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围猎回来, 到守岁前这段时间,其实所有人都很忙。
邾晏在查中书令袁魏昂。
娘娘教暂时蜇伏,揪不出来, 朝官可没地方跑, 愿不愿意, 都得在京城。袁魏昂为官近四十载, 中书令做了多年, 本就手段厉害,能贪污受贿的人尽皆知, 概因绑在身边的利益团体太庞大,牵一发动全身,这才让人望而却步,不敢轻动,但邾晏不管,身边连接的利益链条太多,都斩开不就行了?而且本朝又不是不能将功折罪,他现在挑明态度要干事,旁人总会有考虑, 能看清楚的,舍些财, 跳到明路,损失还不算多,看不清楚,那就跟这艘破船一起完蛋吧!
简王殿下早出晚归,王妃温阮这边, 也很忙。
霍二少谈生意从来不客气,把北狄使团折腾的不轻, 对方越担心天气冷,越着急走,他越能拖延,越能谈价格拿捏,争利到最后,价码好处实在谈不了更多的了,也得顺走点搭头,比如这一回,就给温阮要来两箱据说不知道从哪儿买的粮食。
他不认识,但他一向知道温阮喜欢什么,顺便要来的,温阮可是认识,这是红薯和土豆啊!
温阮不太清楚这两样东西产地是哪里,什么时候从哪传到中原的,但他见着了,不可能错过!他恨不得抓住霍二少亲两口,霍二少哪里敢,扔下几大车年礼,就逃之夭夭,回江南老家过年了。
温阮再次扎根庄子,准备新一轮育苗,根本没时间回王府,并且来回抓人帮忙。
方锐这个整天闲的没事的小侯爷小侯爷首当其冲,连撸猫的功夫都没有;农寺的洛林昌更不用提,温阮一声招呼,老头就自己扛着包袱搬来了,赶都赶不走;连洛林昌的好友谌永安温阮都抓了两天……
算了,不抓了,谌永安强在治理民生的本事,为人又极刚正,眼里容不得贪污,遂水泥这块的事,交给他了,不管修路还是修城墙还是修别的,总归,温阮把东西搞出来后就不管了。
因京城天气寒冷,地面冻上了,不利于水泥的再研究,最近这件事移往南方了,谌永安都不准备在京城过年了,带着家人短暂外放南方。
温阮没想到,宫融雪竟然这么能干,懂眉眼高低,伺候人的活他能干,琴棋书画品香制艺,高雅的事他懂,这下地干农活的事,竟然也接的住!
这怎么能不惊喜?
至于那一场刺杀,也是因为从庄子里回城遇到的。
总之这段日子,他过的忙碌又充实,不怎么见得到邾晏,连第一场雪都没看着。
初雪来时是半夜,他睡的死死,早上醒来是邾晏的脸,邾晏说喊了他,他没听见,没办法,为了弥补遗憾,他们在清晨肃冷的薄薄积雪时光里,发起了一场畅快淋漓的深入交流。
这样的忙碌,一直维持到除夕,他们早早腾出时间准备,进宫守岁。
除夕团圆,就算是皇室摆宴,也是家宴,没有外人。
既然是家宴,席上自然是有女眷的,比如皇上的妃子们,珍妃柔妃打头,有份位,在宫里有脸面的,能在她们后面落座露个脸,当然,话是不会多的,没份位的没脸面的,根本就没有在这里面圣的机会。
二皇子三皇子也带了女眷,但只能带正室及子女,他们的妾,是不可以和皇上的妾一样,过来露面的。
温阮自然也没看到温茹。
年前他去过温国公府一趟,意外偶遇了温茹,温茹和出嫁前变化非常大,早年的尖酸刻薄锋利不饶人全都不见了,变的温婉小意,身段软了下来,似乎全然接受了命运,和温瑜大吵了一架,私底下朝温阮道歉时诚挚又悔恨,倒是那位位庶堂兄温瑜,一如既往,笃定自己的路是最对的,以后一定牢牢压在所有人头上。
年纪小的公主皇子,以及皇孙皇孙女们,都被宫人好好照顾着,没往前凑。
比如十皇子,即便已经是个十三岁,半大不小的少年,仍然没坐到前面来,不过他倒是挺享受这个状态,巴不得别人看不到他,在角落里安安静静,还准备一会儿悄悄溜走,只在温阮看过去时,在无人看到的角度,冲温阮扮了个鬼脸。
皇室家宴,一如既往派头十足,礼仪讲究,光皇上讲话就讲了很久,举杯三次邀庆,二皇子三皇子在这个时候尤为相似,抢着热闹气氛,抢着表现,加上珍妃柔妃的适时凑趣,一时间笑声四起,将热闹团圆的年节气氛展现了个淋漓尽致。
邾晏在这个阶段,一直存在感不高,谁叫没个做宠妃的娘,替他圆融打理,在皇上面前争宠呢?
温阮也没什么意见,御膳房里的蒸菜一般般,但见缝插针上的这几道小炒都很好吃,大殿虽有地龙,室温尚可,但菜放久了也是要凉的啊,现在不吃还等什么!
他直接闷头干饭,甚至不忘给邾晏夹菜,眼色示意这个笨蛋快吃,不然该凉了!
邾晏怔了一瞬,他很久没有被这么简单直白,不带有其它目的的关心了。
这种环境,这种气氛,阿阮不觉得跟着他无人问津丢人,也不想魏巍皇权的诱人……只关心他肚子饿不饿,能不能吃到一口可口饭菜。
邾晏提箸,吃的很认真。
温阮当然也不是纯粹在吃,偶尔也会看一看殿上的乐子。
他发现今天皇上气色不错,这好像是他们第三回 见?
不管第一次随邾晏进宫,还是第二次在围猎场,皇上的面色都不算太好,脸色偏苍白,眼底浮肿,眼球混浊,听说围猎结束听到柔妃大病,还跟着生了一场病来着?
总之温阮对太元帝的印象,是一个经年身着龙袍,有天子威严气场,但感觉总是透着点虚的老年天子,怪不得北狄使团一来,就暗戳戳要打探皇上身体情况,换他他估计也……
但今天不一样,皇上气色红润,神采奕奕,看上去不但不虚,还龙精虎猛,能再战二十年的样子。
这是吃了什么药?
桌子底下,温阮悄悄拽邾晏袖子,示意他仔细看一看,能不能解他的惑。
邾晏反后,扣住了他的手。
温阮拽不回来,无语的挠了下对方掌心,叫你看皇上,不是叫你耍流氓!
手却被邾晏攥的更紧。
“……要我说,还是柔妹妹有福气,瞧这身体好的多快?前段时间病的都要撒手人寰了,吵着闹着要见皇上最后一面,这才过了多久,就好的跟个没事人似的了? ”
珍妃慢条斯理开口,不再演合家欢戏份了。
备受期待的宫斗剧终于来了!
温阮正好吃完小炒,立刻放下筷子,兴奋静听。
“还得是皇回来的快,否则我呀,恐真是见不着了,”柔妃含情脉脉看了太元帝一眼,“天子龙气护体,妾只沾一点,就鸿福在身,阎王爷都请不走呢,就是可惜,害我得病的那个宫人死了,也不知是谁的人,怎么就发生了意外,不慎脚滑走到了井里。”
珍妃酒盅放到桌上,眼神犀利:“妹妹这是什么意思,皇上面前,这话最好说清楚,别留什么误会才是。”
柔妃越发柔婉,甚至有些为难:“哪里有什么误会?我也没说是姐姐的人,姐姐才是,不要误会了。”
话未说完,她又看向二皇子:“今日我过来的路上,忽遇北风狂卷,二皇子正好经过,避嫌不敢靠前,仍然以身伫立,挡了这阵风,可见仁善之心,人品贵重,姐姐是二皇子生母,怎会是坏人?”
暗示二皇子这么懂事,她得给点面子,同时也在暗示,二皇子温柔善良,以仁立身,一点都不像珍妃,反倒像她。
温阮几乎瞬间了悟这些弦外之音,一双明亮的眼睛刷的转向珍妃。
当娘的听到了这种话,得炸吧!
他可是听说过的,宫中这两对母子,感觉有点错位,明艳张扬,脾气倔强锋利的珍妃,儿子却惯爱以大义示人,讲究仁善之治,还喜欢时不时装大度装小白花,谋取利益,性子与柔妃像了十足十,而柔妃的儿子三皇子,一点也不像柔妃,反倒性格尖锐暴戾,有几分珍妃的影子。
对此,珍妃一直不太满意,不知对身边人发过多少脾气,柔妃就还好,反正没听说过她对此很难过。
珍妃果然拍了桌子:“你还好意思说这件事!若不是当年借口我生病,抢了我儿去你那养了小半年,他能学成你那个样子?”
柔妃收了笑:“我这个样子怎么了?都是生过孩子的人,都想对孩子好好照顾,我自认问心无愧,没对孩子动过半点恶念,而姐姐你——若不是你从中挑拨,三皇子也不会安全感全无,棱角锋利。”
哦……
温阮懂了,原来不是不在乎,是少有说。
二皇子三皇子脸色不怎么好看。
谁也不想被自己娘亲嫌弃,尤其大庭广众面前。
太元帝稳坐龙椅,叫老太监添了酒,慢慢品着,似乎对这个场面见惯不怪,随适纵容。
温阮:……
这当爹的真不是东西啊。
不说话不表态,默许形势升级,你是养老婆儿子,还是养蛊呢?
温阮想了想,如果这里的气氛永远是这样暗潮涌动,针锋相对,没架吵也要挑个刺出来吵,他大概永远习惯不了。
就在这时,手指被捏了捏。
温阮看邾晏,发现小太监正在上酒,屠苏酒!
他立刻明白了,眼神坚定的,回挠了下邾晏手心:你放心,我保护你,绝不让你喝屠苏酒!
大概吵架局的人太少,又都是老调重弹,有点不新鲜,不过瘾,珍妃看了眼这边,笑着举杯:“难得简王成了亲,今年有人共度,这杯屠苏酒,预祝你新年顺遂,万事如心。”
温阮立刻接话:“今天才三十,还不到初一,不过子时就饮此酒,未免不吉利,不若我敬娘娘一杯,祝娘娘花容永在,得偿所愿?”
邾晏换了酒,与温阮一起:“敬珍妃娘娘。”
珍妃看了眼二皇子,很清楚现在的敌人到底是谁,并没有继续僵持。
这波算过去了。
二妃总要做对,没过多久,柔妃也举杯,劝酒邾晏,当然,也是屠苏酒,她的理由就走心了点:“先为人子,又为人夫,简王殿下现在肩上担子越来越重了,新的一年,要更加努力,给你珍视的人幸福。”
温阮觉得邾晏表情不对,好像要喝的样子,直接摁住了他,微笑看柔妃:“娘娘此话有理,如此慈母之心,我瞧着三皇子都有些吃醋了,不若我们先跟三皇子喝一杯?”
柔妃:……
“不错。”
皇上终于说话了,却不是柔妃或三皇子,而是对温阮:“懂的心疼老六,看来朕选人眼光不错,听说你最近又育了新粮种?”
温阮放下酒杯:“是,产量大又快,能为粮,解民饥,也能做菜,饭桌上添一二口味。 ”
“很不错,老六得了个贤内助啊,”皇上感叹,“早年朕就说过,此子类朕,未来不可限量,现下看,果然没让朕失望,来,你饮一杯朕的酒,看看好不好喝?”
老太监也很懂事,立刻颠颠过去,给温阮斟了一杯御酒。
温阮当即就觉得不对。
今日家宴,皇上根本不怎么说话,像是天生不喜欢说话,两妃嘴皮子都打成那样了,也没见他给谁撑腰站台,这时候反倒点了他,面带微笑,姿态慈爱,还很有维护之意——这是要把邾晏抬起来,架到火上去烤?
这宫斗夺嫡,你不想沾,也必须得掺一脚?
可没办法,皇上御赐,酒都到嘴边了,不能不饮。
皇上不仅赐了他一杯酒,他喝完,立刻赐了邾晏一杯,各种言辞溢美,夸的人都要起鸡皮疙瘩了:“……好孩子,果然不愧朕为你封王!”
独一份的哟,别人没有的哟,朕可是最喜欢,最中意你了!
温阮:……
他心中忍不住暗骂句老东西,竟然真是这样!
之前坐看二皇子三皇子相争,偶尔斗的狠了,便用邾晏来牵制他们两个,现在觉得味道不对了,觉得邾晏这个儿子不太好用,还有点深不见底,干脆直接立起来当靶子,让二三两个皇子一块针对!
邾晏倒是一脸淡漠,有赏就接着,有罚也不惧,脸上看不出悲喜。
可温阮知道,大概今天晚上过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宴散前,温阮去了趟官房,邾晏在廊角等他,并没有用多久,回来时,发现不知何时三皇子来了,正在和邾晏说话。
“我不是老二,说话不会遮遮掩掩藏,父皇身体……别人不懂,你我应当明白,”三皇子声音很低,夜色里,眼底映着宫灯,微微闪烁,“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帮我,我要你一句准话。”
邾晏:“谢三皇兄抬爱,但你确定在这里说这种事?你要准话,我就必须得说?”
三皇子眸底阴鸷:“你不是不敢,你是不想帮我,选了二哥是吧?”
邾晏:“我没这么说。”
三皇子却似乎已经认定:“很好,老六,咱们走着瞧,你可别后悔!”
温阮感觉三皇子状态不对劲,有点疯魔,是被之前殿中气氛刺激到了?还是……真的风雨雨来?
邾晏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身,冲他伸出手:“走吧,回家。”
温阮快走两步,握住这只手,小声问:“你是不是什么时候,把二皇子也给得罪了?”
“阿阮看出来了?”邾晏叹气,“怎么办,两个手掌实权的皇兄,本王都得罪了。”
温阮才不信他在发愁:“怕不是他们蠢吧,才发现你一直在演他们?”
邾晏:“若我的兄弟是阿阮,我现在只怕已经输了。”
温阮:……
别,别这么捧我。
宫巷悠长,两人一起走过,四周静寂,久久没有声音。
邾晏:“在想什么?”
温阮:“我在想,果然是风雨欲来了吧……”
“不是风雨,是雪。”邾晏示意他抬头看。
温阮抬头,发现下雪了,雪花不大,小小一片,应该是刚刚开始,也没什么气势,不多,散漫悠闲的从空中飘落,伸出手,落到掌心就化了,甚至感受不到它的温度。
但温阮还是很惊喜,虽然入了夜,视野看不到太远,但昏黄宫灯下的雪花就已经足够漂亮了!
“哇——好好看,今晚我要看个痛快!”温阮大发豪言。
邾晏却道:“不一定。”
温阮:“嗯?”
邾晏:“你如果不困的话。”
温阮没听懂邾晏的话,困什么困,他才不困,他精神着呢!他还催蓝田驾车快点,他要早点回府赏雪!
王府的雪,自也好赏的,刚一进门,温阮就觉得自己这两天让下面人做的过年准备一点也没浪费,走廊,树下,假山,屋檐,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映着红色喜庆的剪纸,愣是把四周映的明明亮亮,雪花落到庭院,简直美极了!
他回到屋子就冲进去更衣,准备穿的舒服点,推开窗子赏雪,惬意还不冷。
邾晏则没那么急,拿起桌上杯盏,连喝了三杯。
温阮换完衣服出来,就发现不对劲,邾晏眼神很深,看他时尤为热烈,且外放。
不仅仅眼神不对,邾晏还直接走过来,以一个不容拒绝的姿势抱住了他,上来就亲,汹涌,炙热,手背青筋鼓起,仿佛一时一刻都等不了。
“你喝了什么……”
温阮闻到酒味,有点绝望。
邾晏倒是答了:“口渴,喝了桌上的茶。”
“那哪里是茶,是屠苏酒!”
是温阮出门前备好,放在桌上的,想着明早看到就喝,讨个好兆头,是给他自己的,不是让邾晏喝的!
他好好看了一晚上啊,盯着邾晏不被宫里的暗算,没让邾晏喝屠苏酒,万万没想到宫里没事,回到家里功亏一篑!
“阿阮……阿阮……”
又是连声呼唤,带着忍不住的克制和冲动,爱意和渴望,叫的人心软。
温阮沉沦在邾晏怀里,到最后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在窗边冷,在床上热,果然,这一场雪没能看痛快。
不是困不困的问题,是没有时间。
第二日醒来,雪早已经停了。
温阮是在吃早饭时,觉得不对的,桌上那屠苏酒,怎么能被误饮呢?邾晏难道连味道都闻不出来?如果连这点警惕性都没有,在外面早被暗算八百回了!
他目光幽怨的看着邾晏。
邾晏垂眸,一脸肃正:“这事不能怪我,我真不知道。”
可惜被蓝田卖了。
蓝田自己也不知道,他正和南星一块,蹲在厨房吃新出笼的包子,哪能料到王妃一大早能亲自过来找东西,还在和南星说小话:“就王妃昨天放在桌上的屠苏酒,王爷亲自选的,可好喝了,我偷了点出来,你也尝尝?”
温阮:……
“邾、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