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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落观音 pharmacy 10512 2024-09-19 12:43:40

1986年12月14日,香港旺角。

“Elias哥,芳姐call你,晚九点老地方等她。前段时间医生无音讯,是受梁囚禁,不过关于当年芥小姐一案,医生好似寻到重要证据。”

咬着黑色黑石的男人坐在路边墨绿色护栏上,怀抱左膝,右腿点地,听完留言,便继续望着面前人行斑马横线。

黑一道,白一道,车流与街景缤纷,而这世上能令人行走的路,不过单调至这样分明。黑白之间,堪堪容纳一步之遥。下一秒钟,匆匆行人上半脚掌踩在白色涂条,下半脚掌遗落灰黑色沥青路面。

若非强迫心理,又有几人会似他偏执,每一步只肯在最干净一格落地。其实亦知世界并非非黑即白,就像其实亦知自己只是男仔,童年时尚托无知,以为可以黑白兼顾,后来便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选择一条路,便再没有了重来的机会。

闲来无事,他会从金巴利尽头搭部港铁,四座站过,于太子道落车。太子道自西向东,洗衣店至雀仔街,花墟道九百八十英尺距离,九龙所有蝴蝶,大抵都栖在这一方小小天地。

即便所有时令花卉里,香港无樱。

他时常坐在丁字路口左手第二位护栏,如同此刻,耗漫长午后食尽香烟一包,让宋小天从附近冰激淋车买来一份家庭装大号,看着冰山顶部那根火柴细细燃烧。只是宋小天已经不在了。一包烟食尽了,杀了瘾,便不再痒了。于是也再不去想。

只是偶尔还会梦见许多往事。

有时是阿爸。17k以贩毒发家,荷兰作为欧洲金三角,湾深多港,管制宽松,走私海洛因最高刑期仅有四年,又严禁警方使用卧底方式执法,监狱走人文关怀路线,单人单间,私人盥洗,吸引大量异国出逃黑帮落脚,其中就有经五六年九龙事变,被香港反黑科盯上后大批离境的17k分支势力。

十年前亓安生母死于荃湾暴动,加入17k后拜在第二堂主大佬和门下,还没闯出一番天地,警界就针对三合会组织了规模空前的大型追捕,其中17k不过跟在新记背后浑水摸鱼,火上浇油,谁想警方内部都被新记攀上关系,枪口最后调来调去,反却瞄准17k这只替罪羔羊。

当时大佬和身边两位得力干九指华与许卓安都是制毒高手,平日钟爱蹲守九龙附近中学,网罗化学满分人才,撺掇乖乖四眼一起做快意恩仇古惑仔。这样一群香港毒枭来到荷兰,夺权过程如鱼得水,大佬和先以质高价优的冰毒占领当地市场、又在地头蛇集团提起警惕后,客气约谈对方话事人,讲大家和气生财。然而当夜鸿门宴至半,大佬和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亓安却忽然掏出一把手枪,对准对方话事人脑门二话不说扣下扳机。

当地黑帮群龙无首,内乱不断,大佬和乘胜追击,不过数月,就扫平吞并异己势力,坐上荷兰黑帮头号交椅。

大佬和后来逢人便吹嘘这段经历,那时亓安少年老成,献策计计阴湿,深得大佬欢心,自草鞋一路平步青云,私下又九指华交情与日俱增,夜蒲红灯街,分享可卡因,沆瀣一气。在二把手徐卓安意外被刺身亡后,亓安很快接替对方位子,成为社团新晋元帅,更同九指华把酒结义,生死与共。

至于那群刺杀徐生的越南雇佣兵,完成任务后全部吞药自杀,雇主身份也从此成为不解之谜。17k在荷兰越做越大,终于荷兰政府忍无可忍,联合港英当局,将大佬和引渡回港,判刑无期。

大佬和落马后,从荷兰回到香港的人手亟待接盘,新任堂主将从亓安与九指华之间选出。无经周折,香主发问时刻,九指华直言安仔头脑好过我,大佬畀佢做,我心服口服,绝无二话。

亓蒲小时候便常讲,阿爸系阴湿佬,亓安高深莫测,点下他脑门,说细路仔唔好精,猪猪D才有大福气。亓蒲比同龄人通事要早,六岁那年的盂兰盆节,亓安便带他到跑马地坟场,祭拜了一尊陌生女性牌位。离开墓地后,在对街麦当劳买一份儿童乐园餐,在他面前一左一右,分别放二十四色蜡笔一盒,与九英寸六孔蝴蝶刀一双,用讲睡前故事同样语气,将自己如何在旺角后巷将他捡到、以及后来查明的他生母身份一一告知,最后讲你可以自己选择未来想要哪种生活,是留在这里,明知蝶刃硌手也要学会握刀,还是放下仇恨,以向苓身份,回到阿公庇护怀抱?

亓蒲一言未发,甚至令亓安望不明究竟他面上神情是懂非懂,只见他全部听完亦正好食完大号薯仔,用纸巾擦净了手,一左一右,既拾蜡笔,亦握住钢刀。亓安找来帕巾,替他拭去鼻尖沾上的白色冰淇凌,终于是轻轻叹气,阿爸系黑社会,但你妈咪阿爸系差佬,跟定阿爸就不能再见阿公,你有冇听懂?

六岁的亓蒲却是认真地看了看他,对他说:“我有听懂,我会留喺呢度陪住Daddy,但我亦会变到好犀利,畀妈咪报仇。”

亓安望着他,没有说话,于是小亓蒲慢慢拧起了眉头,又问:“呢个系唔系一道single-choice question?”

他说:“阿爸,宜家唔系test,我唔中意做choice,唔好令我做choice。”

亓安慢慢地往前探了些身子,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眼睛里有了些令小朋友看不懂的情绪,对他道:“BB,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是不可以令人说一句不喜欢就不用去做的。”

小亓蒲却很困惑:“但我都可以对阿爸讲我唔中意。阿爸会听啊。”

亓安坐了回去,难得温柔地看了看他,道:“噉系因为BB系阿爸嘅大佬。其实阿爸都唔想BB离开,但是阿爸尊重BB,所以可不可以也请BB认真再想一想,刚才阿爸问你的那个问题?”

小亓蒲听完想了一会,道:“如果我可以做所有人嘅大佬,系咪就可以不用再做choice?”

亓安沉默片刻,从他手中拿走了那把蝴蝶刀,不等亓蒲反应,便捏住了他的左手,在他小指上飞快地划了一刀。他划得不深,却是很长,辛辣的、微小却不容忽略的刺痛从指腹传来,亓蒲咬紧了下唇,没有出声,亦没有动作,只是看着亓安,亓安同他对视几秒,刀尖调转,对准自己小臂上,毫不留情地一刀割了下去。这一次他没有半分收力,血迅速地、大股地涌了出来,染红了桌面上麦当劳的餐纸,亦染红了亓蒲的眼睛。

但即便红了眼圈,他还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视线只瞥了那豁口一眼,很快又望回了亓安的双眼。他将唇咬得快要渗血,听见阿爸问他:“疼不疼?”

不敢眨眼,可是只能够坚持一分钟,还是眨了眼。眼一眨,一滴眼泪便落在了手背。泪是咸的,令它落在了小指的伤口上,原来不是有这样巧的概率,一滴便落了准,是他的眼泪忽然停不下来,一颗接一颗地不听他的心思,亓安没说话,咬着一根薯仔,在自己手臂上一道一道地割,好似皮肤只是一张泛黄的画纸,他手中拿的也不是钢刀,而不过是一只红色的蜡笔,一寸寸将整节小臂涂到刺目,刺到小朋友不得不闭上眼睛,紧紧捏着自己小小的臂,好似那蜡笔是涂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天最后他是流着眼泪被亓安抱回了家,哪怕坐进车后座,亦只是搂紧了阿爸的脖子,把脸埋在阿爸肩窝,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过头。那之后亓安消失了几天,什么也没对他解释,回来后便蹲在他的钢琴面前,问他BB,你想不想去荷兰学拳?

亓蒲让Steve丢掉了那盒蜡笔,不想再看见红色,临行之前,小指还贴着一枚大力水手波派的OK绷,面对玩具室的所有模型同公仔,最后只带走了那一对六孔的蝴蝶钢刀。那刀比他的手掌还要大上许多了。其实他一直对阿爸那天的行为似懂非懂,不能释怀,直到十六岁那年,方才真正明白了亓安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

可是那样的明白实在太疼了,时至今日,他的右臂和右腿,仍然在不知何时,就会开始隐隐作痛。其实他从来不懂得,为何伤在别人身上,他只不过是望见,从来只不过是旁观,身体的同样一处,却会疼到令他无法忍受,然后在剧痛里开始分心,开始看见真实的、却又无法触及的蝴蝶。

那一年警界高层重新洗牌,又有消息传来,当局不久便将成立廉政公署与反黑专科,值此动荡之局,亓安将独子送离香港,又嘱托17k在荷兰的分部堂主照料对方,同时不仅加派一整个保镖团随行,安插左右的帮佣也是亲自挑选的香港本埠人士。

那一年他每日要上拳课、要学钢琴、要学写国语、要学英文、要学数算、要学马术、要学射击,不过每晚还有一个钟头,能够边喝牛奶边看漫画书,看叮当从百宝袋里变出任意门,带着叶大雄穿梭在不同空间,晚上睡前便会幻想自己拥有一只白蓝色大胖猫,只用一秒钟时间,就能带他回到香港。

亓安时常给他写信,但他却从来不回,似乎离得远了,才后知后觉地生起那日麦记里的气来,不在面前,方记起自己是个小孩子的身份。但即便心性稚气未脱,他的拳法却是愈渐老练,若说他颇具天分,倒也不能居了全功,他每日寅时便起,一日中至少九个小时手上都绑着绷带,脚掌从长满血泡,到结出厚茧,一千公克的沙袋从无法撼动,到一记蓄力回旋蹴就能踢飞,是脚背无数次红肿,双腿终年消不尽的大小淤青换来的成果。

他学的kickboxing,在香港叫做自由搏击,虽然照用的是泰拳规则,但本质却是旅日荷兰人带回的空手道综合技。踢拳不同于泰拳一般依赖肘膝攻击,于是亦不必为肘膝二技留出空间,步法便更为灵敏多变,大多时刻都采用高攻击性的近身距,因而他的攻势时常是密集的、以进为退的、急风骤雨般的。踢拳手在对峙时常以低位回蹴干扰敌手下盘,但他的拳风从一开始便表现出超出年龄的老辣与激进,一旦找准时机,便会迅速以对角线逼近敌方,用交替的上下直拳迫使对方分神防御,随后飞快改用他最擅长的上前段回蹴或三日月蹴给出连环重击——即便这令他的前脚掌在最开始时受了许多不必要的伤。他喜欢高踢,kickboxing比泰拳更依赖腿技,而空手道里的正面前蹴与泰拳中的高位横扫同为重创的必杀技,目标点近似,发力方式却大为不同,他自己翻看录像做了比较,认为前蹴更具有逼迫性,亦更为出其不意,难以防范;即便连续的前蹴更难练习,更考验体力。

保镖Simon叔叔负责他的接送,某次旁观后,说他的攻法有种宁为玉碎的狠戾。但那时他的血性只见于拳馆,摘了绷带的时候,不过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他在这异国他乡逐渐卸下了最初两年的防备,在保镖与佣人的照料与偏爱中,偶尔也会表现出一些符合年龄的好奇心与想象力。试过养了几条金鱼解闷,只是运气不好,没几日便死了。此后再不养宠物。十岁的时候,终于以半年一封的频率开始往香港回信。只是相当地言简意赅,“一月胜了二十五场,输了十八场”、“七月份胜了三十六场,输了九场”、“十一月,换了新一班练习对手,输了三十场”…更像是一份出纳清单。Simon叔叔和他最亲近,有次笑着问他为何不多写一些,他咬着鼻头思忖片刻,答曰等阿爸接我回香港那日,我想再当面同他一件件说。

可未曾想,这一别,便是整整十年;而再度回到香港那日,他可以说的事已经太多,最终能够说出口的,却也只有一件。

那一件事发生在他十五岁那年。一九八二年的初春,他刚过完生日不久,听闻著名的踢拳手在荷兰南部的海牙开设了一所专门的拳击学校,便跃跃欲试地撺掇着Simon替他去订火车票,那时17k的势力仅遍布于北荷兰,诸位叔叔伯伯都对他的这趟旅途极力劝阻,但他在Simon处软磨硬泡了几周,终于在四月初,换来了半年的自由假期。只不过这趟求学之旅,必须在保镖团的全程随同下进行。

那时他除了香港与阿姆斯特丹,再没去过任何地方,当夜在火车卧铺上,捧着一盏小夜烛,翻着海牙的地图与景点手册看到了后半夜,还是换班的保镖替睡着的他吹灭了蜡烛,盖上了毛毯。

在那座滨海皇家之城的中心火车站落地那一刻,用铅笔圈起来的所有景点,一个都还未成行,想要拜访的所有前辈,一位都尚不曾见,他人生中能够称之为童年的部分,便以一种狼狈惨烈的姿态,仓促地结束了。

是他忘却了自己来到荷兰的理由;是他忘记了麦记的那一个充满新地的甜腻与指腹刺痛的下昼。自那之后,甜在他的心中便不可避免,总是带了一股腥气。是他养死了金鱼。是他,从选择只带走了钢刀的那一刻起,早便为自己的人生选出了道路——杀死一个人,和养死一条鱼,究竟有什么分别?

是他忘了阿爸在手臂上割下的那一道道刀伤。亓安将他藏于荷兰的风声不知从何走漏,亓安在香港的仇家伏击于阿姆斯特丹周遭数月,煞费苦心,却忌于17k的势力,始终无法攻入,未料这小少爷竟自己选择离开温室,于是就在莫里茨皇家美术馆前,连环炸药当街引爆,宁静的Hofvjver掀起滔天巨浪,好似一场碧蓝色的雪崩。混乱中自四方杀出数十名蒙面暴徒,手持ak47疯狂扫射,生死攸关之际,只闻Simon撕心裂肺一声“趴下!”,亓蒲怀中还揣着那一本风景地图呢,只是眨落了一次眼睛的瞬间,便被风衣罩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Simon忠心至到生命最后一刻,以肉身作盾,护着他跃进了Hofvjver的湖底。

说是湖,被炸起的湖水却已然漫过了整片街道,原来哪里都是一片蔚蓝,天是,地是,只是有一只猩红色的蜡笔,不依不饶地,这么多年,依旧跟在他的身边,某一刻忽然便被派上了用场。亓蒲抬起眼,见到Simon叔叔对他张口说着什么,那些小而密集的气泡,好似午日下的光沫,温柔地抚过他的脸庞,往湖面上飞去,要去拥抱不曾触碰过的氧气;随后他低下头,在冰冷的湖底,见到了花开漫山的野杜鹃。那花自Simon叔叔腹部的血洞里生长出来,染红了那片蔚蓝,染红了他的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腹部传来的剧痛,Simon将装着枪和子弹的腰袋塞进他手中,费力地讲着什么,亓蒲分辨出他的口型,是用中文说的一句“小少爷快跑”。

他知一张口,氧气便要从他的身体里逃离,就像那日在麦记,其实亦知睁着眼睛,最长不过只有一分钟,一眨眼,眼泪便要落了。但在这样深的湖底,他大概是没有泪可以再流,那无力的一分钟里,只是徒劳地重复着“Simon,please wake up”。Simon的手比湖水还要冷,比海牙的日光还要苍白。但也就是这样一双手,曾在每一年生日送给他不同色彩的波板糖,曾在每个耶诞节往他床脚的长筒袜里塞进叮当漫画,曾将咖啡豆放在手心,教他分辨布纽尔和奇士劳斯基,曾替他一个个挑破脚底的水泡,为他示范怎样咬着蝶刀的安全把手,在条件窘迫的情况下,为自己快速地处理伤口和上药。

现在这双手像是美术馆里的石膏像了。亓蒲收起了Simon的腰袋,从自己腰间抽出了一对六孔的蝴蝶钢刀。他未有片刻的停顿,便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小臂,一记又一记,像他最出色的上前段回蹴,精准有力,兔起鹘落,用钢刀取代蜡笔,在手臂上一道又一道地画下去。

——杀一个人,和杀一只金鱼,有什么分别?选一把刀,与选一支蜡笔,又有什么分别?

原来他学了九年的kickboxing,不过只是为了做出这一道九年前的选择题。他的毛衣吸饱了浸泡尸体的水,沉赘地往下一叠叠地坠,于是他自己先选择堕坠下去,从毛衣里往下吐出一条单薄的年轻的身体,十二摄氏度的初春,一件贴身的真丝白背心,他任由身体往下落的几秒钟里,将手掌按在小臂上,这一次的疼终于有了来源。掌心下的皮肤是滚烫的。受了伤的地方,好似燃烧着一团明确的火。那一日他不知躲开了多少枚子弹,不知自己按下了多少次板机,踢出了多少记上前段回蹴,用出了多少回抢背击头的舍身技,却清楚地在心里记住了每一次用刀割开的咽喉,原来暴露在冷空气中动脉血与湖水的温度并没有太大不同,原来扼停一段心跳,与丢弃一只金鱼的尸体,亦无太多区别。

但他到底还是输了,在数到第十二的时候,十二真是个好数字,在身体剧烈的疼痛里,他又犯起分心的坏毛病,十二岁他第一次在一整个月份的擂台里获得了全胜战绩,不久前的十二月十四日他过完了自己的十五岁生日,冲上来将他按住的人手,这样巧,砍掉一双,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二只。他这么想了,便也这么做了,在那些人蒙上他的眼睛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两把钢刀飞甩而出,心满意足地,在堕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幕画面里,看见了落下的,两只整整齐齐被割断的,石膏像一般的手掌。

如若他将对亓安讲述这一段经历,那么随后的这一部分情节,他想他会省去;但他其实从回答Simon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说。亓蒲在十五岁前其实从未过多观察过自己的长相。他有一张相片,是亓安不知何时放进他的行李箱中的,也可能只是Steve自作主张,同样的一方影像,他六岁时在跑马地坟场的一块陌生墓碑上见过,他知道那张相片叫做芥樱。同样塞进行李箱夹层里的,还有一本圣保罗五六届的优秀毕业生名册。每日洗漱和整装时,他会照见镜中的自己,他知自己从小便和亓安长得不像,六岁时知道了原来连这不像也有理由。他一度很难喜欢自己这张脸,因着他的肤色与出入时保镖随行的做派,拳馆里的白人男孩都戏称他为Miss HongKong,在十岁能拿下多过败场的胜绩之前,这个羞辱性质的称呼伴随了他将近四年。

但他喜欢芥樱,哪怕是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男孩,却也有爱慕美的天性。只是在十三岁发育之前,他的长相里还有一小部分不伦不类的因素,草率浓密的眉峰,颌面与鼻梁过于锋利的棱角,都高调地彰示着他并非芥樱独自一人的产物,十三岁后忽然凸出的喉结更是时刻提醒着他。但他认定了自己的生父是个懦弱的废物,才会令那结局惨烈至此,因此他的第二性征愈明显,他便愈是发狠地训练,某日竟一脚将那百斤的沙袋直接踹飞了出去,自此,哪怕是私底下,也再没人敢提起他过去那个绰号,即便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五官自发育之后,一日比一日更引人注目,他的冷冽与肃杀反倒成就了一种不可方物的美。

那些人没有直接杀了他,也许是为了更尽致地折磨他,他们将他卖到了海牙的地下拳场。倒并非直接选择了拳场,海牙聚集了荷兰南部的名流贵胄,他们起先是将他丢到了一场私密的拍卖会上。即便身上全是伤,他的长相仍令工作人员刻意地将他往Narkissos的方向装扮,但他却看守身上顺走了一把小刀,藏在裙兜之下,在拍卖会场的展示时间,他反手握刀,眼底布满血丝,弓背的姿态似是一头被激怒的狼,只怕谁敢将手伸来,下一秒手指就会被他毫不犹豫地割开或者咬断。

他的身体不知是否因为炎症,格外滚烫,他们给他注射了一点绝非抗生素的药物,令他分明躯体已近崩溃,精神却又异常地亢奋。所有人的脸忽然都成了肿胀的鱼头,一张嘴便飞出无数的枯叶,那是枫色的帝王蝶。即便出现幻觉,常年格斗的反应依旧能令他精确地做出攻击判断,谁都没法从他的手里夺走那把刀,甚至他的眼神让人下意识便相信,若非捆住他的手脚,哪怕身无寸铁,他也不会轻易屈服。他有欣赏价值的血性反而激起了拳场老板的注意。

后来何宝邑替他记得,他刚进入训练营时,体重是145磅,不过一年时间,他就增长到了175磅。关于从荷兰到西伯利亚的最初那段记忆,亓蒲不知为何,脑海里许多画面都已经遗失,只记得他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车,冷得耳背上生满了鲜红的冻疮,半程的时间他都在发着高烧,何宝邑总说如若他当时死在那场高烧里,大概是更幸福的结局。但何宝邑一路上都在照顾他,如果没有何宝邑,也许他便真的活不下来,但第三天时他的体温便降回了正常,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何宝邑,以及对方递来的一根黑色香烟。

何宝邑笑了,对他说了一句熟悉的中文:“既然天堂不要你,欢迎来地狱。”

拳场老板用五万美金买下了他,但在他能够为自己卖命之前,一个十五岁的有狼性的少年人,显然还缺少一场能令他真正成为头狼的试炼。西伯利亚的训练营专门为世界各地的黑拳市场培养和输送拳手,黑市拳赛没有规则或底线,唯有无时无刻生存于死亡的威胁之中,一个拳手的潜力方能得到最大的激发。起先亓蒲想过要逃,但何宝邑劝消了他的异想天开,黑拳训练营便是另一样的集中营,不仅外围布满电网与地雷,巡逻的亦是荷枪实弹的警卫,西伯利亚千里冰封,哪怕能逃,即便有救,漫无目的的流亡和寻找,不过是换了一种葬身的方式。

“如果真的想死,”何宝邑某次从惩戒室里遍体鳞伤地出来,骷髅一般躺在地上,请他为自己点了根烟,但脱臼的手腕拿不稳烟了,亓蒲蹲下来将烟嘴放进他的口中,听见他对自己说,“这里死的人可比能活着出去的多。”

亓蒲没有说话,那段时间教练时常在半夜闯入拳手的宿舍,用沾了水的皮鞭抽打睡梦中的学员,令所有人被迫养成了高度的警觉,凡有异动便能迅速作出反应,但他来的时间不长,总是挨打最多的那个,哪怕疲倦至极,也不敢睡得深了,半梦半醒,时断时续,有时梦里也在挨打,于是甚至偶尔开始分不清究竟是梦是真;此刻他蹲在何宝邑身旁,眼下厚重的乌青令他比他更不成人形,何宝邑转过视线,望了他一眼,道:“不过我还是不希望你死了,不然从此再没人能陪我说中文,只怕我闷也会闷死的。”

何宝邑是云南人,贩毒出身,虽是和他同期进的训练营,但此前已经在荷兰打了半年的黑拳。亓蒲只知对方亦是打拳来抵债的,来训练营也是为了更多的胜场,何宝邑教他学会了食烟,不过又总对他说:“不过一个有烟瘾的拳手比别人更容易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肺癌。”训练营里并不禁烟,但许多来得更早的拳手大部分都戒了烟。这里的训练强度没有令身体素质不够格的弱者苟延残喘的空间。

何宝邑判断那些人在拍卖会场给他注射的是低纯度的致幻剂,“不过那么一点不至于就让你沾上瘾,”何宝邑给他搞到了一瓶安眠药,“睡好点就不会再出现幻觉了。”

但亓蒲没吃。他知道何宝邑给他的那瓶安眠药还有另一种意思。那天何宝邑走出的惩戒室,是一种训练未达标时可以选择的宽恕处理,与一只灰熊共处十五分钟,能够走出,便是结束。何宝邑比他高大,亦比他强壮,亓蒲宁可挨打,挨打完也许倒还能活,但走进那间惩戒室,对彼时的他而言,无异于吞下那一整瓶安眠药。然而即便他跟紧所有训练,某日绕着四百米的训练场地跑了两个小时后,下一道任务便是再回爬一百级台阶,他习拳多年,身体素质异于常人,但多日的肌肉疲劳与睡眠不足依旧令他在登上台阶的一刻,两眼忽地一黑,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在医务室醒来时,何宝邑正靠在墙边垂着头抽烟,他们都知道等待这次失误的必然是一场毒打,就像他们都知道,亓蒲是撑不过这一次的惩罚了。被活活打死的不在少数,亓蒲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心里有种异常的宁静,眼前一只蝴蝶也没有,白色的医务室里,一切都像蒙了一层白的膜。只有何宝邑。

何宝邑长得其实是不太像东南亚地区的人,也许因为他自小便到了荷兰搵食,这里的气候需要一个人的鼻翼更努力地工作,于是他别扭地有了一个西欧人的鼻子。他的皮肤也是紫外线不足的那类没有血色的白,手臂上浅黄色的汗毛像是一匹马的鬓发,亓蒲在阿姆斯特丹那匹叫Ellipse的马也有一身漂亮的鬓毛。他在心里有时管何宝邑叫做Ellipse。他听见何宝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香港,然后何宝邑就笑了,走到他的床边,低下头又看了看他。

“香港男生都长成这样?”亓蒲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何宝邑又问:“你多大了?”亓蒲方意识到他们一起抽过日本烟,喝过白兰地,但似乎从没讨论过这些问题。仿佛一触碰这些问题,面前的同伴就成了一个真实的人;而不再只是一条金鱼或一只蝴蝶。亓蒲说十八岁,何宝邑听完咳得烟气直往他的脸上扑,毛绒绒的,像他从前骑在马上时俯下身,把脸埋在Ellipse温暖的颈间。“你太瘦了,”何宝邑对他说,“如果你不想未来在拳场上被人一脚就踢死,起码还要再长三十磅的肌肉。”

亓蒲眼珠动了动,从天花板上移到他的脸上,又移回了那层白色的膜。他听见自己说:“如果我死了,能不能帮我把我的骨灰带回香港给我阿爸?”

何宝邑没有说好,只是道:“你死了就没有人能教我广东话了。我还打算以后去香港讨个赵雅芝那样的女明星当老婆呢。”

亓蒲六岁就离开香港了,问他赵雅芝是谁,何宝邑却反问他你究竟是不是真的香港人,怎么会连倚天屠龙记都没看过?亓蒲便不作声了。何宝邑走之前让他吃了两粒消炎药,白色的片剂,亓蒲心里明白再没机会知道赵雅芝是谁,于是也觉得没什么所谓,但心里还是记他的好意,便听话地服了下去。然而再一次醒来,就从白天到了夜晚。

他在惩戒室门前找到了何宝邑。何宝邑这一次是直立地走出来的,衬衫上的血迹看不出来源,又在低着头抽烟。亓蒲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是想死还是不想死?他走过去请他也给自己一根烟,除此之外是不知该说什么,连道谢都令他觉得轻得古怪。点烟时,何宝邑对他说:“你的手在发抖。”

亓蒲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何宝邑右腿那一道惊心怵目的抓伤,于是不知为什么,他右腿也开始作疼。他在疼痛里闭着眼睛,开始分心,想赵雅芝是谁,想原来那是安眠药,想他的Ellipse,想之前的训练,然后听见何宝邑问他,不同我说声谢谢啊?

亓蒲说不出话。不能睁眼,闭着眼的时间便可以超出一分钟,他感觉何宝邑是走到了自己面前,他发育得很快,但何宝邑还是比他高出一些,每次看他都要低下头来,同他抽烟时是同样一个姿势。何宝邑停了几秒,对他说:“挺好的,你现在还能流眼泪呢。”

他的手移开了他抬起来擦泪的手,随后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唇边,一触便分,不是Ellipse,亓蒲睁开眼。那是何宝邑。何宝邑接住了他指间快要落下的烟,扔到了地上,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那之后何宝邑再也没有给过他烟。

亓蒲后来就明白了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一直没有明白那个吻。那时他靠在墙边,垂着头,用他的姿势,闻着他留下的烟味,何宝邑带走了他右腿的疼,却教会了他另一种瘾。他第一次蹲下来,捡起了地上那半根已经熄灭的烟,咬在嘴里,闭着眼睛,冷的烟嘴,灰的余烬,湿软的是他半分钟前咬过的烟嘴,那时他不知道何宝邑的烟里有什么。等他能够察觉不对时,何宝邑也已经再没有机会告诉他答案了。

训练营里的教练是从前克格勃的教官,他的天赋在这里不值一提,只有训练是决定性的。要在两小时内完成六百次二百二十磅的负重深蹲,要在四小时内踢断三十英寸的木桩,要徒手在室内与六只狼狗进行搏斗。何宝邑说每年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活着离开西伯利亚,训练模拟的是黑市拳台上生与死一线之隔的情境。许多人在这种压力之下,哪怕肉体未摧折,精神亦逐渐崩溃,亓蒲有时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撑过了最难的那一段时期。也许每一天都够难了。从前在阿姆斯特丹的刻苦相比之下,没有生死,真像儿戏。搭乘同一辆火车从欧洲各地来到西伯利亚的学员,不过三个月,就已所剩无几。

但何宝邑始终都在。死了太多人后,亓蒲便对他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但那依赖在几次搬运尸体的工作后,很快又被他自己一点点抹消了,最好是不必对谁有太多真实的感受,死一只金鱼,同死一个亲人、一个朋友,给予他的反馈,终归还是不同。

所有的拳手都更注重腿的攻击,何宝邑偶尔会同他说些从前的拳赛经历,大部分的比赛都是一击致命。“泰拳的扫踢很受欢迎,但是泰拳的规则无效。”何宝邑纠正了他的三日月蹴,“别点到为止,你那些正规格斗的毛病都得改掉。”他握着他的足尖,点在自己的耳下侧颈,对他说:“每一次出腿都要做好没有第二腿的准备。一次就决定胜负,要么死,要么赢,这就是唯一的规则。”

Kickboxing里融合了所有的空手道技,包括正规拳赛允许的前蹴、与不允许的回旋踢,但何宝邑告诉他这远远不够,“只要能赢,直接踹裆也可以,哪怕你的牙都是武器。”何宝邑说话时总是叼着烟,看见他的眼神就笑,取下烟在他面前晃,问:“想抽啊?等你长大就给你。”

亓蒲想问他十八岁难道还不算长大,可话到底却没有说出口。

他们另一个舍友死在惩戒室里的那天,他刚从训练场回来,听完消息,回到宿舍时,看见何宝邑躺在床上看着一张海报,便走过去,问了句从哪来的。何宝邑将海报卷起来,丢到了他怀中,说,之前你问的,赵雅芝。亓蒲展开画卷,那是一个穿古装的女人。“周芷若,”何宝邑问他,“广东话怎么说?”

从前在阿姆斯特丹,家里的女佣对他说的都是方言,亓蒲便用广东话对何宝邑说了一遍“周芷若”,何宝邑学了几次,都念成“邹及月”,亓蒲发觉他有些故意,便不想再重复,将那海报还给了他,转身就往盥洗间走。何宝邑却跟了上来,靠在门口,边抽烟边盯着他的动作,剃须、洗手、洗脸、漱口,亓蒲在镜中同他对上视线,没有表情——何宝邑问他,为什么不笑?

何宝邑走到他身旁,他们已经来了快满一年,音讯隔绝的一年,只有生或死的一年,身上所有骨头都似是断过又被重新接起了的一年,他终于与何宝邑长到了同样身高的一年。“不瘦了,”何宝邑看着镜子里的他,扯了下嘴角,亓蒲却不觉得他是在笑,“挺好的,也不会再哭了。”

何宝邑说:“恭喜你,可以毕业了。”

但何宝邑口封的毕业证不能做准。亓蒲第二日的训练,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最末一项,往门外丢出了三匹狼的脑袋,何宝邑在隔壁踢木桩,他隔着玻璃等了对方一会,开始之前何宝邑说有东西要给他。亓蒲等待时放空了所有想法,可几乎下意识又在观察对方的动作,他发觉自己像是一台设定了攻击反应的机器,除此之外,丧失了所有情绪。

一年前他还会数自己割开了多少道喉咙呢。是不是十二?关于西伯利亚外的,那些他从前的记忆,总像是蒙了一层白色的膜,面目模糊了,最初他等过几个月,也许是半年,还在等着一场爆炸,一场大火,但何宝邑一开始便是对的。哪怕能逃,即使有救,千里的冰原,只是一座出不去的牢笼,外面的人找不到的迷城,阿姆斯特丹的一切都变得遥远,无论睁眼还是闭眼,都没有绝对安全的时刻。他不明白一年怎么就能代替了从前的八年。是他自己扼杀了那点希望的火苗,好似从出生到死都在这里。

何宝邑从训练室出来时依旧是习惯性地对他笑,说你还挺听话。亓蒲只问你要给我什么?何宝邑望了他几眼,真不用低头,低头也是笑笑,却是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的英文名叫Elias?

亓蒲难得地皱了下眉。在训练营里每个人只有编号,哪怕何宝邑,从来也只喊他亓蒲,哪怕后面跟着的是荷兰语,好似这两个字就是他唯一不能忘的中文。何宝邑看他没有接话的意思,又自己说下去:“Elias,这不是耶和华的信徒吗,小少爷,”何宝邑看着他的眼睛,“我现在真相信你从前是香港的小少爷了。”

亓蒲表情动了一下,有了点错愕的神色,何宝邑与他擦身而过时,将一包烟塞进了他的手里。“毕业证书。”他说,“生日快乐。”

亓蒲低下头,那是一包Blackstone。后来他总想,这个人抽的烟都放了麻古,分明是他递给他第一根烟,却又收走他最后一根烟。那时他不明白感情,训练营的环境,也没有机会令他明白感情,只有他的身体在飞快地发育,他的情绪却从第一次自己走出惩戒室时就此抹杀了,等后来他能够找回情绪,在烈酒里回望十五岁到十六岁的这一段经历,方才发觉,何宝邑或许是喜欢自己的。

那时他给他的烟盒里没有烟,只有一枚环蛇的戒指。只是他戴不上。戒指的尺寸比他发育后的手指小了很多,他想何宝邑喜欢的,大概也只是那个会流眼泪的Elias。

但他到底没有将那匹Ellipse带回香港。就像后来的何宝邑,也再没能够离开西伯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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