时岑张嘴,还没有来得及再回应,有关时明煦的大部分就在他眼前迅速消散掉——原本清晰可见的身体,对方眼中残余的、薄薄的潮湿,以及柔软温热的唇。
都崩塌了。
就在四下逸散的微光里,时明煦像是被风吹乱的流沙,时岑奔他而去,可拼命抓握时,只徒然握住了风——气流从指缝漏出去,跟随沃瓦道斯,低咽着穿越维度鸿沟,吞没掉彼此的叹息。
时岑手指无力地蜷缩了好几下,再支撑不住身躯,颓然跪倒下去。他终于难以抑制哽咽,别离伊始如风卷云,又渐渐漫漶成一场无声的洪流,浪潮浸湿了两个人。
他已经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也感知不到那些神经末梢传来的、微弱的牵引。
祂深灰色的巨瞳酷似蛇类,森然凝聚间,安德烈甚至能感受到水雾如蟒身般缠裹而上。
它冰冷的,好似能洞穿一切。
一时间三者都没有开口,安德烈心跳得很快,不敢去看沃瓦道斯藏身自处。
良久,温戈开口。而温戈居高临下,祂以逼近的云层高度穿迭,俯瞰目尘世间的众生。
“您快要进行维度跃迁了吗?”将到抵达时,安德烈轻声问。
“几年后。”温戈言简意赅,“留给你修复的时间已经不多。”
安德烈攥紧了手心。
“我,身体,被清道夫!吃......”小蝾螈很愤怒,六只触角都张开,话也说得乱七八糟,安德烈只能勉强听懂。
祂的意思似乎是,清道夫吃掉了祂刚刚成型的身体,意识体坠落到一只蝾螈身上——后者因为误入陷落地,刚在毒瘴间死去。
安德烈已经同温戈签订契约,明白意识体和身体能够在更高的维度中分离。他大概厘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就戳戳小家伙的脑袋:“那你现在怎么办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沃瓦道斯。”小家伙丧气地垂着脑袋,尾巴尖尖甩来甩去,“没有身体......回不去序间。没有成年,也没有矿。”
听上去好可怜。
安德烈目光温和,伸手点了点沃瓦道斯的蹼,试探性地问:“你想,留下来?”
沃瓦道斯没有再开口,祂很快翻身抱住安德烈的食指,又吮住了小伤口,用行为表示了赞成。
安德烈摸摸祂的脑袋:“那,你就是我唯一的同伴了。”
待在陷落地中心的日子算不上有趣,能够讲话的只有彼此,沃瓦道斯大多时候很安静,只在偶尔扒开缝隙吮吸鲜血时,显出一点活泼。
“很久没见到温戈了。”安德烈仰首,他透不过水雾与树穹,看不见隐匿起来的天空,只能想象黑夜或白昼,听见遥远的风。
温戈对这一切并不在意,祂随意放下安德烈,就像从前那只白色巨鸟带走他时那样。
脱离温戈身体的瞬间,安德烈就瘫软下去,狼狈地伏倒在地,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
无暇再思考这件事,安德烈抹了一把湿淋淋的眼睫,可还没来得及撑身爬起来,就有一双手递到他眼前。
安德烈本能地抬首,他在雨幕间,看见一双湖蓝色的眼瞳。
眼睛的主人瞧着二十出头,身材高大,体态挺拔。他穿着黑色军服——安德烈对这一身很熟悉,知道那属于城防所,他曾在父母身上无数次见过类似的制服。
它在四十余年的变迁里,稍有改版,却依旧本能地让安德烈感到亲近。
“城防所,外巡中尉兰斯。”兰斯俯下腰,声音平稳,“需要帮助吗?”
“我被带到城防所,当发现我的身份信息缺失后,我又被带去溪知。”安德烈说,“小时,溪知拥有乐园最核心的数据库,也是乐园中最大的秘密销毁中心......我曾经隐晦地告诉过你,你的记忆已经被抹去,却依旧保留着销毁记录与纸质备份的习惯。”
他笑了笑:“你总是很谨慎。”
“时岑,”时明煦微微惊讶,“你有任何关于安德烈的记忆吗?”
“没有。我的谨慎源于城市遗迹物资交付。”时岑很快回应他,“平板上的数据对不上记忆。第一次我以为是意外,第二次后,我就有了纸质转录的习惯。”
于是,时明煦收回溢散的思绪。
他转向安德烈:“溪知销毁的秘密,是有关智识的一切么。”
“不止于此。”安德烈伸出手,轻轻覆上时明煦的手背。无论孩童或少年,他都温和又耐心。
“它销毁了很多证据,也覆盖掉一些历史。简而言之,难以探究、不可言说的一切都被隐藏。”安德烈轻声说,“溪知负责人告诉我,因为人类幸存者需要希望。”
“遮掩过分离奇可怖的真相,才不会让人陷入彻底绝望的困境。”
时明煦一时无言。
他不知这种选择是对是错......或许,它兼备二者。
如果它正确,灯塔的基因融合禁令误导了无数研究者,又屡次中断探寻灾难真相的历程;可如果溪知的选择错误,乐园又将民众保护在不触发茧房警报的范围内,无形中阻止许多未知的灾难。
——这究竟是趋于保守主义的庇护,还是自掘坟墓的毁灭?
站在整个乐园的角度上,时明煦难以回答。
“很纠结吧,小时。”安德烈微微仰首,“我当时,也和你面临一样的纠结......此后我到了灯塔,又被辗转安置到方舟十三层。”
“人类,”温戈居高临下,“你的品质有所下降。”
安德烈手心瞬间沁出汗来,他不清晰意识空间之外,温戈究竟能看到何种程度的自己——在陷落地,时间凝滞之中,他虽不需要进食或饮水,可被沃瓦道斯汲取的血液却补充得很缓慢,缺失的血液变作苍白的唇色。
“......我在陷落地中心待了太久。”安德烈努力稳住声音,没有躲避温戈的直视,“您知道,人类是一种群居物种,我没法脱离乐园,生活太久。”
他说着,尝试增强自己言语的说服力,于是指向周遭的凝滞者们:“没有被选择的矿,在这里,也会慢慢退化成石头,或者碎成沙砾,不复存在。”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温戈眼瞳间翻涌起阴翳,对方扫倒了好几具人类残骸,云雾状触肢又团走了趴伏其上的清道夫,血肉骨骼间斑驳的伤口就短暂裸露出来,又被温戈的身躯卷入。
安德烈别无他法,只能等待。
直至检查完第三具尸骸后,温戈终于重新看向他:“......我对矿还不太了解。”
主序者的声波如千米深湖,压得安德烈与沃瓦道斯都喘不上气,当重压彻底离开的一霎那,安德烈瘫倒在地,深深平复着呼吸。
下一瞬,浓稠水雾就渗透了他——安德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微微离开地面。
“已经签订契约的矿,也不应长久保存在缔契处,”温戈的声音隔水雾,显得很朦胧,“你提供了新的发现。现在,要将你送回聚居地,修复品质的时间已经不多。”
说话间,温戈已经携他脱离晦暗又可怖的区域,目之所及处由尸骸变作水雾,又化为缭乱的树荫,当被隐蔽的一切都不可视时,安德烈终于摆脱幽禁自己几十年的陷落地。
......可惜,他还没能来得及同沃瓦道斯告别。
温戈不关心矿的怅然,也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祂穿越旷野,成为呜咽凛风送别的云雾,乐园的一切陌生又久违——安德烈注意到,比起离开时,外城的规模已经缩小许多。
而就在此刻,一个啜泣着的年轻女声自门外孱弱地响起。
“时明煦博士,您在家吗?”
“我是苏珊娜,或许您还记得我......”苏珊娜犹豫片刻,又鼓足勇气继续道,“抱歉博士,我知道这样上门很不礼貌。但请您帮帮我吧!”
她声音哽涩,讲述间夹杂一声闷响——那应当是苏珊娜的脑袋磕到了门上。
“我实在,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看在保罗的份上,求您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