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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落观音 pharmacy 9642 2024-09-19 12:43:40

律师团不久便从伦敦抵达了香港。安乐路那间老宅已经巍峨耸立了大半个世纪,见证过新记三代香主的更替,近来一层会客厅左手边那间大会议室里总是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圆木炉脚长桌的尽头,神龛里常年供奉着祖先神,左侧一排坐满穿休闲西服的四三八元老,右侧一排则是西装革履的、毕业于常青藤名校的华裔律师。面料与颜色不必再分,各自本身气质倒也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拿捏得模糊起来,所以惯来望一望谁打了领带,就能分出究竟是属于哪一阵营的人。当然现在大家都是一系荣损,面上也和和气气的,上昼喝斋咖,下昼饮浓茶。还有便是讲国语的语调,这就相当容易辨别了,靠墙搬了一排临时的座椅,为几位后来加入的穿blazer的年轻人准备的,不过这几位屋内最忙的翻译实在少有闲置了两条腿的时间。

但和平维持不久,每当律师们轮番上阵,依次梳理新记各项违法收入,问到具体细节,大佬们忽然又开始听不懂国语,用广东话重复着“咩啊?恩汲你拱乜嘢”。年轻龙头不能服众,场一乱,便比翻译还忙碌,奔忙两头安抚。

故此有一位林生的诞辰也被遗忘了。好在他自己有逝母心结,视诞辰为母难,惯来不祝生日,另有闲事挂心。闲当然是自己找成了忙,便是前些日子小弟山猫跟随他前往西贡谈判,公差分心,离去时从郊野公园捡回一只受伤豹猫,这些天都放养在荔枝角公园,听讲康复之后已经凭借优越猎手基因,嚣张跋扈,耀武扬威,四处欺猫斗狗。

林少在香港寻无敌手——敌手看不上他——便与恶猫开始斗智斗勇,竟然屡战屡败,不由得大为光火。身上抓痕与日俱增,到诊所注射狂犬疫苗,打疫苗都要脱了贴身短袖,宽肩劲腰,倒尖三角,一身麦色肌肉,小臂甚至爆出血管痕迹,年轻女孩护校毕业,棉签沾碘酒,擦拭时忍不住便对他笑,问你有冇睇过旧年讲纽约唐人街黑路嗰套戏,我都以为系John演得好靓仔,今日先知,原来唔系电影呃我。

林甬不知为何,从来桃花只系妹仔,念书时便常收到低年级女生粉色情书,偏偏他见到面就失去兴趣,后来方知自己大概是有点恋母情节,比起小鸟依人,更喜欢有风韵的成熟女人。打手枪都要找古装的风月片。接了媚眼也不收,看一眼她护士服下苗条曲线,望尽了,反而却想,太窄,太细,不够劲,捏一下恐怕便要折了腰。贴上门的反而索然无味。皮笑肉不笑地答:冇,电影就系呃你。脑海里却浮起John那张即便穿了黑西服也太过漂亮的斯文面容,低下头时勾起的嘴角,唇薄得真怕一抿便要碎了。

打完了疫苗,顺路,谁知是不是顺路,总之租了那部龙年的录影带,未至荔枝角,却返嘉道理,三层小放映厅,窗帘紧闭,一盒雪茄,一百三十五分钟的戏片,连续看了两遍,看到最后,硬得只能食烟。解了三次。原来不是他爱熟女,只是看不透,得不到,方起了抹不杀的欲望。

十二月十一日,纪添经取保候审得到短暂自由,与林然一同乘天星小轮渡海,前往荷里活寻找纪呈。古董街长巷拐角尽头,靠近西环部分,一家出售东南亚佛牌、中国字画与牙雕的畛畛斋,昏暗光线里只点一根蜡烛,好似误入追龙的光明街。

纪呈同女友柜台后二人合做了一人,“啪”一声,头顶煤气灯惨烈烈打亮,纪呈行到事前,暴跳如雷骂出一句“系咪寻死”,抬眼却是见到纪添铁青一张面容。

纪添伸手便拽起将对方领口,对准正脸,铁掌左右开弓。身后纪家自有家法执行,林然无所事事食烟,在店面乱逛,窗边镀金合欢佛像,桌上八大山人字画,公鸡眼睛一个圈里一个点,赛过一切精美逼真工笔,真迹在苏富比拍卖上喊到八位数天价,此处纪老板却乐善好施,大行实惠,只要价一百美金,即可捧宝回家。

林然光顾一遭,回程带上字画一副,与鼻青脸肿未来坐馆一位,半途一通传呼call到嘉道理,林甬睡梦里鼾声如雷,盖过电铃。翌日睡眼惺忪,倒没错过这次晨间留言,来自山猫,三天后清早起飞,预计午时落地曼谷,之后再到搭轮渡前往普吉ao chalong码头。

其实他不是去看海,不是去度假。十九岁时他在泰国学习泰拳,那时候师傅便告诉他,唯一诀窍只有四个字,慢就是快,一千次的扫腿不够,那么一万次、十万次,哪怕十年磨一剑,你想比所有人都更强,你就要比所有人都耐得住寂寞。

华山之巅,风最萧瑟,黑色帝国唯一通行法则,强者为尊,胜者为王,原始慕强本能在此淋漓尽致,如同登山客日思夜想征服圣地珠穆朗玛。首次华山论剑上王重阳与众人连战七天七夜,力压群雄,夺得九阴真经,独立武林鳌头,欧阳锋落败后返回西域潜心闭关二十年,即便后来陪同欧阳克至桃花岛提亲,也不过是为了得到绝世秘籍。第二次华山论剑,实力已然远超众人,仅一天时间便打败四绝。

但王重阳到底早已死于旧疾复发。故地重游,是学艺不精,他问心有愧,更是怕时间不够,来不及等他能赢过了他,他便先死在其他人手中。无论是一枚子弹,一支麻古,还是一次冷刀。他怕拳脚某日再无用武之地,他不愿似乔亦祯,花三月三年去找一个再找不到的对手。

离开的行装只有换洗衣物、一本日记、拳套与雪茄,一落地廊曼国际机场,林甬路边拦下红色双条皮卡,未作歇息,直接前往码头搭船。待登岸已至夜幕低垂,Phuked海滩上三三两两有赤膊拳手在静坐冥想,白日训练过后,海风寒意刺骨,最适合chill与调息休养。林甬远远注目,深呼吸中平复心绪,却被一声“嗷呜”打断思绪——

行装还有一样,便是手中铁笼里,张牙舞爪一只褐色铜钱纹大猫。一人一猫,四目相对,林甬一声冷笑,收回视线,提着笼子继续前行。

林甬在荔枝角设了陷阱,未料对方落网后依旧野性难驯,费心两日,日日闹腾,干脆取名叫狗。一人一猫打了三天后,到底是林甬先低了头,任爬任抓,亲自学习怎样调配猫饭,喂养时自己先蹲下身,于是狗好歹算是能听进些话,也许是闻熟了他的气味,也许是由俭入奢易,轻易又养刁了嘴。颇费一番曲折手续,总算将祖宗请来随行。

来之前林甬便联系了soi ta-iad的旧识房东,房东是台湾人,矮个子,皮肤晒成蜜色,当晚专程等在路边,见到林甬第一面,就热情邀他食槟榔解乏提神。东南亚地区习惯将槟榔晒干后制作成蜜饯,过去在清迈那半年里,林甬每日下练,便蹲在路边嚼槟榔解压。房东的槟榔用台湾做法,将新鲜菁仔对半切开后用荖叶包起,再涂上一层白灰,直接嚼食,清凉生涩,比薄荷刺激,但回味时舌根泛苦,林甬嚼食完便唾回掌心,狗见了,好奇地叫了几声,从笼里伸出爪子,舌头舔舔鼻尖,一动不动望着林甬,林甬却同它讲句“难食”,抬手便不轻不重拍掉了那爪子。

公寓是双层,一进门林甬便开了笼子,他倒不是跟不上狗的速度,只是这家伙跳起来便没个正形,时高时低,他亦知对方不情不愿也接纳自己,这会四处巡视新家,一层门窗都收得严实,林甬便放手令他自己玩去了,环视着整间房屋布局,思索哪里能为儿子做个爬架。

即便奔忙一日,暂时先请狗吃了半个罐头,还是要带着出门,亲自采购食材。有过七个月的居住经验,街道又并无太大变更,他借了房东的车,去了附近的晚市。鸡胸肉、鸡心、猪肝,海岛水产丰富,狗好动胆大,扒在他的肩头,全不认生,对哪样气味感兴趣,便在耳边同他嚷嚷几声,抓抓他耳朵头发。市场却是稍微远些了,好在大部分生计用件房东都已提前为他备好,分别前他另外托付对方帮忙找位会说广东话的家佣,只是找来之前,只能先靠自己下厨,好在是狗的猫饭,蛋白质丰富,对增肌男仔来讲,蘸些调料,也是一餐。

先前活蹦乱跳的狗入了夜,却是第一次钻进了他的被窝。林甬半梦半醒,心想到底只是个小东西,异国他乡,原来也会害怕。于是开了床头夜灯,挠挠它的耳尖,畀大佬腾些空间,令它搭着自己一只手指,望到它睡着,方才重新熄了灯。

第二天清早五点半,闹铃闹醒它,却也闹醒大佬,林甬捏捏它的前爪,低声说句继续瞓啦,不知狗是否听懂,半眯着眼望了望他,挠了下他的指尖,当真又回了梦乡。十二冬月,在phuked晨跑却也只用穿件背心,天色灰蒙,薄雾中的海滩上,也已经有不少拳手在赤膊热身,林甬绕着海边跑了几公里,沙滩难行,反增阻力,比平地慢跑更锻炼心肺。回屋后先进卧房,大佬仍在睡,他便冲了个凉,用昨日剩余的食材又煮了一份猫饭,自己食空一锅面条,检查完门窗是否闭紧后,拎上护手绑带与拳套便出了门。

薄荷岛属于Diver,巴厘岛属于Sufer,那么普吉岛当之无愧,属于Fighter。

Soi ta-iad是附近最长一条拳击街,来路上随处可见拖着轮胎前行的纹身大汉,或飞檐走壁的街健爱好者,从头到尾都充斥着浓郁的运动氛围,林甬过去拜师的拳馆叫做rattachai muay thai,老板Willy曾经是自由搏击赛四连冠拳王,如今年过五旬,每天只低调做些清洁琐事,偶尔为学员们布置几轮户外越野,为人和蔼谦逊,拳馆内播放的都是些佛教静心音乐。

林甬的热岛特训,从三组五分钟跳绳与十二组往返冲刺开始。

拳击比赛以三分钟为一个标准回合,需要全神贯注,关注场中细节,控制步调节奏,以免自身防御链中出现纰漏,令对手找到可乘之机,因此拳击又被称作高速象棋,不仅需要投入大量体能,同样也颇为消耗心力。应对这种回合制打法,高强度间歇冲刺便是体能训练的主要环节。热身结束后有十分钟休息时间,紧接着晨练全员便要集合到附近山脚公园,以高抬腿的跳跃方式绕山一圈,再换成正常跑法绕山第二圈,高跳与快跑交替进行,重复四轮过后,再分别扛着三十公斤重的铁盘或轮胎开始登山。

教练weir早就佩戴拳靶等在山顶,一旁助教则为学员们先后分发糙米饼干、提供适量含有钠盐的补液,以防有人因出汗过多造成脱水或电解质紊乱。随后学员们要依次上前与weir教练进行三分钟对靶练习,其余没有轮到的就在附近草地深蹲跳与折返跑。

林甬自诩体能过人,经过这一番折腾,却还是头晕眼花,没能第一轮便参与对靶,只在深蹲跳的同时仔细观察着其他人的动作,可不过看了三五人,便已暗自心惊,若当面对上其中任何一位,他都不敢说自己能有三成把握取胜。泰拳以腿技闻名,有道是十腿九险,腿技有虚实真假、左右高低,瞬息万变,难以防范,且一旦找到对手破绽,动辄便是连环打击,快准狠劲,若高位横扫时正准对方太阳穴、耳根、颈项等人体要害,重则当场毙命,最轻也可令对方丧失战斗能力,或即刻陷入昏迷。

但如何做到快准狠劲,前期最难入门、后期最难提升,快是腿快,准是命准,狠是心狠,劲是猛劲,这种对靶训练即教练给出打击指令,移动拳靶,学员们则根据目标位置,在膝击、肘击、高中低三档前踢、扫腿、直拳、勾拳之间迅速切换,耳听音声,眼观身法,高下立判。

他不敢再松懈,只怕自己的体力不足以排到最末,对打大抵过半,他便走上前去,同weir点头示意。助教按下计时器,林甬全神贯注,意念空前集中。

全身以最大程度保持放松,左腿蹬地屈膝,转腰拧胯,借髋部旋转的力量,将右腿想象成一记长鞭,在这一腿即将击中目标之时,他眼神骤然一肃,收紧腿部肌肉,狠狠向拳靶击去!声震云霄,一招方歇,脚尖落回地面,他分秒未停,第二鞭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再度甩出,weir目露带赞许,弓步后移,指令连换,最后十秒,林甬几近力竭,反倒一声怒喝,腿劲如风,以破竹之势再次甩出高位侧踢,一记、二记、三记、四记…计时早便结束,训练却并未喊停,weir举靶连退,重复大喊“one more”,林甬足方点地,即又扬起,步步紧逼,鞭鞭重击,声嘶力竭中双目赤红,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前所未有的痛快尽兴!

待至回过神来,周围学员们早已停下训练,纷纷鼓掌喝彩,不知觉中他竟超越了自己的体能极限,从训练原地带着weir在一记又一记的侧踢中退到了营地尽头,只是还不等他在掌声中向weir鞠躬道谢,方一弯腰,血糖急缺,胸口忽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恶心。胸口似只快要涨裂的气球,终于逼到极限,捂着嘴急退几步,推开人群,再难自制,大脑空白,当场就吐了一地。

方才的饼干、昨夜的肉饭、今晨的清水挂面,林甬吐得晕头转向,喉咙火燎般的烧疼,weir走过来替他顺背,林甬狼狈地撑着膝盖,抬起头刚想要道歉,便听见对方安慰自己不要紧,又大笑道:“不要害羞,所有人都是,不吐一次,不算开始!”

晨练在三轮对打后终于结束。周围同伴们三三两两拖住轮胎下山,林甬呈大字躺倒草地,累得手指也无法动弹,眼前刺目的阳光忽被人影遮挡,是Willy向他递来一只饼干。

林甬勉强爬起,接过饼干咬下,Willy指了指一旁的轮胎,提醒他下山时不要忘了这个好伙伴。他话音刚落,林甬望了那轮胎一眼,登时又有点想吐了。

分明还记挂着家里的狗,不过只是想再躺个三五分钟,但大抵实在精疲力尽,微风拂面,不知不觉中,想着方才的对打,想着应当换一副更宽的绷带,想着狗,想着猫爬架,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日已趋温,蜻蜓低飞,小丘之巅,风竟亦萧瑟。他是被冻得醒了。降温来得突然,将侵的雨却有预兆,海岛终年散不尽的暑,冬日午后落场暴雨,也非异事。林甬睁开眼后反应了几秒,方才想起重要事情,低骂一句,飞快跳起,将捆着轮胎的木绳套上腰间,拔足往山下奔去。

果不其然,回到家中,方才落锁,刚推开门,一道黑影便似闪电般突袭而来。林甬立在原地,退也不退,只是抬臂挡在面前,任猫咪上跳下窜地在他身上挠了一道又一道。身上的疼是热辣辣的,却也无以抵消了心底的愧疚,待至猫咪自己亦撒火撒得累了,他方才小心地将手放下一些,露出一双眼睛,往下偷偷看了看这盛怒的大佬。

大佬是他见过最聪明的猫——倒也没见过其他什么猫——,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会用高喊的方式表达出来。喜欢水煮的三文鱼,讨厌牛肉,喜欢猫爬架,讨厌他用毛线一类的玩具来逗它,喜欢往高处跳,讨厌晒太阳,喜欢趴在他的肩上,不高兴了便挠他的耳朵。乔亦祯说流浪猫大多怕人,很难驯养,但林甬同它互揍了几次,发现此道不行后,又捏着鼻子单方面挨了它好几顿打,竟莫名其妙,反倒戳中这位高傲大佬不知哪根神经,破天荒地在之后吃饭时没来挠他。此刻又似回到了最初见面,猫咪将他身上抓得鲜血淋漓,可林甬如今一点也气不起来,见它徘徊在自己脚跟,仍在愤怒地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却没再来抓他,便慢慢地蹲了下来,同它平视着,说了声“对唔住”,从身后藏着的手里变出了一袋三文鱼腩。

为了去市集买这份鲑鱼,他明知有雨,仍然绕路,回来时便已暴雨倾盆,车中无伞,公寓又未配车库,他只能将车停在路边,冒着大雨跑回家来。本就湿透的衣服,被猫咪一挠便破了,他却只是无奈想着,这样一闹,一人一猫身上都沾了不干净的雨水。

“唔好嬲啦,大佬,”他放轻音量,低声下气道,“出便落好大雨,都系我唔好,等雨停就带你出去玩。唔好劳气啦。”

“得唔得?”他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一点点靠近了猫咪,见对方只是瞪着自己,到底也没伸爪拍掉,便轻轻摸了摸它湿漉漉的粉色鼻子。原本他并未想过离开时带上对方,要带宠物,寻常的航班便无法购票,直到某日发觉这性情乖戾的猫咪,被抚摸鼻子却会意外地受用,望着猫咪难得温顺的表情,教他心底一时忽然便放到了很软,翌日便令阿原去找了乔亦祯,动用了对方在航空公司的私人关系,难得欠出一份人情。

将煮熟的鱼腩切成了极碎的丁,他放下餐盘,自己也蹲在地上,摸着猫咪柔顺的皮毛,叹了口气:“冇人留喺屋企陪你又唔得,同你一齐又惊你走唔见,大佬,能不能多点信任畀我,走丢也要知道返屋?”

猫咪没有睬他。林甬自己早上吐得胃疼,之后几个小时又没再进食,这会便只喝了杯牛奶,取了块干净的毛巾,替猫咪擦净身上的水珠,又找出屋内的电吹风,仅开最小一格暖档,小心地抬高了手,隔着一段距离,替大佬打理剩余半干的毛发。他懂事地伺候,时不时摸摸猫咪的鼻尖,听得大佬舒服地发出一声长呜,晨间的疲惫忽而便一扫而光了。第一次想,如果一直日子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雨不知还要下到几时,自拳馆离去时Willy借了本拳击杂志给他,圣保罗全英授课,林甬成绩不佳,语言讲得过关,但阅读水平却是有些马虎,看了一会便开始发困,于是又从日记本里取出了一张李小龙的画片,夹进了书桌的玻璃板下方。正是对方在猛龙过江里,身着白色背心,手持黑色双截棍的经典造型,他盯着看了一会,忍不住起身自己模仿着比划了几下。他离开座椅,闭上眼睛,一步迈前,两手抱架,原地几次弹步下跳,耳边响起李小龙沉稳的声音,“任何拳术,只要能够无限制地运用自己的身体,在剧烈的动作中,从心所欲地、一心一意地尽忠表达自己”,随后他一声怒喝,提膝转胯,腰马合一,右腿化鞭,向空中迅速地,敏捷地,势不可当地向空中甩了出去!

本以为早该精疲力尽的身体,竟是逐渐地再次燥热起来,脑海中时而是李小龙快不可见的直拳,时而是亓蒲疾如闪影的扫腿,他不断地想象着对方会如何出招,而自己又该如何接下,如何应对——他将李小龙的每一部影片看了上百遍,将对方生前那段广为流传的面试录影里每一句话都铭记于心,他想象自己的拳是水,想象面前是一块又一块坚硬的花岗岩石,磐石不可移转,唯有水流方能穿石,方能一遍又一遍,绵长却有力地反复将其冲刷。

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清空你的杯子,方能将其再行注满。他如此庆幸自己放下一切,重新回到原点,如此方发觉了他与世上太多人的差距,方发现了更广阔的进步空间。光是期待不够,唯有去做,唯有去输,唯有知道了弱处,方能令那弱点从此成为了他再无所惧的长处!

在窗外的雨声中,他闭着眼睛,听风,听雨,听水的流动,听自己的呼吸,亓蒲不再是一座两年都遥不可及的高峰,只是他踏向更广阔天地前,必须为自己践行的一份诺言,在一次又一次,超越了自我极限的出拳里,忽然此刻他明白了,那诺言从不是他许与向潼的,不过是借了与向潼的一次对话,说出了深埋于心的胜负之欲。他唯有踏过了那山,方才能看见山后的海,看见更遥远的世界。而选择离开香港,离开那片动荡的,如今已再不纯粹的世界,终于令他跳出了自己的局限,跳出了一切的顾虑与迷茫,看清了那片遮挡在眼前的迷雾的全貌,令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晴朗起来。

他想要的,奉行的,从来如水一般清澈,那便是直面自己的心。他想赢,想恨,想爱,因此更应敢输,敢进,敢放。

终于他再也挥不出拳,累得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小狗蹿到他的肩窝,懒洋洋地用尾巴扫了扫他脸侧的汗,像是一次解意的安慰。林甬转个身便将对方揽进了臂弯,笑道:“食饱就唔嬲,我個BB真系好养又好氹。”

傍晚时放了晴,林甬一觉无梦,疲惫全消,推开落地窗,动静闹醒了床上的猫咪,大佬从地面径直跳上了他的肩头,林甬反手摸了摸它的耳尖,望着挂了虹的天对它道:“等我冲下凉,换件衣,就带你出门。”

方落了一层,门前道旁便停下一部红色轿车,房东站在另一头,冲他招了招手。身旁还跟着一位身形瘦弱的女孩,引她到了林甬面前,介绍是今晨替他寻到的女佣,虽然索要的工资高了些,但难得却是香港人士,在普吉岛做了两年工,会做广东菜,一口广东话也说得利索。对方朝他轻点了下头,声音实打实是个女孩了:“先生好,我系Julia。”林甬打量了她两眼,心想倒是正好,便交代她先去采购了晚饭的食材,再找间五金店买些做猫爬架需要的材料和工具。

Julia听他说了一列名词,最后还要请个木工砍棵树,有些愣怔,待他话停,方才忙道:“先生,呢啲嘢恐怕一时唔好攞齐,我一个人都唔方便带返嚟。不如我先将晚餐备好,之后再去找。”

林甬倒也不着急,令她伸只手出来,让大佬先闻闻气味,认得这将来的熟人,才道,你看着慢慢来就好。交了钥匙,女孩进了屋,他却转向房东,蹙眉道:“怎么给我找个女仔?”

房东一愣,揩汗道:“哎呀,哎呀,你又说要会讲广东话,一下子哪里好找?我觉得你肯定很着急要用人,正好碰上个这样合适的,女生怎么啦,女生才心细嘛。你不是来学拳吗,有个会照顾人的陪在身边当然更好啊!”

见他神情半信半疑,又道:“你就放心好了,Julia在这里都快两年了,大家都知根知底,她以前也给男主人做过家佣,做事还是蛮有分寸的。”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其实林甬亦不喜欢自己那一瞬间的迟疑。因此他认为自己还需要更多的、更大量的练习。Willy竟收藏了李小龙的整套《龙争虎斗》,晚间时肤色不同的各位拳手都会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着这堪称传奇的东方男人独闯孤岛,在比武大会上以极度的冷静,说出那一句“boards don’t hit back”,随后便是一记比风更快的咏春挂拳,一击出手,已经制敌,那风声好似方才迟却半步,呼啸而至。有人忍不住赞叹:“Bruce Lee is not only a great boxer, but also a philosopher.”

林甬未料这一群人竟都是李小龙的粉丝,连怀中的猫咪亦盯着变换的屏幕好似看入了迷。拍摄龙争虎斗时,李小龙的体脂已经压到连胸肌亦拉了丝的比例,他的肌肉量虽少却精,恰到好处,多一分嫌钝,少一分嫌轻,林甬十八岁时曾对围度怀有过分迷恋,直到接触了拳击的世界,方才明白围度并不代表一切。拳击并非bodybuilding,过量的肌肉不仅决定不了肌肉的耐力与爆发力,反而容易影响了身体的灵活性与协调性,而耐力与爆发力都是在反复、大量的单项训练中逐步养成的。肌肥大的原理是不断地令身体超出负荷,而拳击手必须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与亓蒲的交手则愈发证明了这一点。

未见面前,亓蒲在他想象中绝非能男扮女装的体格,更应是位同泰森一般的壮汉,弥敦道上初次面见这被他当了两年目标的人,本人却是一副好似弱不经风的身板,不是不惊愕,可那时他的肌肉围度几乎是对方的两倍、甚至三倍,对阵时却依旧不过一败涂地。——留在这座岛上,在这样的氛围里,他几乎不能不时时刻刻想到亓蒲。却彻底地只是了亓蒲,只是弥敦道上的亓蒲。他没有忘却他的初衷,不过是在香港发生的一切令其蒙了沙尘,拭了那灰,他始终不过是将对方当作了自己必须超越的目标。

晚间拳馆开设了实战擂台,学员个个血气方刚,经验丰富,林甬抱着狗盘膝坐在台下,心知自己暂无一战之力,便只是仔细地观察着他们的出击节奏,与面对不同攻势的应对招数。翌日再来,便带了本记事簿,将每一场的观摩总结列成要点,睡前,饭中,刷牙时,闭上眼亦在温习,将每一场打斗在脑海中不断复盘,偶尔咬着牙刷,便在盥洗室里对着空气比划起来。想来如若乔亦祯在旁,该讲他若能将此刻的好学精神,拿出三分应考CE,只怕如今也该是HKU的大二学生了。

每逢周日,拳馆都会暂时歇业,Willy是基督教徒,一早就会开车到附近的教堂去做礼拜。其余的学员们便会相约Ice Bath,泰拳通常只着拳裤,因此浴场中脱了裤子的拳手们两片臀肌皆是雪白一片,连初来乍到的林甬,到第二周时,上下半身便也开始出现色差。泡在冰浴池中的拳手们天南地北地聊天,林甬的听力倒是得了些长进,只是那长进大多带了古怪的口音。自聊天中得知,先前对李小龙大加赞赏那位IBF退役拳王Ben,来此之前,原来也有过些坎坷经历。Ben自青年首秀扬名后,几乎一路连胜,顺风顺水便登上了职业生涯巅峰,可就在风头无两之时,却遭到仇敌暗算,一次偷袭中不仅太阳穴受到重击,右耳更是彻底失聪,于当打之年抱憾离开赛场,几年里一度萎靡不振,染上酗酒恶习,性情愈发暴躁,直到因酒后恶性伤人被判刑三年。可就在出狱后不久,却又被牵扯进另一桩车祸案件,彼时他因加州的2 striker法案,只能选择变卖一切财产,离开故国,迷茫无助之时来到了Phuket,被老板Willy收留。林甬从未想过,这些台下友好谦逊的拳手,包括老板Willy,竟大部分都有过犯罪前科,但所有低落与不幸,练着练着,不知何时,便都已悄悄销声匿迹。

某夜睡前,他在日记中写道:「過去我一直練不好持續的掃踢,足尖落地時,總是難以兼顧重心與下一記出腿時的速度,fight stance很不穩定,這令我十分沮喪。但Ben今天見到我在草地上重復shadow boxing好幾個鐘,一直在練習三宮步,就主動花了一個晚上陪我對打,他告訴我,我的問題在於瞻前顧後,一旦出手時心裡有了猶豫,開始擔心‘能否兼顧’,便會影響到我出击的速度。他用了李小龍的那句話,‘讓你的思維如水一般沒有束縛,招式變幻的偉大便可以在水中得到啓迪’,到結束時,我竟然真的在他的指導下,有了驚人的突破。結束時他又告訴我,輸不可怕,認識到自己的弱小也不可怕,所有人都是從輸到贏,慢慢長大。」

「至少現在的我,已經不會再吐了。」

林甬写日记的次数愈发地减少,实在是每日精疲力竭,一回到家几乎沾上枕头便能睡着。香港,新记,17k,尖沙咀,太平山,玛嘉烈,安乐路,将军澳,一切的一切,不过渡过数周,忽然便尽如了前尘往事,过眼云烟,连大佬都习惯了他每日简单的活动线路,山间晨练,午后慢跑,练习空拳,夜晚实战,一周后他便能站上拳台挨打了,偶尔反击,只是暂时未有胜绩。此前Julia找齐材料后,他便替猫咪做了个一人高的树状爬架,但即便如今有Julia陪伴同照料,大佬却依旧不太情愿待在室内,无论他要去哪,总是在门口便跳上了他的肩头,连拳馆里的伙伴都认识了他这只叫做“狗”的漂亮豹猫,听他用英文解释了这汉字的含义,纷纷咂舌,表示难以理解。狗总是一副高傲的,威风凛凛的姿态,奈何一张小脸可爱,诸位大汉跳下拳台,常常第一件事便是找了这吉祥物来挠一挠,导致林甬后来干脆连不上台时也不再将对方时刻抱在怀中,这番厚爱,如今猫咪实在连走丢都成了难事。

直至一月将尽的某日,房东一早便来登门拜访,面对还未洗漱、满脸胡茬的林甬,喜气洋洋地说了声“新年好”,又往他手中塞了个利是,并一封地址发自香港的信件,林甬回屋撕了一页日历,方才发觉,竟已是丁卯年的正月初一了。拆了信,先看落款——他愣了愣,写来信的,居然是向潼;更为自己那怔然的一愣又呆了呆。不过一个半月,原来不过才一个半月。怎么连向潼的来信,展信时甚至都有了些不安——他分明是为了新记才来,不知不觉,却已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人做了一场太好的梦,便这样怕起醒来。

好在他的顾虑很快便被打消。向潼开篇便同他交代了香港这一个多月来的变化,自纪呈上位担任屯门临时坐馆后,大部分倒戈党羽都重新站回向家,而他也在林叔的帮助下,慢慢收拢了向文的旧部人马,逐渐在社团内立下了威信。

向潼在信中写道:“七九年,我祖父在台北因病逝世,距他自分别时将新记托付给林叔,也已经三十三年过去。当初我祖父出事,新记经历了第一次动荡,正岌岌可危之时,是林叔辅佐著我阿爸,于千钧一发临危不乱,力挽狂澜,又用几年时间,布局谋划,令新记东山再起。”

“三十年了,我应当替向家、替我祖父、替新记,说声多谢。多谢林叔,也多谢你。”

林甬当晚格外冷静,与Ben擂台实战,一分半钟时竟迎面吃下对方一记勾拳,面上鼻血狂流,精神却始终保持高度的活跃,箭步突进,趁其上招未老,归位抱架之前,右肩便以雷霆之势,迅速卡入对方侧颈,自内围将臂、肩、头三点形成环锁,提膝朝他胃部狠狠击去。

一分五十八秒,裁判介入倒数,Ben吃力挣扎到最后,也没能再次站起。

两人第一十八次对战,林甬终于获得胜利。

为了给Liam庆祝这次来之不易的翻身,Willy在夜训结束后邀请众人前往海滨BBQ,原本在沙滩上冥想或散步的许多陌生拳手,到最后也带着黑啤同烈酒加入进来。一群硬汉围在篝火旁高唱故乡民谣,Ben酒意上脸,鼻青脸肿,面红耳赤,与同样鼻青脸肿的林甬勾肩搭背,听着Willy起了身,唱了一支欧西坦语的法国情歌。

林甬酒量不佳,此刻伴着一份羊肋排,不知不觉饮毕半夸脱墨西哥龙舌兰,即便舐净了虎口的海盐花,酒精依旧一路自舌根烧进了肺腑。烫得他觉得整个人的身体都似被那火烧空了,然后缓慢地从胸膛里,再长出了新的血肉,新的器官。

一晃眼望去,似是坠进万花筒中,火光绰绰,人影憧憧,他拒绝了Ben递来的另一支高度酒,向后躺进银白色的细沙,头顶夜空无垠,遍布繁星,仿佛是连向另一个平行世界的神秘通道。

Willy低沉、沙哑的歌声,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一些回忆。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那情绪兀自在他新的身体里,蔓延了它卷曲的、翠绿的枝叶,自由地舒展、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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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 be la maier qui s’enten,Segre son dan ad escien*

*(再没什么是比刻意计较自身得失更糟糕的事了)*

*S’om pogues partir son voler*

*(挣脱欲望)*

*De so den plus a-l cor volon*

*(放开所执)*

*L’uns dels grans sens form del mon*

*(方为大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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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译

呃你:骗你。

John:John Lone,尊龙。

出便:外面。

嬲、劳气:生气。

氹:哄。

2 striker:有过两次重罪前科的人。三振出局法案,即同一人第三次被判重罪将被直接宣判无期,且无法获得假释。

水与杯的比喻:李小龙的武术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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