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香港警界以空前力度开始反黑。但大英帝国统治之下,保护私有财产与个人权利的法治社会,却成为了高水平犯罪组织的天堂,本埠黑帮历经近百年发展,组织严密、体系成熟,不仅有大量卧底渗透警界基层,更有智囊律师辅佐左右,专攻法律漏洞。
治乱须用重典,三合会如日中天,警署成立扑灭罪行委员会,意图通过修订法律掣肘黑帮,可惜扩大警司监管权利与扫黑特案特办两条重要提案,却始终未能通过民议。
“法律怎么可以侵犯个人权利?”
街头受访本埠市民愤愤不平:“青年犯与监管犯两年限制出入特别场所、不能配备传呼机?特案可以秘密调查、私下逼供?你们警察是不是想只手遮天?香港是讲人权的地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委员会椭圆梨木长桌后,年轻警官按下遥控关掉彩电,烦躁摘下球帽,泄愤般甩在桌上。
“黑社会奸你仔杀你老母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去同他讲人权?!”
同事阿彬安慰道:“都有这样不痛不痒菩萨,同佢哋置气有乜用?”
“油尖旺都快成法外之地,之前怀森刚走,好不容易有点希望,接管张sir又同那些乐色沆瀣一气,水房事情闹这么大,上面居然还想要压?!”
“别喊那么大声,”阿彬忙道,“命令已经下来,现在情况未明,你千万别再擅自行动,”又道,“如今向文病危,林然准备拿尖沙咀给未来话事人练手,17k同新记正值水深火热,想来正因17k派人偷袭新记未来话事在前,才有现在水房报复事件。”
纪山反问:“但水房分明是和胜会的地盘,新记选址在此,岂非自找麻烦?”
圆桌尽头,一直低头翻看资料的行动组长司文芳忽然开口:“你哋知唔知宋小天呢個人?”
纪山立即道:“原属和胜会,张强结拜弟兄,三年前因为走私入狱,刑满释放后死性不改,转会到17k继续违法犯罪活动,目前是港九地区最大毒枭。”
司文芳在桌面放下一张照片,对他二人道:“许生传真回报,此次水房虐俘事件是新记分支堂主梁施玉私自策划,这人你们应该同样有所听闻,行事歹毒,目无法纪,八四年向文召独子向潼自伦敦回国,翌日梁施玉便在中环码头初次现身,安置遥控炸药于前任中环警署署长私家车内,最终造成无辜路人七死三伤。”
“此人不久便被林然召入麾下,最近两年似乎转入幕后,已经很久没有大动作。不知为何会同和胜会的张强结仇,宋小天此番落入他手里,许生怀疑他是故意选在水房安乐旧厂,蓄意挑衅张强。”
纪山迟疑片刻:“所以他是想趁现在和胜会同17k矛盾激烈,火上添油?”
“但这也只是许生个人猜想。”
司文芳道:“梁施玉此人行事风格诡谲,只怕难以常理揣测。”
纪山拍案而起:“如今三大社团都入混水,这样乱局,岂非我们出手大好时机?”
阿彬也道:“老大,下一步怎样行动?是否要在尖沙咀安插人手?”
司文芳却道:“不,马上集队,前往屯门,拿下向文。”
阿彬一惊:“老大,青山恐怕还有苏三!”
司文芳望向众人,缓缓发问:“你们觉得苏三同梁施玉这些人,会不会心甘情愿,听服向潼?”
“林然把局面交给梁施玉,这一步棋,是他走错。”
提到青山,除开苏三,还不能不说起屯门虎纪添其人。
新记制度以龙头为首,下设大将五虎十杰,其中人称猪排骨的纪添,正是七十年代屯门青山堂口话事,年近四十,依旧龙精虎猛,隔三差五便在街头持械上演全武行。但此前弥敦道血战中,却被亓蒲废去右腿与言语能力,被迫退下前线,入院青山,与龙头成为邻房病友,每天任务仅剩一桩,便是给龙头向文兼任高尔夫球童。
七十年代港英政府在青山填海造陆,将屯门分为左右两地,青山湾成为明渠,用来引渡工业废水,经年累月之下,部分淤泥重金属超标,垃圾无法投向公海,堆留河床,后被改造为人工绿化高地,向文情况转佳,尚能行动自如的日子,便会带领大批马仔,在公园高地逗鸟打球。
向家明面上做正经娱乐公司生意,向文重疾缠身,手指不动,每秒钟仍入账数千港币,只恨重金敲不开天堂大门,港人迷信写进基因,大佬后知后觉,前半生恶贯满盈,如来基督怕都不愿同他结亲。
如今听见水房死尸遍地,更是连连叹气:“阿玉做事怎么还是这样冲动,记得喊他回头给人好好上香送终。”
马仔将泡好的观音双手奉上,道:“Chris哥杀17k烂人,是为民除害,行善积德,怎么能算坏事?”
“讲的什么鸟话!”向文冷笑一声,抿口热茶,又问,“小潼情况怎样?”
“太子爷福如东海——”
一拐命中后腰,马仔连忙改口:“少东还在医院。不过检查结果一切平安,只是许医生为安全着想,还不让他离开病房。”
向文迟疑了一刻,半晌忽又问道:“17k那个…亓安的儿子呢,没有再出现?”
马仔还未及回答,口袋传呼机滴滴响起,他俯身掏出,低头扫眼消息,脸色一变。
毫无预兆,天边落下惊雷一道,劈开晴空,骤雨倾盆,收音机里天文台插播紧急报道,八号风球偏离预定路线,即将自西南登陆港岛。
在警署车辆即将包围青山四小时前,远在三十公里外,西九龙海帆街,车油耗尽,魔鬼鱼于路口迫停。亓蒲将解开衣扣,衬衫半褪,露出右侧手臂,拧开碘伏对着伤口直接倒下。
丢开空瓶,他搓燃火机,随身两把Balisong蝴蝶刀,一把咬在嘴里,一把刀尖用蓝色外焰加热,凝神屏息,牙关紧咬,下一秒手稳刀落,刀尖破开皮肤,迅速剜下一块腐肉。松口收刀,镊子取出子弹,撕下绷带扎紧伤口,剥开一片黄色尼古丁贴片,潦草贴在小臂。
码头海风肆虐,亓蒲打开车门,扶起后座上昏迷不醒的宋小天,对方满身血污,已经无法分辨容颜。
“宋小天,”亓蒲背起对方,声音嘶哑,“你他妈敢死,我一定把你赤身裸体丢进香江。”
可也许他真的不是mark,身负重伤逃离现场,烂命一条不够值钱,即便赌上全部筹码,地府也不愿同他做成赎回交易。
过去宋小天三十岁生日那天,大佬带马仔包场大富豪,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埋单金主亓蒲咬著彩虹波板,蹲在大厅角落全神贯注打机。Sega master新出系列冒险狮子王,原始森林里小辛巴反复读档,依旧跳不过毒虫悬崖,十分钟后屏幕遗憾跳出game over一行,亓蒲甩掉手柄,回头询问围观小弟,多少钱可以买通世嘉,让他们单独出售一份无敌编码?
“大佬,嚟呢度倾计啦,好多靓女!”
不远处细肥左拥右抱,被鸦片辛香迷到晕头转向,挣扎醒神一秒,抬头朝向亓蒲高喊。
亓蒲不耐烦道:“倾乜,唔知我系基佬?”
语惊四座,众人登时纷纷起立,不知该装聋作哑还是鼓掌捧场,只有细肥酒精到位,勇猛非常,想也不想,对着领班妈妈大手一挥:“好!马上去找十个靓仔,送到老大那边!”
亓蒲用力过度,糖果咬碎,快步走过去,拧起细肥耳朵:“宋小天,你系咪搵死?!”
本尊迷茫眨眼:“宋小天?谁?”
亓蒲一巴掌扇到他头上,转身就走,宋小天反应迟钝,还在身后不要命喊:“大佬,你去边啊,靓仔都不要,要某我献身畀你算啦!”
“你别被人寻仇砍死,我就谢天谢地,”亓蒲头也不回,“八十岁再讲这句话给我吧。”
然而古惑仔十有九衰,何来八十岁寿终正寝?日日走在生死边缘,关公同差佬好似两道黑白无常,不分昼夜都来索命。
“宋小天,”此刻亓蒲反复喊他名字,头发被海风吹乱,眼前景物模糊,几乎咬牙切齿,“宋小天,不许睡,你要给我卖命到八十岁,听到没有?”
“你不是一直讲太平山风水最好,回头我就把白加道十七号转你名下,就这一次机会,你现在不睁开眼睛,”腰间伤口动辄撕裂,无法提气,讲话艰难费力,几乎每讲一句就得停下几秒,“你现在不睁开眼睛,我就……”
“老大。”
耳边如同出现幻听,亓蒲浑身一震,转过头去。宋小天左眼艰难眯开一条细缝,声音轻得几乎逸散在风里,气若游丝:“讲好白加道畀我,你唔好讲嘢无口齿啊。”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食言,”亓蒲强作镇定,“我已经安排船只在润发,一回上环,马上就去转移登记。”
“好,但是可不可以…不去…不去玛嘉烈?那群死女人用药好苦,天天又念耶稣,有个屁的耶稣,我好憎……”
“都什么时候,还挑三拣四?”
亓蒲拖住宋小天腿弯,背上的人分明越来越轻,他却走得越来越慢。天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转阴,海面飘来斜飞细雨,混同二人身后长长一道血迹。远空电闪雷鸣,宋小天努力抬头,但是后颈寰枢椎脱位,挣扎半晌,终是徒劳,只能问他:“大佬,咁大雨,天上有冇星星?”
“不知道。”
“老大,我有没有讲过你,我小时候同阿妈坐船来香港那天,海上也下好大雨。”
在金巴利交换秘密那天夜晚,喝完剩下半瓶伏特加的宋小天,五十度酒精作祟,回家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便大喊一声,三步助跑,一跃而起,跳至亓蒲背上,七十公斤成年男子突袭,惊到令亓蒲险些摔倒,当即怒不可遏,反手拍在他脑门,宋小天双手双脚挂他身上,躲也不躲,嘿嘿直笑。
那时他用一模一样开头句式,道:“大佬,我有没有讲过你,我其实有個细佬。”
亓蒲一愣,宋小天将下巴抵在他肩头,继续道:“你也知道龙城那个地方,龙船装猪屎,又长又臭,今日差佬来抓人,第日黑帮来要钱,当时我们一家三个挤在几平米一间笼屋,伸手就能摸到楼上人放屁的余韵。不过后来我阿妈做鸡做到跟人跑掉,在我姑母来香港之前,家里都只有我和我细佬两个。那时我又不懂英文,又不会讲广东话,连去饭店当服务员都没人要,只能晚上带着我弟蹲在别人酒店厨房后门,翻人家倒的垃圾里有没有什么能吃。”
“后来不知道是吃坏肚子还是怎样,我弟突然有一天起床就喊肚疼,疼到门也没办法出,医院又去不起,我都冇法,只好跪在地上给人家医生磕头,求他过去看看我弟。”
忽然宋小天止了话音,亓蒲便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啊?”宋小天笑了一下,没有再说,抬手揉乱亓蒲头发,嘿嘿笑道,“总之,我看见你,其实有时候就想到他。”
“他应该年纪也和你差不多大。”
“但是肯定没你能打,他身体好差。”
宋小天想了想,又说:“不过那时候,我们经常会拿着地图跑到山上去,往下找香港,往上找星星。”
亓蒲道:“爬上山顶就能找到星星?”
“唉,很少很少的啦。狮子山这么矮,龙城楼又这样高,其实真的要很幸运才可以见到。”
“不过我还没带他去过太平山,我细佬到死都没离开过九龙,听讲太平山是香港最高,要比还是比不过老大会投胎,出生就在山顶,又有钱,又靓仔。”
宋小天醉醺醺地说:“老大,都讲古惑仔十有九衰,但你一定要活得比我们每个人都久,活得比我们每个人都更长,才对得起老天这样用力偏爱。”
海帆街到润发码头,一公五公里距离,走着走着,宋小天就越来越重,又越来越轻。其实他都知道这条路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大富豪里长命百岁祝福犹在耳边,宋小天却等不到三十一岁生日降临。
终于身后微弱呼吸也再听不见、再听不见了。
于是亓蒲终于停下来,抬起头,不知是在对谁说:“下辈子投个好胎,去有星星的地方,不要再来香港了。”
他将宋小天很轻很轻放在地上,脱下恤衫,替他盖过头顶。
他撕掉小臂上的尼古丁贴片,从口袋里摸出烟,海边风太大,怎样都生不起火,雨终于来,雨痛痛快快来,打湿他赤裸上身,打湿他脸侧刘海。
再往前走一百米,两百米,经过最后这方停车场,码头就在眼前,但他不想再走,所以只是停在原地,咬著一根点不燃的烟,盯着海面发呆。
当年二十个钟刺墨入身,换来胸背虎伏玫瑰,黑虎祛灾,玫自棘生,于是那时他问宋小天,你说鱼身上一百二十五根刺骨,人身上一倍有多,点解都唔知会疼?
到底是没有答音了。
“——亓蒲?”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亓蒲缓慢地转过身,看见向潼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几米之外。
何其阳错阴差,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想笑一下,可分明扯起嘴角,最后还是落了下来。暴雨中,亓蒲向他伸出手,向潼攥紧伞把,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这样小的,他不明白这样大的雨,他又怎么能听见了他。
见他不应,亓蒲便收回了手,朝他走来。向潼望着那双眼睛,他又走近他,他身边再没什么其他人,手中也只有一把伞,他知道他如果想在这里对自己下手,他是打不过,也逃不掉的。
可他没有走,而他也只是停在了他的伞外,对他道:“小少爷,原来你都还记住我。”
向潼似乎是忘记了原本想说的话,垂下视线,脸未向着他,最后只说了一句:“台风要来了,你知不知道?”
“难怪雨这样大。”
亓蒲停了一会,向潼知道他是在看着自己,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说:“可这样大的雨,你却怎么还没回家?”
亓蒲伸出手,抬起了他的脸,问他:“你要去哪?”
向潼从不知道一个杀了那么多人的人如何能有这样温柔的眼睛和声音。他没有说话,眼圈无来由渐却泛起酸楚,亓蒲很轻地叹了口气,指尖碰了碰他的眼角,对他说了一句“不要哭”。
向潼听见心跳听见雨,片刻停顿后,下一秒钟,听见黑伞落地。心口倏生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再无法分辨此刻感受,亦无法再回视那双他无法看明的眼睛,于是他上前一步,闭上眼,踮起脚尖,尝到了亓蒲嘴角冰冷的,咸涩的,带着铁锈气味的雨水。
面前亓蒲忽然僵在了原地。即便一触即分,可就在那一触间,一滴眼泪便自向潼脸庞滑落了。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他面前流了泪,又为什么会迈开那一步,踮起了脚尖。他睁开双眼,见亓蒲低头望向自己,眼底似乎写满千言万语,分明近在咫尺,却似相隔群山万壑,那样遥远,遥远至令他无法触及。
维港天星码头测风站一个小时前挂出八号风球预警,风速将持续高达每小时一百一十六公里,可是时间为何却似停在此时此刻,每一秒钟都被切割至这样漫长?
亓蒲与他分开一些距离,抬手拭去了他脸上的雨珠。再没有伞了,似乎连手也不知应当放在哪里,亓蒲说了句什么,雨声太大,向潼没有听清,只能问他:“你说什么?”
“不要哭,”一声叹息落在耳边,他又叹气。他不明白,几乎是困惑,分明没有其他人了。亓蒲却只是低下头,看着他,没再问他任何问题,只是重复着那一句:“不要哭了。”
向潼看见他摘下了右耳那枚银色耳钉,放到自己手心,退后一步,用他一定能看懂的口型,对他说:“走吧。”
走吧。
两个小时前,警方派出大批人手包围屯门青山,以非法组织政治活动罪名逮捕了向文,事发第一时间,消息传至葵涌玛嘉烈医院,接到指令的许洛文神色匆匆走入病房,为向潼带来了这个噩耗。
“这边离元朗太远,来不及过去,目前最要紧是保下你。”
许洛文说得又快又急,向潼只能点头,依照安排乘车前往深水涉区最近一处润发码头,等待接应离开九龙。但台风忽至,船只无法出海,向潼此刻停在码头大厅,低头看著手心那枚银色耳钉。
处理完医院事宜,许洛文姗姗来迟,带来好坏两样消息,坏在向文已经确定落网,唯一庆幸是事发时苏三不在青山,逃过一劫,正在赶来此地。
向潼此刻心思全被心事占尽,只是问他:“林叔还没有回来吗?他有没有收到消息?”
许洛文低下头,温柔耐心:“现在天气不好,无法通航,林先生暂时没有办法赶回。不过已经留言给他,不用担心。”
“好。”向潼点头,又问:“但接下来该怎么办?”
许洛文看着新记这位太子,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直到此刻都对身旁同伴托付满心信任,又该怎样撑起身后这座庞大复杂的黑色帝国?
许洛文看着他,轻声道:“小潼,如果向先生无法脱罪,你就必须做好准备,继任接管新记。”
就在这一风雨交加的动荡夜晚,港岛各地暗流涌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横生异心。
向文被捕四小时后,新记总教习苏三带着拳馆众人,会同屯门虎纪添长子纪呈,持枪闯入向氏电影公司,抢走所有电影拷贝,楼外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大厅内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向氏电影公司自七十年代成立以来,便是新记洗白资金主要手段,港行英税,娱乐行业税率最低,回报最高,影片拍摄过程中又涉及大量现金支付,交易过程难以追踪,一场枪战片下来,爆破场景虚晃一枪,成本便数以万计,苏三此举意图通过切断新记资金,扼制向家命脉,临走前纪呈枪口抵在前台女接待太阳穴,让她动笔一字一字记下,人唔要买棺材唔知去边,还请少东自己掂量,好自为之。
凌晨三时,提前一天离开上环回到九龙的林甬得到消息,维港半岛酒店二楼宴会厅内,高脚酒杯在手中粉碎,林甬怒极反笑,连声说出三个好字。
同一时刻,一楼大堂全白制服门僮胆战心惊,不敢对着漆黑枪口说出“着装不整禁止入内”,哆嗦着拉开雕花玻璃大门。
三时一刻,正从扶梯快步走下的林甬迎面对上一双熟悉眼睛,话未出口,已经抬枪。林甬直接上前一步,抬手便握住了枪口:“有种你就开枪。”
面前男人浑身湿透,已无法分辨周身裹挟究竟是血气还是雨水,二人视线交错半空,亓蒲并未开枪,却是开口:“要不要做,畀次机会你,让你上我。”
林甬目光一震,脏话脱口而出,然而扬起的手却忽然僵在了半空。亓蒲赤裸半身,未作女装扮相,下巴亦未点痣,但眼前却闪过两张肖似面孔,他几乎是挤出话语:“…你在发什么疯?”
The Pen顶层三百呎套间,管家躬身守在门廊,但入住来客不按常理出牌,推开门第一句话就是“get out”,还不等他作出反应,就被提着衣领丢出门外。
亓蒲刚一进门,拎著林甬胸前的领带就将他拽到落地窗前,一旁可怜望远镜一架,与管家同样命运多舛,毫无用武之地,被一脚踹到墙边。他抬起膝盖抵在林甬腿间,低头扫过一眼:“不是讲对我一见钟情,现在却硬都硬不起来?”
“你是不是有药吃错,拿着枪逼人上你?”
亓蒲一声不吭,粗暴解开林甬腰间皮带,扯下裤链,拽着他的领口,将枪口又抵上对方下颚,道:“坐到地上。”
见他不动,亓蒲便将枪口又往上顶了顶:“快点。”
分明是他报复他,但此情此景却如同角色倒置,林甬憋着腹火,刚沿玻璃窗坐下,便被亓蒲抬腿跨坐在身上,对方用枪身拍着面前勃发阴茎,语气单调得不带半分起伏,只道:“怎么做,不用我再教你吧。”
林甬登时欲望全无,抬手便捏住了他的下颏:“你到底吃错什么药?”
亓蒲下巴被迫高抬,眼却敛得极低,只道:“打又打不过,恨又恨得紧,现在送上门,你还不敢要?”
他单手撸动著面前的物什,林甬还想再问,却又无法抑制生理本能,头皮阵阵发麻,铃口白浊冒起,晕头转向里忘记了原本要说的台词,在对方指腹粗粝枪茧的重复刺激下,不多时便有一股乳白色的浓浆喷薄而出。林甬断片了一刻,还没回过神来,面前的男人便已经将那茎头对准了下身,径直往下坐去。
到底缺乏扩张,即便他那一坐对自己是足够狠心,依旧没能顺利一坐到底,穴肉勉强咬在冠状沟下檐,进退两难。亓蒲似乎未料此节,那斜峰似的眉忽而陡落了三分,林甬本就始终在盯着他的脸,经过山顶前度,已知这样侵入性事只有疼痛,此刻见他这般神情,心底忽然升起了一丝报复的快意,当即伸手托起他的双腿,架在肩头,拱腰向上顶了去,据此全凭了十分的蛮力,将性器几乎是强硬地塞进了对方体内。
只听得亓蒲一口冷气倒抽,林甬双手将对方足腕牢牢桎梏在原地,只觉格外解恨。下身浅浅退出三分,再次挺腰楔入。亓蒲颠坐里身体失去平衡,两臂绕过了他的肩头,将手撑在了玻璃窗上。
大抵不该用性事来形容这场交合,与下半身的自然反应无关,林甬看着他的脸,亓蒲却不看他,三五分钟后,他便也移开了目光。分明肉体亲密无间,二人视线却再没落回彼此身上,亓蒲从他头顶往后望去,望见了窗外维多利亚海港,暴雨中引航高塔的微弱灯光。
破晓时分台风正式登陆,青州海上狂风裹挟密集雨点,拍打在玻璃窗面。半岛酒店坐落尖沙咀最南,向著西南方向眺望,依稀能分辨出连绵起伏的峰峦,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是宋小天和他弟弟终此一生,都没能登上的太平山顶。
逐渐肉体消失远去,整个世界似乎只余酣畅淋漓,足以承托所有难以宣泄的无能为力。
你看,港人其实可怜,即便攀到最最高点,也必须非常幸运,才能找到那样些微,三四颗星。
林甬的动作忽然僵硬,有某种冰凉液体,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喂,你——”
亓蒲却抬起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亦遮住了自头顶落下的那一场雨。
“不要说话。”他说。
“不要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