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漠北之时,正是早春三月。
雪将化未化,天气仍是寒冷。
霍平生刚从边境要塞回来,便听说了英国公要摆酒席的消息,又问起来,才知道是皇后有喜了。
她一时露出惊愕之情来,转念才想起来,过完年,洛琼花和陛下都成婚四年了,是到了可以要孩子的时候了。
只是她总觉得她们还小似的。
漠北苦寒,将士们多也要寻个温柔乡销金窟,否则孤独得熬不下去,只有她对这些事完全不感兴趣,便是偶尔到了结热的时候,服了陛下寄给给她的神药也就一下子过去了,完全不难受,这令她有更多的时间来研究漠北的地形。
下属笑她除了打仗的事,别的都不开窍,但霍平生总觉得,她有别的事做。
这愿望是她的,也是陛下的,虽然还未和别人说起,但是陛下告诉过她,她期望着有一天,这片漠北的土地完全属于大魏。
这宏大的愿望和漠北瑰丽的景色结合在一起,很快也变成了刻在霍平生心底的向往。
结果一转眼过去,已经是那么多年,她甚至一时都忘了自己到底几岁,掰着指头算了好久。
年前收到沈卓君的信,信里说起陈松如去世的消息,被泪水沾湿的信纸上写着,年中陈松如还陪她过了二十岁的生日,霍平生想起自己比沈卓君大五岁,于是意识到,自己原来二十五岁了。
总之,时间过得真快。
她也转眼便从一个曲军候,变成大将军了。
晚宴在新开的酒楼,英国公泪洒现场,宣布了几个消息,陛下来旨召他回京,中军大帐姑且交给何蔚管理,边塞驻军交由霍平生统一负责,而城内将士则交给北梁侯宋霖。
英国公说完这些,面上也颇有些伤感,道:“这些年,时常风餐露宿,也时常遭遇险境,诸位早已成为我的至亲,但是不知不觉,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也该将手下的事交给你们年轻人了,希望你们也不要辜负陛下和我的期望啊。”
在场诸人皆是动容,霍平生也是眼眶发红,吃完饭喝完酒,她思来想去,还是想亲自再去拜访英国公,独自到了停车的马厩,却看见英国公捧着圣旨,满脸笑容道:“
我要做外公了,我终于可以回家见宝贝女儿了。”
霍平生:“……”
她不好意思打断英国公私下里的喜悦,转身要走,结果迎面撞上了北梁侯宋霖。
霍平生问:“北梁侯也是去见英国公么?”
宋霖点头,道:“不方便么?”
霍平生想了想:“是不方便,要不还是晚点去府上拜访吧。”
宋霖笑看着她,道:“英国公其实很高兴吧?”
霍平生道:“但离别的不舍应当也不是假的。”
宋霖微怔,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道:“是,离别的不舍,也不是假的。”
霍平生看着她,也是脱口而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可参加了陈丞相的葬礼?”
宋霖点了点头:“我是过完年回来的。”
霍平生怅然道:“丞相于我亦师亦母,我本该亲自前去吊唁,只可惜路途遥远时间不够,眼下又被赋予重任,只好另寻机会。”
宋霖道:“陈丞相也时常向我问起你,想必也很想你。”
这么一说,更是升起伤心,霍平生想起以为大哥去世的时候,陈松如过来府上,押着她叫她吃饭,她彻夜守灵神智恍惚的时候,也曾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搂在了怀里。
眼圈不觉红了,抬起头来,却看见宋霖也在落泪,然后按着她的肩膀说:“咱们再去喝一杯吧。”
霍平生愕然:“您和陈婆婆的关系也很好么?”
宋霖道:“不是,我是为了别的事,不说了,说起来显得我很小家子气。”
两人又找了个包厢喝酒,喝到半醉,宋霖痛哭道:“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就是放不下,怎么办啊,她出城的时候,我甚至还是偷看她,我看她在马车前驻足许久,折了一只柳枝插在路边,这是不是代表她也在不舍呢?”
霍平生晕乎乎道:“是吧,正所谓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便是在表达依依惜别了吧。”
宋霖道:“看不出来,你挺有文化。”
霍平生道:“小时候,陈婆婆在我们府上,我看兵书,卓君背诗,卓君说了,她想变成才女。”
“谁?”
“沈卓君,你在魏京
中可见过她?”
“我知道魏京有一家沈氏香铺,每到年节,门庭若市。”
“这是她开的,后来好像梦想就变成赚很多钱了。”
“那她的梦想差别很大啊。”
“不会啊,她已经是才女了,只是同时想赚很多钱而已。”
“真好,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大将军。”
“那不是已经成真了么?”
“是啊,已经成真了,也不知道我现在在不高兴些什么,若真为了她放弃了,我才该后悔吧。”
“我小时候没想过要做大将军,小时候就想……大哥别闯祸了,还有,能买一亩地好好种。”
“哼,她就去南边做她的郡守吧,南方太潮湿了,我可不想去。”
“现在看上更大的地了,嘿嘿。”
两人絮絮叨叨,牛头不对马嘴,不知不觉都醉倒在地,醒过来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晨曦之中,两人四目相对,几乎同时开口。
宋霖:“你是不是喜欢沈卓君啊?”
霍平生:“你说的那个人是陈宴么?”
然后一起沉默了。
于是虽然都没有回答,又好像都回答了似的。
霍平生觉得自己确实是长大了。
因为这次她不会再为了宋霖和陈宴的事大惊小怪。
首先是在漠北,同性结伴这种事她见多了,其次是她也看出来了,宋霖根本不是天乾。
她望着阳光中漂浮的尘屑,思绪漫无目的地飞远,在这样一个朦胧醒来的清晨,她头一次没再想那些神秘而遥远的疆域,她想起上一次分别,沈卓君站在门口,眼眶通红:“我不会拦着你的,我已经长大了,也不至于那么不懂事。”
霍平生有些心疼:“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沈卓君道:“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像……陛下有,你也有,我呢,我也有,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出发的匆忙,霍平生没太懂为什么沈卓君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但是那坚定的眼神仍印在她的心间,有着那样坚定的眼神,想必对方此时一定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吧?
正想到这,耳边却
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包厢门突然被重重推开了。
门口传来娇脆的女声:“霍平生!你在干什么!”
霍平生歪头看着门口。
沈卓君站在那。
是一个,比起三年前看起来长大些的,但好像又没有什么太大变化的沈卓君,完美了契合了她的想象。
这酒真够烈的,一夜过去,竟然还能叫自己产生幻觉。
但她很快就知道不是幻觉,因为对方跑进来,一把扯起了自己的衣领,半哭半嚷道:“亏我还特意过来见你,你竟然和别人彻夜不归。”
边上随行的侍女低声劝:“东家,这可是霍大将军。”
沈卓君道:“好啊,所以做了大将军,就可以把我弃之如敝履了是吧。”
霍平生眨巴了一下眼睛:“……怎么可能,卓君,你怎么会在这。”
沈卓君道:“我怎么不能在了,这可是我的酒楼。”
她就站在晨光这种,扬着下巴说出这句话来,明亮的双眸好像在闪闪发光。
霍平生终于有了真实感。
是了,这是卓君。
或许是酒精还在操纵大脑,她伸出手将对方抱在怀里。
“卓君,我很想你。”
……
“卓君现在应该也到漠北了吧。”望着桌子上的折枝桃花,洛琼花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知不觉之中,魏京春意已浓。
后宫的花园里开满了杏花和桃花,粉的白的连成一片。
洛琼花终于有了一些明显的怀孕症状。
首先,小腹隆起,已与先前不同,其次,站在花园之中,迎面吹来一阵带着花粉的风,她便不停地打喷嚏。
傅平安很有经验,说:“你这是花粉过敏,说明身体素质变弱了,我小时候也有,要不然,把花园的花都移植走吧?”
洛琼花摆了摆手:“那也不用。”
不过傅平安还是想出了办法,两人搬到了长丽宫去,长丽宫也经过了修缮,如今房子更新一些,花园里也没有种很多花,而多是树龄不大的乔木,如今正长出毛茸茸的嫩叶来。
洛琼花的花粉过敏在搬到长丽宫之后果真是好了很多,只是仍
然眼馋那花团锦簇的春日,于是每日琴荷便会摘几枝花,将花蕊都去除了,插在花瓶里。
这日看着这花,莫名想起当年的萦山诗会来,于是提到了霍平生和沈卓君。
沈卓君离开的那天,还特意给洛琼花送了封信来,信上沈卓君说她要去漠北度假了,京中的产业暂时由二东家管理了,二东家还算信得过,因为是英国公夫人常敏,但是毕竟常敏对这些事不太擅长,担心被手下人蒙蔽了,所以也拜托洛琼花和傅平安照看着些。
傅平安看了信,笑道:“她挺能想,叫咱们照看。”
洛琼花也没想到,笑得差点岔了气,傅平安连忙帮她拍背,洛琼花道:“陛下事务繁忙不得空,臣妾却是有空的,刚好可以看看她如今有多少产业。”
看了之后,叹为观止,发现当年那个翻窗哭着喊着要去追霍平生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
她这时说起这件事,傅平安算了算时间,道:“她娇生惯养,路上吃不得苦,会走得慢些,可能还没到。”
洛琼花摇头:“她心里着急,恨不得直接飞过去,肯定是已经到了。”
傅平安不明所以:“她着急什么,漠北又不会跑了。”
洛琼花笑而不语。
傅平安若有所悟,摆了摆手,道:“她们开心就好,看阿枝和薄孟商,如今就搞得一团乱麻。”
洛琼花闻言,也皱起眉来。
若说最近魏京最大的一桩新闻,自然就是这个。
薄孟商辞了官之后,住到了阿枝的府上,薄家父母气得够呛,说要和薄孟商断绝关系,一时之间,京中议论纷纷,颇有点看热闹的意思。
傅平安于是决定帮个忙,搞个别的大新闻出来。
于是她宣布,今年上巳节,将在太学再办饮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