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如此嘈杂,岳红石终于忍不住想要制止,边上莫教习却冷不丁拉住了她,然后冲她摇了摇头。
莫教习将她拉至角落,低声道:“莫管啦,如今这考场上吵闹的,哪一个是好得罪的,更别提,他们也就是不安静了那么点。”
“可那考场守则……”
“陛下若真那么在意这守则,便该叫羽林军来看管这场考试,好像那策论一般,谁敢嘈杂,如今就咱们两个,若今日得罪了他们,往后别说官途了,怕是连太学都呆不下去。”
“你做教习的,怕学生……”
莫教习瞥了她一眼,道:“你别傻了,若我有什么门路,能在这做教习?更何况,上面也说了,饮鹿宴上大家也不需太过拘着的,这主要还是个春日游宴。”
岳红石闭了嘴。
她也是晓事的,自然知道这话不假,虽说是定了两个教习监考,但学舍之间互有隔断,教习也是平日相处很久——甚至平日就是被颐指气使的人,在许多散漫的世家子眼中,这监查就等于不存在。
就算真犯了错,难道教习就真把他们供出去?供出去之后,就不怕前程尽失?
岳红石换位思考,觉得自己若也是个家世高贵的,大约也不会把这场考试当回事,特别是,卷子太难,真的做不出来,想来也没法靠这在陛下面前出头的时候。
她无奈摇了摇头,但心中却想,难道陛下真只是准备办一场过家家一般的考试?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陛下应该有后手。
……
此时,傅平安和洛琼花出了漪芳院,却没有直接去考场,而是登了游船,在湖上泛起舟来。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这太学扩建之后,本就有了水路前往各个学舍楼宇,所以傅平安只是选择了走水路,因正逢春和景明之时,湖水碧绿如玉石一般,掬一捧在手里,却是清澈见底的。
两岸亦是一片新绿,泛舟湖上,自是意趣不俗。
如此,便也不急,只悠悠随着水流飘荡,直到又一阵钟声响起,这是考试过半的钟声。
两人坐在船头,洛琼花望着这春景,渐渐有所悟,忍不住道:“陛下真准备这样做么,难道就不怕世家反应太过于激
烈?”
傅平安却道:“首先,其实我并不是要做得多绝,也只是吓吓他们,其次,你们都觉得世家会激烈反对,我却觉得未必。”
“如今世家完全掌握上升通道,陛下所要提出的办法,不就是要防止这件事么?”
“可是,就算是进行一场看起来公平的考试,优势也仍然在世家那边啊。”傅平安笑看着洛琼花,“我虽在京中开办了很多学堂,但也不过能进行基础的扫盲,若要深入精进,所需花销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家能承担的,一个成年的劳力,普通人家又怎么会选择让他继续读书,而不是赚钱养家呢?而世家相反,有钱有闲,重视教育。”
洛琼花愕然道:“确实。”
傅平安又道:“不仅如此,如今市面上的大多数图书,都是我摘抄下来的,实际上很多古籍孤本,都在世家手中,而这世间最优秀老师,大约也是世家中人吧,我过去曾听说,能进陈家的宗族学堂,比进太学还了不得。”
洛琼花皱眉:“这大约是世人夸张了。”
“但这确实是一个原因,考试层层把关,官员之中,大约也都和世家大族沾亲带故,你说,世家子入仕,便是要经过考试,是不是也有很大的优势?”
洛琼花看着傅平安:“臣妾不信陛下会做无用之事,陛下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傅平安笑道:“先不说这个,我只问,你觉得这些事,我能想到,世家大族之人,是否也能想到。”
洛琼花道:“臣妾想……应当是能的,陛下提点之后,臣妾也很快想到了。”
“所以啊,我的意思就是,只要再给他们一些好处与优势,他们未必就不愿意,但实际上呢,牵一发而动全身……”说到这,傅平安道,“考试快结束了,咱们该去考场了。”
两人于是在绣竹洲上了岸,最近的学舍,是竹院。
……
屠维学舍之内,已经彻底变了个氛围。
因做不出来,大家便也都放弃了,有人发呆,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埋案抽泣。
岳红石觉得这考试也没了什么监考的价值,便干脆走到外头透了透气,透过竹林的缝隙,刚巧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溪云湖。
碧波荡漾之中,一架豪华的游
船正缓缓驶来,岳红石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又走进考场内去了。
一进去,她便底气十足道:“不准闹了,没有看到外面的考场守则么,若是没看到,我给你们再写一遍贴在门上。”
考场确实是寂静了一瞬。
主要是所有人在这个时候,都非常吃惊地望着岳红石。
包括莫教习。
“咱们也没怎么吵啊。”陈辜明没好气道。
他本来就因为做不出来题心情不好,此时见一个根本没见过的教习冲他大呼小叫,顿时更生气了,道:“你是谁啊,从前根本没见过。”
岳红石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目无尊长,行事散漫,不守规矩,实在难以想象,太学竟然教出了你们这样的学生。”
这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本就是娇生惯养的一群人,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激,陈辜明跨过桌案走到岳红石面前,揪住她的领子:“你竟敢?”
他看了两眼,突然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黔首吧,我想起来了,竟还真得了个官身,几年前也闹得沸沸扬扬。”
边上有人道:“她是黔首?你怎么知道的?”
陈辜明得意道:“我自然是比你们知道得多些……”
这么说着,松了手,嫌弃道:“碰到你本公子都嫌晦气,你不会真觉得自己一步登天了吧,就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官还能做多久……”
话音未落,陈辜明忽听到有人低低惊叫,他疑惑回头,目光扫过,瞥见门口站着几道颀长的身影。
他顿时僵住。
因便是匆匆一瞥,他也看出那穿着与气派,并不是常人。
果然,他面前的岳红石率先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行大礼道:“陛下万岁,卑职不知陛下前来,竟在陛下面前喧哗,请陛下恕罪。”
傅平安也惊讶了一下眼前这人的反应竟然这么快。
她一路走来,其他学舍看起来虽然学生散漫,但似乎也还好,她正想着还是之后用答卷成绩太差来找茬,便听见此处吵闹。
她过来了。
看见了如此“精彩”的一幕。
简直就像是演出来给她做把柄的嘛。
她一时也没把岳红石认出来,但弹幕认出来了,说这是几年前在太学偷偷贴大字报的三人组之一。
傅平安就也想起来了。
还挺巧。
这么想着,她把目光投向了,岳红石对面那刚才发表了惊人言论的青年。
她面无表情,淡淡道:“你又是谁呢,竟然能控制朕的官员,能做多久的官么?”
屋中众人顿时跪作一地,无人敢发一言。
……
到了晚上,羽林军在太学和朝阳宫门口的公告栏都贴了处罚文书,于是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因饮鹿宴考场学生散漫口出狂言而大发雷霆。
文书的意思大概是,朕希望能不错过人才,所以才一直不停地扩大太学规模,增加投入经费,甚至对许多“不敬”言论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如今得到的回报却是一群不学无术,甚至用家世背景来欺压教习的学生,实在令人失望。
陛下实在气得够呛,甚至透漏了要暂时关停太学,将所有学生遣返原籍的消息,一时之间官员们纷纷上述求情,特别是与陈家有关的。
因为据说虽然骂了所有学生,但真正被羽林军带走了也只有一个,是个陈家的后辈。
因陛下当夜就回了宫中,于是就算求情,也只能等到上朝或者私下里递折子,但次日又是休沐,于是一时之间,大半个魏京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
而在这个时候,回到宫中的傅平安,叫人找来了竹片和宫中做木工的大匠,准备做一把折扇。
她画好了图纸,大匠也来了,傅平安仍不放心,道:“竹片可要打磨光滑了,不能割了手。”
大匠觉得这个嘱咐简直是一种羞辱,若不是面前是天子,高低得说上几句。
不过面前既然是天子,他就恭敬道:“陛下放心,保准磨得像是铜镜似的光亮,小人做这行已经二十年了。”
他看了图纸,觉得这东西非常简单,很快就做出来了,做出来之后却又好奇:“陛下,这是什么呢?”
傅平安将折扇打开:“看不出来么,是一把扇子。”
大匠惊讶道:“确实,还易携带,东西不难,贵在巧思。”
确实,傅平安也这么觉得。
她第一次知道有折扇的时候,便觉得这扇子确实方便,可是宫中她也不需要打扇,别的事又更加重要,所以她没想过,要特意做这么个其实没多大用的小东西出来。
直到洛琼花觉得热,又没带团扇的时候。
她便想,若是有把折扇随身携带,不就方便很多了么?
这位大匠果然不愧是有二十年经验的,东西做得精致,只不过待做出来,天色也晚了。
傅平安忙将折扇揣在怀里,兴冲冲往景和宫走去。
待走到宫门口,甚至整了整衣服,深吸了口气。
随后她一愣,心想,为何她会紧张呢?明明也不是第一次送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