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暴风雪过去后,室内温度降低到一种可怖的程度。
桌上那只被喝空的玻璃杯空置着,杯壁凝结淡淡白霜,成为这场对峙无声的见证者。
时明煦眸色深深,他才刚微微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就被时岑打断。
“小时!”时岑语气急促,难掩忧虑,“你不能答应他——先试着聊点别的刺激他转移注意力,再趁机......”
“队长,选不出来吗?”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侍者笑眯眯地看向他,“队长,你都已经同沃瓦道斯签订好契约,就该知道俗世肉|体本就一文不值,其不过是收纳罪孽的容器,惟有灵魂才能获得永生。更何况,她还没有死哦——你现在开枪,可是真的会杀掉她。”
时明煦一怔。
什么叫,文珺现在还没有去世?
那么侍者占据她的身体后,文珺的意识又去了哪里?会像安德烈与沃瓦道斯那样,一方清醒,另一方就被迫陷入沉眠吗?
可是——绞索切割之处,人类的基因随即破碎。少数人类的基因强度较高,成为天然的高等级基因持有者,或许被反复切割也不会出现问题,键位的链接像凝固的钢与岩。
更多人没有这样坚韧的构造,基因断裂的瞬间,骤然混乱所致的能量就已被释放出来——成为突出的骨骼,破裂的内脏,融化的细胞。
四维基因,像冷凝胶那样包裹着F级脆弱的基因链条,禁锢住每一处,使其无法再因绞索途经而瞬间分崩离析,将不稳定的内核转化为稳定的表征。
哪怕这些人类基因已经很脆弱,如布满裂隙、又悬于崖边的瓷器。可它们就是不会再轻易碎掉,而会在被强行剥开外壳打破时,爆发出更加可怖的能量。
“四维基因物质太微观,也完全透明,无法被三维世界的任何仪器观测到。”沃瓦道斯说,“不是所有人类都能够与之适配——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人类才能成功与之共存。这也是矿尤其稀有的根本原因。”
时明煦声音微涩:“......那在‘智识’进行跨维度基因融合之前,序者要怎么进行维度跃迁?”
——如果没有智识的秘密实验,他和时岑,或许也早就死在幼年。
“人类,很聪明,研究出迅速融合的方法。”沃瓦道斯说,“但那些实验,不是唯一的融合途经。四维遗骸本身具有发散污染性,周遭的一切生物受其影响,尽管历程缓慢。”
“你的意思是,也有自然而然诞生的‘矿’?”时明煦思索片刻,“如果我在南方雨林的蛇窟生活数十年,也可能被感染,被包裹住基因,由石头变成矿。”
“正是如此。”沃瓦道斯将他们卷紧一点,避开一只晃荡而过的蓝色眼球。
在剧烈的颠簸间,祂继续说:“最初,矿比现在更加稀少,甚至只有主序者能够拥有矿。”
故而智识的存在被默许,而当人类真正尝试跨越维度、向上探寻时,智识中发生的一切,就变成序间的危机——试想一张白纸上,三角哪怕融合成圆,也仍在二维间流动变换。可当这只三角挣扎扭动着,想从纸张上站起来时,恐慌一定会随之蔓延。
对维度的窥探,本身就是一种可怖的威胁。
“......如你所言,维度跃迁的过程,就是强行破开外壳、催化基因迅速破碎的过程。”时明煦已经听懂这一切,“越是混乱,就越发挥其作用。所以,于序者而言,基因也被不过是能量的载体——真正的能量,蕴含在无序与断裂的基因链中。”
沃瓦道斯默许了这一结论。
时明煦不再言语,他将视线投向更深处——在旋转的序泡间,处处光怪陆离,世界的法似乎在不断被揭露,但认知也一次一次被打破。
或许,对于高维而言,低维的一切想象都显得贫瘠。
“所以,死亡其实无法避免。”时岑说,“我和小时,注定在这场跃迁中成为燃料、失去肉体......但沃瓦道斯,既然你和安德烈都竭力阻止这一切。那么我想,你所看见的未来,不止于此吧?”
短暂沉默。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在镜中重现。
由自己来,或许还能稍微控制。
于是,他心虚地祈祷时岑放过:“我自己也可以。”
很配合的,佣兵再一次尊重了他的选择。
衣帽间不远,时明煦却走得缓慢,他握着立镜边缘的指节透出白,耳根的红却已经漫起来。
时岑故意问:“小时,镜子很重吗?”
时明煦不想理他。
直至研究员将那面立镜安置在墙角时,他脑袋已经有些发空,浑身泛起一点酥麻的痒,痒意成为掠过原野草间的风,无处不在地吹拂他。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靠着床沿坐下。
又过了一会儿,时明煦翻身跪坐——夏季的睡裤偏短,只到大腿上部。因而这样的姿势让他膝盖全然没入被褥间,轻柔的包裹感也被放大,使他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下。
......他分明,还什么都没有脱。
“小时,”时岑说,“继续。”
在接触到裤边时,时明煦的手抖得很厉害,他几乎是每挪动一寸,就要停顿一下。
布料起伏的轮廓其实已经很明显,但镜子对着他,被放大的空间中央正是他自己,心理防线成为难以逾越的天堑。
就在犹疑间,左手忽然举起来,手腕被抬压到高处——时岑在他手腕间落下一个吻,温热的吐息漫漶到小痣上。
“别紧张,”时岑就着这个姿势,轻缓地说,“小时,我们是伴侣......想看看你,不要拒绝我。”
空调一直在运转,时明煦却觉得室内温度又开始回升。呼吸骤然轻促间,时岑还没撤掉控制权,左臂的姿势也尚在维持。
腕间的小痣浸透吐息,又红又润,缀在白净的手腕内侧,勾人亲吻。
问询的声音很轻,时岑的话像雾,弥漫到时明煦耳边。它恍在咫尺,又显得遥远。
沃瓦道斯的回应声更低。
祂说:“跃迁的前半程——也即初步融合的历程,由亚瑟独自完成。温戈的两次跃迁都止步于此,甚至没能等到真正利用矿的那一刻。祂的矿因此长久存活,又随其陨落一同死去。”
“我见过未来的片段,知道亚瑟会顺利完成自体融合,但......在我所见的未来中,分崩离析的,并非仅有身体这一载体。”
“而是你们的意识,你们的本质。”
“虽然我们不清楚,意识共存的情况是否都如同安德烈和178号那样,但侍者显然能够获取文珺此前的部分记忆。”时岑的心声传过来,“小时,先握好枪,别在他面前露怯。”
时明煦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很稳,他看着侍者,问:“你今日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我原本是想从歧途中拯救你。”侍者顶着黑洞洞的枪口靠近一点,“队长,你说你同沃瓦道斯签订了契约,可沃瓦道斯给予了你什么?你所说的‘时空’对吧?但哪怕你的灵魂被吾神带走,祂也没有出现过,更没有再度对你降下拯救。”
“你清楚了吗?他的力量实在孱弱,无法同吾主抗衡,你又何必再执迷不悟下去?”
侍者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队长,我还很想知道,你怎么发现是我的?神在给予我这具崭新的容器前,她躯体中可还留存一点记忆哦——虽然很残缺,但基本都和队长你有关呢!真是的,我还以为你们之间的关系很不错。”
他叹了口气:“早知她跟你没什么交情,我还不如选择另外一具佣兵的,起码称得上身强力壮......啧,就是年龄大了点,已经有三十来岁。”
在晦暗的客厅中,时明煦盯住对方,忍耐住憎恶。
与此同时,他开口。
“你漏洞百出,刚见面就展露了破绽。”时明煦冷冷睨着对方,用时岑的身份作答,“文珺博士跟我的交情不深,她既不知道我家的地址,也不会贸然来找我。”
此前,时岑与文珺的关系止步于灯塔实验体交付。甚至没有给对方互留联系方式,就连文珺失联前的最后一次通讯,都是通过灯塔事务处理中心转接的。
“你也太刻意,太想向我展露你从文珺身上获得的记忆。”时明煦顿了顿,继续道,“除此之外,换身体也没能让你身上活死人的痕迹消失掉,真是可怜。”
但,出乎意料的,侍者没有再被他刻意的用词激怒。
“小时,他不对劲。”时岑密切关注着一切,“他不该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他的心智,似乎随着年龄的瞬时成长而相应增加......又或许是文珺博士的智力,也部分辐射到他身上。”
可是,无论哪种可能,对方都变得比之前要棘手一些。
这实在是个糟糕的消息。
“我们有两个人。”时明煦心声低促,“时岑,别太担心。”
侍者听不见这场心声交流,但就在下一秒,隔着风雪遥远的呼啸,他缓缓露出笑来。
“原来如此,那我更后悔挑这具身体了哦。”
“不过,她倒是该感谢我。”侍者耸耸肩,“队长,你知道吗?她胆敢擅闯应许之地,因而活该遭受神罚,永世受到禁锢——要是没有我,她这辈子也没法再看见乐园,更别提回到高贵的内城。”
液体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蠕动着,缓缓从血管截面间钻进一只断手,一点点将苍白塌陷的皮肤撑起。
它似乎,打算吃掉这只手。
而就在此刻,原本熟悉的女声由尖酸刻薄的某人发出。
“围观清道夫工作,有什么意思?”
侍者缓缓掀开眼皮,他还有点咳嗽,把话说得断续。
人站不起来,他就着瘫倒仰撑的姿势,艰难看向时明煦,勾出半个笑。
“队长,欢迎来到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