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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柯蓝微的腿拖了一阵子才截肢,以至于只能沿着大腿根截断,又因为这会儿天气炎热起来,伤口总是又疼又痒。

有那么几次半夜痒醒,她看着空空的右腿,会思考她有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

她出生在马上的民族,断了腿,可以说是断了所有的未来。

更何况,他们还有未来么?

她还能回想起那最后的战斗,何其惨烈。

现在回想起来,半年前得到单于之位,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当时她信誓旦旦要给族人拼个未来,结果转眼就成空了。

虽然心中满是迷茫,但她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便是今日被蒙住头带来,她亦是不动声色,且也大概猜到了,或许要来见大魏的主人了。

印象中对方很年轻,比她要小上二十多岁,登基时甚至没到十岁,柯蓝微曾以为对方只是运气比较好,且很快就会陨落在她的皇座上,没想到一年一年过去,对方的皇位越坐越稳,声势越来越盛,转眼之间,已经是毫无疑问的大魏之主。

过来的时候,柯蓝微曾想要策反霍平生,但她只说了一句“谁能配在你之上呢”,霍平生便平静地说:“陛下啊。”

她眼中没有不甘,没有野心,没有动摇,只有彻彻底底的尊敬和敬畏。

柯蓝微于是不觉对这位年轻的统治者产生了好奇,今日来前,狱卒给她擦了身换了衣服,可以算是非常高级别的礼遇,又因为她断了腿,根本无法独自走进大殿,于是还是由两个侍卫将她搀扶进来的。

此时殿中还空无一人,侍卫便让她独自坐在了地上,自己则分立两侧,面无表情。

柯蓝微用魏语向他们搭话:“魏王什么时候来?”

没人回她。

她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后背起了一片汗水,伤口又开始发痒,于是干脆躺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就在这时,边上传来一阵香风,一群衣着斑斓的青年们从后面进来,共同抬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器皿,半人高,抬了两座进来之后,便带来了丝丝的凉意。

其中一位点燃了香炉里的熏香,很快便传来一阵清雅的香气。

柯蓝微又直起身,问那些宫人:“这是冰鉴么?”

还是没人理她,甚至连眼神都没给她,这群衣着讲究的宫人整整齐齐地离开了。

柯蓝微怔怔坐着,随即笑了笑。

冰鉴显然是给那位魏天子放的,就此为依据,魏天子应该马上就要来了。

果然,当大殿下降到一个还算适宜的温度的时候,殿门打开,阳光涌入,地上铺上了黑色的地毯,柯蓝微微眯着眼睛,看见一个身影被簇拥着缓步走来。

柯蓝微在这一瞬间怀疑了一下对方是不是魏天子,因为对方虽站在中心,但身姿纤瘦皮肤苍白,穿着一袭轻薄的纱衣,飘然若仙,还撑了一把绸伞,与想象中的魏天子的模样不太一样。

对方走到房檐之下,终于收起伞来,柯蓝微看到一张玉人一般的面孔,像雕塑一样完美,同样也像雕塑一样看不出任何情绪,那目光淡淡落在她的身上,又很快移开,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走进来的同时,大殿的门被关上,盛夏刺眼的阳光由此被阻隔在门外,看起来就好像她将光明带来,又随之带走了似的。

柯蓝微想,她和自己想象中的帝王不太一样,但是和她想象中的神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身边一位臣子服饰的人吩咐了几句,大多数侍卫便都站在了门外,包括原本守在柯蓝微身边的两位,随后那位臣子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柯单于,面见陛下,该行礼呢,请跪地三叩首。”

柯蓝微没有计较对方错误的称呼,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屈辱,只平静道:“我只余一条腿,跪不下来。”

对方没再说什么,而是伸手从身后将她扶起,用身体支撑着她,好让她屈膝跪下。

这下终于还是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了,柯蓝微紧紧抿着嘴,膝盖僵直,身后的人也不急,耐心等着,她只有一条腿,独木难支,如何倔强,也终于还是没了力气,腿一软的功夫,被扶着伏地跪下了。

然后三叩首。

本来以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没想到叩首起来,心中的一股气散了似的,莫名酸楚起来。

她亦是打败诸多族中的人成为单于的,曾经也被称为天之骄子,但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傅平安终于开了口:“你魏语说得很好,你从前来过魏京么?”

柯蓝微懒懒道:“年轻时来过几次吧,不记得了。”

傅平安已经打量了她许久,柯蓝微如今应该是四十出头,但看起来不过三十的样子,容长脸,薄嘴唇,眉目深邃,眼神只有些倦怠,看不出有多少悲伤绝望。

她想柯蓝微确实不一般,一般人落在这个地步,多少是会流露出绝望的,但对方看上去就好像是休憩的猛兽,只等着一个机会重返山林登上王座。

傅平安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应该记得吧,你特意前来,是做成了大事的,不至于会忘了。”

“我这一生做成了很多大事,所以你说的大事,对我来说可能不是。”

柯蓝微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几分傲气,便是此时狼狈伏地,身上气势也不减分毫。

傅平安坐在皇座之上,并不就此事纠缠,而是说:“好吧,那说点别的事,你和太平道一直有合作对么,知道太平道已经被灭的事么?”

“知道了。”

傅平安翻着案上的卷宗:“据你手下说,太平道有好几位炼丹师经常会去漠北给你们提供毒药,其中也包括五色散,但是你成为单于之后,明令禁止将领和士兵服用五色散,对么。”

柯蓝微终于脸色微变。

傅平安便道:“看来你知道五色散的功效。”

柯蓝微抿嘴不语。

傅平安推开卷宗:“那么你还不老实说么,朕手上有足够的五色散,足以让你上瘾离不开它,到时你若犯瘾,什么话都会说出口的,就好像那……傅屏。”

柯蓝微抬眼看她,因清楚知道五色散的效果,不觉齿冷,眼神冷寂:“你对你的叔叔用了这个?”

“叔叔?他不算,他已经被贬为庶民了,人的身份是他处在的位置,所拥有的财富和资源决定的,就好像你现在,其实也不是单于了,不是么。”

这话实在攻心,柯蓝微紧咬牙关,耳中嗡鸣一片。

“你觉得这三言两语能动摇朕么?柯蓝微,你成为单于不容易,朕走到今天——也不容易。”

四目相对,柯蓝微似乎能从那看似冰原一般的目光之中,看到一片惊涛骇浪。

她想到那些从前探子传来的暗报,想到自己也知道的

,那些太平道所用的手段。

她忍不住笑了:“对,好吧,我知道你想问得是什么,当年的永安王,确实是我手下的人杀的,当时我是想策反他,只是他不同意,我手下的将士一时冲动就下了手。”

“哪位将士。”

“他早已在战场上死了。”

傅平安沉默了片刻。

柯蓝微以为她不信,道:“到今日,其实你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无非是想从我这得到个肯定的答复,我也没必要骗你,更何况,我也确实怕你用那药。”

傅平安道:“好。”

她倒了一杯酒,走到近前,又细细看了柯蓝微一眼,柯蓝微仰头看她,一张精雕玉琢的美人面,纵是无情也动人。

“来之前吃过东西么?”傅平安问。

“你们魏国的监狱条件不错,给我吃了烧鸡。”

“那岂不是很油腻,喝杯酒吧。”

柯蓝微看着那杯装在金杯里的酒。

“是毒酒吧?”

“嗯。”

竟然毫不犹豫。

柯蓝微忍不住苦笑。

但闻了一口,又辣又清冽,是从未见过的好酒。

柯蓝微接过,一饮而尽。

喝完道:“陛下还是心善,竟然还给我留一具全尸啊。”

“那倒也不是。”傅平安老实道,“本来也答应了一直念着你的柯蓝鸢,要给她带去你的人头,是杀父之仇呢,自然要亲自动手,便想着把你的头一下子砍下来,但是这得带一把大刀,而且血会溅得到处都是,皇后会不开心的,朕的女儿只有九个月大,也不喜欢血腥味啊……”

说到这,低头去看柯蓝微,见她瞪大眼睛,已经到底咽气了。

最后的表情看起来是有些不敢置信。

“她最后是不是有点生气?”傅平安问祝澄。

祝澄老实点头:“应该是有点。”

傅平安摆了摆手:“随便吧,把她的头拿过去给柯蓝鸢看看,省得她天天嚷着姑姑会救她,明日开始,要商议一下如何控制漠北,等监察组的文书报告传回来之前,要定一些章程出来……”

一抬头,看见祝澄茫然看着她,看起来没能跟上节奏。

傅平安道:“算了,你就做前面的事吧,出去之后把王霁叫来。”

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根本得不到空闲。

这天晚上回到景和宫,天色已暗,疲惫不住袭来,傅平安捏了捏肩颈,心想真是奇怪,从前十几岁的时候,好像不会累似的。

正这么想着,前方洛琼花衣袂蹁跹快步跑来,跑到跟前抓住她的手道:“常乐会说话了。”

傅平安一愣:“说了什么?”

洛琼花并不回答,只拉着她快步往寝宫跑,到了寝宫门口,见常乐就在院子的一颗桂树下坐在一片软垫上和如意玩耍,洛琼花快步过去,洛琼花蹲在常乐面前,常乐便扔了狗朝她伸手:“阿娘……娘娘。”

傅平安笑了:“果真是会说话了。”

那心中难免又有些遗憾。

没想到下一秒又听见常乐道:“阿母,阿母……”

含含糊糊的,但听起来确实是“阿母”。

一身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傅平安蹲下来抓住常乐的手,常乐咧嘴笑着,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

带着一身的奶香和桂花香气。

……

傅平安最后一次收到柯蓝鸢的消息,已经快到秋天。

据说对方看了头颅之后,并不相信,甚至坚称这头颅是傅平安做得假,傅平安也懒得理她,但到了秋天,祝澄便报上来,说柯蓝鸢自杀了。

对方浑浑噩噩了许多,所有人都以为她可能是疯了,某一日巡逻,却发现对方用腰带把自己缢死了。

傅平安便说:“也无妨,本来就是秋后问斩的。”

毒害皇后,无论如何不可能留她性命。

她没有活到秋后,秋天却仍然按时降临了,各地的秋粮运到了太仓开始清点,部分外派官员被要求回京述职,新一轮的秋试这次从地方开始,长乐公主的周年宴也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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