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守觉得,比起魏京来,博陵郡如何呢?”
郡尉杨昌今年五十有余,但很热衷于打扮,脸上是一丝胡须也不留的,若在重大节日,还要敷粉抹脂一番。
他也是当初陈宴来到博陵郡,第一个见到的人。
他在城外的驿站接她,说论起亲戚关系来,自己可以称是她的叔父。
陈宴其实搞不清楚这个亲戚关系,因为他论起的亲戚里甚至有她根本不认识的人,但是说来说去,就是博陵郡实际上就是陈宴和杨家两家的天下,别说公门里了,凡是出门在外,每吃得每一粒米,喝得每一口水,都和陈杨两家有关。
陈家如今名声更显赫些,因为入朝做高官的多,但其实若论起发家来,那还是杨家更早些呢。
陈宴到博陵郡快半年,到现在才差不多捋顺了各方关系,也知道了博陵郡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更难处理些。
首先便是,郡尉杨昌,郡丞陈路,都不是自己人。
“博陵郡……夏天更热些,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正值酷暑,树上的蝉声都蔫蔫的,陈宴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有些有气无力,躺在藤椅上装病。
郡丞陈路蹲下来看她:“表姐,真的不舒服么,那明日的消暑宴,你还要去么?”
陈宴看着眼前的便宜表弟:“明日这消暑宴,是二姑姑组织的,于情于理都该去,所以只要我能起来,就一定去。”
陈路道:“哎呀,若真不能去,也不用勉强。”
他望向杨昌,道:“你是说不是,杨郡尉?”
杨昌点了点头,却没回话。
这是因为明日这消暑宴的起因,说起来是有些尴尬的。
一个月前,陈杨两家的小辈打了一架,闹得很僵,陈家姑姑便想出面调解一下。
不过她愿意主动出面调解的原因,却也是因为理亏,这几个月,因为陈宴成了郡守,虽然管得事少,但确实偏向陈家,于是陈家借此叫杨家吃了不少亏,杨家小辈也是因被嘲笑才冲动了,两家这些年互为姻亲,早就纠缠颇深,陈家大约是不想撕破脸,于是这才出面想要调解一下。
杨昌知道其中的缘故,所以这会儿就
不知道说什么,陈路却以为他不高兴呢,就讪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对了,听说朝廷要进行一场秋试,表姐知道么,这可是陛下早就有计划的?”
陈宴道:“不知道啊,我离开魏京的时候,还没听说过这事,上个月邸报传来,我才知道这事,怎么,你也是看了邸报?”
陈路笑看着眼前的陈宴,这半年的相处下来,他只觉得陈宴是个运气比较好的家伙,对方体弱多病,又懒散怕麻烦,看起来只是因为刚好在小皇帝年轻的时候就陪在了身边,才拥有了今日的机遇。
这么想着,还颇有些羡慕。
陈路笑道:“对对,看了邸报,不过京中也有些朋友,写信说了这事,说这次试点之后,会下行到郡县,要从郡县选拔才俊直接到御前去,表姐,你说,这不是和你一样了么。”
陈宴郁郁道:“是说么,希望陛下不会忘了我。”
“哪的话,表姐和陛下可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哪是普通人可以比的。”
陈宴摆了摆手:“若在这儿呆久了,谁知道呢,唉,我头晕得很,你们走吧。”
杨昌和陈路便起身告辞,很快就出了院子。
他们俩一出院子,陈宴便飞快地走藤椅上站起来,然后跑到了房间里,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是一堆陈旧的卷宗,甚至全仍是木简写的,散发出陈旧的腐烂味。
她叹了口气,又翻开看了起来。
这半年,她跟个老鼠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偷偷从库房搬卷宗和公文回来偷偷看,着实是过得不太容易。
到现在,才差不多把近十年的都看完了。
实在是因为她过来只带了个年轻仆从,到了不久就发现,她单枪匹马地和这些人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她也更加深刻地明白了陛下当初和她说那那句话——对某些大家族来说,从内部分解要比从外部更简单。
和看上去光鲜亮丽的表面不同,陈家人与杨家人,陈家人与陈家人,杨家人与杨家人之间,就像是盘根错节的老树的根须,纠缠在一起的同时,也有无数解不开的结。
只等着一个契机。
于是发现这件事之后,陈宴一边装病,故意装作对公务毫无兴趣,连公廨都懒得去
的样子,一边偏向陈家,令杨家更为被动与不满,而年轻人,无疑是不满最容易被点燃成怒火的人。
冲突在陈宴的推波助澜下发生了。
而明天,就是决定着这冲突是会变成更严重的刺,还是会消弭于无形的一个关键事件。
很紧张。
但这紧张比起十多年前,在那场大火中她向陛下表明身份,还是弱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她年纪大了,或许是她已经有了行动的模版。
她今日的处境,和陛下是多么相似啊,所以他的开头,就是像陛下学习,只不过接下来的每一步,就要看她自己如何操作了。
她毕竟也不是陛下。
看卷宗看到天黑,陈宴便躺下睡觉,鸡鸣之时,她叫来仆从陈风,嘱咐道:“今日我病重了,便在这房中睡觉休息,任何人都不得进来,知道么?”
仆从点了点头,陈宴便叫她出去了,自己穿了好行动的服装,又拿起一些粉涂黑了自己的脸,从后院翻墙出去了。
她很快来到了今日要举办这消暑宴的湖畔,躲在了树荫之中,耐心地等待起目标来。
……
如今的陈家族长自然是目前官位最高的陈文仪,但老家宗族之中,主事的却是陈文仪排行行二的姐姐,名叫陈文玉。
她亲自出面办这场宴会,自然没人不给面子,于是晨雾刚散,湖边便已经聚集起众多陈杨两家的族人。
陈文玉坐在游船上,向外望去,见烟波浩渺,荷叶接天,她悠悠喝了口茶,道:“陈宴真病了?”
面前陈路道:“不像假的,看那面上是一点血色都没有,说太热了。”
陈文玉笑道:“也不过就是去那魏京给人家打下手打了十几年,便忘了老家的本了。”
陈路道:“那……那也没有吧,这些日子,她也是向着咱们。”
陈文玉道:“陈沣源那事,她可没向着我们……”
这么说完,她招来身边的仆从:“带上我那匣子里的人参,你带人去她那儿拜访一下她,看看她到底是病得怎么样了。”
下人领命,很快下去了。
她则又在船上坐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让游船到了岸边,上了水阁
,见众人都在,笑道:“今天我做这个局,就是希望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小孩子嘛,打打闹闹常有的事,为了这个事伤了和气,可太不值得了。”
周围人皆是附和,纷纷奉承。
陈文玉便又道:“如此,今日便在这饮酒作诗,风雅一番,且看我这酒,可不简单,是宫中的御酒,只有天子喝得的。”
“陈家姑姑怎么会有天子的酒啊。”
“那不是天子抬爱么,我们老祖,先是从军高祖麾下,而后又做了今上的丞相,更了不得,老祖做了丞相,我大姐仍任中书,御赐之物,怎么能少呢。”
便有人在人群中笑道:“不过御赐之物又算得了什么,咱们传家百年,所拥有的珍宝怕是比皇上更多吧。”
话音一落,陈文玉瞪了他一眼,但面上也不算太生气,而是浮现出得意之色来。
其实这话,自然也是不假的,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若真比较起底蕴与资产来,也未必就比皇家差。
这也正是他们的得意之处了。
水阁中正其乐融融,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着急的声音:“糟了糟了,陈洛落水了。”
陈洛是陈文玉的嫡亲孙子,陈文玉惊得站了起来,走到水阁之外,很快便有一只小船接来了陈洛,却见对方浑身湿透满脸青紫,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喊疼,显然是被人打了一顿又推到了湖里。
“谁?谁干的?”
陈路眼看陈文玉气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问话,众人面面相觑,自然无人承认。
但陈文玉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杨家的主事人。
“杨彦德,你是不是得给我个说法?”
杨彦德亦是变了脸色:“你凭什么说就是我们杨家人做的,若真是,我必查出来,但若不是呢?”
陈文玉冷笑,让人背起陈洛,匆匆离开了水阁。
……
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陈宴,此时则匆忙地从湖畔回自家府上。
她正得意,觉得自己选了个相当不错的人选,因这陈洛因为是陈文玉的孙子,平日就不是个好东西,她早想教训教训,如今属于是一石二鸟,结果走到门口,便看见挂着陈家族徽的马车,正停在大门口。
她脸色微变,正准备绕到后院,却看见她的仆从陈风,恭恭敬敬地把陈家的管家送了出来。
“待郡守身体好些了,主子一定亲自来看看她。”
“不过总躺在床上也不行,有时还是要走动一下的。”
“越是这天冷啊,越是不能贪凉,这声音听着也有些哑了。”
若说听前面的话,陈宴还松了口气,听到后面,心又提了起来。
声音?什么声音?
待陈家的马车消失在街角,陈宴悄悄绕到了后院,贴着墙听里面的动静。
院子里安静极了。
陈宴想了想,又爬上了房顶,掀开瓦片往房间里看。
刚打开了一个洞口,一道风声便迎面而来,陈宴后退躲开,一时不查,从屋顶跌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才站直了。
抬起头,却看见房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宋霖抛着一枚铜板,挑眉看着她道:“半年没见,身手退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