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一片静谧,夜风徐来,唯有树林簌簌作响。
陈宴担心祝澄有埋伏,刀已拔了出来,但是心中困惑更甚。
祝澄既不拔剑,也不逃跑,非常松弛地展开绢帛,展示给陈宴:“不信你来看。”
陈宴并不上前。
身边却传来脚步声,宋霖上前走到祝澄跟前,道:“确实是陛下的笔迹,也有大印,确实是说……可晚点救援。”
此话说完,又是沉默,宋霖和祝澄皆望向陈宴,似乎在等她一个回答。
陈宴都混乱了,哪能说出什么回答,只暂且沉默不语盯着祝澄。
祝澄便道:“好吧,若是你们还不信,就在此地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陈宴道:“你去哪?去搬救兵?”
祝澄笑了:“那你们跟我一起走?”
陈宴:“跟去哪,去你的老巢?”
祝澄摊手:“这就有点难办了。”
宋霖便从怀中拿出一柄匕首抵在祝澄腰间,用衣袖挡住刀刃,道:“那就这样跟着你一起去,如何?”
祝澄点头:“行,不过北梁侯,你可轻着点,别一不小心失了手。”
宋霖弯起嘴角假笑:“只要你没问题,我就不会失手。”
祝澄便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自信地往林外走。
陈宴跟在后面走了一半,皱眉道:“这不是在往营地走?”
祝澄道:“因为能证明我无辜的人就在营地啊。”
营地此时人员寥寥,一片漆黑,眼看着就要进祝澄的帐篷,宋霖停下脚步,手上用力,薄薄的刀刃顿时扎穿了祝澄的衣服。
祝澄忙道:“别,别……”
帐篷里突然点起微弱的灯火,点起的火折子照亮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陈宴脱口而出:“袁凤来?”
祝澄顿时“嘘”了一声,迈步进了帐篷,陈宴和宋霖只好跟上,环顾四周,却见帐篷空荡荡一片,确实没有其他人了。
只有袁凤来,她穿着一件褐色的短打,盘腿坐在毛毡上,歪头看着三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祝澄道:“她们不信我呗。”
袁凤来便笑道
:“那你确实挺可疑的。”
眼看着这里确实没埋伏,陈宴也是松了口气,心中已经差不多完全相信了祝澄的话,但疑惑却更多了。
“你为什么在这?陛下到底吩咐了你们什么?”
袁凤来招手叫她们坐下,倒了杯油茶,才缓缓道:“我从漠北回来,有一年了,当时霍征茂写信给我,说陛下没有怪罪他,甚至帮他治病,我就有些心动了,后来他又写信说自己腿脚不便,平日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我就也借着这个台阶回来了。”
其实还有一点,是霍征茂写信告诉她,说陛下觉得她会远遁漠北,是自己没有善待英才。
她也算是个英才么?
虽然觉得这可能只是场面话,但袁凤来还是吃了这套。
“……结果回来之后,陛下竟然真的召见了我,说有事要交给我做,于是半年之前,我加入了太平道。”
陈宴嘴里的茶都差点喷出来。
但是这口茶咽下去之后,她就懂了。
“你去太平道做奸细了?”
袁凤来面上有些得意:“嗯算是吧,不过我在太平道都算个人才了,多少认识几个字,所以没过多久就成了护法了。”
陈宴想起来了:“晚上抓住的那个严郁,不也做得护法么?”
袁凤来:“咳咳,太平道的护法是比较多……不说这个了,总之这次太平道用巨熊袭击一事,陛下是知道的。”
陈宴下意识问:“为何要这样将计就计?”
祝澄摸了摸鼻子:“陛下的想法,这谁知道,反正我只是奉诏行事,北梁侯,刀就不要抵着我了吧?”
宋霖笑眯眯收了刀,但没放回刀鞘,而是放在手中把玩:“陛下是想测试自己如今的威势么?她失踪半日,营中毫无异动,确实是被陛下调|教得服服帖帖。”
陈宴道:“所以此事是太平道所为,那严郁不是说是武信王么?”
袁凤来怒了努嘴:“这我不知,不过那严郁过去好像是武信王的门客,脸上好大一条疤,据说就是武信王砍的,或许是心中有恨吧。”
宋霖思索了一下,笑了:“咦,和你的说法一对照,武信王确实无辜啊,那么说,她很可信咯,朝中一直在说,缺一
个去两湖和太平道反叛军正面对抗的将领呢,”
陈宴若有所思:“你是说,陛下此举就是在试武信王?”
祝澄笑着点头:“不无可能,陛下行事,自然是用意深远的。”
……
此时的山谷之中,洛琼花伸手摸了摸傅平安的脸:“冷么,可是你的脸很烫啊。”
傅平安皱起眉头:“难道是发烧了?”
空中此时突然飘起雪花来,落在了毛外套上,朵朵雪花堆积在一起,像是洁白的柳絮。
洛琼花环顾四周,心中再次感叹此地真是绝佳的休养之地。
其余地方明明都已经被白雪覆盖,此地却或许是因为有个温泉的缘故,仍有新鲜草叶生机勃勃,靠着山崖的位置则是两株根深叶茂的树木,不知是什么品种,叶片有巴掌大,交叠起来,刚好如同一个巨大的屋檐。
于是袅袅水汽之中,此地就像是一个仙境一般。
“你别胡说,怎么会突然发烧,下雪了,咱们挪到树下去。”
洛琼花扶着傅平安去了树下,又捏了捏傅平安的手:“手也是热的。”
傅平安歪着身子靠在洛琼花肩上:“我伤了腿,本来就有可能发烧。”
洛琼花低头:“你的腿……还疼么?”
“嗯。”傅平安点头。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事,就是把腿伤了。
但是确定没有伤到骨头之后,傅平安就也不是很担心了,只是抬头看着顶上的藤蔓,觉得当初让祝澄拉得藤蔓,还是太少了些。
这要摔伤的是洛琼花,她就要后悔了。
据书上说,两个人共度危险,能加深感情,这还有个理论呢,叫“吊桥效应”。
傅平安不知道洛琼花怎么想,但是现在看来,对自己来说,其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些年,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也太累,举目四望,仿佛都是敌人,都是桎梏,渐渐地,她也就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是什么了。
今夜细细想来,最初的想法好像是——
希望能活下去。
后来则是,希望能建立一个,更靠近直播间的人所描述的未来那样的国家。
这件事大约是太难了,于是不
知不觉,她有些迷失了。
她仰头望着头顶上的树叶,听见洛琼花说:“这是什么树?”
傅平安摇头:“不知道。”应该是祝澄不知从哪挪来的吧。
洛琼花突然靠近她的耳朵:“那天人……不对,观众知道么?”
热流喷洒在耳廓,痒痒的。
“我没开直播呢。”
“你一般什么时候开直播?”
“白天,上朝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仪式的时候,他们喜欢看大场面。”
“百官朝拜那种么?”
“嗯,他们每次都说,早操时间到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洛琼花窃窃笑起来:“他们好有意思。”
傅平安看着她,见她笑得鼻子都皱起来,也忍不住笑了:“是很有意思。”
“其实我小时候看皮影戏的时候,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你看,我们不是在看皮影戏里的故事么,我当时就想,会不会也有人看着我们呢,原来真的有。”
傅平安一愣。
她说了直播的事,但是并没有说她们存在在一本小说里的事。
毕竟她不知道怎么描述傅灵羡和她原本才是主角这件事。
她过去有时回想,原本不是主要角色的她,或许就是欠缺一些魅力。
她是很普通的人,如果没有直播系统的话。
她看着洛琼花。
看着对方笑颜如花,如明媚朝阳,灼灼逼人。
她是好的。
洛琼花抱膝望着交叠的树枝,带着怀念的语气说:“从前冬天的时候,还会在后院里烧火堆闷芋头,总是被阿娘骂,对了,你有没有问过天人,为什么人有三种性别,但动物只有两种?”
傅平安愕然道:“你也有这个疑问?”
洛琼花笑道:“你真的问过?啊,原来云平姐姐那时候说的同样有这个疑问的朋友,就是你。”
傅平安有些羞赧:“确实,但没有得到答案,弹幕说,是不同的进化路径导致的不同选择,证明我们的祖先因为这样的性别区分,而确实得到了更好的发展。”
她又望着洛琼花,心中更是升起一些莫名的喜悦。
她们有很多相
似之处,不是么。
“真好,怪不得,陛下总是有那么多真知灼见,原来是集合了那么多人多意见。”
傅平安垂下眼:“嗯,我本身是个很平庸的人。”
“那不是!”
手被用力地握住了,傅平安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洛琼花。
“陛下不是平庸的人,陛下勤奋仁爱礼贤下士,并非所有人拥有了这样的机遇,都能做到陛下这样!”
傅平安怔怔看着她,半晌,心头浮现出无奈来:“为什么又叫我陛下了,不是说好了么。”
四目相对,洛琼花目光闪避。
傅平安道:“我已经知道错了……”
出行之前,其实收到了长安花的私信。
那封私信里,长安花说她可能不会再看直播了。
【……你终于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但也与我们最开始的设想全然不同了。当时我们还年轻,兴致勃勃充满期待,期待着接受现代思想的你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今成果初现,却愕然发现,你是个再封建不过的君主。环境的力量大约比任何书面的教导都更加有效吧,万万当时就说过,人的成长是充满变数的,只是当时还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平安,你还记得我们所描述的未来世界么,或许,那对你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了,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只是我们所抱有的期望太大了……未来的日子,一切保重。】
虽然后来长安花根本就还在直播间,但是傅平安看着这封长信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
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不把所有人都看成“人”了。
或许是在过去的岁月里,死去的人,离开的人,伤害她的人,欺骗她的人,这些人太多了,多到令她无法承受,于是回过神来,她宁愿将所有人看做一件件的“物”。
会打赏的物,不打赏的物。
会给出意见的物,没有必要理会的物。
有用的物,无用的物。
毕竟,别人大约也将她看做了有用的“物”吧。
这个观念在碰到洛琼花的时候无法运转了,因为洛琼花早已鲜活地告诉她,人是什么样的,她喜欢作为“人”的洛琼花,无法接受作为“物”的洛琼花,却没有想过,是她最开
始将对方看做“物”的,对方只是妥协了。
想通这一点之后,心中便升起与从前不同的难过来。
从前的难过只为了自己,现在终于明白了,也要为对方难过。
就像是洛琼花一直所做的那样。
对喜欢的人打开自己的心脏,付出自己的热忱,告诉她,看啊,我的心在为你跳动。
这件事实在是比想象中难。
每次想要尝试,便觉得周身全是桎梏,来自身边人事,也来自自身。
但是现在,傅平安还想试着做做看。
就在这个可以抛弃世俗身份的地方。
她看着洛琼花,见洛琼花闻言低头不语,便道:“为什么不问我’错在哪了‘呢?”
洛琼花咬着嘴唇,双眸映着火光,闪烁不定。
她察觉到傅平安与过去不同。
沉默半晌,她轻声道:“错在哪了?”
“错在我没有把你当成最亲密的妻子,所以我决定,不会再隐瞒你什么,也不再提防你什么。”
心脏怦然。
喜悦像是春日的蝴蝶,突然从心田中飞了出来。
但只微鼓着脸颊,不动声色道:“什么都不隐瞒么?”
“嗯。”
洛琼花盯着她。
傅平安同时那紧紧抿着的嘴角意识到什么。
“……好吧,这场坠崖是提前布置的。”
洛琼花笑了。
她松了口气,拍了下傅平安的肩膀:“所以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掉下悬崖落到温泉还毫发无伤是一件不会让人怀疑的合理的事啊!”
傅平安有点尴尬:“怎么说呢……确实是有人会觉得合理的。”
至少直播间的观众,看起来都没有怀疑。
洛琼花也听明白了:“啊,那么听起来,观众很……很可爱嘛。”
“……我会转述给他们的。”
洛琼花将脸埋在膝中,又是嗤嗤笑了起来。
傅平安看着她,对方笼罩在毛茸茸的围脖之中,俏丽明媚。
她觉得自己这次总算是说对了答案,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却有一种别的感觉升腾起来。
心头像是被火灼烧一般发起烫来,傅平安情不自禁握住了洛琼花的手。
洛琼花突然一惊:“好像更烫了,不会真的发烧了吧,你的腿真的伤了么?”
她抬头,看见傅平安满脸通红,缓缓点了点头。
表情有点异样。
与此同时,洛琼花闻到浓郁的白芷的香气,混杂着山中草木的气息,令她也一下子眩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