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经在长丽宫住了一个月了。
甚至连生辰启圣节,都是在长丽宫过的。
不仅如此,陛下甚至将早朝改为了隔日,原因是身体不适。
若是昏庸君主说身体不适,臣子难免还要谏上一谏,但陛下向来勤勉,如此行事,便显得大不寻常,更何况,不知何时起,连民间都开始流传,陛下身体不好的传言。
“陛下真的圣体欠安么?”
太学新建公示栏附近,两位新入学的学生正在低声交谈。
“我也听闻了,说陛下住到长丽宫去,是因为觉得朝阳宫风水不好。”
“哈哈,你可别在星历科的学生面前说什么风水的事,他们准要跟你辩上一辩。”
“但说起来,陛下可有圣君之相呢,我虽为布衣,却也不希望陛下出事,若不是当今陛下,我等又怎么可能来太学呢,甚至接触这些王道之事。”
他们如此这般说着,望向公示栏,公示栏大约有二尺长,如今正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御纸,这御纸并非是说它是陛下赐下来的纸,而是说京城御纸坊造的纸,虽然如今也有很多别的纸坊在造同样的纸,但太学只用御纸坊的。
一来是因为御纸坊的纸,不知是因为技术还是因为原材料,就是比其他纸坊的要更坚韧些,二来是,一直有传言说,御纸坊是当今圣上的产业。
这是很难放到明面上说的,毕竟此举有与民争利的嫌疑,儒家向来以此为耻,《大学》里说,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就是说,一个国家不应该以财物为利益,而应该亦仁义为利益,高祖时开放盐铁专营,文帝时下放铸币权,都有这样的考量。
陛下若是明言,难免是要上谏的,但偏偏陛下否认了这是她的产业,但店名如此,又十分暧昧,御纸坊的存在就成了一个有些心照不宣的隐秘。
太学长官博士祭酒显然是知道这个隐秘的,所以别的进项她不管,只有纸,她指名要御纸坊的。
如今的太学博士祭酒由太史令司方瑄兼任。
太学从前隶属于太常所,最高官职为博士祭酒,俸禄年六百石,从前是房子聪的儿子房炤担任,但房子聪在辞去宰相之位的次年冬天去世,作为儒家表率
,房炤表示要守孝,于是辞去博士祭酒一职。
当时一时之间,竟选不出继任者来,从前年轻学生中以徐谓青与王鹤勤声望最高,但徐谓青已有了官职,远去南越,王鹤勤犯事之后,虽因陛下开恩,免了死罪,但还是被革去官职,如此拖了有两个月之久。
与此同时,陛下又下旨增加学科,扩大太学,一时事务繁多,更无人愿意担任,于是上报到陛下,陛下指了太史令司方瑄兼任太学博士祭酒,又令设司业两位,司丞四位,各科各选一位博士,于是太学从原本的一个安置世家小辈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相当像那么一回事的部门。
而原本只张贴于朝阳宫门口的部分早朝奏论摘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开始贴到了这太学的公示栏里,学生一开始颇受惊吓,认为自己并未为官,居然能接触朝政未免耸人听闻,但后来渐渐变成了惊喜,因为从前这种事,除了听家中长辈传话,完全没有别的渠道,如今竟然只要上学,就能看到了。
其中又以寒门子弟最为惊喜,因为原本他们家中或无人为官,或只为低级官员,是绝对没有学习这些的机会的。
于是不知不觉当中,年轻学生之中,陛下的地位已经相当之高。
“是啊,若是陛下身体康健,何愁不再现上古王道呢,只是陛下也确实不是事事都好,比如拿石灰铺地,就太劳民伤财了一些。”
“可不是,听说京城中许多黔首,趁无人时,还要偷拿石灰去自己家中使用,唉,为此等愚民,陛下的苦心白费了,还有那御纸坊,唉,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话说到这,边上有人冷笑道:“我看陛下最大的问题,就是让你们这些小门小户的都来太学进学,才叫你们这些下等士族,也敢随意非议圣上!”
“王励勖,你什么意思?”
“我就这个意思,怎么了?你们瞧不起黔首,我瞧不起你,有问题么?”
“你你你作为一个地坤,居然每日堂而皇之地来太学,简直不知羞耻!”
王励勖的眼睛顿时红起来,上前便给了对方一巴掌,对方自然不能忍,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边上有人厉声道:“何人敢在郡主面前放肆。”
众人回头,见一位纤细秀丽的女子被簇拥在好几个
高大健壮的侍从中间,虽戴着兜帽遮掩面容,亦难掩高雅气质,吵成一团的学生立刻全部站直了行礼,但被打的那人还是难忍气愤,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是他先动手的。”
王励勖紧紧抿着嘴,冷冷瞥了那人不言,一言不发。
正好田安之办完事回来,看见这一幕,忙小跑过来道:“这是发生了何事,都是太学的学生,莫要伤了和气。”
今日她是和王励勖一起来太学找些教材的,自从五年前他们开始替陛下收拢流民,本以为只是暂时的,没想到到如今,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经他们手养大的孩子,都有几百人了。
前一阵子,陛下移居长丽宫,他们便送了一些孩子过去,那些孩子都识字明理,大多都是常庸,说实话,养久了还真有点感情,心中甚是牵挂。
但那么多年过去,王励勖的性格,仿佛是越来越激进了,这不,没想到只离开那么一小会儿功夫,王励勖能又和人吵起来。
她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边上被簇拥着的贵女,一下子就通过侍从的服饰认出来,这应当是摄政王的养女云平郡主。
她忙说:“下官参见云平郡主。”
云平郡主开口:“我刚听有人说,地坤堂而皇之地来太学,是不知羞耻?”
那被王励勖打了一巴掌的人,顿时脸色苍白,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忙不迭道:“是小人口无遮拦,小人知错了,望郡主海涵。”
云平郡主指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小人……小人……小人李彦昌。”
云平郡主道:“那你就写十遍——李彦昌不知羞耻,贴在这公示栏吧。”
那李彦昌脸又红又白,但立刻点头应下了。
云平郡主便微微颌首,带着一群人走远了。
王励勖望着软倒在地的李彦昌,正想出声讽刺,田安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远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可别把人得罪死了。”田安之忍不住劝慰王励勖,但见王励勖面无表情,只将眼珠子撇到一边不看她,便知道对方是一点都没听进去的,忍不住长叹一声道:“你这是何必呢,陛下显然是一副广纳人才的模样,就算出自下等寒门,他们也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同僚呢,得罪
同僚,总不好吧?”
王励勖的脸顿时多云转晴。
他不是因为田安之说这人可能成为官吏,而是因为田安之说,这人可能是他的同僚,这就代表着,他也能为官做事。
他心情好些,于是冷笑道:“我看他做不了官,就这目光短浅却爱擅议朝政的样子,叫人觉得愚蠢,直道新修之后,从此早朝不论寒暑雨雪,都少有打滑车祸能事故,百姓出行也方便了许多,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陛下高瞻远瞩……你那书拿到没有,陛下说了,要挑选几个聪明的孩子,教导数理基础的。”
田安之无语地看着他:“你还真的挺卖力,你还真觉得自己这个尚书舍人值得做啊,既无玉册,也无金印,太常所你甚至没记录在案呢,你真信这是个官?”
王励勖双眼一翻,鄙视地看着她:“我为陛下做事,怎是为求名利……当然是求的,但是眼下不急,陛下有这个想法,迟早有一天能达成,到时我们就是近臣,如今有没有职位,又什么要紧的?”
田安之道:“这是为了以后成为糟糠不下堂,不求名分啊。”
王励勖冷冷看着她。
田安之顿时闭了嘴,她知道王励勖最讨厌这种玩笑话。
她连忙换了个话题:“刚才那是云平郡主,你说,她能成为皇后么?”
王励勖冷笑:“别说一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傻话……”
田安之笑了笑:“也是……我想,八成应该是……”
两人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挪开了视线。
……
此时长丽宫中,阿枝坐在塌边,低声向傅平安一一叙述最近宫内外的消息,她说到民间多议论她身体欠佳这件事时,话语一顿,望着陛下苍白的面孔,心中暗生恐慌。
傅平安睁开眼睛,望着她问:“朝中官员少有人这么说吧,是么?”
阿枝点头称是,道:“朝中官员守礼知节,自然不会轻易如此议论陛下圣体。”
傅平安道:“但如果民间都有流传,那私下里就不好说了。”
阿枝道:“陛下只是一时有恙,很快就会康复的。”
傅平安见阿枝眼眶泛红,哭笑不得:“如果你真的那么相信,为什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
阿枝瞪大眼睛:“是……是被书里的灰尘迷了眼睛,陛下,臣失仪了,臣退下去领罚。”
傅平安忙叫住她:“别领罚了,把少府交上来的大征名册拿过来,同朕一起看看。”
这大征名册,便是下级贵族以上,所有适龄地坤的名单,经过筛选,总共留下了二十位,交给傅平安挑选。
速度之快,令人震惊。
傅平安算是看出来了,对她的身体心存忧虑的人,可实在是太多了。
她又打开面板——
身体状态异常(中度中毒)
搬到长丽宫一个月之后,中毒状况减轻了。
下毒的人,果然是在宫中。
但说实话,这皇后人选,并没什么可选择的余地,她的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前几日范谊的话:“……最好的人选,自然是英国公之女,英国公既有实绩,又为人谦逊,这次若大胜回朝,本就封无可封,更重要的是,他和夫人家中人口都很简单,并非什么大族。”
傅平安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说,不会有外戚之乱。
她和范谊讨论这事时,弹幕陷入了狂欢,众多礼物让傅平安的积分甚至到了九百万,也就是说,就算付了七百万运费,她都还可以再买两百万的东西。
傅平安试图从弹幕里找出谁是未来皇后的蛛丝马迹,但是弹幕同仇敌忾,就是不愿意让她知道,有人说是太常之女,有人说是青州牧之女,有人说是梁南侯之女……总之,可以看出来是个女的。
能令一朝天子与摄政王争夺,那该会是个什么样的祸国妖姬?说实在的,傅平安对祸国妖姬不是很感兴趣。
她翻着名册,不经意翻到了英国公之女的那本,于是打开来,见上面描述了对方的形貌——
……容貌秀丽,肌白皓齿,气若幽兰,娴静端雅……
……姓名,洛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