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娜脑子里冒出一句不合时宜却莫名贴切的评论：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当初她拿到神格碎片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能发挥什么作用，只知道“怀璧其罪”，隐秘地学习超凡知识并快速成长。
而泰瑞莎在智慧的指导下，让一枚神格碎片发挥了类似于完整神格的效果，发展出了只属于她个人的信徒。
论搞事能力，她比自己这个“邪神”强多了。
“所以，”她收敛思绪，看向哈里根，“曙光城有亡灵教会？谁是主教？”
“不，”哈里根也对这一点感到奇怪，“泰瑞莎似乎没有亲自培养一个教会的意思。虽然民众与亡灵会自发集会，甚至也有数个称得上领导者的人物。”
“但集会没有统一的教会场所，信徒们也从不称呼泰瑞莎为‘亡灵之神’，而是赠予更亲切的称号：斯特兰明珠的守护者，欺诈死亡的孤勇者。”
阿兰娜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
泰瑞莎这么做，一是为了逃避神国的探查，二是避免泄露消息给其他碎片持有者。
打个比方，“亡灵之神”的称呼是神国真实存在的神位，民众向祂祈祷，相当于拨通了神国“亡灵之神办公室”的固定电话。
现在那办公室是空着的，但掌控对应权柄的神格碎片持有者能接管这条热线，比如现在的她。
“还挺狡猾，”艾琳感叹了句。
“嗯，怎么说？”阿兰娜猜想艾琳与她的思路不大一样。
“如果教徒有正儿八经的统一聚会场所、统一称呼与衣袍，那反而好打击，摧毁其核心力量，再加上新的传教，这些人不过一盘散沙。”
“但现在，他们隐藏在各处，让人找不到抓手来对付。”
阿兰娜注意到利亚姆神情有异，问道：“你在想什么？”
利亚姆骤然回神，“我在想传教方式。”
“嗯？”阿兰娜没懂。
“光是这些亡灵们私下开会还不够，泰瑞莎要凝聚这些人的信仰，除了称呼之外，还需要徽记、祷告词，甚至是灵性连接。”
“这城里存在一个时刻给亡灵存供能的巨型法阵。我猜它同时也给亡灵甚至普通人施加着精神影响。”
“说的有理，”阿兰娜说。
通常来说，普通人类是无法看到亡灵的，但在曙光城，他们不仅能看到，还能“触摸”到，并将他们完全当成正常的人类。
不会产生“为什么这孩子五六年都没长大”，“为什么这位家庭主妇十年都没有衰老”的疑问。
那法阵才是核心，它给亡灵“远程充电”，维系着镜花水月的美梦。但也是它不断外泄着能量，杀死无辜的城民。
阿兰娜看向哈里根，“你知道城里存在这么个法阵吗？它是如何布置的，核心在哪？”
哈里根没有匆忙回答，而是低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如果按您所说，这个巨型法阵需要覆盖全城、构成一张网络，那我有几种猜测。”
“一是矿井，那里有大量天然伊夫石，能成为能量的载体。只不过矿山毕竟处于城市边缘，不会在人口密集区出现。”
“二是魔导网络，执政府在数十年前开始打造城市新型基建，供暖网络、蒸汽管道、锅炉系统、供水管道等。”
“等等，”艾琳突然想起什么，“我刚才一路走过来，确实发现这城市房屋外侧的管道多得出奇，那些都是什么？”
哈里根起身，“不如我带诸位冕下去看看？”
“走，”阿兰娜提起布白放到肩膀上，随哈里根走到了房屋后院。
“最粗的一条是蒸汽管道，比较高档的住宅区会安装。”
“蒸汽管道？”布白凑近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的能量波动，“你们普通家庭住宅需要蒸汽管道做什么？”
“蒸汽压缩舱，用来运输信件和物品，”哈里根简要介绍道，“比如我有份文件要送到北区，但没有时间跑一趟，就可以投递到蒸汽运输口。”
“快递？”阿兰娜不禁咋舌，果然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
“您这个形容倒是十分贴切。”哈里根恭维道。
“继续吧，”既然这个管道只在高档住宅区有，那就不太适合作为阵法载体。
“是，”哈里根指了指地面上数条细细的管道，“这是供暖网络，每年十月到来年二月开启，由市政负责运作，由伊夫石供能。”
“只在冬天运作，看来也不太合适，”阿兰娜将暗影投入管道探查。
“那最后，是供水管道、下水管道和锅炉系统。执政府完成了供水设施的普及，所有的社区都会有干净、不结冰的水供应。”
“锅炉系统是自愿安装的，虽然普及率不低，但矿工居住的贫民区没有。”
阿兰娜拍了拍布白的脑袋，它秒会意，跳到了管道之上攀爬起来。片刻后，它一蹦一跳，落回她的肩膀。
“有问题，”布白难得满脸认真，“虽然很浅淡，但那是诡异的气息。”
换句话说，神的造物。
阿兰娜心口一松，有了下手点就好了，“哈里根先生，供水管道的设计图纸能在哪看到？负责人是谁？”
“是执政府的市政工程部部长负责供水项目的，图纸应当在他的办公室。现在供水公司的住址在市政大楼隔壁，主管是波比·西塞女士。”
哈里根面带犹豫，试探着看了阿兰娜一眼后，鼓起勇气道：“阿兰娜冕下，您会怎么做？我，我不是想替泰瑞莎辩解，也不是为了佩尔。”
“这些亡灵总归是无辜者，虽然不符合尘世的规则，但……想活着，又有什么错呢？”
他眸光微闪，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们只能活在曙光城，哪里都去不了，和那些怀着恶意、四处欺诈的邪教徒完全不同。”
“有类似神的存在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他们感念、信仰，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能不能不要……处死他们？”
哈里根对泰瑞莎的情感相当复杂。
一方面，他不认同泰瑞莎对权柄的追求，怀疑她的品格，也不希望她成为真正的亡灵之神。毕竟如果世界诸城都像曙光城，那这个世界就会渐渐凋零。
但另一方面，他会被她描绘的某些画面所打动，心甘情愿地沉沦。人们不必畏惧死亡，与亲友长久相伴。世界不必都变成曙光城，让它成为一片秘密净土，不是很好吗？
阿兰娜陷入了沉默。
哈里根一针见血点出了此行最大的难题。在来的路上，她、利亚姆、艾琳甚至布白，每个人都暗暗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没有公开讨论。
拿到神格碎片，必须要拆掉笼罩城市的法阵。但没有了这法阵，亡灵们会很快消散。其中多数人是如布白的邻居哥哥约翰，哈里根的女儿佩尔一样的普通人。
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因为生在这座城市，落入“伪神”掌控的无辜者。
但，她不得不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神界危机迫在眉睫。而是这法阵本质就是一种“毒品”，夺走城市的生命、再滋养这座城市。
“哈里根先生，您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再过半个世纪、一个世纪，曙光城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哈里根不敢与阿兰娜对视，声音略显颤抖，“这里会变成一座鬼城。亡灵会占据居民的半数、多数，甚至是全部。”
阿兰娜：“是啊，居民们被法阵的能量毒害，不断早亡。这座城市不会再有一个新生儿诞生，渐渐沦为死城。”
“或许你认为，那些亡灵的家属们，如你一样爱着女儿的父亲，愿意分出生命给自己的家人、朋友。这是公平的交易。”
“但你有没有问过，这城市中期盼着孩子降生的数万父母们，他们是不是愿意让孩子出生在一片死寂的土地？”
“我的父亲曾对我说，在我尚未出生的每一天，他都在许愿。不求我天赋超凡、注定拥有辉煌的人生，但求我能拥有自由的意志、遍历世间的能力。”
“您，能理解吗？”
哈里根眼睛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地，低声应了句，“哎。”
作为一个父亲，他当然能理解！现在他之所以动摇，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请求，不就是因为佩尔已经死去吗？
如果他现在有个正在妻子的肚子里等待降生的孩子，他会怎么做？他会拼尽一切，哪怕戳破别人的美梦，也要为孩子争一个平安长大的可能性。
“一切皆有代价。”
哪怕是神，都不能抵抗规则。
“我很抱歉，”她的声音很轻，却一个一个字砸在众人心头，“世界永远不是绝对公平的，亡灵之神也没有办法拯救所有的亡灵。”
这不是灵界与冰霜圣城是否能容纳十万亡灵的问题，而是既有的规则无法被轻易打破——阎王也不能随意更改生死簿。
“我，我明白了。”哈里根深吸一口气。
阿兰娜牵了牵嘴角，“不过，我会尽力的。”
尽力让这个取走神格碎片的过程少一些疼痛与悲伤，尽量让亡灵们有充足的时间与家人朋友道别。
“是，”哈里根不自在地抹了抹眼角。
他突然想到了许久前的一天。
那日，泰瑞莎站在午后的窗台下，神色冷淡地说了一句，“祂说，我注定会失败，我注定无法成为真正的亡灵之神。你说呢？”
哈里根不懂这个问题，也不敢轻易回答。但他不禁开始发散，那谁会成为真正的亡灵之神？祂会理解这座城市吗？祂会善待世界吗？
这一刻，他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