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煦的脚步慢下来。
洪水已经席卷至二层,即将舔舐到三楼,那些浊浪拍打在墙壁上,在幽深潮湿的楼道间,他看见藤蔓翻涌于水面,像潜行的蟒。
接着,他有点生疏地给微型镁热弹上膛,朝水面较远处扣动扳机,白光瞬时倾泻,热浪与植株残骸四溅,几截骨殖也被拍到墙上。
时明煦深吸一口气,问:“你找到了什么?”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你先上救生艇,抓紧时间赶过去。”时岑终于得空坐下,将染血又湿透的衣服换下,“小时,现在内城积水也已经超过四米。昨天上午那会儿,方舟就紧急疏散在校学生,宣布停课。”
昨夜风雨如晦,冰雹声也成为船行时天然的遮掩,城防所平素站岗的士兵撤去,区域外监控因节约电力而暂时关闭。时岑得以凭借积水区成功进入二层,沿黢黑的楼道,穿行在复杂的蜂巢状建筑之中。
而与此同时,另一世界。
时岑自睡梦中醒来,却并非出于自发。
他右耳通讯器才刚刚震动,时岑就已经抬指摁上,在短暂沉默后,对面传来一个陌生而沉闷的声音,明显使用了处理器。
“嗨,队长——邀请提前,开不开心呀?”
时岑残存的那点困劲儿立即烟消云散,他在翻身坐起间,听见对方继续说。
“想问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神已经提前降下惩罚。”侍者咯咯笑起来,他言语活泼,变声器下的声音却沉闷,对比间显得吊诡。
“正因你们划分内外城——人人生之平等,高贵的内城人却比外城人更平等[1]。”
侍者哼着小调,沉闷的声音激起回音,遥映磅礴落雨——时岑听出来了,他应当处于空旷高层顶的室内空间。
这种类似的高顶建筑,教堂就很符合,而最近的教堂,正位于玛利亚广场附近。
他一边蹬靴穿衣,一边取枪出卧室门,同时稳住对方,顺应侍者的话提问:“神降下了怎样的惩罚?”
“惩罚你们的私欲,谴责你们的无知——洪水将洗净一切,毁灭罪恶的活物。”
侍者说着,打了个响指。
与此同时,通感携微弱的神经电贯穿全身,时岑随即感受到时明煦的意识,对方气息不稳,明显有些慌乱。
但他来不及出声询问了。
因为下一刻,通讯器那头传来窸窣响动,人声水潮般流汇,聚拢起来,变声器被摘下,传来少年少女稚嫩的和声咏唱[2]。
“洪水泛滥之时,耶和华坐着为王。
耶和华坐着为王,直到永远。”
音调陡然转向高昂,在隐约共鸣的回声中,通感也霎时鲜明——时明煦闭上眼,两个意识跨越时空限制,以一种不可思议、超乎想象的方式,依偎在一处。
“庇佑天地、拯救我们脱离罪恶,又时时与我们同在的主啊。
赞美你,因你施舍给我们一切的恩典。”
有人声嘶力竭,咳嗽间声音散乱,时岑还听见一点杂音,是“断裂”“死掉”之类的小声惊叹,但很快有人出面抚平骚动,孩童们的声音重新清澈响亮起来。
“主啊,你是坐着为王的神。”
“即便洪水泛滥要漫过我们,你仍坐着为王。
你必拯救我们脱离危险,赐予平安与康健!”
“哗——!”
就在这句之后,在时岑拧开门锁的瞬间,通讯器那头骤然传来沉闷巨响——浪涛冲毁陈年建筑,从五彩斑斓的碎窗间涌入,无数生命被卷入水流,连惨叫声也没有发出。
就这样,就这样消弭于尘世。
惟有回声微弱,渗入卷涌中的浊流。
嘘,它仍在说......
时明煦尝试集中意志,他努力尝试调度对方的肢体神经,并在专注中很快沉下心来,像在对待自己的某些微观实验。
还是不行,但似乎只差一点点了。
时明煦全神贯注,常年的科研生活使他极富耐心,并且鲜少因失败恼怒——以至于,他忘记了这件事压根儿不是什么研究课题,它本身就充满了主动的暧昧。
有时过分耐心,也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现在,时岑在对方一次次的尝试间,感受到指尖隐约的牵引感——虽然仍然不足以拉动他,但他不介意配合对方。
于是他控制力度,很轻微地屈指。
“时岑!”对方饱含欣悦的声音立刻传来,“我好像成功了!你刚刚没有动作吧?”
“嗯,”时岑说,“当然没有。”
随后,那种纤细如菌丝一般的牵引感再度浮现,时岑安静地配合,佯装自己的一切动作,都是时明煦的功劳。
指节弯曲,在胸带间轻旋着勾扯,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摸到系扣,虽然动作生涩,但很努力在解开。
终于,在时岑感受到对方意识轻颤、指尖隐约发抖时,这根被人为绑紧的胸带总算散开,湿透的衬衣褶皱也微微舒展,时明煦听上去如释重负:“解开了。”
他重新睁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耳廓有点发烫,额上也冒出点虚汗——或许是因为,控制时岑的身体对他而言,的确不是一件轻松事。
时岑心声柔软,礼貌致谢。
他见好就收,似乎真的别无所图。继而他很快完成剩余步骤,就在将衣物尽数丢进脏衣篓、粗略换上浴袍时,右耳的通讯器亮起微芒。
时岑走向客厅,从包里摸出平板后接通。
“老大!”索沛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你看看平板!”
时岑已经打开平板界面——索沛的邮件就在几秒前到达,是一叠被压缩打包的图片。
“先说日记?我倒是新找到小半本,但是不怎么连得上。”索沛说,“上本断在121年,但是这半本是从127年开始的,我找个遍家里也没有,应该是弄丢或者掉页了......总之你先看看,我把页数都拍过来了。”
发过来的照片不多,索沛奶奶的日记依旧集中于日常琐事,时岑一一看过去,在浏览中感受到链接的增强。
时明煦再度捉住猫咪,替它剪完指甲后,就加入时岑的进程。
“我没仔细看啊,我就拍个照。”索沛那头应当是在搬运东西,重物落地声不时响起,他抹着汗,终于低低骂了句脏话。
“雨再下下去家要没了!怎么办老大,要是没地儿待你可要收留我啊!”他悲鸣一声,试图展示自己的用处,“啊差点忘了!教堂那些照片我都看过了,没啥问题——就是壁画都雾蒙蒙的,没人清扫卫生吗?”
“壁画大多在四周与天花板,”时岑一页页翻看照片,“就算没人打扫,也不该覆盖太多灰尘。”
“那应该是故意的,”索沛耸耸肩,“色调太暗了,或许是教义略微不同,也可能是拍摄光线问题。反正我们不会用这种雾蒙蒙的颜色——但绘画内容又跟我们一样,感觉像是什么奇怪分支......不过都白日了,发生什么都正常啦。”
“色调太暗?雾蒙蒙的?”时明煦反应过来,“时岑,那应当可以佐证我们的猜想——朦胧暗沉的色调,就意味着白色生物。祂被视作白日具象化的神明,因而无所不在。”
他骤然想起电梯中那两位科学家的谈话,立刻回过神来,同时岑进行共享。
如果白日所俸之神就是五十年前制止灾厄的巨型白色生物,这场蹊跷的暴雨,侍者所谓的神罚,分明正相互佐证着一个事实——
乐园上方压根儿不是什么积雨云,就是祂,是白色生物本身。
正是祂引发暴雨、招致灾秧。
与此同时,时岑也在零碎模糊的笔记间,寻找到一份有效记录。
乐园历128年3月21日
灾厄已经过去18年,我们没有忘记忏悔。
侍者,他的确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今日,他摘取斗篷,带领我们一起祷告时,我再次看见他的真容——亲爱的主啊,我的皱纹早已爬上眼角,可他仍旧同十七年前别无二致。
他青春永驻,得以在祢的赐福下,摆脱基因链的诅咒,获得永恒。
舞蹈中的孩子们,像是看不见他一样,没有一人对此做出反应,遑论出手阻止。
但就在前行之中,时明煦忽然想到——
沙珂呢?
那个小大人一样、会记得让奶奶按时吃药,警惕又聪明的八岁小姑娘,她到哪里去了?
时明煦骇然回头,望向白袍尽数濡湿、却仍舞蹈着的人群——他在人影的晃动间,隐约瞧见了一个小小的、瘫坐于舞圈中央的身影。
上次见面时尚且蓬松的棕色长发已经湿透,胡乱贴在脸侧,沙珂脑袋低垂下去,她似乎也陷入沉睡或昏迷,那双眸色浅淡又机灵的眼睛阖上,面颊蜿蜒流淌过雨水。
就在此刻。
楼道的阴影间,缓缓挪移出一团黑色阴影,宽大的斗篷没有沾染风雨,而斗篷下的人主动开口,听上去不过十二三岁。
他语调轻快,显然已经将昨夜的颓唐一扫而尽。
“嗨队长,很高兴见到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