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潢华贵的书房里没有捻灯,只有透过半扇落地窗投在沙发椅上的月光,猩红绒布窗帘垂向地面,像是发了霉的葡萄酒。借月窥得全貌,偌大空间仿若是换了派用的旧日舞厅,三面黑酸枝木书柜与墙等长,微泛紫褐光泽,高脚几与书桌两侧缀满西番莲纹样,清一色一木制成,选材耗费不赀,风格富丽大气,显然出自广作名匠。
一切繁缛奢华皆藏于满屋低调红黑二色之下。屋门被人粗鲁地撞开时,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粗略环视一圈,眉头微微蹙起,道:“Ryan,your room is always so gloomy…Did you think I wouldn’t find you?”
他那一口低沉又标准的牛津腔打断了机动钢琴叮叮咚咚的优雅旋律。一间书房被切割成两个部分,有月的窗边在演奏古典乐,与之相对那一面书柜旁,留声机里正放着山口百惠。他们过去一边食辣咖喱一边饮冰镇的苏格兰威士忌,亦有这一种古怪的和谐。他语气几乎是不耐烦的,却也没因此就去拉开了吊灯的线。一九七五年一支谢谢我的爱人,听的人简直是长情地爱恋着这位昭和时代的歌姬,他总听这一首歌,后来梅艳芳一九八三年翻唱的版本便被另一个人买了磁带随身收藏。
室内太暗了,显得那一线呼吸时燃起的火光格外引人注目,对方衔着香烟踩在移动梯上,从书架的高处取下一本厚部头的书,一节白的烟身像是在咬着一根不会上瘾的糖,听见他的声音便回过头来,他将笨重的书本绑架一般挟在腋下,踩着木梯一步步落下来。脸前的一点烟火晃荡,好似人在向下追逐一只萤火虫,喜欢那种无头脑的小生命,生命历程被昆虫学者研究讨论就变成一幅徐徐展开的壮烈史诗,多少日孵化,多少日成虫,听那些人娓娓道来是在口述一版微型的千里江山图。好像立刻变得罗曼蒂克,喜欢七秒的金鱼,喜欢一切头部很小的宠物,厌恶了只肯开窍百分之零点一二三的人脑,让你窥见迷雾又无能力观透全貌,简直会恨这种不痛彻的煎熬。唯有简单到一捏就碎的小东西有至上的可爱。
他裹着一件黑色的真丝浴衣,两条长带松垮地系在腰间,成为圣笅的形状,方走下来,整间书房仿佛就被他身上无花果浴液那股椰浆的乳香完全填满了,突然变得这样小,这样狭窄,漫山遍野,全只剩了一个人的气息。他将书随手在一旁的角几放下,抱臂倚在书架上,懒洋洋地吸着烟,并不回答他不成话的反问,等发声的人用质问般的脚步走过来,停立在他身前之后,就更没了开口的必要。总是他先走过来再走出去,这个人只是立在他自己的地方做他自己的那一些事,却好似天然地就成为一种游刃有余的引诱。无人处的见面先接了久别重逢般的一吻,缠绵如同从一九八三年延续至今的缠绵,唇一沾过去他就笑起来,含混地喊了一声“Chris”,一开口就被吮住了剩下的话语,他的嘴里有烟草的味道,笑容却是羊羔般柔软无欺的一张脸。每次接吻他们都不闭眼,好似每见一面就再少一面,哪怕在香港的确是这样,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是从大洋彼端保留至今的习惯,这种古怪的关系也是。Chris看着他,想不闭眼这个人的睫毛也垂得像一把紫檀香扇。轻轻一摇就袭罗了一座城市的雾气,不落泪也是潮湿带雨的,整个世界的浮躁和怒火都要在这种无愧色的美之前首先感到自惭形秽。在伦敦的时候他为他们的接吻习惯找到解释,合起眼是害怕看到自己倾囊而出满心爱着的只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普通人,没有人完美到值得承接另一个人的幻想,爱就是幻想,是萨尔斯堡树枝上的盐石结晶。大部分人脱光衣服比穿戴齐整更缺乏欣赏价值,那做爱干吗还要开灯呢?Chris指间绕着他散在枕上的一绺黑发把玩,听见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们Chinese做爱不都要关掉所有的灯。立刻义正辞严地替他与殖民地政府划清界线:You’re Chinese either,the same like me.可他们做爱从不关灯。他听完便仰起脸来瞧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仿佛那里是一汪来自遥远东方园林里玉绿的湖泊,而他自己是阴天时徘徊在加尔河高架渠废墟上的一轮望月。水清鱼读月,想起东方的诗,他要掉进去,他想,他马上要掉进去了。随后他就真的掉进去。躺倒在柔软的烟灰色兔毛地毯上做爱就像是身前与身后同时都被人拥抱着,这个角度令他可以轻松地看见落地窗外爬到红砖别墅屋顶上那一抹朔时的月,人如满月,月却是凋零的枯叶,消瘦、残败、破落,斜插进去的树枝像他高潮时一只手按着天空画上去的喘息,曲折又突兀,离开了书页的一切真实得近乎残忍,赤裸到如同看惯了罗丹式的雕塑作品忽然看到被写生画家淘汰的人体。他马上移开目光打断这种不必要的联想,手指从Chris的后颈一寸寸往下数他皮肤下每一处骨感分明的胸椎棘突。感受着手心下起伏时伸张与收缩的背阔肌,勾出无限的食欲,喜欢他每一个进来和退出去的动作。他在心里用屈髋和伸髋这样无感情的词汇去形容他的进出,喜欢他在自己身上每一次屈髋和每一次伸髋。他觉得自己简直像饕餮,没有Chris也会有其他人,喜欢雄性生物被海绵体操控的简单意志,至上的可爱,双手攀着他的肩头像是握着拐杖。喜欢到没有办法解释,Chris让他喊什么他就喊什么,有时Chris还没有说他就已经先吞下去。抬起头时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子,Chris都不能够狠下心责怪他的纵欲,只是拿指尖揩去他嘴角残留的白沫,而后俯下身来,要说的话全写在吻里。吞下去仍是肚饿,Chris不来他就自己给自己,Chris一来他就不让他出去,教会Chris每一种玩具的用法,讲解同示范时Chris看着他的眼神好像一台胶片机,蒙上暗色一层情欲的影好似未洗出的菲林。他躺下去就成为一种洗涤的邀请,“Talk dirty to me,”Chris说他的身体白得像融化的奶油他就对他请求,念完习惯性咬过下唇,隐忍到了痛苦的请求,他自慰时从来不想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包括Chris,但做爱时就会格外明确地感觉到身体里是谁在动。是Chris在折叠他的双腿,在禁锢他的手臂,树枝上斜着插破了月亮,莹白的流心,玉色的绸缎,流过整个阴云密布的伦敦,淹没了,倾颓了,唯有做爱是方舟,整座城市的快乐都搭着小船从月亮流心的海面飘到他们的床上,流进他的身体里来。月是玉色,在他的譬喻里Chris的眼睛也是玉色。他想月怎么可以忽然占有几种颜色?玉的荧绿玉的皎白玉的鹅黄。只有Chris会将他中文名的后一个字叠起来当作小名去念,他听说广东人喊小孩子和恋人是把“Baby”第二个发音重复两遍,第二遍时微微扬上去,Chris用同一种先折叠再扬起的方式在他耳边说“潼潼”,念一次就进一次他就疼一次泪就掉一次,以至于回港后听见别人这么喊面上笑容依旧后腰却已经酥酥麻麻地痒到了体内很深的地方。
长了张天使一样的脸,却比荷里活的男妓还骚,Chris的广东话并不熟练,但向潼在伦敦时听不出差别,Chris是伦敦与他身体最契合的华裔混血,连在床上讲中文和广东话的声音都性感得让他忍不住微笑。喜欢Chris望见他笑起来时的目光。喜欢Chris湖绿色的眼睛,湖无月便不成趣了。喜欢Chris看似坚硬其实手感柔软的每一块肌肉,纹路如同颜楷一般劲道而深刻。喜欢Chris最知道他想要什么,喜欢Chris爱他在所有人面前像个精致而不染纤尘的驯顺玩偶也同样会爱他在床上索求无度地渴望被人弄脏。学校外第一次见到Chris时在私人俱乐部的游轮聚会,第九层甲板的泳池旁唯有向潼站在冰激凌机前捧杯不想参与跳水,Chris当着所有友人的面评价他只是个病恹恹的漂亮男孩,“无聊透顶”,Chris说。聚会过半向潼被劝着饮多几杯酒便犯胃病,派对里狂欢的每个人都好醉,所以他走到船舷旁拜托一个人抽烟的Chris陪他下楼去卫生间,Chris问你自己不认路还是不会对准?表情是有一点不耐烦,向潼小声说我怕吐完没力气走出来,疼到泪水从额角流到眼角,Chris掐了烟,最后还是拽着他的手腕带他下了楼。等进了灯光暧昧的卫生间,向潼背手靠在门上,一言不发看着他,Chris问你站那儿干吗,到底吐还是不吐?向潼那天穿了一件罗圈拉夫领的衬衫,肤色却比他颈侧的花边褶皱还要雪白,头顶的灯光将睫毛在他太小的脸上投成一把太重的扇,仿佛是沉重到压着他需要往地面跪下去,Chris停在他面前,向潼仰起脸望着他,只没说话,Chris腿间的硬物就已经顶到了他的嘴边。门外隐约传来顶层贝斯震荡的低音,向潼给他口交的时候那一把小扇子便也随着贝斯的节拍在Chris眼底晃个不停。无聊透顶的漂亮男孩在他开口前就吞掉了所有东西,一滴不漏,袖口昂贵的衣料擦去嘴角的白色浊液,他舔了嘴唇,舌尖的色比涨红的唇还要瑰丽,跪在地上面目圣洁地仰视着他,像是希腊神话被众神爱慕的美少年,轻声说了进来后第一句话,问他站起来之后还可以吻你吗?Chris的拒绝在他的眼神里变成提着他的衣领俯身下去烦躁地咬住了他的嘴唇,骂他你怎么像个婊子一样。后来说他只是伪装成童男的忒修斯,手里握着的红线不是爱神,是他刺杀弥诺陶洛斯后全身而退的脱罪工具。可上当是不是一种心甘情愿?
喜欢唯有Chris明白他的疯狂。杀完人就想让Chris拿着上膛的枪抵着他的下巴命令他坐在自己身上,然后给他。不用解释Chris就听懂他的欲望。他含住尚带余温的枪口,粉红色的舌尖从上往下一点点一寸寸舔过漆黑的枪身,认真,单纯,像在完成一件老师布置的功课,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Chris的眼睛,如果不是被他撞进去时夹得那么紧那么盛情,身上和身下都是不说话的勾引,Chris在他身体里一下子硬得好厉害。一遍又一遍直到Chris最先举起白旗,与他们身旁没了声息的尸体一样抽干了精力疲惫不堪地干瘪下去。最初请Chris教他用广东话怎么说“射在里面”,Chris根本无办法教下去,他才学到一半Chris就已先执行完毕,方伏在他身上粗重地喘息,还要咬着牙保持无必要的绅士风度同他道歉。最终他学会的第一句广东话是“唔够”。向潼用不标准的口音求他“射在里面”比起他用Chris平生听过最柔软的声音说这句中文要好受得多,Chris缓过来就加班加点地教会了他,不许他用中文再讲这句话。
“乜都唔够,”某次Chris手臂环过他的后腰,斜仰在雕花的床头,向潼骑坐在他的身上,将身体倾压过去,枕在他的肩弯里,歪着头轻轻吸一口烟,缓慢地感受到流淌在身体里的所有烟雾和液体,听见Chris问,“点你至肯够啊,大佬?”
后来他们回到香港,Chris便将说这句话的场景从床笫搬到街道。一回香港就已降温,他仍保留在伦敦的穿搭习惯,总披着及膝的斗篷或大衣,穿领高到下颌的浅色薄内衫,整个人瘦得像是流在人身上的冬阳或月光,一晃眼白得有一种光明之感,掺不进一丝杂质的干净,去哪都带着保镖,车进车出,五光十色的烟火都市被他生活得像是还在清幽静谧的Smartfordshire,如同过去哪怕偶尔将手伸到伦敦东区搅进黑帮控制的夜总会里,苏格兰场的枪口也对不准三十英里之外这名藏在巴洛克式庄园里手无寸铁规规矩矩念书的东方男孩。比谁都像一张脆弱的白纸。不生毛发的身体也像一张白纸,白纸穿了两枚镶钻的乳环,所以连里衣都不能够贴身,回到这里身边有那么多人每一双眼睛有意无意都在观察他,好在香港多山,让Chris驱车带他到无人的山顶林间,大部分不方便他经手的事都交由Chris去做,而他要给的奖励对Chris来说简直是惩罚,一天都不能够不被抱的人,几天几周的寂寞留到一齐一刻一夜来还。他要的是奴式的侵犯。一遍又一遍缠着他再进来时的姿态真想录下来,放给旁人论谁看了都要血压升高。向潼听了他这般赌气似的话,反倒微微笑起来,说你尽可快些录下来放出去,那我便每日每夜都再不缺人陪了。你这么喜欢我……Chris看他且说着又俯身下去含他的东西,痛苦又快乐地向后倒在驾驶座上抬起胳膊遮住了眼,谁能不喜欢你?谁能不喜欢你?连面上沾了精液整张脸与脸上的神情永远都纯情得好似那只不过是蛋糕上的奶油。谁能不喜欢你?
Chris做的时候偏爱卷起他的毛衣,勾扯他胸前从这一头连到另一头的细链,听交错在微微喘息之间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看他面上情动如同在棉布画布上打翻了高饱和度的油彩,难以保存的艷色,只有一场戏飞一场春梦。附耳低声念他的名字,折叠起他的膝盖,再折叠起第一个字音,架高他的双足在自己的肩头,再扬高了第二个字音。
潼潼。熟门熟路,至深地楔进他的身体,你好淫。成日穿得那么多是哪一处痕迹不能见人?指尖像条热带鱼,从腰侧游到胸口,这里,游到乳尖,这里,游到锁骨,这里,游到喉结,还是这里?向潼微开睁眼,紫檀木扇般的睫毛上挂着摇摇欲坠的泪滴,如他被按在座椅上仍起伏得似要坠跌的身体,将他停在颈侧的手径直带到了小腹的位置,手心细腻,是连他多会用枪都无人能够自此窥穿,与他每一寸肌肤相同的细腻,贴着他的手背,带他按在肚脐下一些的地方,Chris往上顶的时候就用恶魔一样的声音轻轻告诉他:“都错了,阿玉,是这里。”
某次Chris替他在扯拽中被摩擦得发了炎的乳尖上药,贴心地先下了一半的车窗令他可以自在地食烟,向潼点烟的样子再娴熟都永远像是小孩子学坏,棉签蘸着清凉的膏药拭过红肿的乳头,都不知他究竟是因受疼还是享受方皱了皱眉,而后偏过头吸了口烟,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Chris问:“宝贝,回香港开不开心?”
“香港比伦敦可爱些,”被他捧着的宝贝将下巴枕在手心,胳膊搭在车门的内饰板上,说,“这里每一个人都像是金鱼。嘴巴一刻不停地在说,在问,眼睛一侧要看左边,一侧要看右边,而前面的一切都交给风水决定。”
“所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啊?”
“开心,怎么能不开心?”向潼说,“你知道我是最喜欢小动物的,而这里几乎是什么都有。”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狗呢。”Chris扔开棉签,收起药膏,指尖慢慢揉搓着催化药膏的吸收,对他说。
“怎么会不喜欢?我最喜欢狗了……”
向潼的手指缱绻地绕过Chris的脖颈,仿佛那里套着他的项圈,说:“特别是被牵回家后的流浪狗,小小的脑袋里就只装得下一个主人,又可爱,又听话。”
Chris捉住他的手指,怕痒似的问:“我不听话啊?”
“你?”向潼看了他一眼,轻轻地说,“阿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做着什么事。宋小天死得那么难看,我哥这样伤心……都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没让你和宋小天死在一起,知不知道?”
“当然是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那时宋小天怎么会落到我手上。”Chris笑得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颠得坐在他怀中的向潼后背直往方向盘上磕,边笑边想,断断续续地说:“不过亓蒲真伤心了啊?宝贝,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又见了面了?他哭了没有?”
他抱着向潼坐直了些, 感兴趣地凑过去“嗯?”了一声,催着他回答。
向潼退开一些,往窗外抖了段烟灰,说:“前几周,台风刚来的时候,宋小天出事的那天,许生让我去码头,大抵香港人遇到事总是先想着坐船离开,他也在码头呢。——还背着宋小天的尸体,走了好一段路。”
“怎么,你就看着他一个人背?干吗不去帮他一把?”
向潼吸了口烟,过了一会,才说:“我看着心疼,他肯定是要告别的,我不想打扰了他,不可以吗?”
“你心疼谁?心疼亓蒲吗?”Chris贴到他的胸口煞有其事地听了听,“宝贝,你这怎么还有颗心会跳呢?别是生了什么病吧?”
“我哥……我哥真是对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好。”向潼没搭理他的疯话,在玻璃窗上捻熄了烟。
“可不是吗,连条狗都要厚葬,连搭着我一整个人都赔进去了,两年的工夫都打了水漂,还不如留在英国。谁知我当初一走,之后你又会找了谁来陪。”Chris道,“要么你给我安排件什么事做,要么我直接回伦敦算了。”
“没有别人了,其实还是同你在伦敦的时候最好。我一直很想你呢……”
向潼忽然温柔起来,双手捧着他的脸,吻轻而又密地落在他的唇上,像捂着一杯取暖的热饮,小羊嘬水一般可爱地表达着他的想念和喜欢。“现在我不回去了,你一个人还回去做什么?”
当然不会相信了他再没找其他人陪,可Chris大抵一直就是无办法拒绝他这样一边残忍一边迷人。手从他方垂下来的毛衣底部又贴着他玉一般细腻而微微泛着暖意的皮肤攀上去,作出了最顺理成章亦最合乎他心意的一种回应。
“还不是你讲我去哪我就去哪?”
现在他们在书柜前接了久别重逢的一吻。讨论过为什么人要闭上眼睛相爱,接吻时却又都将彼此皮肤与衣物的质地都清清楚楚尽收眼底。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是了然的,向潼最先结束了这一吻,推了推Chris的胸口,侧过头去拿桌上莲花状的烟灰缸,抖落了一截已经积得很长的烟灰,在广州待得好好的,突然回来做什么?
Chris取走他指间的烟吸了一口,不欢迎我回来吗?都快到春天了,警方还没结案,你回来只会给我惹麻烦,向潼从烟盒里重新抖出一支,衔在嘴里,微微向前凑近,烟身短暂交错,借着他的烬火点燃,出了事我是不会管你的。
要不要那么无情啊大佬,我哪里知道纪山同那个细纹仔从前认识?
不要和我装傻。Chris将烟蒂丢到了向潼手中的烟灰缸里,向潼指间端着烟,虎口托起他的下巴,Chris,你前几个月是在广州,还是在泰国?
当然是在广州,Chris指尖穿过他的指缝,抬近到嘴边,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他的烟,不然怎么能收到你寄给我的磁带,你什么时候录的,我都不知道。
你开的是我的车,我录了好多、好多。向潼听出他的避重就轻,向后靠在书架上,眯起眼对他可爱地笑了。要一盘一盘寄给我听,又不许我回来吗?Chris贴过去,扣着他的手按到他的头顶,指尖摸到书籍上烫金的文字,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聂鲁达,聂鲁达知不知道他的读者寄二十盘性爱录音,害得听得到碰不到的人有多难熬?
浴衣的宽袖滑落到他的手肘,露出一整节白如脂膏的小臂,在昏暗的光线与深色的木书架之间明亮得几乎晃眼,尝到才知道。
大佬想用哪里尝?唇黏着唇蹂躏,都说唇薄的人冷淡,可见口口相传不可信,你要是性冷淡,全世界的男妓都要失业了。点单都要十个八个男妓才够你吃饱。
向潼笑着捂开他的嘴,我又不吃人。你若是肯吃人,我早便轻松多了,你只乐意折磨人。最喜欢折磨人的是我吗?向潼睨着他反问。以身饲虎,我压力好大的,不找点业余爱好还怎么排解,何况我折磨人的手段,还不是你先教会的?
向潼说:“在床上是情趣,用到别的地方就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Chris从他浴衣半敞的领口伸手去找那根乳环上的细链,绕在指间,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轻松地说,“你折磨我要听Yamaguchi,我折磨人要听Anita,听来听去,还不都是同一首歌。”
Chris道:“疼痛只是爱的利息,是你先教我的。”
向潼听了这话瞧了他一眼,目光里像系着一根线,一瞥就在谁的脖子上围了浅浅的一圈,一收一顿便无声地勒紧。西方的红线不是东方爱神的红线,他说:“我们之间有这利息能收吗?”
Chris的手心始终合会着他的手心,细腻是他从前戴着丝绸手套白学会了换枪和射击,肮脏的事沾不了他的手,总有无数把刀等着让他去借。留声机里山口百惠柔情百转说出那一句“ありがとう あなた(谢谢你,我的爱人)”,向潼听了一千次还是每一次都会走神,Chris同样不会日语,只是听过太多遍,仿佛陪着他一起掉进了歌声里,忽然说:“纪山倒是欠我一句多谢。救了他第一回,又成全了他第二回。”
向潼半晌方道:“他哪里欠你什么。两年前送你到广州时,让你去救了他的人是我,却是你自作主张,非令他改了名字,改成现在这么座沉闷的山。别人不过是与你占了同一个字,又碍着你什么事了?”Chris从他头顶取走了那一本诗集,背过他往沙发上走,说:“你哥与你连同一个字都未占,又是碍着你什么事了,Ryan?”
向潼停在原地,为留声机换了一张胶片,唱针读出一段嘶哑的“噼啪”盲音,另一头机械钢琴的乐曲暂时占领了整个空间,他吸了一口烟,低低地说:“阿玉,你实在不该杀纪山。我还有事情需要你问他,现在我们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理由离开香港,你说联系上他时他已正准备动身前往泰国……这件事令我始终不能放心。”
“我要杀的从来也就不是他,是他自己要英雄救…英雄救美?”Chris斟酌了一下用词,往下陷进柔软的皮沙发里,自在地舒展了双手双脚,“他在警局里混得一直还算可以,就这么死了,我也觉得可惜。不过这都不要紧,他和姓路的那个细纹仔原来还有一段交情,被他藏得这样好,若不是到了泰国及时暴露出来,等他回了香港会更棘手。不管他用的什么理由,现在都已翻不起多少水花,我杀他是替你解决后患,”向潼走到他面前,Chris挑起眉对他笑了,“宝贝,你要多谢我。”
Chris说:“留这么个洗马榄的人在身边,睡不安稳的。”
Chris中间穿插了一句广东话,向潼低头看着他,问:“什么是洗马榄?”Chris说:“吃里扒外。”向潼道:“纪山一直很忠心。你不能因他有倒戈的可能,便直接替他定了未来的罪了。”Chris笑着伸出双臂,一个邀请他来自己怀里的拥抱,说:“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我最喜欢你这副道貌岸然的婊子样。哪怕我不杀他,难道你知了他与路家的小朋友纠葛不清,还会留着他的命?在我面前还装什么?你分明是一点都不能容人异心的。”
他攥住了向潼腰间松松垮垮的浴衣系带,一扯便快扯落了,衫垂带褪,春睡捧心,最先同窗外的月光一般流泻地落到他臂弯中来的是裹着浴衣的人,书房底下铺设了龙道似的地暖,“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Chris触碰到他身体上每一处皮肤都是温热的,向潼心不在焉地打断他:“我的中文不好。”Chris道:“你的广东话也不好,是不是?总归你不想听的东西就永远无辜地装着听不懂。”
向潼含混地“唔”了一声,蜷在他身上的姿势每每总像个怕冷怕至极了捱不过冬的小动物,仿佛他真没安全感,皮肤半点都未着凉,还永远趋暖似的往他怀里钻,Chris说:“不过我还是喜欢听你说‘我们’,好像我们真的是我们。”
向潼又像是听不明白,微微笑道:“我们不是我们吗?”说“我”字时的口型好似是一个轻柔的吻将要落下来,“们”却是先闭了口的发音,像一道关上的门,封住了一切亲密的可能,简直像他做爱亦不过只是为了取暖,身体滚烫了心还是冷的。Chris说:“宝贝,你和我要的东西不一样。”
向潼说:“我没有太多想要的,至于你想要什么,如果我有,你尽可自己过来拿就是了。”他大概是不想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谈话,勾住Chris的脖子将他拉下来吻了吻,现在他要开始索求他一直以来想要的那一件最直白的事情。
Chris解开圣笅,俯身回应了他,问:“这是一个promise吗?”
向潼在他怀里单纯地笑了,说:“Chris,这是我给你的covenant。”
新界北连排别墅书房里有人轻轻松松一踮脚就摘到月亮,一海之隔,另一头有人在中环五号码头着全套黑色西装终于等到此地旧日话事人海运归来的檀香木灵柩。时隔一周半方才魂归故里,是Steve亲自飞往泰国处理后事,辗转多途高价买下斐济转运清迈的名贵老山檀,请来多名木匠耗费五日共同制棺。只是五日都缝补不全路岭在狙击弹的冲击力下碎成多块的尸身,殡仪馆美容师尽最大努力,Steve摘帽看了一眼就别开视线,不能直视下去,请随行的泰语翻译转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是吗?
得到肯定答复,他拄拐倒退一步,轻点下头说我明白了,辛苦各位,转过身抬起礼帽遮住面容,往外走的每一步蹒跚之艰难,他真的只是个老人了,承受不起这样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泪水顺着两颊像几条蚯蚓扭扭曲曲地爬过皱纹的沟壑,一滴一滴掉到手背。
异国他乡,仓促入殓,死者身份与枪击事故特殊,Steve四处奔走打点颇费工夫,回程只能选择水路。回到香港时九龙畅行道六号红磡市立殡仪馆已经完成布置,灵堂内桔梗与白菊如同万千树雾凇,葬礼由17k人士主持操办,但有过往上契之礼为证,名正言顺,无人提出异议。亓安一周前平淡交代了一句:“无论如何,让路仔风风光光走。”亓蒲听完低声说好,出殡当日,殡仪馆门前数百名社团成员一身肃穆正装,人人领打黑色呔,除和胜会中环堂口马仔外,尖沙咀大部分17k成员亦在哀悼队列之内。皆是提前收到消息,今日教父契仔出殡,若非与其生辰八字相冲相剋者,有无要紧事宜,都务必准时到场。列队从停车场排至拐角花店,和胜会元老级人物先后乘低调豪车现身,龙头阿Ken哥亦亲自前来吊丧,送至白底黑字巨幅挽联,上书“惜不永年”四字。
灵柩内遗容以白布遮面,十时半至十一时,长者默哀,众平辈手含白花,依次上前鞠躬致意。路岭生前影相极少,十六英寸黑框里遗照上笑容定格自他为爱车改装完成后那一场剪彩仪式,裁去一辆左右车镜环绕彩带的漆黑机车,他的笑是香港每个平平安安十六岁中学生发自内心那一种天真无邪快乐。
阿Ken走到墙侧花圈旁唯一上过香的年轻男人身前,心里琢磨这人倒是会选,若不是亲眼见了这张相片,他都不知道路岭还有这么像个小孩子的时候。说完“节哀”,交过帛金,收了对方递过来的白色直度信封,上有红底竖条,蓝字手书吉仪,阿Ken与他并肩而立,拆开信封,将其中拭泪的毛巾搭在小臂,抖出一枚刻有伊丽莎白女王头像的银色一元硬币,以及一片浅绿包装的宝路薄荷糖。
白色压制含片,中心圆型空缺处额外再添薄荷粉一层,阿Ken偏头瞥了身旁高过他半个头的年轻男人一眼,将薄荷糖含到舌底,清凉甜蜜,每一点糖分都在安慰亲朋来宾节制伤心。身旁的年轻男人今日戴一副金丝边框眼镜,平光镜片像他镜片后那双眼睛,冰冷,机械,镜片回应流光是他回应来宾,身份高低,一律平等,节哀、有心,无有半分多余不必要感情。阿Ken见到他的侧脸,唯独睫毛像细针万万千千,仿佛快要刺穿镜面那层密封保护玻璃;所有人都不能够拆穿,唯独他自己可以。阿Ken方才交过帛金,同他短暂对视几秒,此刻薄荷糖的凉意在唇齿间漫开,令他忽然心不在焉地想这满室满厅的人,真正需要用到吉仪里这块毛巾和这一粒薄荷糖的,恐怕就只有将糖封在信封里还给每一个人的这一个罢了。
阿Ken低声问他:“几时封棺?”
亓蒲低头看了一眼表,道:“仲要等一个人。”
阿Ken微微皱眉,道:“仲等紧边个?唔好迟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