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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独特

明日如我 燃灯伴酒 4142 2024-07-12 10:21:26

时岑的心声,就这样被传递过来。

有那么一刻,时明煦确信自己正在“被邀请”,这很奇怪——分明前一天晚上,时岑提出想要看他时,他处于被动状态。此刻情势颠倒,他怎么还处于被动状态。

时岑似乎永远游刃有余地掌握着主动权。

为什么会这样?

时明煦忽然滋生一点不满,昨晚那种微妙的、类似于战败的狼狈感重新出现,连带着今晚早些时候时岑摆弄他领带的事情也被想起来。

时明煦心一横,直接闭上了眼。

  “如果我们同属一个家庭,那你是我的亲人......但亲人间也不会,也不会这样帮助对方,或者说,不会做到这个份上。”

时明煦说到此处,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在医疗中心试图宽慰苏珊娜的那天。

苏珊娜问他:“您有真正在意的人吗?”

——有。为什么人类的基因,永恒向下?

这个问题,像是掉入八盒中的碎石子,落地声被四壁反射,震荡无处不在。

时岑无法回答他——灾难发生的一百多年以来,在已知的记录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用某套理论,严丝合缝地解释这一点。

太荒诞了。“索沛,”时岑打断他的情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黑发棕皮的大个子颓然垂下脑袋,搓了把头发:“老大,我很清醒!”

他喝了口水,哆哆嗦嗦地问:“老大,你知道‘灾厄’吧?” 一只触肢,贴着地面缓缓试探。

在它几米开外,索沛身体僵直,指腹贴在微型燃烧|弹的扳机上,但不敢轻易叩动。

时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长靴落在沙质土壤上,连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发出。

然后,他环臂捂住索沛的口鼻,带着他缓慢朝建筑内部退去。

时明煦在感官共享的当下,忽然觉得时岑像一只敏捷而轻巧的黑豹。

但。

非常快,近乎是瞬息之间,淡金色光芒大盛——从那只灰色软体类怪物的身体中浮涌上来,178号像是直接穿透了灰色薄膜层,并带出怪物体内的少些黏液,溅湿小片沙地。

祂缩小了不少,此刻只有半人大小,可尾部的骨刺变得更加尖锐与密集,并且隐隐向两侧分岔,呈现渐趋鱼骨的状态。

祂就在黄沙覆盖的废城间,在深灰色巨怪的触肢上,缓缓睁眼铂金色瞳孔,准确地锁定在时岑身上。

可就在近距离四目相对的瞬间,178号瞳孔中的平和迅速消散——那些铂金色,像是被风吹拂的麦浪,其中翻涌出迷茫,警惕,进而都转化为不解,和某种更为高级的情绪。

悲悯。

与此同时,时明煦透过时岑的眼睛,被这种半月前如出一辙的悲悯瞬间击中,简直难以置信。

就好像,时岑世界的祂,已经发现这具身体中,存在着另一个灵魂。

那么......祂又究竟是哪一只178号呢?

“虽然如今距离灾厄发生已经五十年,知情者寥寥。”时岑说,“但我恰巧有个朋友,他对乐园的历史很了解。”

“老大,我再缓缓,”索沛捏着杯子,牙齿打颤,“我我我我不是要跟你传教,但那些话......一定就是那个意思,你懂吗?我我我组织下语言。”

时岑瞥他一眼:“你最好真能说出什么东西来。”

索沛把脑袋转向一边,小声自言自语去了。

在等待的空隙,时岑用心声问时明煦:“小时,清楚‘灾厄’是怎么回事吗?”

“我知道它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但对细节并不知情。”时明煦说,“自灾厄发生后,乐园开始对历史进行模糊化处理。至于灾厄本身,应当是一场多物种齐聚后,共同对乐园发动的大型围攻潮。”

时岑回答他:“远不止于此。”

他面色平静,一手指腹搭在方向盘上,另一手贴着腰间的枪,在驾驶车辆与警惕袭击的同时,抽空对时明煦讲述灾厄,一心三用。

“小时,”时岑的心声轻缓,“内城对你们隐瞒了太多真相——尤其是对科研工作者。在告诉你之前,我需要确认,你真的想知道吗?”

时明煦说:“如果你想讲更早的历史,已经有人告知过我。”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不是,那么我需要了解所谓真相的全貌。”

这回换时岑展露片刻怔然——时明煦比他想象中,要更加果敢一些。

时岑笑了笑,他指节搭在枪身上,随讲述轻轻叩着。

就算是......就算真是原因不明的进化筛选,也不应该将某一物种单独排除在外。

这样想来,五十年前的“灾厄”,分明将对人类的限制意图暴露无遗。

时岑努力从对方惊惧情绪的影响间挣脱出来,于是他睁眼,勉强被屋内暖灯渡上一点血色。

进而,他听见自己竭力平静的声音:“或许,是因为人类的大脑结构过分复杂,一旦发生基因链断裂,很难形成更好、更合理的结构。”

“小时,一只水杯、一棵树,偶然被摔碎或切断时,都比一只高精密仪器更可能形成艺术品。生物原本的基因结构越简单、等级越低,就越可能发生向上异变,因为它们原本的劣等异变空间就很有限。”

“而人类——人类就像是目前等级最精密的仪器,一旦其中的齿轮脱落,就可能破坏全部运转。黄金时代的人没有基因链随时断裂的困扰,却也可能因为一次摔跤中风,因为一颗小小的呼吸道异物招致死亡。”时岑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愈发平稳。

他在试图宽慰时明煦,与他自己。

“小时,你知道的——生命大多时候充满未知,基因链断裂放大了这种不确定性,所以才......”

“就算如此,”时明煦出声打断他,他在颤抖中浑身发冷,下意识抱住自己,“就算真的如你所说。时岑,这个概率也不该是零。”

自灾难发生的一百多年以来,没有诞生哪怕一个强化个体。

......那么,就只能回到那个绕不开的问题上去。

眼下再回忆时,他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时岑的名字。

可苏珊娜还问他:“有过伴侣吗?”

伴侣......时明煦需要找到答案。

很快,他想到那具在B-110号城市遗迹中发现的人类骸骨——在俞景的话中,没有提到任何有关178号的描述。

这意味着自己世界的178号,在没有受到佣兵小队干扰的情况下,很可能在黎明到来前就已经离开。

祂不一定带走了那具拼凑起来的奇怪骸骨。

那么。

时明煦搭上通讯器,成功与外派调查处二队季文柏取得联系,请求协助前往B-110号城市遗迹,取回重要样本进行DNA检测。

那句“我必须要去”回荡在他耳边,推促着时明煦行动,他得知道,这具尸体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

西部荒漠,B-110号城市遗迹。

干燥。

干燥仍是这里的主要印象,在黄沙倾覆的废城间,季文柏所带领的调查团成员守在橙黄色建筑外,等待时明煦完成骸骨取样。

“博士,”季文柏在斜后方的位置蹲下,“为什么不干脆将整具骸骨带回?”

“逃离的实验体178号,对这具骸骨具有特殊感情。”时明煦将小块骨骼与肌肉切片放进密封袋,又将尸骸上那些干涸重叠的淡金色指给季文柏看。接着,他站起身来,绿色狼尾的末梢,在流淌的日光中格外漂亮。

季文柏一愣:“那整具带回岂不更好?说不定还能够引诱178号主动回到乐园......”

“178号的进化速度非常快,祂在半月前,已经拥有高级智慧,不会轻易自投罗网。”时明煦打断他的话,“此外,你还记得那只巨型灰色怪物吗?灯塔对它的认知完全处于空白,它又同178号形影不离,军方有把握在不伤及178号的情况下,处理掉它吗?”

季文柏陷入沉默。

时明煦语气稍稍缓和:“季队,我理解你的心情——178号当着你我的面逃走,你心有不甘。但现在,军方没有任何把握,不该贸然涉险。”

季文柏搓了一把脸,将枪别回腰间,点头时说:“您说的对。”

“小时,如果非得要用一个社会意义上的关系来界定你我,”时岑的声音使他回神,“我想,只能在‘朋友、亲人、伴侣’之间,摘选其一。”

“但你现在已经把前两者都否定掉了。”时岑的声音含着笑,他询问时明煦的声音分明温和又包容,但偏偏又充满了某种难言于口的引导性。

时明煦在他的声音里,如坠云雾。

他已经辨不清方向,恍惚间,他觉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冲动,和某个不大恰当的、毫无理性可言的比喻。

——时岑引导着他亲口说出答案,就像亚当被引诱采撷禁果。

而通感所致的意识相连,就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间,开辟出一囿小小的伊甸园,隔开荒诞、尘埃与血腥。它纵容时明煦与时岑,包容对方的一切,伤痕,无助,恐慌,秘密......没有什么事情,会受到对方谴责。

这是独属于彼此、无人可以涉足之处,每每通感连通时,他们就可以袒露一切。

原来是这样一种关系。时岑注意到,蚁后露出的部分身躯正翻涌蠕动,时明煦的视线被连带着,看向那里。

二者都知道,那其中孕育着无数的卵。

“我来解决。”

时岑在意识传递的瞬间动作起来,朝中央车厢处夺步而去,那里藏着一箱镁热|弹,是整个车队最后的杀手锏。

他躲避着群蚁的口器与残肢,也越过车队中同伴的尸体,在淡黄色的、刺激性气味浓烈的血液中穿行,带给时明煦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时明煦从未如此灵活敏捷地行动过,他被时岑带领着,像是自由而无畏的刀锋。

太奇妙了,时明煦甚至感到一种崭新的、生命的充盈。

虽然这种感受,没能持续太久。

时岑很快成功抵达车厢,就在金属扣被打开、箱口大敞的同时,他迅速取出镁热弹,填装上膛,将其对准了小山般的蚁后。

片刻后,他的手指落于发射器,时明煦也随之感受到指腹处新鲜的触感。

就连身体,也好像成功交叠在一起,此时两个灵魂紧密相贴,一手覆盖枪茧,一手修长有力。

然后,这个瞬间,他们就该合力摁下发射器。

——但。

淡金色。

淡金色,如同永夜初升的日轮,它如此磅礴,自B-110号城市遗迹的残躯间显露出来,光芒柔和,却让人移不开眼。

所有的蚂蚁都朝亮源望去,复眼中倒映出小小的、凝聚着的金色轮廓。

荒漠寂静,厮杀停歇,旷野长风带来血腥味与某种声波,它在流风中穿行震荡,与古老的大地隐约共鸣。

像是一场瑰丽难言的梦境。

可下一秒,造梦主缓缓睁开一只铂金色瞳孔,祂视线流转,不过片刻,就成功定位了时岑,与其对视。

蚁群追随祂的视线,工蚁与蚁后同步望向时岑,齐齐锁定了这个人类。

时明煦恍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或许他同时岑的关系,本就该抛弃社会观念的约束,那是他套给自己的桎梏。

他们间关系的本质或许很简单,像并蒂而生、又相互抵碾的白玫瑰一样,叶瓣的边缘或许细微区别,但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基因,花汁永远铭刻在对方体内,风吹不散雨淋不透,他们要以这种交融纠缠的方式获得共生。

如果,如果实在想用一种最为相近的社会关系进行定义......

他在漫无目的的思绪间,听见时岑问自己。

“小时,那我们算是伴侣吗?”在声音攀爬至顶峰,震得耳膜胀痛之时,又戛然而止。

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时岑......时岑,”时明煦的意识听起来很恍惚,连带语言表达也受到影响,他心声轻缓,“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时岑将整个建筑的入室处都环视一圈,进而发现,这似乎是一间黄金时代的教学楼。

他在探索过程中继续说:“小时,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时明煦的视线随时岑的行动流转,刚才那种被剥离时的巨大痛苦与几近失去的恐惧,都已经逐渐消弭,他得以冷静下来,仔细回忆。

作用于意识的疼痛没有再复发,时明煦说:“是的。他听上去,似乎是个十多岁的男孩。”

白昼渐至,暝晦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几人因而得以看清,这栋建筑内部的受损程度远比外部要弱得多。

他们身处之地,是一间教室,许多木质桌椅的碎片重叠散落,但绝大部分已经被昆虫蛀蚀,木屑与残块上覆满黄沙。而在四周的墙壁上,爬满陈旧的、深褐色的痕迹。

那应当是血——用手抓挠出形成的血痕。

“他说,‘我必须要去’。”

时明煦的声音很轻,同长靴踏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时岑听得细致,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字。

“时岑,我刚刚仔细想了想。不久之前,的确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你知道杜升吗?”

时岑跨过倒地的橡木桌,木质桌角已经断裂,边缘残缺。他注视着桌上的弹孔,说:“知道。他在浮墟的23号建筑511室兼职做酒保。”

这话刚说完,他觉察出一点微妙的不足。

于是他补充解释道:“我去511室,不是为了找人上床。”

时明煦:“......”

他都没往这儿想。

资料显示,他出生于乐园历97年,即公元2119年,父母都属于城防所,于一次抵御异变动物入侵的战斗中双双牺牲。

自此之后,他同哥哥凯恩斯相依为命,但很不幸,11岁那年,安德烈的基因链断裂,由C等降为D等,哥哥随即同他一起搬至外城定居——仅仅两年后,灾厄发生,他被白色有翼类抓走,自此失踪。

这份档案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没能从中获取太多有效信息。

时明煦有点失望,他将文字部分划上去,来到照片部分,试图在这里寻找更多信息。

下一刻,时明煦与时岑的瞳孔都骤然紧缩。

——没有脸。

这份关于安德烈的档案中,大约有小十张照片,时间跨度极大,囊括自出生至十三岁的大多年龄段。

但无一例外的,所有照片中安德烈的面部,都被模糊化处理了,叫人看不清瞳色、发色,或者任何五官特征,只能勾勒出脑袋的轮廓。

这份档案,被人动过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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