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杀的我,太好了。◎
赵思量仿佛失了全部的力一般靠在墙上。可他被吊在半空中, 没有任何支撑点,即使靠着墙,也晃晃悠悠, 让人打心底里生出一种不安来。
陆思弦的四肢都无力地垂下。她毫无生机地低着头,几绺凌乱的发丝顺着脸庞滑下。赵思量现在不知该作何表情。
既为陆思弦的死感到难过, 又觉得自己前途未卜, 心中骤然生出悲意。
之前被诬陷说自己杀了同门,赵思量虽生气, 但从未因他人的指责而生出动摇。可现在……他看着微微摇动的铁索。
他亲手杀了一位同门。
可若不杀陆思弦,又会间接害死许多人。再者说这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又怎是他的错?
虽这样劝说自己, 赵思量的心仍然同铁链一般晃动着。他将后背靠着潮湿的墙,乞求从这里得到一丝安慰。
不去想了。越想越是悲恸, 越想越是苦闷。
他闭上眼, 轻轻垂下头颅。
太阳的光辉从天际涌起, 照亮了破败不堪的废墟。元妩搬开压着崔如一身体的时候, 手掌压在石块的棱角上, 留下一个模糊的掌印。
“宗主, 你还好吗?”
她有些愧疚。这一击是崔如一帮她挡了,否则被压在石块下重伤的就该是她了。
崔如一从满地碎石中挣扎着爬起来。花白的头发散落在肩上, 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老态。
“我没事。”她看了眼被砍掉的手臂, 摇了摇头, “你如何?”
“我也没事。”
每呼吸一次,身上的伤口便会随着身体的浮动而发出火辣辣的疼痛。连番的战斗让元妩浑身尽是疲惫, 险些站在原地睡过去。
“阵法解除了。”元妩将睡意赶出脑海, “我去查看一下情况。”
虽累得几乎瘫倒, 但硬挤挤还是有些许灵力尚存。而崔如一的状态太差, 需要即刻医治,不适合出面安抚人心。
崔如一也知道自己撑不住,便道:“交给你了。”
元妩飞快从副峰赶到主峰。主峰的情况并不比副峰好多少,被大型术法犁过一遍的地面上倒着各种砖石树木。
她落在主峰一侧时,正遇上东张西望的陈三蕴。她站在一棵倒塌的树旁,小心地打量着四周。
附近金红色的阵法已然溃散,露出土地原本的颜色来。陈三蕴走到元妩身边,看着她这副凄惨的模样,不禁担忧道:“你们赢了?宗主如何?阵流呢?”
元妩道:“宗主受了伤,不能行动。容挽□□,阵法也解除了。当务之急是营救受伤晕倒的弟子,把局面稳定下来。”
陈三蕴一口应下:“好。”
虽然元妩辈分小,实力也次于她,但在不知不觉中,陈三蕴已经把她当成可以平等对待的存在。
没有多做耽搁,两人一起前往弟子们所在的位置。
阵法已溃散中止,被阵法吸走的金线也回归弟子们的身体中。只是这一来一回到底有损伤,这些弟子们恐怕要好好休养个一年半载了。
有些修为深厚的还未昏厥过去,强撑着支起身体,看向元妩和陈三蕴:“丹源真人、元妩师姐?敌人……解决了吗?”
元妩道:“安心,战斗已经结束了。”
那弟子松了口气,但看着元妩满是伤痕血迹的身体和陈三蕴身上的烧伤,脸上又尽是担忧。
既为她们二人的身体担忧,也为曜日的未来担忧。
这一场战斗,对于曜日的声望、士气乃至力量都有不小的打击。
别的且不说,便说最高战力一下六去其二,崔如一断臂,陈三蕴重伤,门内弟子也都受了伤。一个处理不好,曜日恐怕会就此衰落。
这样的未来,怎能不让人担忧?
元妩自然知道这弟子是如何想的。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那弟子好生休息。
她站起身,继续向前,一路尽是呻/吟着的弟子们。只是看了许久,确实没看到陆思弦的身影。
人呢?
元妩眉头紧锁。破阵是陆思弦的功劳,若非她及时破解了阵法,元妩和崔如一都要死在容挽江的手上。
现在她只想见见陆思弦,确认她有没有受伤。
“在找人?”陈三蕴瞄到她的神色,“你且先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他们。”
现在尚有余力的弟子正在搬运不能动的弟子们,每个人都默默做着自己能做的事,只盼着能齐心协力,撑过这场劫难。
元妩也不推辞:“那就劳烦真人了。”
她步伐快了几分,朝着之前感应到的阵眼的位置走去。
那处倒着的弟子很少。阵法撑起后,大部分人都聚集在一侧等待救援。
元妩一到那附近,便眼见地看到被暴力锤开的地砖,顿时心神一震。不知为何,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快步走过去,丝毫不顾过大的步伐拉动伤口。元妩顺着地砖的缺口,看到了下方幽暗的地道。
没有犹豫,她立刻翻身而下,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下去。
逼仄的通道中蔓延着浓重的血腥味。对于五感灵敏的修士来说,这味道像黑夜中的火光一样引人注目。
空气中透露着诡异的寂静。在这条通道中,她只能听见自己因受伤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什么人!”道路的尽头传来一声大喝。
元妩脚步顿了一顿,讶异道:“赵思量?”
这声音可不就是赵思量的嘛!
那道声音却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沉默了片刻。几息后,他才道:“元师姐。”
这声音带着隐隐的虚弱,还带着莫名的哭腔。元妩心头一跳,又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走到了道路的尽头!
面前的一幕让她愣在原地。
“……思弦?”
赵思量终于崩溃似地大哭起来。他上次大哭,还是险些害死了同门,被元妩狠狠打了一顿;而这次,他真对同门动了手,元妩却分不出心神再打他。
元妩抽出剑。掌中鲜血落在剑柄上,一片滑腻。她御动着最后的灵力,一剑砍上看着二人的铁索。
“乒”地一声,铁索应声而断。赵思量摔到地上,而元妩则接住了陆思弦。
即使是这么大的动作,陆思弦仍没有睁开眼。
元妩看着穿胸而过的铁链,又探了探她的鼻息。
什么也没有。
早在进入洞穴的那一刻,元妩就意识到了。
洞穴中只有赵思量一个人的呼吸声。很轻很虚弱、近乎于无的呼吸声。
没有第二人的存在。
元妩没有生气、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愤怒。她就像是一个冷漠的机器人,缓缓放下陆思弦的尸体站起身,看向赵思量。
“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这种冷静与赵思量悲伤的抽泣夹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师姐?”赵思量觉得她有些反常,“你……?”
“我没事。”元妩盯着陆思弦,“你说吧。”
赵思量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说了。
“陆师妹中了埋伏,成了新阵眼……她想自戕,最后,我、我杀了她。”
短短几句话,便讲完了两人内心的所有挣扎。
“她要求的?”
“她要求的。”
元妩缓缓、缓缓地坐下去。地上很凉,带着地底特有的阴寒。赵思量慢慢止住了抽泣声,却仍是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这是她的想法,不怪你。”元妩道,“你不必自责。”
这是陆思弦自己选择的路。元妩不能为她自己的选择迁怒任何人,这样既伤害了陆思弦拼命救下来的人,也侮辱了陆思弦。
赵思量更难受了。他更希望元妩像从前那样打他一顿,也让他心里能好过些。
“她有留什么话吗?”
赵思量看了她一眼。
“说。”
赵思量深吸一口气。
“‘不是她杀的我,太好了。’”
元妩瞳孔微缩。
“她只说了这一句。”赵思量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元妩忽然“蹭”地站起身,朝着陆思弦走过去,半蹲在她的身前。她的掌心虚空悬在泛起微弱的黄色光晕,这丝光晕映照在陆思弦的脸上,像是朝阳的辉光。
赵思量原本的话一下子就噎到嗓子里。他撑着身体凑上前去:“师姐,你在干什么?”
元妩做了个“嘘”的动作,让他安静些,另一只手继续维持着抓取光晕的动作。
赵思量识时务地闭上嘴,看着她的动作。只见她手上光晕越来越盛,最后从浅黄色变成一种灿金的颜色。
光晕在她掌中凝聚,最开始是一个光球,最后在她的操纵下变幻了形状。可以看得出来,这一套操作对她来说也是十分吃力。
元妩死死咬着嘴唇,下唇渗出血丝。与此同时,她的额头也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赵思量看着元妩的发丝,神色惊恐。在他的目光下,元妩的发丝由根部开始变成一种剔透的银白,如同霜雪般明亮。
他知道,这是灵力消耗过度的表现。灵力消耗完消耗血气和寿元,等到寿元消耗一空,等待着元妩的便只有死亡。
可元妩却恍然未觉般,不断将灵力输入、抽取。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终于,她手中那团光晕凝聚出实体,又固定了形状,自由地游曳在空中。
“这是,鱼?”赵思量惊诧地看着那只小金鱼。那只小金鱼冲他扭了扭,凭空游了一圈,最后落在元妩的肩头。
元妩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几年前她落入无道雪山的镜湖,遇到了在湖底的燕风闲。在她那里,她不仅学会了剑法,还学到了这个术。
燕风闲将其命名为“化鱼”。
她闲得无聊,便分出部分神魂,将其拟作金鱼。元妩虽知道了大概的操作方法,却终究道行不够,用不出来。
在魔域时,她又从卫时明那里薅羊毛搞到了《神洄灵法》,这种功法的作用是将神魂压缩于一处,尽可能保存神魂完整。
元妩将两种功法结合在一处,用在陆思弦身上,终于将她未散去的神魂牵引出来,化成了一只金鱼。
可惜的是,陆思弦的意识陷入沉睡,现在这只金鱼,仅仅有本能罢了。
不过,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元妩露出释然的微笑。她的身体失去了力的支撑,如释重负地倒在地上。恍然间,她听到赵思量惊惶的叫喊。
“师姐!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