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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落定

明日如我 燃灯伴酒 4477 2024-07-12 10:21:27

清晨六点,时明煦睁开眼。

意识回笼时他感受到一点流风,周遭似有沙沙声,轻微的木叶气息弥漫过来,周遭的一切终于隐约可见。

这是一处宽敞明亮的房间,时明煦并不陌生,但又实在久违。

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或许现在还太早。天刚蒙蒙亮,许多东西都看不清醒,时明煦只本能地往光源处望去。

——窗户开了半扇,婆娑着的植物就这样落到眼底。不密集,纤细的几条滕蔓,坠着小而薄的叶,叶间隐约透出柔和的驳光。

长时间不用的大脑变得锈钝又空茫,他连呼吸都还不甚顺畅,于是只好撑着脑袋坐起,眼睛久不见光后受到刺激,本能地微微眯起,但时明煦始终没有挪开过视线。

他像是看入了迷。

直至一个声音自门口传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喜。

“时明煦博士!”

时明煦这才回神,朝来人望去。

踏入病房的人,他也并不陌生——这是医疗中心的杜嘉。但杜嘉似乎变得稍成熟一些了,比起此前相遇时二十出头的模样,杜嘉身上的青年气质已经更甚。除却刚刚那一声惊呼外,他整体显得稳重,并很快联络了麦安珊。

在等待主治医生的过程中,时明煦勉强搞清了状况。

按照杜嘉的说法,他已经昏迷半年之久,而在此之前,他还从乐园消失了整整两年时间。直至兰斯在某处陷落地边缘的城市遗迹中发现了丧失意识的他,并将他带回乐园。

“兰斯怎么会去野外?”时明煦虚弱地问,“城防所......”

“兰斯上校退出了城防所,转入外派调查团了。现任外派调查处主负责人。”杜嘉想了想,“嗯......大概是两年前的事情,在那场金色雨季结束后。”

时明煦微微一怔:“金色雨季?”

“就是秋灾后发生的事情啦。”杜嘉坐过来——事实证明,他的成熟稳重中,或许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伪装。一旦找到话题,他就又开始侃侃而谈。

如同两年半前,那个落雨的早晨一样,当晨光渐渐漫入房间时,时明煦终于勉强填补起错失的光阴。

两年半以前,九月温戈陨落所招致的暴雨与风雪,被定义为“秋灾”,它仅仅持续了一周,就带走十余万人的生命。外城遭遇大面积损毁,气温一度降至零下四五十,内城被迫开启防护罩,核心建筑与物资才勉强得以保全。

但,就在乐园几近瘫痪、濒临崩溃时,天空中忽然降下淡金色的细雨——没有人曾经见过这样的雨,每一丝雨线中都含着微芒,它如此纯粹,仿佛直直从日轮中剥离。雨落到乐园,化作轻薄的雾气,融化厚实的冰雪。

它像是诸神的垂泪。

刚开始时,城防所的广播提醒大家不要外出,直至第一位大胆的居民走出临时避难所,放任眉目被雨浸湿,淡金色的细丝包裹在他身侧,形成隐约而柔软的茧。

回到室内后,他已经泪流满面。

于是谨慎渐渐被消解,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去,淡金色的雨线取代天光,成为笼罩乐园的太阳。男女老少肩膀抵着肩膀,像奔赴汪洋的游鱼,细碎光影都被搅化,又融在人群间。

有人在欢呼,或许是庆幸劫后余生;有人笑起来,在与同伴追逐打闹;也有人落了泪,因为淡金色无处不在,他大概已经混淆了天上人间。

落雨持续了整整半年,直至来年三月。渐渐的,人们意识到基因链断裂事件发生频率的降低——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谁骤然离世的消息。而在灯塔最新公布的年度报告中,高等级基因链持有者的比例虽未明显增加,低等级的死亡率却已大幅度降低。

金色雨季,就像曾经的黄金时代一样,它带来蓬勃、复苏,以及生机。

还有春天。

金色雨季的尽头,遥遥曳来真正的春光——风带来了野外的种子,而当城防所发现它时,小小的植株已经爬上废弃建筑的防盗网。它是这样纤细而无害,当指腹拂过叶缘时,甚至会软软地蜷缩起一点。

于是,它得以成功从灯塔中走出来,历经三代培育与一年观察期后,最终被允许在乐园中进行无土栽培,可以家养。

唐·科尔文博士作为主要育种人员,给它取名为“迎春枝”。

当你看见培养液中的迎春枝嫩芽爬过窗隙、探出墙头,就意味着——

你已经唤醒了乐园的春天。

“接着,发生了一些关于春天的故事。”

杜嘉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下去:“金色雨季结束后,城防所和从前一样,为春夏可能爆发的集中繁殖潮做好了准备。但奇怪的是,自雨季后,异常繁殖潮也削弱了许多,主动攻击乐园的更是寥寥。城防所许多人无事可做,外派调查团反倒忙得晕头转向。”

时明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外派调查团有什么新发现吗?”

“当然咯!”杜嘉干脆坐到他病床边,“外派调查团还找到好些弱畸变的新型植株。说来也奇怪,越是靠近乐园的地方,那些植物的异变程度也有所减轻了......搞得好像乐园突然之间有什么磁场一样。”

“总之更多温和畸变的动植物被带到灯塔。截至现在,已经有十一种植物拿到了无土栽培许可证。”

“兰斯上校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他把城防所许多事务都交给俞景,自己变成调查处的一员,甚至舍弃掉原本在城防所的军衔......不是很懂这种人。不过,上校确实能力很出众——这才两年时间,他就已经成为累计出入陷落地次数最多的人类啦,带回灯塔的弱畸变样本也最多。”

杜嘉说到这里,朝时明煦笑了笑:“半年前,在蓝色雨季结束后,上校甚至将您也带了回来,从A-159号城市遗迹。”

研究员一怔:“蓝色雨季......”

“顾名思义,就是蓝色的暴雨啦!”杜嘉耸了耸肩,“现在,这个世界再下什么颜色的雨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蓝色雨季也出现于秋天,持续时间并不长,仅有两周左右,其降雨强度虽远不及秋灾,但范围很广,在灯塔气象中心所能监测的范围内,无处不在落雨。

蓝色雨水淌过浮墟的屋檐,廊下铃铎晃来晃去,清脆的震荡被模糊在雨声里,遥遥传到511室,拂过杜升的耳边。

他俯身,抱起了阿尔吉侬。

在这两年里,小机器人的皮毛破损程度原本稍稍有所增加。

但没关系,杜升的经济已经不那么拮据,他趁着雨季,为它更换了柔软白净的新外衣。

在客人不太多的时候,杜升还喜欢用凯恩斯小报打发时间——只是,很可惜,它已经于金色雨季结束时宣布停刊了,只有些古旧的消息供人翻阅。

杜升很喜欢看一些旧东西,养父的失踪,使他常常怀念着从前。

偶尔,他也想起那位研究员先生,并感念他的帮助。

“惊!内城某实验体出逃,最新行踪竟在第九十三区,万象制造城附近?”

“第七十七区,1216号佣兵团日前发生不明原因的集体畸变死亡......”

凯恩斯小报的风格一贯很浮夸,杜升读到这里,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畸变,死亡,也变成很遥远的事情了。

尤其是蓝色雨季以来,他再也没有听过任何有关基因链断裂的报道事件。

杜升坐到卡座,为自己调了一杯酒。

他抿过杯沿,酒液就像秋山溪水那样淌进他的身体里。

杜升看上了瘾。当天色晦暗、而511室外只剩下风声时,他才终于看完凯恩斯小报停刊前的最后一期——出乎意料的,那期没有什么博人眼球的小道消息,或言辞浮夸的叙事方式,只有一首黄金时代的诗歌。

杜升匆匆拂过,大概记住了其中一句。

“......我的天堂,是一片原野。”

“基因链断裂的概率越来越低了,或许再等几年,灾难真的会彻底停止。”杜升喃喃着,他抱起阿尔吉侬,往雨中走去,“到那时,普通人也可以去到野外......阿尔吉侬,你说我能找到父亲吗?”

小机器人当然无法回答他。阿尔吉侬蜷缩在他怀中,像一朵洁白的云。

云漫到地上,变成雾,又飘到野外,追逐风。

兜兜转转,尘世的云与风总能再相逢。

而当时间的尺度被拉回,在整洁的病房中。远空有云层飘过来,短暂遮挡住阳光,迎春枝的绿就格外显出苍翠——距离时明煦醒来,已经有一周。

他的生理机能恢复得格外迅速,各项复健进程也很顺利。当一切生理指标都正常,麦安珊终于肯点头放人离开时,唐·科尔文带着猫咪来接他——52号起码胖了整整两圈。

猫咪乍一见到他,龇牙咧嘴地炸开满身毛发,直至彻底看清时明煦的脸,才有些讪讪地放下了尾巴。

“你要是再不回来,52号就要彻底不认识你了。”唐博士笑眯眯,捏起猫咪的前爪,“喏,跟小时打个招呼吧?”

52号才不想搭理过期饭票,它往唐博士的怀里缩——而当瞥见兰斯正向两人走来后,猫咪立刻蹬着爪子,要勾上校的衣袖。

兰斯依旧穿着高帮军靴走来,他永远这样沉静又平和,眼里蓄满湛蓝的湖泊。他晒黑了一点,也瘦了一点。

见到时明煦,兰斯没有惊讶或探究,只是礼貌地一点头。

“博士,”兰斯说,“好久不见。”

时明煦朝他微微颔首:“上校,好久不见。”

“你俩这么见外干嘛?哎算了,我来我来!”唐·科尔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如果是一只猫,这会儿早该跟52号一起炸开了。

唐博士指指时明煦:“这位是小时,我在灯塔最好的朋友。”

他又戳了戳兰斯:“这位是兰斯。我和52号的长期饭票。”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猛地转向时明煦:“对了,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说过——你谈恋爱了?男朋友在外城生活,是个佣兵?”

“你这家伙......兰斯说你接了什么保密任务,结果一走就是整整两年,好歹也要跟我告别一下啊!”唐博士嘟嘟囔囔,勾上时明煦的肩膀,“那现在回来了,要不要去见见男朋友?哦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

“今年以来内外城互通限制也有所放松了,如果那位连续六个月基因链检测稳定,就可以到内城非核心区域生活和工作。”

唐·科尔文说话间,忽然感受到时明煦肢体的骤然紧绷。

他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不寻常。于是唐博士侧目,凑到时明煦眼前:“怎么不高兴啊。小时,你已经和他分手了吗?”

时明煦摇摇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一直都是他。”

他垂着眼睫,轻而缓地喃喃着,像在自语。

“......从来只有他。”

他站在微光里,云层阻隔了日轮,他就坠入阴影间。唐·科尔文看着他,安慰的话忽然全堵在喉咙。

唐博士忽然觉出一点笨拙,语言有时候连自己的感受都很难准确表达,遑论平复他人的落寞。

唐·科尔文罕见地闭了嘴,兰斯也适时保持着沉默,上校开车将他们都先送回公寓,临到走到家门口,52号轻轻巧巧地跳下来,蹭过时明煦的脚踝。

“房间已经派人提前打扫过。”唐博士讷讷地说,“封条也撤了。小时,你的很多东西都在原处,没有移动。”

时明煦俯身抱起猫:“谢谢。”

唐·科尔文看起来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他只磕磕巴巴地说:“金色雨季后,苏珊娜最终生下了那个孩子。小家伙虽然是F级,但很健康,发育得也没什么问题。”

时明煦微微一笑:“恭喜她。”

“还有珺姐......文珺博士申请搬到外城居住,加入灯塔外派野外科研团了,”唐博士瞥了一眼对面房间,“这两年里,她虽然不在灯塔,但贡献点可一点没少。”

唐博士说到这里,终于勉强打趣道:“小时,去年‘灯塔年度贡献度最高的研究员’就是文博士。明年我要下注,压你俩谁是第一——要是我输了,你就得请我喝最贵的酒。”

走廊间,时明煦点头,顺势同好友告别。午后的公寓很安静,打开房门后,穿堂风没有绕他而行。猫咪的毛发散成绒花,52号要巡视自己的小窝。时明煦安静地立在玄关,眼睫低垂。

绿色狼尾轻轻地晃荡着,和窗边一株幼嫩的迎春枝一起,呈现出漂亮的翠色。

他站了很久很久。

直至风将门带上,时明煦才停止虚无的遥望,他或许在注视着什么东西,或许什么也没有。

但当他收回目光后,他就恢复成寻常的样子——像三年前寻常的每一天那样,时明煦回到公寓,打扫房间。

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他或许可以再次习惯一个人。

在客厅灿烂的天光里,时明煦将最后一点浮尘也扫尽。52号蹲在脚边,猫咪心满意足地吃着罐头,而时明煦蹲身看它,检查猫咪停止继续液化的小腿骨。

他只要再次习惯一个人。

迎春枝的芽在风里,轻巧地拂向他,方才落到掌心,就被抖落下去——他的手颤得这厉害,眼睫的阴影也被拖长,囚出眼下浓阴的影。

......他做不到。

长久缄默后,他才起身,将空掉的罐头丢进垃圾桶中,又拾起掉落的芽苞,才起身往洗漱间去,清洁沾上汁液的双手。

“啵。”

很轻很轻的,灯丝间电流在奔跑,高楼间晚风也在跑。尘世间万事万物都在向前,而时明煦站在原地,甚至连同镜子对视的勇气也没有。

有什么东西随水一起淌进管道中,他的心脏淤积起腐朽的污泥。

水流侵吞着他的呼吸,眼睫好像也被濡湿,水龙头坏掉了吧。

时明煦不知道。

他没有尝到咸和湿,他或许是没有流泪的。

水流漫出了池沿,又淌到时明煦脚边,形成微缩的湖泊,而他倒向水池中的海——就像他曾经抱着白骨,坠落入蓝色汪洋。

......他把时岑弄丢了。

手臂砸到镜面,发出不小的声响,镜中的空间在颤动,时明煦仍然垂首,他的手指地蜷缩着,无意识滑过光洁的镜面,玻璃已被午后的天光浸得微微发热,整个洗漱间都显出沉闷。

忽然间。

时明煦心脏重重坠了一下。

他抬起头,猛然转向身后——夕烧自门框外斜淌进小块,光影中尘埃在漂浮,散而懒地打着旋。

洗漱间没有镜子,也没有风......热意无法轻易散开。

阳光也从来都落不到镜面上。

可贯通电流的灯丝很安静,它成为方寸间真正的太阳,以一种温和又包容的方式允许一切发生。

当迎春枝的绿芽自掌心坠下、点缀着台面时,时明煦的掌心就彻底拍上镜面,微妙的温度以一种急促又不容违抗的方式涌向他。

从镜面相贴处,到最隐秘最熟悉的血液间。

驳光里的尘埃仍在飘,像轻盈的羽毛,楼中风声渐止了,惊扰它们的外力就消散掉,有两小片浮尘碰至一处,就交叠着下落。

繁喧的春日里,静谧的洗漱间,久违的声音轻柔又温煦,颤抖着滑入耳道。

“......小时。”

浮光亲吻着地面,粼粼的光像湖水的波。

纠葛的尘枕着波,变成湖底依偎的蜉蝣。

“好久不见。”

不知不觉,不知不觉间。

尘埃落定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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