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果然是想借此事试试武信王啊。”
王霁在帐中烹茶,茶水沸起之时,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其实这话到如今这尘埃落定之时,已经实在不算高明,她突然说出,只是因为两边的陈宴和阿枝自进来之后就沉默太久了,久得令她都有点尴尬,所以她决定说点什么来打破静谧。
阿枝果然搭茬:“嗯,确实如此,当时便有些怀疑,只是不敢说得太多,也怕多言反而毁了陛下的计划。”
陈宴笑道:“哪有我傻,我还想偷偷找过去呢,结果被祝澄给拦住了。”
王霁闻言抬眼看了眼陈宴,见陈宴虽是笑着说话的,但是笑容并不达眼底。
她想陈宴心中肯定是有些不甘的,毕竟她跟在陛下身边最久,从前也是陛下最信任的人,若不是因为那件事,此事定当是交给她来负责的。
可是君恩如雨,本就泽被万物,但到底恩泽降临到哪,却是上天决定的,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般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听见阿枝道:“你准备怎么办。”
阿枝望着陈宴说出这句话,令王霁吓了一跳,心想这话也未免太直接了些,正想打个圆场,听见陈宴说:“不知道,所以我也在等,你呢?”
阿枝笑了下:“我也在等。”
王霁一头雾水:“你们打什么哑谜?”
陈宴道:“若是薄孟商选择离开魏京,你到底什么打算。”
王霁这才恍然大悟:“你们怎么都聊到这了。”
阿枝摇头:“我也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这世上原来是有些事,要到事到临头才能确定的。
只要没临头,就好似心中总存着一丝侥幸似的。
她抬眼望着陈宴,却看见陈宴也是点头,面上浮现出苦笑,道:“确实,真是不知道啊。”
话说到这,外头有侍从来报,说是陛下要召见陈宴。
陈宴连忙穿戴整齐出去了。
外头已是夜色深沉,她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却见薄孟商先从帐中出来。
看见陈宴,薄孟商一愣,两人互相点了点头,陈宴便错身进去了。
进去之前,她还想着不知薄孟商和陛下进行了什么样的对话,待进入帐中,却是全忘了。
帐中暖烘烘一片,很快叫她的后背起了一层薄汗,余光瞥见一团暖橘色的灯光,被一个黑色的人影挡住了,过了一会儿,那人影慢悠悠荡到了她跟前,陛下的声音便在眼前响起:“听祝澄说,你本想要绕开她去找朕?”
这句话先前陈宴会在王霁和阿枝面前自嘲般的自己率先提起,就是因为由别人提起实在有些尴尬。
当这个人是陛下的时候,尴尬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大概是因为陛下是当事人之一吧。
这般想着,陈宴还是故作若无其事道:“是卑职鲁莽,差点坏了陛下的大事,又令祝司长不得不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卑职,望陛下责罚。”
沉默蔓延了一会儿。
突然有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陈宴愕然望着眼前陛下苍白清冷的面孔,对方蹲在她跟前问:“你去救朕,是想戴罪立功么?”
其实当时并没有那么想过,但是此时觉得若说什么“全是出于对陛下的一片忠心”,未免有些肉麻,于是犹豫了一下,干脆点了点头。
点完头之后,突然想起宋霖说她——
“你可真是个别扭的人啊。”
因为担心实话不被相信,于是干脆说了假话,仔细想来,确实挺别扭的。
话虽如此,既然不是实话,还是有些心虚,于是垂下眼去,便听见陛下说:“祝澄说你当时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想戴罪立功,也没必要这样。”
陈宴便只好说:“其实当时确实没想什么戴罪立功,只是担心陛下出事,完全是……出于对陛下的忠心吧。”
这么说完,颇有些不好意思,却听见陛下嗤嗤笑起来,陈宴惊讶抬头,看见陛下笑看着她,道:“陈宴,不生朕的气么?”
陈宴愕然,半晌没有说话。
她完全没想到陛下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当然,若是十年前——或者是七八年前的陛下,或许是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吧,但不知何时起,陛下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陛下了。
直到此时此刻。
陈宴咽了口口水,摇了摇头,因为过于惊愕,表情都稍显呆滞,陛下脸上便
带出更明显的笑意来:“咱们来谈谈心吧,陈宴,你是不是觉得朕变了。”
陈宴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傅平安干脆盘腿坐到地毯上,也叫陈宴坐下,道:“朕也发现了,从前朕能用的人就这么几个,完全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什么样的性格,但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全忘了,说起来,你便是个有点别扭的性子,有些话你要是觉得说了没用,便不会说了,或者干脆开始便说一些觉得别人会信的假话,对吧,你就是这样的。”
陈宴脸上微烫:“陛下果真很了解卑职。”
傅平安道:“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是因为你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你为何就觉得,你要是说真话,别人不会相信呢?”
陈宴若有所思:“确实。”
“这也是一种傲慢吧,觉得自己能提前判断出别人的想法,怪不得书上说,所有的斗争最终都是和人性相关,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屈服于人心。”
陈宴闻言,亦是醍醐灌顶,感慨道:“陛下真知灼见,果真是令臣自愧不如。”
“那也不会,术业有专攻。”
陈宴惊讶道:“陛下何出此言。”
傅平安看着陈宴,期期艾艾道:“那……朕听说……你不是很受欢迎么?”
陈宴:“……?”
“在这方面,你可有一些独到之法?”
……
熄灯之前,洛琼花听见静月悠悠叹道:“陛下又两日没来了,娘娘每日都那么冷淡,任凭是谁,都会退缩吧。”
洛琼花觉得好笑:“你怎么就知道孤对陛下冷淡了?这几日孤和陛下相处,不是都叫你们出去了?”
静月顿时哑口无言,好半天疑惑道:“真的么,难道单独相处的时候,娘娘其实很热情?”
洛琼花道:“那也没有。”
静月:“娘娘!”
洛琼花忙捂住她的嘴巴:“那么大声,外面会听到的。”
静月压低声音:“可是娘娘如此这般真的没关系么。”
“没关系。”洛琼花笑看着静月,“你不觉得陛下比起从前对孤更上心了?”
静月一愣:“好像……确实是,难道这是一种技巧?”
洛琼花笑而不语,看见静月眼中渐渐浮现起崇拜来,便挥手打发她下去了。
其实她才没有想那么多呢,只是希望静月别再继续唠叨而已。
但是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她再回过头去细想,觉得又确实挺有意思,陛下好像确实在进行什么努力。
虽然那坠崖之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要测试武信王的忠心——亦或是野心,但另一部分原因,应当也确实是为了她吧。
若结热不在计划之中,那由结果推的话,陛下带着她一起坠下山谷,是为了告诉她那翻话。
为了告诉她自己的秘密。
按陛下的身份和那个秘密的内容来说,这可能是全天下最重要的秘密。
于是就算知道坠崖是一石二鸟之计,洛琼花也并不生气。
洛琼花反而想,对啊,这才是陛下没错。
要是陛下只为了讨她的欢心,特意布下这么个局还摔坏了腿,她会觉得有点奇怪。
说实话,其实她此时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了,只一点她很清楚,陛下这样待她,她欢喜得很。
只是如今她也不是从前的她了,在心中仍留有不安的眼下,她决定将这欢喜留在心间。
看看。
且再看看。
次日晚上,傅平安又过来了。
这几日,因为叛贼的事,众人也没了狩猎的心思,更何况,既然定下了剿匪将领,也该快点回去进行出征前的仪式,便决定快点回程。
这日已经是要离开前的最后一日,临到睡前,傅平安又到了洛琼花帐中,心中竟然陡然升起一丝不舍来。
待回到宫中,便没有眼下这样的环境了,她在朝阳宫中,想去景和宫都要穿过半个內宫,还真是挺麻烦的。
如今回想起来,傅平安甚至觉得在山谷中的日子确实太短了些,若不是因为怕营中生变,她真希望那样的生活再过上几天——虽然脚确实也有些疼。
说起这脚上的伤,虽然不太重,但也是直到今日才终于养好了,琴荷便倒了热水来给傅平安泡脚,洛琼花在一边看着被布包扎了太久,而有些泛白的脚,叹了口气。
傅平安抬头看她。
因琴荷静月等宫人都在,这时便没说什么,待泡完脚宫人出去了,傅平安才问:“刚才为什么叹气?”
洛琼花道:“只是在想,陛下的脚果然是摔伤了。”
“这哪能有假。”
洛琼花轻轻一叹:“陛下也太狠得下心,既然掉下悬崖是假的,又何必真的把脚摔伤呢?”
傅平安顿时有些尴尬:“这……这并不是故意的,只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
洛琼花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么,这话挺有意思,所以陛下总是用以身犯险之计,到底是不合适的。”
傅平安本想说“这不算以身犯险”,突然想到昨晚陈宴告诉她,要讨心爱之人的喜欢,要学会服软,于是话语一顿,道:“你说得有理。”
这倒是令洛琼花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臣妾也只是浅见。”
陈宴说,可以更直白热烈一些。
傅平安深吸了一口气,道:“私底下不要那么拘礼了,就叫我平安吧,这世上除了直播间的人之外,只有你知道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