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灿烂阳光悄悄爬进窗槅, 透过床纱,落到脸上,有一点点痒。四下悄静无声, 没有人走动, 没有人说话, 连清晨活泼的唱歌小鸟都没有, 好像周围特别空……
空?
温阮下意识摸了下身边, 没有人,也没有温度, 整个房间气息干净,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睡过。
昨晚……是做了什么梦?
他睁开眼睛,很有些迷茫。
他真的喝醉了,有点断片,上马车时还记得,那时只是有点晕,努力控制着自己别醉别醉,和邾晏相处也记得分寸,只头沉的不行时, 有点无赖的靠了邾晏肩膀……
之后呢?都干了什么?是回来就直接睡着了么?邾晏什么反应,有没有生气, 有没有跟着睡,有没有……自己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吧?
温阮赶紧下床洗漱,收拾更衣,问南星:“昨晚……我在简王殿下那里,可曾有失礼?”
南星摇了头。
温阮松了口气。
南星说:“我不知道。”
“咳咳——”温阮差点用一口茶呛死自己, “你……不在?”
南星:“少爷让我去和昂爷通个气……”
温阮:“对,是得去告知。”
不然以昂爷那脾气, 不得亲手拆了杨家那宅子。
“那你有没有替我转达,我要去家里看看老太太?”
“因尚未确定时间,”南星当时想说来着,但一来少爷有点醉了,二来简王在,他不确定今天能不能成行,也不能替少爷约定,“便没说。”
温阮理解南星为难处:“还是得去的,待会儿就去。”
“怕是不行,”南星道,“昂爷那边派人传了信来,说是今日有点事,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
温阮:“那就明日再去,今天先去霍家,看看老爷子。”
都在府城,倒也方便。
南星提醒:“王爷那边……要问一下意思么?”
温阮静了下,才道:“不问一下……似乎不合适?”
“问什么?”
邾晏正好来了,穿着滚了金边的王爷常服,玉带金冠,丰神俊朗,缓缓绕过廊柱时,淡淡看来一眼,眸底似藏有千山万水,又似什么都没有。
“同本王有关?”
温阮被那一眼看得心慌,他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做什么失礼的事啊!
“难得回来泗州,有些旧故要拜见,今日我想去霍家看望霍老爷子,”他干脆直说,“殿下可要同去?”
邾晏视线掠过少年柔软的唇:“可是霍二的祖父,曾经照顾你良多的那位老人家?”
温阮:“正是。”
邾晏:“也罢,既然你求我了,那就陪你走一趟。”
温阮:……
他默默看向南星:我求了?
南星眸底很有些深意:少爷要不要想想昨天晚上?或许是那个时候?
温阮:……
“王爷要不要更……”
“不必。”
“我还有礼物未备……”
“蓝田会处理。”
温阮发现未婚夫比他准备的还要充分,衣服不用换了,身上这件就很合适,礼物也不用备,已经提前备好了?这是指导他要做什么,全部都提前做好了……还是他真的在昨晚求过这件事!
总之,简王殿下比他还积极,速度比他还快,快的有点……让他跟不上。
完全不像很迁就,很亲近他的样子,倒像是要保持距离,果然昨天夜里……都是梦吧。
全部都是错觉,他没有对简王殿下挨挨蹭蹭,简王殿下也没有对他……疑似亲吻的动作,他怎么就做了那样的梦!
在马车上也是,他和简王殿下一人一边,不但坐的毫不沾边,一点碰不着,还都不愿意说话,简王殿下甚至把眼睛都闭上了,眼不见为净么这是!
造孽啊,他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等到了霍家,发现不对劲的事还有很多,比如……怎么这么安静?这可是霍家,霍二那张嘴家学渊源,霍家做生意,没有不爱聊天凑热闹的,他已经叫南星提前过来打过招呼,怎么这是一个人都没有么?
没人是不可能的,霍家甚至开了大门,恭恭敬敬迎简王和他进府,可这不对劲,这么安静,一定藏着什么幺蛾子。
果然,他和邾晏刚下车,由门房引领走到庑廊,扑棱蛾子就过来了——
霍二少今日盛装打扮,穿的五颜六色华美至极,温阮头一次见他穿的这么花哨,跟个扎着翅膀要飞起来的锦鸡似的,锦鸡直愣愣往这边滑冲,停都停不下来:“啊啊啊啊阿阮快躲开,王爷恕罪,我刹不住脚啊啊啊啊——”
不大像自己跑出来迎人的,倒像是被扔出来的,还直直冲着这边扔,往温阮身上撞。
他冲出来的太突然,角度太刁钻,邾晏和温阮并肩而站,邾晏是很轻易能躲掉的,但温阮不行,他就站在霍二少冲锋的路上,躲闪不及,很快就要撞上!
邾晏现在要是闪开,以霍二少和温阮的交情,勉力转个角度,与温阮擦肩而过是可能的,前提是他在这个冲速上依然有控制身体的本事……
邾晏显然不相信,他拉开了温阮。
把人拉开,他仍不放心,担心霍二少这只锦鸡撞上廊柱再回弹,二次伤害温阮,干脆自己迎上去——
简王殿下自是没被撞倒的,反倒是霍二少,像撞到一堵铁墙,直接被弹开,重重跌倒在地,好一个结实的屁蹲。
“疼疼疼疼疼——”
霍二少被这一下撞的眼泪汪汪,感觉尾巴骨都不是自己的了:“王爷你好狠……”
邾晏:“你该庆幸,本王的狗不在这里。”
霍二少:……
他艰难的,揉着自己的尾巴骨站起来:“抱歉,我刚刚脚滑了一下……”回头就骂开了,“哪个不长眼的扔的瓜皮,今天王爷莅临都敢偷懒不打扫,是想被提脚卖出去么!”
温阮:……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踩着瓜皮脚滑过来的?瓜皮呢?被你吃了?
下人们竟然还配合,一群五六七八个,乌泱泱过来了,手里拿着打扫的工具,恭恭敬敬行礼,认认真真的干活,什么都没打扫闹哄哄的走了。
邾晏:……
“还好都没伤着,要不说我们霍家风水好呢,连简王殿下都给盼来啦!”霍二少脸皮厚,就跟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被看出来似的,笑嘻嘻往前引路,“来来来王爷,里面请,我们老爷子正等着给您行礼问安呢——”
然而还没看到老爷子,就先看到了一个小孩。
小孩两三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白白嫩嫩,不怎么能跑稳当,从天井廊台下爬上来,刚跑两步,啪叽一下倒在地上,他倒是没哭,但抱住一边柱子,不抬头也不肯起来了。
“我们小幺怎么了?”霍二少蹲过去,用很可怕的夹子音和小孩交流。
但小幺没理他,问久了,还鼻子哼哼,跺起了小脚,分明很急,却说不出一句话,可爱死了。
霍二少哄不好,赶紧回来解释:“王爷勿怪,这是本家叔叔的孙儿,今天家里有贵客,祖父叫了大家同乐,孩子就跟着长辈一起来了,小幺还小,正是不懂事不怕人的年纪,有点调皮……”
温阮发现小孩偷偷看他,便走过去:“小幺?”
小幺这孩子可能有点颜控,看到温阮过来笑出米粒牙,羞涩又可爱,软软叫了声:“漂亮哥哥……”
温阮看到小孩脸上的泪,伸手过去帮他抹了:“我们小幺怎么啦?叫谁欺负了?”
小幺乖乖任他抱,模模糊糊又委委屈屈说了一句:“糖糖……掉了。”
“这么可怜呀,”小孩实在可爱,温阮蹭了蹭他的脸,“那哥哥给你几颗好不好?”
他今天过府拜访,知道这边少不了孩子,刚好备着呢。
小幺却背过手,不接:“可是这样哥哥就没有了,小幺不能要。”
小孩太乖了,温阮直接把糖塞过去:“没事,哥哥长大了,不喜欢糖了,都给小幺吃。”
小幺想了想,收下了,但从小兜兜里掏出颗草编扣子:“这个给哥哥,”又掏出一只布缝的小兔子,“这个也给哥哥,”又掏出两枚果果,犹豫了一下,狠了狠心,全部推过来,“都,都给哥哥!”
可见这是他全部的宝贝了。
温阮一颗心都要化了,谁家养的孩子这么乖!他都想偷走了!
小孩得了糖,送出了礼物,悄悄看向漂亮哥哥身边的男人——
邾晏面无表情看着他。
“哇——”小孩都没坚持超过一息,立刻哭了。
“没事没事,那位哥哥只是长的凶,没想凶小幺,小幺的糖都是他准备的呢!”温阮赶紧哄。
但小幺明显哄不好了,哇哇哭的超级委屈,跑向照顾他的下人,嘴里喊着爹爹,催促下人快走,连冲人道别挥手再见都忘了。
温阮:……
“多可爱的孩子,殿下不喜欢?”
“没你可爱。”邾晏面无波澜。
温阮:……
他昨天晚上一定得罪殿下了!
他话音委婉:“他还是个孩子,殿下何不温柔一些?”
“他这招本王两岁时就会了,”邾晏慢条斯理,“必然是馋了,娘亲又不让吃糖,担心坏牙齿,就想办法找人诓,周边人骗一圈骗不到了,上门的客人自然不能错过。”
说完还语重心长教导温阮:“学会了?小孩子也并不都天真,总有使歪招的地方。”
温阮:……
“但是他很可爱。”
邾晏:“本王幼时也很可爱。”
霍二少:……
王爷您要不要瞧一眼,旁边还有人在呢?这就开始打情骂俏了么!
温阮:“你不喜欢小孩子?”
邾晏:“不喜欢。”
温阮:“当真?”
邾晏:“本王值当在这种事上撒谎?”
倒是不必。
温阮只是觉得很意外,香香软软萌到没边的人类幼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啊!
再往里走,霍家老爷子携全家人行礼跪迎——
“参见简王殿下!”
老爷子礼数周全,还招手叫霍二少过来,一起跪下,该有的场面做足,该给的恭敬给足,该说的话滴水不漏,甚至连礼物都准备好了,不管别人怎么劝都没起,行过全礼后,才在邾晏叫起的声音里起来。
之后,才是温阮过来见礼。
按理说,温阮现在身份不同,是京城温国公府的小少爷,霍老爷子若是个讲礼数的老古板,这时也不应该少,应该把先前那一套再拿出来,礼行一遍再说,但温阮说行家礼,霍老爷子真就没推脱,并未向温阮行礼,温阮朝他拱手长揖时,他也没避,就这么受了。
显然没把温阮当外人,就像自家小辈那样疼爱对待。
对比面对邾晏时的严肃排场……有些东西就很明了了。
邾晏坐在主位,漫不经心的垂眸饮茶。
“听说你即将成婚……”霍老爷子目光慈爱的递过来一份东西。
温阮接了,还以为是本书,随手翻开,这书哗啦啦往下滚,竟然是一张折好的礼单子,相当相当长,滚了很久才停,铺开在地上长长一条。
温阮一下子就看到单子前面写的几样东西,他都认得,是老爷子的宝贝,祖产上留下来的,收藏了很多年,如今价值早已难测,早先说过是要传给后代子孙的,现在竟然给了他?
而且这么长的单子,红纸金字,怎么看上去那么像嫁妆单子啊!
温阮立刻明白了老爷子的用意,赶紧推回去:“老爷子对晚辈拳拳爱护之心,晚辈都知道,只是这东西,晚辈不能收。”
霍老爷子急了:“为何不能,你刚刚说见家礼,不用别的礼,现在是逼着老头子行礼么?”
温阮:……
他就知道。多年前见老爷子老爷子如此,到现在还如此,是真的对他很喜欢很爱护,但……
他看了眼霍二少。
你亲祖父,你倒是劝劝啊!
霍二少别开眼,不敢,劝不了,而且也没多少东西,给你你就拿着呗。
温阮:……
邾晏:“收下吧。”
温阮疑惑偏头,嗯?
“老人家一番心意,何必辜负?”邾晏面无波澜,“本王自会给他们更好的回报。”
一个王爷的承诺,一个皇子说更好的回报,分量显而易见。
瞬间把送礼物变成了利益交易,只要霍家受了,日后将有了不得的巨大收益。
霍老爷子立刻回绝:“王爷厚爱,霍家不敢受,这些只是贺阿阮大婚的礼物而已,谈不上什么回报不回报。”
邾晏:“不要回报?”
言下之意象在问,不要交换?
霍老爷子斩钉截铁:“不要,这些本就是我为阿阮攒的。”
邾晏:“那不能收。”
温阮:“对对对,不能要。”
霍老爷子脸黑了。
温阮看看下首一句话不说的霍二少,再看看一直面带微笑的霍大少爷,悟了。
正如他对霍家感情很深,数年来往里认可彼此的脾气秉性,家风行事,霍家对他亦如此,他与霍家荣辱与共,霍家也想保护他,为他做点什么,平日里大家都有自己的赛道,要不要互相帮衬都没关系,反正自己都挺厉害,可成亲大事,怎能不重视?老爷子恐是瞧出来他在京城国公府那个家不像样,十分替他操心,怕他在钱财上吃了亏,又怕未婚夫品性不端,与他不配。
遂有了这几次试探。
霍二少在门口的那一滑,直直冲着他来,霍家是想看邾晏反应,危急之时独善其身,还是会顾念他的安危,拉他一把……他不知邾晏对他是否有‘情’,毕竟这是一场契约婚姻,但邾晏心正,行事自来有分寸,有能力时必不会看着无辜人受伤。
那个叫小幺的孩子,则会勾起子嗣问题。
小孩虎头虎脑,粉妆玉琢,可爱又不失机灵,是个人都会喜欢,在这样的小孩面前,少有人会绷的住,然而邾晏是真的没什么偏爱,他对小孩子谈不上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该是对子嗣没那么看重的人,如此的话,婚后应该不会想要女人?
对方毕竟是皇子,霍家不敢打探更多,只希望用自己的一点点办法,看清一二,如果不好怎么应对,如果还好,至少会放一点心。
再就是这红纸金字的‘嫁妆单子’。
当着邾晏的面拿出来,是不想这位王爷轻看,是想告诉他阿阮是有娘家人的,这么多代代传承的东西,霍家都敢分,就是把阿阮放到了子孙相同的位置上,未来阿阮好了,他们看着高兴,未必会想沾光,可阿阮不好,只要霍家在一日,阿阮就永远有归处。
温阮心间似有暖泉流过,软软胀胀,鼻子都跟着酸了一下。
“老爷子……当真不必如此。”
他有些后悔没和老爷子商量,就同意了这桩亲事,他该要来说一声的。
他早该明白,他在这世间,并非是一个人,早有很多人走在了他的身边,陪他一同经历,温暖阳光也好,狂风骤雨也罢,大家其实都在一起。
霍老爷子还在生气:“这单子你不要,就别同我说话!”
放完狠话,又舍不得凶温阮,疯狂朝一边孙子使眼色——茶啊!给续上!眼睛都瞎了么!
霍二少赶紧给续茶。
霍大少爷呢,则取出一方棋盘,邀请邾晏:“闲来无事,王爷可愿手谈一局?”
邾晏修长指节搭在茶盏沿:“你胆子很大。”
霍大少微笑:“王爷要同阿阮成亲,亦是厉害人物。”
两人也不废话,直接就执了黑白子,杀将起来。
温阮:……
若是他猜的不错,这也是一轮试探?以棋路观人,想看看邾晏人品风骨,心机城府?
熟悉的人都知道,霍家世代从商,盘子很大,财富更是积累了不知多少,下一代家主已定,就是霍二少霍煦宁,可很少人知道为何如此。霍煦宁排行为二,上面自然是有一位大哥的,这位大少爷名霍煦方,与二少乃是一母同胞,自小聪明伶俐,才华横溢,天分奇高,小小年纪就崭露头角,友朋皆知,至今霍家很多商路布设,商品营销策划,人际关系筹谋斡旋,挑事平事,都是出自他手,至于为什么他不是未来家主……
乃是因为他少时落入寒潭,肺腑落下病根,经常缠绵病榻,不能远行。行商要天分,也要经验,哪里都不能走,怎么谈买卖,怎么开新商路,怎么撑起家主之位?
这一方棋局,在静寂里厮杀,在棋格间布局,无声的接近,诱捕,格挡,有人力拔山河,有人以退为进,有人暗棋藏凶险,有人布局千里之外……
迷雾揭开时,酣畅淋漓!
“妙啊!”霍二少拉着温阮,“简王殿下好生厉害!我哥没事干时就会研究棋路,能把他逼成这样的,可是多少年没有了!”
温阮见过霍煦方下棋,却是第一次见邾晏下棋,原来他这么厉害的?
棋局见心性,这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可见这么多年,他吃过不少苦。
所有人都说,六殿下幼时养在先皇后名下,太子亲自给开的蒙,养在身边教导,他聪明伶俐,对皇后孝顺,对太子孺慕,兄弟感情很好,纵有一二调皮干坏事,也很知道分寸,从不给皇后太子添麻烦,朝中内外都赞他懂事,说未来是不可多得的贤王人选,可十三年前,所有都变了,皇后和太子先后离世,六殿下当着皇上的面,杀了好几个导致这些事发生的人,也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疯,行事没有顾忌……
他自己,也是不愿意的吧?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温阮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也是在这一年走丢,上元夜,他和温瑜一起,不知道怎么走丢了,温瑜早早被找了回去,他则今年才被‘找到’,分明一直有人暗里盯着他,为何……
他轻轻把这些念头晃出脑后,不再多想,而是专注眼前棋局。
霍老爷子盯上了南星,准备趁他不注意,暗搓搓将礼单子塞到他衣裳,或腰封里。
南星是阿阮的长随,他拿走了,便等同于阿阮拿走了,到时生米煮成熟饭,他看阿阮敢退回来!
退回来他也不会认的!
他这么大年纪了,受了惊吓可是会晕过去的,他就不信阿阮有那么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