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平安愕然抬头,见陈松如睁开眼睛,原本微弱的气息眼看着是已经顺了。
她觉得这肯定是刚才的药剂的作用,不禁松了口气,心想这药贵是贵了点,用处确实蛮大,却听陈松如说:“也不知怎么,恍恍惚惚的,听见有人好像在叫我,我好像都快过河了,又回过头来了……”
傅平安又提起一口气来,疑心这或许是一种回光返照,但她不敢说,陈松如又开口:“陛下,你怎么不说话呢,臣不是在做梦吧?”
傅平安开口,声音沙哑:“丞相不是做梦,若早知丞相的身体已经坏到了这种程度,今年朕不该去冬狩。”
陈松如笑了:“陛下要是为了这事就不去做这不去做那的,就什么都不能做了,但这是陛下的优点,陛下心里将臣子和百姓看得很重。”
傅平安感到有些羞愧:“朕并没有丞相说的那么好,朕原本……也差点忘了这些。”
陈松如目光温和:“没有的事,陛下现在不就想到了么,这就是陛下最大的优点了,陛下善于反思,就算已经无人敢反驳,陛下也总是在想,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这真是了不起的事……”
她像是喘不上来气,深呼吸了几口,傅平安连忙倒来热茶,陈松如挥挥手表示不需要,又继续道:“越是身居高位,越要吾日三省吾身,这个话听着简单,但是臣四十岁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陛下好像生来就明白,这一点,臣就不如陛下。”
傅平安紧紧攥紧拳头,她看出陈松如的眼神又开始恍惚。
显然,实际上那药剂只是吊了一口气回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她低头忍住眼泪,挤出一句:“朕没有那么好。”
陈松如仰头,看见身后的洛琼花,愣了一下,道:“娘娘也来了,真好,臣竟然可以得到两位相送,已是此生无憾。”
她握着洛琼花的手,问:“你是怎么看待陛下的呢?”
洛琼花垂眸露出浅笑:“我认为您说得对。”
陈松如定定看着她,目光一动不动,洛琼花回望过去,过了一会儿,陈松如嘴唇翕动,轻声道:“娘娘会怪臣么?”
傅平安不明所以,洛琼花却一下子明白了。
当年还未定下皇后人选之时,陈松如深夜拜访,劝说母亲送自己入宫。
至今想来,很难说那番话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因为就算是今日,洛琼花也认为,就算没有任何人劝说,她也一定会进宫。
年少的她自有一腔热烈,觉得前方永无窒碍。
说那是天真也好,愚蠢也好,就实际上就算是那些辗转反侧的时刻,她也并没有后悔。
毕竟……喜欢陛下的心情,并没有改变,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浓烈。
所以她立刻摇头,开口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您无关,您……只是说服了母亲而已。”
说到这,洛琼花望向傅平安,傅平安若有所悟,露出一些思索的表情来。
陈松如道:“臣只是有时觉得,娘娘好像确实不如过去开心。”
洛琼花摇头:“这未必就是不开心,只是年少时的开心,和长大后的开心有些不一样而已。”
陈松如笑起来,伸手将洛琼花的手和傅平安的手交叠到一起:“我突然发现,人老了,还是更喜欢一些和和美美的故事,你们既小时候就玩得好,以后就也要好好的,臣后来回家想了想,觉得陛下那只立一后的理论,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没有子嗣真的是陛下的问题么?”
傅平安闻言登时红了脸,期期艾艾道:“不是……也、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咱们其实都没什么问题。”
她抬头望向洛琼花,见洛琼花惊讶地看着她,而陈松如仰头望着洛琼花道:“您知道么,上次我劝陛下立个昭仪开枝散叶,陛下跟我说,是因为她的问题不能生育。”
洛琼花瞪大眼睛:“什么?”
陈松如道:“是吧,果然是骗人的吧,真是,何必为了不立昭仪,用这种话骗我一个老婆子,真是把我吓得够呛——当然,也不是说没有子嗣就是不行,但是若是要过继,可是麻烦很多啊。”
洛琼花恍恍惚惚,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陛下为了不立昭仪,跟陈松如说她自己不能生育。
这自然是出于对陈松如的信任,但也真够叫人觉得心惊胆寒。
“只立一后的理论又是什么呢?”洛琼花问。
陈松如道:“陛下,您自己说,您那巧舌如簧,臣
虽觉得有道理,都难以重复出来。”
两人的目光这下齐齐落在傅平安的身上,傅平安只好硬着头皮道:“朕的意思是,若是內宫后妃太多,难免会有妒忌猜疑,于子嗣也不利……”
“对,还说子嗣长大后联络大臣内斗,动摇国本。”
傅平安尴尬道:“此时为何要说这个呢。”
陈松如道:“正是在此时才要说这个,若陛下真这么想,未来和臣的同僚对抗之时,难道只孤身一人么,连娘娘的帮助也不要么?”
傅平安望向洛琼花,洛琼花想说从前那些“臣妾不介意陛下立昭仪”的老话,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却说不出口。
或许是因为是在将死的陈松如面前,她无法说出这她自己都心存怀疑的话来。
她沉默不语,陈松如又问她:“娘娘,您会站在陛下身边支持陛下么?”
洛琼花轻吐出一口气来,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会的。”
傅平安眼睛一亮,虽是眼下这样的时刻,面上仍然露出一些喜意。
直到陈松如开始剧烈咳嗽,她又心焦起来,将水递到陈松如嘴边。
陈松如却仍不喝,她望着傅平安:“待臣死去,陛下会记得臣么?”
傅平安道:“自然会的,朕会将你录入麒麟阁,永生永世受皇家香火……”
陈松如摇头:“不要,臣不要这些,臣只希望,陛下能记得……”
傅平安哑声道:“记得,自然会记得。”
“要把臣葬在半山腰上,不是说学道永无止境,永远只在半途么……而且半山腰的风景最好。”
“好,就萦山的半山腰,好不好。”
陈松如露出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傅平安见状,终于还是忍不住鼻头酸涩,眼中滴下泪来,失声道:“别睡啊,陈老,别睡啊……”
陈松如轻轻摆了摆手,然后,手缓缓垂落到身侧。
灼热的泪水淌在脸颊,傅平安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洛琼花紧紧收紧手指,握住傅平安的手,亦是落下泪来。
而在这压抑的哭声中,陈松如又睁开了眼睛,疑惑道:“我怎么还没死啊。”
傅平安:“……”
陈松如道:“既然如此,我想吃点肉。”
洛琼花:“……”
……
病入膏肓的陈丞相,在陛下归来之后,竟然又好吃好睡了半月有余,不过最终还是在年前去世了。
家中老仆称她是在睡梦中安详死去,并没有什么痛苦,而且剩下的半个月,不知为何,胃口都好上许多。
这仿佛又成了陛下能创造神迹的证据。
但在傅平安看来,这神迹毫无意义,因为陈松如到底还是逝去了。
她宣布朝中大臣要斋戒三个月,来祭奠逝去的丞相,自己亦是为陈松如守灵三日,又亲自送殡,一时传为美谈。
柯月弥和柯蓝鸢进入魏京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满城戴孝的景象。
作为东胡左部的圣女和王女,她们亦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于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难道说她们一过来,便是国丧不成?
结果打听了一下,说是丞相去世了。
“那这丞相一定是魏王很重要的臣子了。”柯月弥道。
柯蓝鸢不屑一顾:“这一定只是一种装模作样而已,就好像父亲在送我出来的时候,也哭个不停啊。”
两人一前一后出发,其实出发的日期差了有半个月,只是路途遥远,柯月弥的队伍前进得慢,柯蓝鸢的队伍又快马加鞭,于是在路上汇合了。
话虽如此,两人也并没有太多可以对话的机会。
她们很快发现,这或许是因为身为圣女的柯月弥,是作为补充魏王后宫的人选送来的,所以要有所避讳。
结果待到了魏京,两人却一直都停留在一个叫做宗正院的地方,住在其中的两个院子里,一直没有得到出门的机会。
甚至于,都没有什么人看管她们。
她们一头雾水,却不知道朝中为她们吵翻了天。
圣女和王女自然是代表了鬼戎左贤王的诚意,陛下也需要回报以诚意,而最大的诚意,自然就是封圣女为昭仪,给王女一个能在魏京立足的身份。
傅平安表示,可以给她们身份,但是不可能立昭仪。
这无疑是一个让所有人不解的举动,为什么陛下怎么样都不愿意立昭仪呢?
无法理解的众人
最后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了皇后的身上,认为或许是皇后善妒,不允许陛下这样做。
劝诫的声音落在了皇后的头上。
皇后沉默以对,就好像是一块无法撼动的磐石,回过神来的众人,这时才发现皇后竟然是个比陛下更加油盐不进的人。
她甚至不作回应。
事情就这样一天天拖着,转眼便过完了年,到了上元节。
这是大臣和宗室内眷可以进宫的日子。
傅平安做了让步,说东胡圣女和王女,可以进宫参加节宴,而她会在见过两人之后定下具体章程来。
……
上元节的前夜,夜空晴朗,星月灿烂。
可以想见明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傅平安在朝阳宫翻看着漠北送来的贡品,忽然看见一张白玉棋盘,便道:“将这棋盘拿了,送到陈丞相府中去,供奉在牌位前,丞相最喜欢下棋,会喜欢这个。”
洛琼花进来的时候,便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她心中一阵酸楚,但还是勉力带上笑容,上前去道:“好漂亮的棋盘,是了,陈婆婆一定喜欢。”
傅平安回过头来,眨了两下眼。
洛琼花就明白过来。
这是她们定下的暗号。
眨两下眼,代表她正在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