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煦怔愣了一瞬,试图理解这句话。
指腹抵在他唇上,胶囊的异物感很明显,他试图推开一点,却忘记此刻控制身体的并非他自己,于是,他只能吐出一点灼热的气息,昏昏沉沉地说:“水......”
没有水,不能干咽。
“清洗台的水流管道冻住了。”时岑声音低低的,与此同时,他终于把人放开,在睁眼中起身,又仔细巡梭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佣兵跨出房门:“我去隔壁实验间看看。”
时明煦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五十年前,就曾有灯塔生物学家在灾厄之中被抹杀,连带唯一一例融合灵长类基因的未成年实验体也一同死去。
之后,所有人的记忆遭到清洗,完完全全忘记掉这件事情曾经发生,灯塔的戒律也因而得以延续至今……在这些未知生物所维系的所谓“界限”下,为什么不允许人类窥探自身基因链断裂的真正秘密?
时明煦必须,必须要找到答案。
他不明白沃瓦道斯所述“背叛之苦”意味着什么,对方也已经用行动拒绝掉对此问题的进一步回答。
但只要摸索真相的蛛丝没有被绞断,那么哪怕成为矿的最终代价是像安德烈那样,肉体被啃噬殆尽、埋葬于城市遗迹无人踏足的荒凉废墟,仅有意识留存空间,他也并不害怕。
眼下,他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意识复位后,以及契约签订后。”研究员瞥向身侧,轻声问,“我和时岑……我们之间的联系,还能继续存在吗?”
这次,沃瓦道斯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才缓声道:“修复谬误,也是我职责所在。”
空间内,属于亚瑟和沃瓦道斯的两股力量相互交织变幻,一方炎炎似七月流火,一方灿烂如初秋麦浪,在这处光明而温暖的空间内,只有亚瑟还在用小触肢兴奋爬行,余下三者都陷入静谧。
最终,时明煦颤着声音开口。
“......我知道了。”
他转向时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敢抬眼,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别离——甚至在这一瞬间,研究员产生了与对方一起被抹杀的想法,那样他们起码至死也相互依偎。
可他不能。
他埋着头,不敢看时岑,手指在蜷缩间无力地重复着松攥的过程——这一细微的动作被空间放大得无处可藏,每一次指节的屈伸都会搅乱细微尘埃的流动,飞散尘屑昭示出无措,偏偏研究员自己还丝毫未能觉察。
“时岑。”时明煦以为自己整理好心绪,可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依旧抖得不像话,也压根儿不敢抬头对视,“时岑,我,我回去之后,你……”
你忘了我吧。他必须、必须要清楚全部真相,才能够阻止这一切。
时明煦收回了目光。
很快,他们就远离乐园,途经C-23号城市遗迹时,雪已经很小,而在抵达B-150号城市遗迹时,风雪彻底隐匿行踪,落雨声逐渐戚沥起来,小风拂过树梢,卷起遥远又朦胧的浪涛声。
一人一怪物,就这样进入陷落地,涌向陷落地中心。
严格来说,这还是时明煦第一次进入陷落地——它没有某个清晰明确的界限,但当周围一丝风也没有,叶影停止自然摇晃时,就意味着已经抵达。
水雾渐渐浓稠,生物密度却在不断减少,当看过第五十七条蛇与第三十二只有翼类后,终于再看不见任何一种动物——惟有藤蔓与蕨类攀满树干,苔藓同真菌类一起发出潮湿的气息,亚瑟在经过一只鹅黄色蘑菇时,忽然暂停流涌,浓白色颤了颤。
时明煦问:“怎么了?”
“我的触手吃到毒蘑菇了。”亚瑟听起来很委屈,当即审判,“好矿,坏触手,更坏的蘑菇。”
时明煦闻言低头,看了看蘑菇扁扁的残骸,它菌盖顶端被咬出小块豁口。
而闯祸的触手无力瘫倒于腻软腐叶间,动也不动。
时明煦垂眸,轻声开口:“亚瑟,你还好吗?”
他根据菌盖,初步判断这种蘑菇应当是黄金时代花柄橙红鹅膏菌的轻微异变种——但他毕竟并非专攻真菌类,存在误认可能性。
不过,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
这种蘑菇,对人类而言,本身是无毒可食用的。
“感觉有很多温戈在我面前跳舞,”亚瑟脑袋依旧晕乎乎,“不过还好,我们已经快到了。”
祂说着,浓白色半流体努力流向陷落地更深处,藤蔓组成的毒瘴随之分野,时明煦的眸色随着这一过程逐渐凝重。
——这些藤蔓,所有护卫住陷落地中心的藤蔓,全都是屏蔽型植株。
它们与此前暴雨中入侵乐园的屏蔽型植株一模一样,当属同种。
很快浓白色褪尽,亚瑟将他放下来:“好矿,我们到啦。”
祂依旧围绕时明煦,为他隔开雾珠,以保证研究员尚可正常呼吸。
与此同时,亚瑟的触肢点了点四周的人:“这些几乎都是石头哦,石头很难被选中,所以才会被‘主序者’留下......”
“但你不一样!好矿,我不会让你被留下的。”
可他几度哽塞,“忘记”两个字像是扎于咽喉的长针,光是呼吸就会被刺痛。那些血顺着喉管淌下去,渗进肺里,铁锈味挤占整个胸膛,几乎快要将时明煦溺毙了。
但下一秒,颤得厉害的身体就被拥入怀抱——时岑自己也在抖,可抱人抱得好用力,他将时明煦未能说出口的话全听明白了,对方要他遗忘自己,他们之间间隔这样宏大的纬度沟渠,或许此生再不复相见。
指引他们相逢、又引导他们相爱的通感,它从隐约重叠着的刹那光阴,到紧密链接的隐秘呢喃,短短一个月中,已经成为时明煦与时岑彼此生命构成的必要部分。像翅羽之于飞鸟,鳞鳍之于游鱼。
而现在,它即将随被修正的谬误一同湮灭了——在这个世界上,真理往往附带某些残忍的碎片。
它公正的,却又无情,永远理智,永远冷酷。
时明煦几乎没法呼吸了——时岑的意识体依旧比他体温要高,对方这样用力地抱着他,快要把他揉碎掉,用一种痛楚又甜蜜的方式尝试铭记,就在研究员的泪浸出眼角时,他听见时岑说。
“小时,我不会忘记你。”
时明煦一怔。
“你也不许忘记我。”时岑抱着他,同对方胸膛相贴、颈窝厮磨,“你不许。”
时明煦的泪就淌下来。
稍显温热的液体,滑过薄薄的眼下皮肤,又渗透进二人相抵的脖颈间,立刻被时岑感知到,后者没有躲开,只将人抱得更紧了。
他们第一次以清晰意识体的方式,进行这样亲密无关的接触。
一旁转悠不止的亚瑟也觉察出异样,小家伙翡翠绿的眼瞳来回滚了几遭,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你们……你们是在嵌合吗?”
没有人回答,但好在沃瓦道斯及时阻止了祂,又用淡金色凝结出薄薄墙壁,将二人同亚瑟间隔离开来,提醒道:“由血液载体开启的意识空间,还剩下十分钟。”
随后,祂骨刺虚虚扫过亚瑟,吓得小家伙激灵之中猛然后缩:“你现在出去,准备契约仪式吧,温戈会引导你。”
“我的两块矿在做什么?”亚瑟犹豫片刻,小小声说,“沃瓦道斯,我有点不舒服。”
沃瓦道斯垂眸:“你哪里不舒服?”
“为什么我的两块矿明明在嵌合,但看上去这么难过?”亚瑟说,“可是,时明煦他刚醒那会儿,他们也嵌合了,那时候两人就都很快乐。为什么同样是嵌合,差别会这样大?”
祂伸出小触肢,点到自己的半流体身体中,有点沉闷地说:“矿可以笨笨的,但不能不开心。我的矿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这可是祂好不容易找到的,珍贵的矿。
“你的情绪不应当被人类左右。”沃瓦道斯犹豫一瞬,“只有今天,下不为例。”
也不知道祂究竟在说给谁听。
而临时屏障之后。
他俯身,自靴底捡起一个泛黄卷边的档案袋来。
封皮上没有字,货架上现存的标本罐旁也不缺一只档案袋,佣兵微微蹙眉,打开了它。
下一秒,伴随纸页的缓缓抽出,模糊又潦草的记录显露出来,缓缓爬行至手电灯下。
许多字已经彻底彻底无法辨认,佣兵不得不凑近一些,试图辨认古老又凌乱的笔记。
“实验体……发育二期……确认F级,经智识会议……”
“决定放弃培育实验体001号,时明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