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究竟可不可以算是初春,在香港的感受并不十分确切,按某些人的记忆来说,初春仍该是冻杀了草木的。横过华南沿岸的东北季候风在十五后便时弱时强,本该是干燥又多日照的时节,公历已算是步入三月,通胜的记法仍处正月末尾,受广东时不时一二阵潮湿海洋气流的影响,因此港南见晴的日子并不多,总零星飘些绵雨,冷一阵,暖一阵,山间的雾又更稠了,常常朝时结束还散不全尽。故以观物总是迷迷蒙蒙的,但空气清冷,实足沁人心脾,仿佛是人的体内污浊积留太多,所以洗涤一遍亦需较以往花上更多时间。
林甬立在案头,觉得研磨与铺纸这两件事都与自己不相符格,他心不在焉,也做不好,于是起身开了些窗,让那冷雨趁着风力落到梨花白的纸面上,墨痕洇开了,字看水里的字像人看积潭里的人,越清晰反倒越迷蒙,越逼真越觉是种幻象。书上讲抄经要焚香净手,现在他伸手去接了附着尘埃的雨了,而心亦本就不净,抄写是最复杂的中文,发不了正念不如就此罢笔。
十五那夜他同林然在元朗用家宴,半饱就起身,阿原不在他便自己找车钥,林然从饭桌上冷冷往客厅瞥过一眼,皮沙发上堆满他这几日厚一件薄一件的里衣外衣,找一个小玩意都费劲,他边往茶几一件件乱扔,嘴上边不忘交代:“阿爸我出下门,之后我顺路返嘉道理,衫我就放你这边不带走了。”
“顺什么路?”林然声音里隐隐有山雨欲来之怒,“先住唔到一周就走?”
“干什么吗,明知故问,”林甬搜罗到目标,一晃握回手心,转头冲林然一挑眉,“报纸未见到?阖家团圆夜,当然顺路沟下你个新抱。”
他套着风衣边往外走,林然忍了又忍,道:“那报纸不是你自己供稿?”
林甬脚步一顿,诧异回过头,道:“那新闻写到好似风月小说,你当你个仔有这样文采?况且我点会话自己系保镖,老豆你扪心自问,我同佢一齐边个更衬当保镖?”
林然沉默片刻,说:“你回来,坐好。今日是元宵,一顿饭的时间你都留不急?你和亓蒲…你和亓蒲,”他皱起眉,欲言又止,只严肃道,“总归你坐下。这件事你几时才想同我谈?若报纸不写,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阿爸,我真的赶时间,”林甬低头看表,“八个字了,我过去还要一个钟,太晚怕影响他休息。”
林然铁青着一张面色,林甬走到门边,手都按在把上了,忽然迟疑起来,几次回过头来看向林然,即将迈过门槛的步停在半空,不知怎么,跨不过去了。似乎也很知道毕竟是元宵,普天之下的团圆,林家人丁不旺,林然几十年前抛下林家跟去台湾时,几乎等于弃近亲于政府杀白狗的攸关乱局之中自生自灭,平日一呼百应的元老,留得团圆夜里,各人有各人的圆满,普天之下的团圆,他为人子,是要为了补另一个的寂寞而放置亲人的寂寞,这负疚感不生倒罢,但一生过,那便太重了。
他一步脚尖咬一步的脚跟,风衣未去,外出的模样在圆桌一侧坐下了,没有离林然太近,也不忍心坐到另一头去。他低着头看桌上动得不多的残羹,又抬起眼,望着林然,说:“阿爸,我至多陪你饮半杯。你想说的我同自己也许已经说过一遍,我中意谁谁也管不着,连他本人都管不了我。”
微微停顿了片刻,他又道:“我亦无打算瞒任何人。亓蒲是亓蒲,17k是17k,我和他的事是我和他的事,况我与他这事,十划未见有一撇,阿爸,他已令我无奈,我不想你再来为难我。”
“你上一次同我提到亓蒲,还是你躺在医院里,说你要亲手杀他,整整说了两遍,”林然仿佛不能理解一般,拧着眉审视了他片时,问:“那么你去查亓蒲,查——向苓,兴师动众的,查出什么结果了?”
“医院那都是老黄历的事,阿爸,你就不要翻了,一匹布咁长,”林甬给自己倒了半杯清酒,道,“我憎他的时候若能杀他,早便杀了。”
“至于查他的事情,阿原动作慢得很,逢年过节,处处告假,也不好支使人。”林甬说,“亦是我忙中生乱,在泰国时便有很多机会,但回程广州时方看了他的证件。证件写得清楚,他不在香港长大,我想这便是一直没人发觉古怪的原因之一。我记得前几年九龙出了很多命案,死法相同,一刀割喉,几乎成为那时的怪谈,人人自危,不过道上都知是他做的,亦知他是17k的人。但亲眼见过他的毕竟大都死了,何况那时差人也在找他,唯一一点奇怪是阿原说他后来便消失了几乎一年,那一年他究竟去了哪,还等再查。”
“六岁就去荷兰,一走便是十年,回来后又发疯一般闯了半年的祸,跑路也好,总归是立刻又离开了。向文知道自己仇人多,所以放小潼在伦敦,怎么亓安亦知自己仇人同样多,所以放他亦在国外?”林然没言语,无法置评,林甬不知自己说这些话时语气有多温柔,话都说完了,他又道:“不过查当然还是要查下去,得等阿原假休回来。该交代的我是一件都未瞒了,这几日我一直在忙的也就是这些。”
随后他又求情一般,对着林然放低了语气,道:“只是元宵一年一次,阿爸,今日全港人人都得闲放假,你总要许我不做一次正事。”
“一次?”林然面有烦躁地看着他,“你去泰国便已经月余,回来又日日都不着家,说得好似我哪次拦着你,还不是你想做就做了?”
林甬未想会得到“不着家”这种指责,望向林然的视线第一次好似望见他年迈,道:“阿爸,仔大仔世界,等过完年,我虚岁都二十二了。”他在嘉道理置有私产,元朗是家,却又不是独一个的家,话落他便举杯一口饮毕,抬手向林然晃了晃空如明镜的玻璃酒杯,“阿爸,这杯我敬你,元宵快乐,长命百岁。”
林然未言语,转过头看了一眼沙发上那些乌压压的大衣和外套。若林甬不回来住,有菲佣帮手,家中一定时刻整洁,只他但凡小住,一个午后就足够毁害三五位钟点工的辛劳。满室雪茄的烟味,还有他须后水的广藿香,他不出门就在屋内端着烟走来走去,染得处处都是他回来的证据。
林然既厌烦他弄得屋内凌乱,又不能不承认这凌乱有时反倒让人心安。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不整洁的习性,一样不变也许就样样不变,林甬用手指沾了点桌上漱口的柠檬水往后梳拢乱发,又道:“还有前几日那则新闻,媒体虽造了许咏琪的谣言,但我看也不好闹大,倒显得我们新记没肚量,再有狗仔跟我,我自己都会解决。鳝稿本就是胡乱打风,我估计亓蒲自己是并不介意身份公开,他和向文的关系亦是亲口话同我知,更不必说他那一张脸,稍有点心思的望久了都会觉得古怪,这些事情,我本想待查明水落石出后再同你讲,毕竟向家不见得会认,他在17k现下又混得风生水起,不比谁差,如今向文自顾不暇,向潼诸事缠身,难道还会拉亓蒲去做paternity test?况且事查一半,尚有许多未解之处,现在去讲,亦不过是给向潼平添烦心。向文男女私事向来混乱,听他多个私生子其实我倒没有吃惊太久,只这亓蒲生母肚子倒是有点能耐,能受他的孕,”林甬无所谓地笑了下,又睨一眼林然,喊他,“——阿爸?”
林然陷入沉思般,被他一声叫回神,问:“怎么?”
他大大方方摊开手:“有冇Hair elastic,畀一条我,钱我亦快用光,也再畀一叠我啦。”
林然脸色当即一黑,忍无可忍,赶他滚蛋。
那日林甬没要到钱,但也未忘捎些见面礼,逢年过节,空手造访总归不宜,元朗盛名一样伴手礼,只是翻墙时落下了,他买的东西不方便同扔自己一般从墙外扔进草坪,于是大大方方留在门卫处,留张字条。他现在一想象亓蒲之后见到那礼物的模样就忍不住扯起嘴角,抄经抄得心不正经,剪开雪茄又在屋内走起来,嘉道理屋内仅置一人,空得冷清,其实那晚他去十七号,粗略环视三层家居,未查房价,只觉可疑,面积并不比嘉道理他自己的别墅大上太多,后来才想起是半山地皮金贵,一间号牌后除开楼房,光他那片人造林占地就十足惊人。
林间置地再造林,亓家鱼翅当粉丝,有钱当真系大晒。可有钱未见他便快乐,他自作主张下判断,自己不去,亓蒲就不够快乐。
但他当真会不快乐?十五后几日便听阿原说某位落选港姐供稿给小报娱记,傍上黑社会少东,暗示诸样身份条件,市民猜不出社团有几位相符阔少,阿原等知情人一看却心知肚明。那份周刊至今还留在林甬卧房书柜右手第二格,他一想到就磨牙,那头才同林然说向文男女关系混乱,亓蒲真是亲生的私生,劣性遗传,那夜教他跳的舞步一看就知是风月老手,话不说尽,只有暧昧模糊一句“我很想你”,是不是边喊“娇娇”边想?他不快乐?他再快乐也没有了,这边熬一个,那头抱一个,十八号是落选佳丽收容所,十七号又怎么会落得寂寞?
亓蒲自己纵欲,倒来还礼金刚经教他禁欲。他不用他教就已很禁欲。
二十年唯一带女仔翻屋,还要分房睡,若非恶女拉他下海,他今日比金刚还有金刚童子身。林甬想得窝火,走去浴室刷牙,恶狠狠地挤白花花一节牙膏,恶狠狠将小毛刷搓在每颗无吻落至酸涩涩牙齿,薄荷一激,辣都压不住酸,只好更下力,漱两遍口比解两场自渎酣畅解恨,漱口水一吐牙龈全带出血,五感皆抵不过一个痛最淋漓。
从前乔以祯难以忍受他一身热血全抛在街头开片,所剩无几睾酮又全留给健身肌肉,嘲弄他细细兜容易媾,讲世上有比打架更无穷无尽乐趣,林甬回击他自己是肩不能扛废人一个,自然不知暴力已有无边无际乐趣。乔以祯拾块丝绸自去拭他那双白玉般矜贵的手,答他说新记唯一点好,便是不必经历底层往上爬那一班万苦千辛,向潼的难再难难不过苏三,向潼的苦自有打下基业的父辈替他历过大半,手指点一下自己,又点一下林甬,而后凉飕飕地又笑了一笑,说我阿爸是早早中招,所以我要出来管这赌场,但林叔还有许多年威风,我看林叔是不会老的,你的自由都是他允你的,这自由里有许许多多好,在女人堆里花销比同一群马仔厮混快活太多,沟哂D港姐,亚姐,乜女沟唔嚟?开片呢嘢,轻则见血动则丢命,有的是人争着要做,主动去揽,哥哥仔,你唔系傻,你系脑里有水漏,贴钱买难受。
现在林甬便明白,乔以祯此话未错。可他食髓知味,心瘾难解,四肢百骸里难安的烦躁无处宣泄。从元宵至今,他让自己忙到无暇再去分心,一旦空闲,唯一能转移注意的便只有亓蒲,只有亓蒲。因亓蒲实是太好,他总也看不透他,总也猜不出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因此便只用心无旁骛地思考这一个人的事情。那便已能够占满他所有闲暇,杜绝了其他任何心事侵扰的余地。
阿原已经开来平治等在门前车道,林甬刚一落座,分明自己刷牙迟到,还催他加快速度。一路风驰电掣,从旺角东北上狮子山脚,一刻钟不到,林甬在后座已解了袖扣,西装挽至半肘,翻腕抻指,按得指关节依次作响,下车时又同阿原道:“好耐冇做嘢,返嚟后hea到手都锈,冇瘾得滞。”
“这人估计不经打,”阿原劝他不要抱有期待,道,“已经快死了。”
林甬大感惊奇,道:“又没让人动他,怎么就快死了?”
“吓得不轻。”阿原言简意赅,前面带路,一幢五层转角唐楼,三层楼梯口阁仔一股腥臊直冲脑门,林甬低头,提脚跟让道给蟑螂,见屋门半敞,通风透气,背身蹲个肥佬食泡面食到咁香。呲溜呲溜,臭中带咸,一星半点花生油香气,比他须后水味道蛮横,林甬礼貌伸手替他将门关上,关不紧,肥佬屁股摆不对位,顶出条夹缝,被他一夹霍地转过头,张口就是:“屌你卤味啊,你做乜七?!”口水飞汤汁,林甬又提下脚跟,见裤脚沾上荤腥,收膝伸膝,皮笑肉不笑:“好大块閪。”抬腿一脚往里踹,屎忽柔软,吃进他一半皮鞋尖,肥佬臀部像坐上溜冰鞋,沿往室内呲溜滑进一段,泡面洒回怀中,背心享用,肥佬愣痛出神,还不等暴怒爬起,林甬已经将门甩紧,臭味顿消,转身走人。
过阁仔就到头房,身后是肥仔夹杂粗口的开门和骂声,只是还未走到林甬身后就被两个马仔挟在原地,林甬回过头,上下打量肥佬正容,视线最后停留在下半部分。林甬挑眉吹声口哨,微微凑近了上身,肥佬方才看清他身旁架势,已是冷汗涔涔,林甬捏捏他两颊肥肉,道:“屌我卤味啊?咁大块閪,屌下先知系咪水货哦。”
挟着肥佬的两个马仔眼神闻言变到最快,林甬挥挥手,“带佢去,验下货,等下话畀我听系唔系水货。”转身就推开了头房屋门,阿原留晚一步,扫一眼马仔,拍拍二人肩膀,安慰道:“Liam哥高兴就好,有钱拿,就当做嘢。”两位马仔表情勉强,听到数字方才回头看一眼肥仔,飞来横祸,没身份造口业,报应亦知见人下菜碟,立时就要还来。
门板薄,不隔音,走廊一出小动静,头房屋内绑在木椅上的四眼田鸡听到一清二楚,嘴上封了白胶带,头房不足百呎,垂着瓦数够足的电灯,望久便要刺得人下泪。三两步林甬就走到男人面前,停了脚步,撕开口封,见带胶一面上黏了满面湿淋淋的唾沫,嫌恶别开眼,随手抛到一旁。嫌恶这一面,却不嫌恶另一面,林甬打量了一番木椅上的男人,而后亲自用指尖替男人揩去了额上的汗。
“唔好惊,我不杀你,我仲要同你讲句多谢。”对方被他抚摸得不住战栗,林甬指腹粗粝,生满厚茧,此刻语气温和,并未回头,喊了声“Kevin”,身后阿原立刻走上前,点头应了一声,转头招呼另一位马仔,二人合力,从墙角将提前备好的两大桶水提过来。
未漆的水泥墙面裸露,掉了色的灰白好似结了冰霜,嵌着红黄两色燃气管道,连向一只煤气炉,是房内唯一的家电,灶上一只铁皮壶,从进门就扑哧扑哧往外冒着白气。阿原先将手置于水面一指远处感受了温度,随后便取下水壶,往里头倒上了新沸腾的开水。另一盆不必多试,早已冷却至微温,提前加了半袋粗盐。两桶水都放在林甬身旁,林甬望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很感兴趣地转过头,问向面前的男人:“你们拍cappuccino广告片,我听说是将棉球浸水后微波叮过,再丢进杯里,所以才能拍到咖啡冒白气,是不是?”
他扯着男人的头发,将他拽至水面上方,争先恐后往外蒸出的热气立时便雾白了他的镜面,林甬动作太粗鲁,亦或男人耳后汗如雨下,镜腿一滑,眼镜竟陡然落进了桶中。方不过溅起三两滴滚烫的水花,那挨了痛的瘦弱男人便杀猪般尖叫起来。
林甬不由得皱起眉,对阿原道:“现在我终于知你为何说他已经快半死,生人唔生胆,冇卵仲发乜报道?”
话音方落,他将手骤然往下一按,冒着白气的水面登时哗然作响,仿佛油锅下了生肉,男人拼命摇头挣扎,只可恨四体不勤,手脚又被粗绳捆绑,林甬制他这点动静,小臂青筋都未突起,转过头对阿原抬了抬下巴,“畀支烟我”,阿原送烟到他嘴边,又低头为他点上了火。林甬衔着烟吸了一口,亦不管男人在水中还能否听见,只自顾自道:“我都好中意你撰标题那种口吻,‘基佬体力劲过开片’,唉,全香港就你最懂我。我都觉得我体力好好,怎么就有人不解风情?真的是他恃靓行凶,都怪他是太坏了,对不对?”
男人已不再挣扎,渐也止了哭嚎,林甬一支烟吸到半残,屋内无风,呛人的雾往面上回扑,熏得火烈。烟灰落到男人的发顶,林甬将对方猛地拽出水面,动静太大,水花洒了满地,他便喊阿原提壶再添。男人一张脸已皮开肉绽,烧得通红,连出气的声儿都悄没了,林甬笑道:“徐生咁会写,口水多过茶,都惊你口干,今日请你饮饱,唔好同我客气啊。”
待阿原利索地加满水,他便又将徐子杰按了回去。房内只有水花激荡,和皮肉焦烫的呲呲动静,但烟灰落进水中亦是同一种声音,简直让林甬分不清融化的究竟是哪一样。
几番来回请客,他烟亦抽完两根,徐子杰面上烫熟的皮肉仿佛一戳就要烂了,林甬方有了端详对方的心情,将嘴里燃烧至末尾的烟头往前一努。眼神仿佛很惊讶似的,未想他两颊热成这样,烟头在他面部鼓出的橙黄色水泡上戳了几秒,竟还能同破开的水泡一起就此熄灭下去。本当已无力呻吟的徐子杰再度痛苦地号叫起来,这皮肤已再经不得半分摧残,一壶热水用毕,那桶中水色已模糊,空气中带着丝丝缕缕血的腥味,林甬见他面上一片污糟,便从怀中掏了块亚麻的手帕,在一旁干净的盐水里浸了浸,替他在面上仔细地擦拭起来,似乎要替他将那些难看的鼓泡都搓平下去。
粗糙的手帕每经过一寸皮肤,徐子杰已脱了力般橡皮泥塑的手臂便能奇迹似的再抽动一下,只是发出的字音都支零破碎,一张口血就往外涌。林甬不知他哪来的血可以流,擦完便掰开他的嘴唇,捏出他的舌头望了一眼,舌面冒起了密密麻麻一片小泡,再一看,原来下排后槽臼齿处只有烫熟至发了黑的两个血洞。手指往那一碰,触感是又软又烂,像极了五花肉上炖煮多时的肥膘,林甬睨了一眼身旁缄默不语的阿原,道:“我都讲请徐生来饮茶,哪有你们这种待客之道?”
经他方才一番擦拭,徐子杰面上已见了蜡白的腐肉。林甬这会终于觉得他有些难看,虽然从进门打量到徐子杰这副没二两肉的身板,就已经颇感失望。他慢慢凑近了,柔声问:“徐生将标题写到这样精彩,我其实真系好中意,所以才约徐生来饮下茶,倾下计。现在我畀徐生一次机会,算我替我手下的马仔给先生道个歉,直接告诉我供稿和影相的是谁,之后流程我便都替你省掉,好不好?”
徐子杰精神仿若已经崩溃,满面涕泪,那泪不断刺激着伤口,他却连哆嗦都打不动了,目光灰暗,透出些绝望,口齿不清道:“我……我不认识……一个年轻男人……但我不知……我不知道……照片都是……都是他给的……”
林甬凝视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不再问了。靠窗一面的墙上焊了高度不一的几幅手环,他让阿原替徐子杰松了绑,替他寻个合适位置,转头让其他马仔顶上,自己往门口专心抽烟去。
从来没几个敢报案的人,报了案也不缺人顶罪,但有些事做来不过是脏他的手,乔以祯不懂,他林甬亲自肯用的暴力,也有门槛,也要挑人。
唐楼的好处便是走廊正对街道,入了夜闹市处处灯火琳琅,微风和煦,光景旖旎,徐子杰近乎失声,只闻沾了盐水的皮鞭抽打在身上的脆响,林甬在另一头肥佬同样震天的惨叫里挡着风点火,还没吸上半口,就有马仔快步走出,转告:“Liam哥,人已经直接晕过去了。”
林甬皱了皱眉,低声说了句“噻呴气”,朝候在门边的阿原招了手,转身往楼梯走去。尽头那间阁仔的门便正好被人推开,束着皮带往外走的两个马仔对上他转来的视线,满脸尴尬,高低不齐喊了“Liam哥”,一只惊魂未定的长毛猫从半开的门扉内贴着墙面快步逃似地奔下了楼,林甬嗅到一股比方才更浓重的腥臊,还带了丝丝血味,几秒过后,便对二人简单地点了下头。
回程路上仍是心不在焉,阿原开车十分专注,林甬忽地叹了一声,其实很轻,只是车内太静,阿原试探着问了句:“少爷,是直接返屋,还是……”
平治停在路口,正等待交通灯,林甬望着窗外穿行的路人,好半天没说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阿原转过头,不安地望了他一眼,林甬这才开口道:“Kevin,我突然想我的猫了。”
阿原心下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但林甬似乎并没有需要他给出一个回答,自己说下去:“其实我一直并不伤心,仿佛那消息不很真实。没见到遗体,我总觉得是Mateo同我开个玩笑,报复我一声不吭退了租,又不辞而别。”
他想了些时,道:“十五那日,收到Mateo从普吉岛寄来的信,读完我想到的第一件竟是亓蒲对猫毛过敏。之后又想,都放假了,怎么这信还能到我手上?真不是恶作剧?偏就是不能去想信上的事,真奇怪,”他说到这里,自己又笑了一下,“他来之前我那么爱那只猫,后来却愿意为他丢下猫,哪怕听说它死了,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他听到会有什么反应?我想我没那么难过,也许是从决定直接带亓蒲回香港时便已经做了选择。也许我只够顾得上一个,所以就顾不上另一个,那他以后如果死了,是不是我也很快能再喜欢上别人?”
“这么看,我倒比他冷血得多。”林甬说,“那报道看着虽不过是八卦,但背后一定会有人同我一样去查他的身世。我满心思都是他的破事,明知他是故意要我多虑,但那之后满心思仍是这些破事。”
林甬话题跳脱,阿原默然片刻,只得道:“少爷,的确有人在我们之前就去芥小姐生前就职的中学调过她的档案。”
“你同我说过之后,我一直就在想着这事。”林甬撚熄了烟,道:“我总觉得哪里古怪。芥樱死得太蹊跷了,时间、地点、原因,简直像个只会发生在钵兰街的情杀案,再怎么说她都是向文的情妇,哪怕无名无份,肚子里还怀着新记未来的太子,轮/奸到险些一尸两命,亓蒲最后又是被17k的人碰巧抱走……”
“世上倒还有这么多的巧合。”林甬忽然意味不明地停顿了一下,随后喊了一声Kevin,问:“你觉得会不会是向文想让她死呢?”
阿原一怔,道:“少爷,我不知道。不太可能吧?”
“不是不太可能,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当然不会是向文。”林甬笑了,又道,“别紧张,我嘴巴痒,随口胡说而已。”
“不过实在是太顺了,”林甬说,“我还以为查向文的旧情人要用很久,半个月就能查到芥樱,简直是有人等着让我知道,我用半个月就能查到的事情,你说向文能不能查到?亓蒲自己能不能查到?他们就没什么动作?”
阿原道:“也许在我们之前去查的就是17k的人。何况那案子主犯基本都死了,向生也并非无动于衷。”
林甬没接这话,只说了个“是吗”。
在沉默了许久后,阿原又听见后座的林甬突然说了句“不过徐子杰还是要杀”,他正拐过一个时常有行人横穿的路口,听得林甬这话愣了半秒,没能及时注意路况,紧急踩下刹车,两名年轻女孩惊魂未定,飞快小跑着穿过了马路,车身随着这骤然的变动轻微摇晃了一下。拐离太子道,已至嘉道理,阿原将车在路边停下,回过头提醒林甬:“但是大佬现在不中意我们杀人,让所有人在差人换届结束前稍安勿躁,少爷你今日寻徐子杰的麻烦,恐怕大佬知道不会高兴。”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林甬却没下车,重新点了根烟,说,“是他徐子杰自己不走运,加班眼花,又碰上醉驾司机,每日发生咁多起车祸,总不能事事都算在我们头上。况且今日这一番带的都是我手下的马仔,也没几个人,你只叮嘱他们管好自己的嘴。”
阿原停顿了极短暂一瞬,便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会安排。”
林甬只是坐在后座,沉默地吸烟,仿佛是因为无风,所以扑回面上的疼杀了他的眼,他已说了许多的话,可再没有提到那只猫。阿原意识到他也许并不想立刻回家,却提不出山猫那样“去蒲”的建议,只能默默地在车内陪伴着他。
直到一根烟尽,林甬终于提回话题开端的猫咪,道:“Kevin,Mateo说猫也是出了车祸。”
阿原听见他说:“可若我记得带着它走,若我不执着要回香港,怎么会出了车祸?我真的忘不掉,半个月了,我做这么多,我让自己这么忙,可还是忘不掉,我真的无办法去想这件事,我只能不想,只能不想。”
“车祸太方便,又太干净了,”林甬几分钟内烟抽得太凶,声音沙哑到几乎很难听得分明,“正因着太方便了,每次我都选车祸。——其实我知我不是好人,”他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自嘲,“我知我不是好人。”
阿原诧异地从内视镜往后看了一眼,见林甬盯着窗外,侧脸便已写哀。他说:“你随意开吧,我暂时是不想回家。”
阿原沉默半晌,应了声是,重新启动了车辆。他第一次自私地为林甬做了一次判断,认为有比自己更适合安慰他的人。车辆沿着亚皆老街,一路南下,直至进了海底隧道,后座一直再未言语的林甬方才抬起头,说:“Kevin,我让你随便开,你这是想去哪?”
“我不知道,少爷,”阿原回答,“我只是听向生说你半个月前,元宵那一日,收到信后,晚上是去了白加道的。我想你也许现在是很难过,但我不知该怎么办。”
那日林甬收检了所有情绪,瞒过林然,甚至瞒过自己,仿若不痛不痒,依照约定去了半山,可又将车速踩到那样快,其实究竟是不是想同亓蒲大哭一场?他的猫死了。他的猫死了,他的猫死了。只是他有很多消遣可以去做,有很多事亟待查清,死只宠物又能是生活里几重之重?而后到了十七号,不过短短五日,五日却如何能比一年漫长,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能讲,谈亦是些无足轻重的闲事。
阿原经过香港公园时,林甬便让他在花园道上停了车,自己一个人走了下去。
入了夜的园林颇为冷清,钟塔旁的喷泉大抵终年无休,自圆雕边缘挂下一幕轻薄水帘,倾如瀑布,这样肆无忌惮的雪白,这样肆无忌惮,林甬靠在拱廊上,心想是否没感情的物件方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去行这一件唯一的事?没有欲求,便惹不来伤心,伤心有害无益,不过只会使本该忙碌的人陷于无意义的迷茫和空虚。
他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见到亓蒲,见到了也不会同他大哭一场,即便他半个月前迫切地需要去见到某一个人,其实谁都可以,只是亓蒲也许最好。如今人死了他都无有泪垂,怎么猫死了他便要心伤吗?
不过是彼时情绪亟不可待地需要一个安慰,可见面那一刻忽而不想再说其他,亓蒲也许会心疼他,宋小天去死亓蒲都会为对方忧郁,只是哀过再倾诉显成一种乞讨怜悯的卖弄,一切无可复生之物,求助与示弱于事无补,无声征讨与索求同情,他要借他作渡海之物用桥梁,还是要借以升温拉进感情?不自觉的讨巧自觉后再上演,是在亵渎何物?有些事启言已知无从安慰,无从安慰还有什么好说?纵仅一个多月的时光,猫咪是家人不是宠物,他对它的留恋并不只有让出一张床或让出一段生活这样简单。死只猫你要哭吗?动刑之后立刻还能动情吗?易写十鉴,大喜失言,大怒失礼,大惊失态,大哀失颜,大乐失察,大惧失节,大思失爱,大醉失德,大话失信,大欲失命。
除了哀惧思惊欲,他从前样样犯禁,可这一半例外,不过是他过去不知何为哀惧思惊欲,怎么连一只野猫从墙边跑过就能令心底积压之情感破土而发,他到底是难过还是不难过?难过是否一定要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写在面上令人人都知他心伤才足以称之为难过?脚边积了一地的烟头,死了他便不用担忧早晨被猫屎熏醒,没有猫咪再会同他抢床,没有毛茸茸的尾巴来攀他的手臂,不必挂心自己出门猫咪会否走丢会否寂寞,阿原不必提心吊胆害怕与一只宠物合葬。
没有感情的水帘有一样好,是不会因他忽起忽落的情绪而少了半分艳色不允他见,它只顾下它的肆无忌惮的泪,谁搭理看客的七情六欲,它要哭便哭,终年无休,至死方休。林甬回到车上,带了一身盖过广藿香的烟味,向阿原道:“调头,返屋,以后不要自作主张。”
阿原沉默片刻,低低应了声是。车辆方拐离嘉诺撒医院,又经过了山顶缆车总站前的阶梯,林甬望了一眼,过了一会,低头拨下了一串熟悉的号码,在传呼台留了一条信息。
亓蒲收到一刻正在会客厅,面前的司文芳见他一动不动许久,这时忽而缓慢地低下头,分出神去查看信息,便止了话音,将手中的档案袋放在了茶几上。
司文芳身份敏感,能来白加道亲口向他转告路岭死讯,已经算是破例,不宜多留。她该交代的情况大致已经言毕,具体细节在档案中都写得十分详尽了,见亓蒲一直没将视线从传呼机上再抬起来,司文芳便也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起身准备离开。
不过她总觉得亓蒲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没什么反应,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于是临走前便提醒了他一句:“后天去拆石膏时注意安全。恐怕那些人的目的仍未达成,香港从来就不够安全,如今你更要处处留心。”
亓蒲未言语,Steve便替他答道:“您放心,嘉诺撒很近,不会出事,或届时直接请医生上门——”
“Steve,现在call他来,你派司机去接。”亓蒲却在这时平静地开了口,“我今夜就拆。”
Steve一怔,连司文芳亦错愕地转过头,亓蒲话落便起了身,仿若没有察觉落在身上的两道视线,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拿了档案袋,往楼梯口走。他脚步虽很慢,落地却十分平稳,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什么都欺杀不了他那一副倨傲。
司文芳望定片刻,轻轻喊了一声“Elias”,几秒过后,对他说:“人各有命,你要节哀。”
她不过只是开口,身并未至,亓蒲却仿佛被人从身后蓦地猛拽了一记,竟是趔趄了一下,随后一刹那间就这么平白地生生跌倒在地。Steve与司文芳皆是一惊,快步想去扶他,亓蒲却略一摆手,低声道了句“不用”,也没回头,自己坐在地上,过了几秒,垂着头,似乎是笑了几声,肩抖了几下,而后兀自爬起来,上了楼去。核心至佳,再没摔过,走了。
司文芳一颗心实在放不下,又不能再留,便叮嘱Steve先不要联系医生来给他拆石膏。Steve送走她,回厨房泡了些安神的茶,又让女佣去找了通六经的线香,一切备至,他却在门廊里徘徊了将近一刻钟,始终的趑趄,女佣看不过去,主动上前,小声开口:“不然我上去畀少爷?”
“唔好敲门,就摆喺佢门口吧。”Steve说完,女佣接了托盘,刚拾级上了几步,又被Steve再度叫住,她回过头,老管家满面疲倦,走到她身旁,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是我来吧,我担心少爷现在不想见人。”
Steve独自步上台阶,停在亓蒲门外,喊了一声,无人应答,半分钟后,他便轻轻推开了屋门。主卧几乎占了二层一半的面积,未置太多家具,装潢一色的冷调,往日便同病房一般,此刻更显空荡,一貌死一般的惨戚。唯一流动的只有唱片机正播放的一支钢琴旋律。
Steve一眼晃过去,竟没能找到亓蒲的身影,心头忽地一紧,还没开口,冷风便自敞开的窗台送进了屋内,帘栊纷飞,轻清的春雪般的白,再一定睛,亓蒲不过只是不在屋内,屋又太大,不仔细便看漏了。
他倚在栏杆上,右手的石膏已是自己拆了。黑漆漆的屋里晃眼的全是雪亮亮的白影,帘里贴着墙角藏了,约莫不该说是他藏,只是放着一壶水烟,捻了底座的灯芯,靠近露台便能闻到空气中还留着隐约的金银花香。金银花便是忍冬,只是草木无情,一如声无哀乐,不过是人为草木命了名,予了忍这人为的感受,而后至如今,将草木为烟,为毒,为药,为酒,便可以替人抹杀了不必要的感情,书桌就摆在室内正中的位置,前不挨,后不靠,桌上扔着拆下的绷带、几块四分五裂的泡软的石膏,一把钢刀扔在一旁,尖端带了点浅淡的血迹,想来他拆时还是划伤了手。
几绺碎发垂在他的眉间,雪亮的玉白的面上落了漆黑的影。Steve走近了,望他目色平静,却又好似有些恍惚,但那恍惚也恍如错觉,马上便明了他一定是用了致幻剂。
亓蒲没有转过头,望着半山浓白的夜雾,想象中,那是朔方的大雪。是荷兰的大雪,是苏联的大雪,是雾,是冷的晚风。是在海面上,立于游轮的甲板,往雾的深处行,夜空只是渺茫的旷野,不是雪或风迎着他的面,是他行走时迎了上去,夜空是他可以从天文镜里望见的银河,身边那些细小的白沫并不是雪,那是一个人往前漫游于银河之际,与他擦身而过的尘埃。
但尘埃也不过是僵冷的死物,毕竟最初并没有什么金属,那是一颗又一颗生命走到尽头的恒星,陨灭了,从此弥散成一些金属的元素,主动往银河里飘去,此后便成了尘埃,此后方有了尘埃。
便像你日记里说雪为何是脏的,只是你不用功念书,所以不明白那美不过是附着了悬浮的不洁之物,一些无名的遗体,你却当成是你的星。
电话线落在地上,从屋内延至露台,座机在他怀里,亓蒲是在对着听筒低声说话。
Steve只听得见风声在答他。再低头往回一看,哪有这样长的话线,他连电亦未接通,手指停在拨号盘上,低低地说了许多的话,而后便安静下来,连那梦呓般的絮语也消失了,只他始终也没有转过头,谁也不想看,仿佛除了停留于幻想谁也不必再看。
直到他往挨着栏杆边缘轻轻地一坐,方回过身,对他笑了,刚发觉他立在那里一般,问:“Steve,你哭什么?”
风捎着他的声音到了Steve的耳边,老管家往自己面上摸去,一手的泪,蹒跚地向他的小少爷走过去,现在他真的只是小少爷了,因为已再没有另一个了。亓蒲俯下身,张开双臂搂住了Steve,他的怀抱并未因受久了冷风而少了温暖,他的怀里并不冷,原是一直揣了只小巧的手炉。
Steve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又说了一遍:“小少,你唔好太伤心。”亓蒲安抚般拍了拍Steve的后背,道:“不要紧,我没事。不过是睡不着,便拆了石膏。若你喊了医生来,就请他为我开几日的安眠药,这段时间恐怕我都睡不好,但我明白总该要睡的,还有许多的事待我去做。”
Steve嗫嚅着,只是泪已噎滞了声,亓蒲却仿佛明白了他想说的话,道:“我并没有太难过,只是觉得这消息很不真实。即便那档案里有吕乐车上的录音,还有——还有遗体的医检书,但哪怕这样,”亓蒲顿了些时,道,“我仍觉得不够真实。也许是我吸得太多了,总归不要紧。你不必哭、不必哭啊。”
“我答应过路岭,尽快带他回香港。”他说,“明日就去接他回家了。”
这一夜的通讯台,分别将两则留言发往了两台寻呼机。不约而同地,停在了见面或谈话的前一步,仿佛明白有些悲伤最好不过自己消化,毕竟记忆中彼此从没喜欢过那死去的人或动物。毕竟有些话,说来不过是平添旁人的伤心。
毕竟香港的节奏是从不能容许一个人自由地做梦的。毕竟他们都一个人走过很久,最难捱的一些时候,不必非拽着另一个人沉入海底,毕竟接吻需要氧气,所以只需发生在海面以上,便已太足够了。
但那两则通讯还是传至了对方的身旁,即便有那么多的毕竟,可某一时刻的停顿里,还是拨出了那一串呼号。
林甬开玩笑一般留言问他:“想不想我?”
亓蒲在半个小时后复了这条信息。
“不想。”他说。
--------------------
附译
新抱:儿媳。
细细兜容易媾:情事经少易受骗。
冇瘾:无聊。
Hea:闲。
閪:脏话,某生殖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