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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落观音 pharmacy 10691 2024-09-19 12:43:40

枪声一响,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歌舞升平,盛年好景。花花世界,愈炙热,愈缤纷,五月是呛辣了火的洋小姐,整个斑斓的尖东都是她艳红的裙摆。偏偏他对着自己放了一枪,打破了这幅太平,他真是上哪儿都要祸害,眼睁睁望着子弹旋带着破碎的皮肉,白沫似的碎骨,喷射而出溅向四面,起先几秒里,亓蒲没什么特别的痛觉,只觉得那画面漂亮,像是一盒在地面按住一头,另一头升向半空燃放的爆竹,横过来自他的右臂绽放了,那爆竹有个形象的名称,唤作火树银花。

他已预想了截肢的必然结局,甚至扭头去找季少风,想掏出他身上还有什么纯度更高的粉能暂且抽上一口。直到被咸云池抱上车后,疼痛攀回肉体,万蚁噬骨的钻心之疼一瞬间雪崩般压塌过来,他整个人开始在虞争怀里无法控制地打起寒颤,虞争正给他注射抗生素,见状起先是捏他的耳垂,发觉他体温迅速降低,又连忙拍打他的脸侧,抢过季少风的披肩堵在他血流不止的断臂处,从扶手柜里找备用医药纱布;就在这时,第二发子弹响了。

左侧车镜应声而碎,季少风探身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在枪口威胁之下钻回车内,暴躁地骂了一句:“他妈的,白车十分钟到,咸云池你脑进水,十分钟都等不了是不是,非要自己开车?白车他们敢追?!这是金巴利!”

咸云池声音抬得比他更高:“我们身上谁带枪?不上车谁有枪?金巴利他妈的还不是让人几乎斫上门,蒲仔半夜来得及叫人?波楼那群马仔我看他就是养来食白饭,食屎都食饱啊!”

“阿风。”虞争颤巍巍地推搡了季少风一下,传呼机从亓蒲的西裤口袋掉到座椅,清亮的“滴”一则最新留言,虞争举到季少风面前,而后深深低下头,贴着亓蒲的面庞,不知该怎么办了。

的士高一层波楼球室冲出二三十位高举管制凶器的17k马仔,然而不等前追,近百名手执刀棍的暴徒便自两侧商店与巷口冲出,狭路相逢,双方登时缠入恶斗,与此同时,身后追击的那部黑色轿车忽然停下攻势,仿佛是内部起了争执,喘息的片刻容地里,季少风看清留言,深呼吸了一口气,蛮横地推开虞争,提着亓蒲的衣领将他拽正了上身,道:“亓蒲,他们把你家烧了。”

亓蒲愣了愣,刚说了句“什么”,一记刺耳枪声便吞没了剩下半个音节。跳弹击碎了路边的灯牌,硕大招牌轰然落地,火石电光中仿若坠毁一道霓虹,行人尖叫四散,警笛高鸣,混乱之中,季少风向亓蒲抬起传呼机,让他自己看上面的文字。

季少风说:“估计最迟明早,通缉令就会下达,你同林甬最后一面,这么看还挺壮烈。你俩一人添一笔,一起把情况搞得满地狼藉,现在是全世界都要来阻止你们这对Romeo and Juliet了。”

传呼通讯来自司文芳,内容只有一行:白加道十七号失火,警戒,勿回。

亓蒲仿佛是看不清那一行字,抑或不能读懂中文,足足几秒过去,他才道:“阿池,停车。”

又是一记子弹破空而至,最后一枚右侧车镜四分五裂,咸云池表情不大好看,飞快推把降档,单手将方向盘向右轮打。车身临近过度转向,油门骤松骤给,他反向再次转盘,借车尾横甩的惯性迫使车头反向前行,车身倾斜漂移,横在道路正中。亓蒲单手放落车窗,朝虞争说句“低头”,季少风已然会意,飞快道声“老位置”,压住虞争颈后往下按去,亓蒲左手自座底抽出枪支,朝向窗外,冷静扣动板机。

漠视断肢处撕心剧痛,他握枪的左手平稳,数枪连发,子弹越过虞争脑后发梢,击碎追堵轿车前侧车窗,玻璃呈龟纹状开裂,不堪重荷,车头顷刻已是遍体鳞伤。

枪声骤息,咸云池动作迅速,重启引擎调转车头,油门一踩到底,省去废话,干脆道:“弹匣在前面,还有把M19,过来拿。”

亓蒲手中枪支只有七发,虞争见他收枪,当即再度靠近,坚持为他处理伤口,碎肉连粘,亓蒲看虞争咬唇一副泫然欲泣模样,夺过他手中碘伏,直朝右臂一倾而下。枪伤疼痛定十级,他倒嫌不够,自加一等,滚水烫熟一般的哗然动静里,他将空瓶掷往窗外,俯身从靴后帮抽出一把钢刀,喊季少风点燃火机。蓝色高温焰心飞速消毒刀尖,而后手起刀落,动作演练千百次般娴熟,剜去一圈烂肉,为断骨旁残肢清创,仿佛那坏死的血肉并非生自身躯,只是位园丁在修建树木枝桠。

过程短暂不足分钟,纵是他目不斜视,却仍有生理性的泪水沿眼角不断往下滑落,丢开刀后指尖同眉心方缓过痛觉,触电般抽搐,他面色如蜡惨白,却只平静让虞争继续止血。季少风一迈长腿跨过扶手箱,扎往前座搜罗M19和弹匣,一面头也不回地问:“你同向文到底什么关系,他们今天是非带你走不可?”

“生物学父亲。”亓蒲说。

季少风与咸云池对视了一眼,咸云池转向前方,提速换挡,问:“去浸信会,至多半个钟头,Eli,你还撑不撑得住?”

虞争难得一见的焦躁:“疯了吗?浸信会?最近的医院十分钟就到,去九龙塘还不如刚才等白车!”

咸云池笑了一声,季少风道:“宝贝,按这个情势,刚才我们但凡晚走一步,现在亓蒲已经到他们手上,手断了还要追,看来早有准备鱼死网破,只怕其他医院亦有他们的人,不去浸信会,只能进龙城找黑医。”

“截肢而已,”亓蒲冷淡地说,“我命大,死不了这一时半会。阿风,先杀司机。”

话语间车辆已向右驶入公主道,密集枪击声早为所有行人敲响警钟,唯有摆在路边的宵夜摊位来不及撤离躲避,咸云池好似忽略脚下刹车,时速指针飙至红色高危区域,一路撞飞街道两侧交通护栏无数,车胎碾过碎落一地的餐点,在暗褐色水泥地上留下缤纷琳琅彩色车辙。季少风不断探头放枪,四面玻璃碎尽,狂烈寒风呼啸灌入,亓蒲冻至唇也发青,让虞争帮忙从季少风落在后座的外套翻找烟盒。他起身看了一眼时速表盘,又看了一眼开着车的咸云池,将手往副驾驶座前储物箱伸去。

“干什么?”车辆高速行驶,咸云池莫名其妙,风声中亓蒲听不清他的话语,一声不吭地取走了咸云池的手提电话和打火机。他缩回后座,低头窝在椅背与虞争胸口之间狭小一块无风地带,咬着烟反复滑动搓轮,奈何车辆晃动剧烈,半天都没能点燃。虞争气得在他大腿内侧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一下,道:“都快死了你还吸什么吸?”

身下传来亓蒲几声咳嗽,卷入白粉的烟支终于点着,亓蒲起身时顺带又看了一眼表盘,时速已达一百二十,咸云池按在方向盘上的手依旧很稳。他将手提丢到正襟危坐的虞争怀中,咬着烟躺倒在对方大腿上,视线没有焦点地望向车顶,道:“我痛啊,痛得快死了。”

“帮我拨下号。”

半分钟后,机械盲音里虞争捧着手提,冲他缓慢摇了摇头。

“Eli,对方不接。你要不要留言?我call传呼台吧?”

季少风最后一枚子弹击毙司机,转过头平心静气地告诉他:“亓蒲,你前男友还算有点良心,虽然烧了你的房子,好歹刚才和我对视,没开枪。”

虞争蹙眉道:“还没确定是不是他做的呢。”

“纵火罪最低判多少年来着?”视野尽头已能望见浸信会医院外砌红砖的高楼墙体,咸云池放慢了车速,凉凉地说,“唉,阿风,明天你又有头条发。白加道啊!白加道他都敢烧?我记得十七号多大,外草坪就有上万呎?他运十几桶汽油上山?也不知赔到他下辈子够不够还?”

“外围有人工林,他来过我家,随便在哪儿泼片油一点火,”亓蒲尚有心情“哗”地发了个象声词,“顷刻火势就能漫山遍野,救都来不及救。”

咸云池问了个关键问题:“来之前,他知不知道你不在家?”

亓蒲吸了一口烟,没所谓地笑了笑,不说话。最后是季少风道:“管他知不知道,告也要告到他倾家荡产。”

身旁虞争发声无用,只得继续向传呼台致电确认,过了一会,转过头迟疑地看了一眼亓蒲,欲言又止,话到嘴边,稍微地又停住了。这么一停,直到分别也没有再说。

四人里单亓蒲与咸云池有社团涉黑背景,浸信会不仅有季家股份,安保齐备,更处在无头咸话事地盘,常年驻守大量打仔,果不其然,过了拐道,警笛高鸣,部分尾随暴徒一路间在差人追堵下择道四散,剩余几辆机车亦不得不在联合道黑白路牌前被迫刹停。

下车上担架,入急救病房,亓蒲意识清醒,残留些许吸毒后哩哩啡啡的荒诞亢奋,在截肢处理告知书上签完字时甚至对一脸惊魂未定的虞争微微笑了一下。

他安慰他:“阿争,不怕。”

市区鸣枪,记者凑热闹,警员马后炮,一群人轰轰烈烈赶至医院门口,被保镖暂且拦下,咸云池安排人手把守几处街道入口,季少风出面解决记者,唯有虞争远毒远酒,跟随差人回警局备案。那厢处理完报道一事的季少风接去几通电话,也跟了过来。他一望就不是好惹角色,早让人包起手枪捎走处理,一夜堂而皇之在警署门前道,无辜市民一般,吸一支又一支含违禁品的香烟。

黎明六时,季家的人与亓安的人都来了。交一万元现金保释,着凉雾的曦光中,虞争倦极的面因姣好光洁,仍泛有一层含水似的饱满清透,季少风迎到他面前,觉得好看,也是啤灰者惯有的反复无常,忘记正事,忍不住吻他,一吻虞争的眼泪就流了一脸,捧在手心里变成湿漉漉的。季少风笑着轻轻地问:“姜虞争,你哭什么?”

虞争道:“Eli一直在等那个人的留言,却是等错了地方。”

季少风心不在焉,道:“什么意思?”

“你知道Eli另有一个备用号码,384052。我不相信有人能对他这么绝情,所以打给在传呼台工作的朋友,查到昨夜晚八时四十二分,有人往这个号码来电九则,他都未接,最后变成留言。但那时我和Eli同乘一部车,他看起来不过是发呆,可我想他一直在等一个电话。”

虞争近前伏在季少风肩头,泣不成声:“他如果有接到,结局会不会就不是这样?”

“林甬给他打的吗?”季少风哄拍他的后背,问,“留言说的什么?你怎么在医院没告诉他?”

“我不知怎样对他开口。情况已然至此了,阿风……”隔了些时,虞争又说,“你不该让他吸你的烟。你自己疯,何必拖累他一起疯疯癫癫?他神志若像个正常人,怎么能做出对自己开枪的事情?我最恨你吸毒,你以为你是借以窥到天堂,却将留在身后的人全抛进地狱,再也不管不顾。你非要身旁每个人、每件事,都脱了轨一样,变得彻彻底底无可救药,你才高兴,你才满意,是不是?”

季少风真不知他哪里来的气,直往自己身上撒,道:“他又不是因为我才染的毒瘾,你怪我?难道是我让他们弄错了号码,是我让林甬放火烧的白加道?林甬到底留言说了什么?”

虞争道:“他说爱他,一直爱他。”

季少风一时也沉默起来。他牵着虞争的手,带他往车上慢慢地走,虞争哭得不能自已,令他终于有些烦心,进了座椅,用一句话便结束了这场闹剧:“这不是爱不爱就能算清的。别哭了,你要就这么哭哭啼啼地去见他,像什么话?”

九次机会,错过也就是错过了。昨夜晚七时半,林甬重返嘉道理,走入车库,拆下牌照,内厢气息腐臭,他置若罔顾,驱车前往白加道。十七号门前坐卧一方大理石石碑门牌,简约仍巍峨,因所象征之矜贵不可企及,白底黑字,低调至朴素,仍有一种石破天惊之壮阔。像他第一次见到向苓,魑魅魍魉夜场,唯独他乔扮女相,美却都美得古典里有股肃杀兵气。他望楼,望天,白日余晖绵延至这样长,天如玉色暗漠,像一匹丝绸的绢布,纯明几净,仿佛等他落笔,仿佛穿旗袍的女人在等一个人光临。九次机会,原来他也只是不要他认真。八时四十二分,拨给传呼台,留言之前,林甬咳嗽了一声才开口,但他这段时间太少说话了,喉咙灼涩,仍旧沙哑,他心平气和地说:“请帮我呼384052,告诉他我爱你。一直爱你。”

楼内有通明灯火,他不知亓蒲在不在家。倒是他送给他的那些物件一定在家。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耳听过他的声音、亲眼见过他的面貌,他在家也好,不在家也好。手提收线,他带了一支高度酒,一只玻璃杯,一盒火柴,空杯倾酒过半,随后他将烈酒掷空,翻过围墙,一道清亮引线,一个巨大碰撞惊起人工林二三栖鸟。划过木柴盒,注视着香柏木终端呲呲不休的响动,终走到尾,他没有紧随其后,将柴棒再抛,而是偏于幼稚地,从裤袋里取出了一根银色的仙女棒。

他到底是不是想再等一等,九分钟再多一支小型焰火的时间。他们好歹一同去过海边,竟没有看过焰火,没有赤足漫步沙滩,甚至于来不及教他冲浪,完全浪费了,想来想去,如何只有糟糕至极,无处回忆的假期。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朵摇曳风中的金色蒲公英,忽大忽小星芒,无论怎样向外扑长了焰丝,都要回到原点,怎样揠长,下一秒都要回缩,热烈地从这一头烧到那一头,居然走过与未走过的部分都是同一种漆黑乌色。但也扪心自问,这一程走过,算不得徒劳,大抵配抵一句生得相亲,死亦无恨。是否场景不堪欢愉,怎么连小小烟花变换都显得这样可悲?直到仙女棒也放完了,仍是没有回电。他像个年少时战无不克的棋手,猛然一局输掉了王,成人世界第一份教训,他来做最尾缅怀纪念,用的还是稚拙天真的方式,哪怕要犯无可宽恕的罪行。而后他扔去细棍,将燃烧的火柴棍丢进酒杯,第二道抛物线划过长空,同时脱手,半秒差距,星星之火,略加点染,一幕淡水画般的庄园就此红云漫天,淹然百媚。一切豁然美景当然不可能关乎儿女私情。他停在路边轿车旁,拿走烟盒,将被火柴加热到烫手的打火机留在开了许久暖气的车内,五月的天真是热,妖冶鬼风中他沿长道步步倒退,不紧不慢吸一支雪茄,在几分钟后轿车爆炸的轰鸣里,欣赏这幅由他一手创造的亮烈美景。烧上去,烧上去,直到烧光残昼,吓退将袭而来的夜色,烧上去,烧上去,烧掉所有将冷将熄将黯的东西。

就当不要了,全都不要了。

最痛快的必然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生得相亲,死亦无悔。

咸云池在手术室门前守了一夜,破晓时分亓安接到消息赶至医院,还带来风水师张永合,对方路上已经拿过亓蒲生辰八字填写符位,面容格外凝肃。亓安神貌还算镇定,同咸云池握手言谢,询问具体情况,但咸云池一面细叙一面望着张永合朝符请神念咒的仗势,熬得发昏的头脑不由得打上一阵激灵,心说能在基督教医院搞这个?捞得偏,信得邪,他倒不敢不敬鬼神,遇事却也不过念颂“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且看张永合有模有样,咒诀又速又长,实是头皮发麻,这位高人请哪位仙人?雷公?关公?洪圣爷?同耶稣打起来如何是好?

咸云池不知亓安令张永合请愿的诉求为何,但亓蒲躺在素白的病房,素白的床上,右大臂缠绕素白纱布,断肢枯槁,回天乏力,比任何时候都让他惊觉生之明亮,明亮至晃眼原来就是缟素的死白。切面被处理得光洁平整,亓蒲未醒,愈发像是卸下部分关节的假偶人,但他不可能永远睡下去,画面残酷简直不可胜受,这是Elias,才二十岁,同样是落下残疾的虞争,仿佛因被季少风蛮横地包揽了人生,而虞争又将爱人视之高于自我,放弃自我关照的权利和责任,转交他人,一直以受庇护的姿态存在,但这是Elias。咸云池走出长廊发呆,满背湿汗,命运就喜欢痛打落水狗,兔马相破,今年Eli犯太岁,以他浅薄的命理知识,只知对方财运有劫要历。为非作歹之徒,最怕本命年与值犯太岁,不知哪一顿沉溺就是断头饭,轻则抄家,重则入狱,Eli主动断臂,能不能算是应劫?隔壁病房有清创患者,彻夜哀嚎,凄恻大恸,精疲力竭后变成小声啜泣,零碎夹杂不清晰的“妈咪”。聆听片刻,咸云池心揪得抽疼,冷汗顿生,意识到最末此刻的梦吟不是传自隔壁。头两日Eli麻醉过后疼得一直发抖,亓安只留到他醒来,同他说了几句失火一事无有伤亡,不必挂心一类的安慰,匆忙又去处理后续事宜,亓安一走, Eli在朋友面前,方才漏出几不可闻的低叹,伤之信号激活了脊髓某节连同与之相临的神经元,躯体仿若皆被痛觉填斥,某刻锤击于胸腔,发声便是已然满载,再承托不住了。肉体真实的绞磨,前所未有的疼痛占据了所有思考,痛至剧便什么都不能够想,是已被割去的右臂在炙烧,噬骨般锯齿切割的重演,竟从患处一路烧上天灵盖,直如悬颈以待重斧自后脑勺往下逐寸凿开皮肤,偏那起端是幻肢,无有止停法门。可这是他自己选的,偏头痛与惊恐障碍等多种痼疾并发,精神和肉体同时来折磨他,他将生息动静降到最低,仿佛因此便能缩小了煎熬加剧的范围,然而呼吸也是疼,气息稍重便要钻心刻骨。吊上镇痛泵竟也效用不大,他不出声,不回答,周身却无一处体征不在讲述他有多疲惫。医师给他开出大麻,冠冕堂皇复吸,无论烟瘾,酒瘾,毒瘾,到底都是人类无法忍受痛苦而发展出来的障碍,所有心疾排除遗传因素,无一例外皆来自创伤反应。只有虞争以泪洗面,即便他们谁都没见过Eli这样显而易见的脆弱。

亓安去而复返,亓蒲第一句有明确内容的话语却与自己无关,甚至未问及白加道失火造成的财产损失,第三日夜,疼痛消弭过半,他立刻便重提旧事,请亓安帮忙,去查清芥樱生前任教中学近年是否有人造访调取相关档案。“重点找八四年与去年十月至十二月,”他虚弱却冷静,坚持讲完,“还有林然选择的鉴定机构,我要知道他提供的基因样本、提交申请的具体日期。”他转向季少风,又道,“你在中环的跟拍狗仔,能不能将去年十月十日至二十日这段时间所有照片都洗出一份,或你帮我直接筛查,有某影下林然踪迹;还有许咏琪同林然,有无一齐入镜,阿风,我需要你帮忙。”

咸云池在一旁打断他:“跟拍对象都是明星,林然偶然入镜的几率太小了。你这样查没有效率。你到底想要弄清什么,不如开诚布公,这样大家才好帮手。”

季少风直皱眉,道:“你还查什么查?你就不能安心养伤?我看总督都没你忙,你的脑子稍微停着不转一会,香港都怕要全市罢工了,是不是?”

“我心里放着事,不解决清楚,总不能安宁。”

众人都在等着他的下文,亓蒲弓起膝盖,隔了些时,道:“林然知道我的身份比我以为的更早,但具体早到什么时候,又是因何产生的契机,我需要知道。”

季少风道:“若你当时跟着他们走,说不定就能问得一清二楚了。”

一时陷入沉默,一直没发议的亓安开了口:“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仇你也报了。”

季少风没大没小地笑了一声:“Eli哥画公仔就一定要画出肠,九头牛都拉不回他下决定。”

“苏三闹事时,林然因为那场台风没有回元朗,一耽误就耽误了一个多礼拜,”亓蒲说,“隧道限行,出海管制,只是这种理由,你们谁信?一个礼拜,游他都游到九龙了。”

“我只不过觉得不可思议,原来他林然的确可以为了向家去死。”

亓蒲说:“但他必然不可能是因为一个徒有虚名的‘向苓’,你说得对,我是该同他们走一趟。只有掌握林然知情的时间,以及鉴定样本的来源,我才能确定背后那个人的身份。”

众人去后,虞争单独留下陪床,半明半暗光线,Eli不爱开灯,日光被厚重几重帘栊削至只在地面打出淡薄两道人影,虞争合掌捂他的手,渡不着暖,挨近面庞,怎样换着方式去枕,熨贴都不够亲密,正心反背,十指连心,削半臂斫半心,那就太荒凉了。亓蒲垂目看着他使尽徒劳关切,好似个缺乏童年关爱的幼儿在找寻抚养者的角色,萌生出离冲动,几乎想伸出右手去抚摸虞争的脸庞,一起念右臂就馈出真实的火烧感,仿佛大脑创造出疼痛幻觉吸引注意,逼迫他关心已然消弭之物。

他克定杂绪,又理解不了虞争溢出的感性,只好问:“你怎么总哭?眼睛都肿了。”

“你为什么还要找出背后指使的人呢?”虞争话音稍顿,隔了一会又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说到底,那些都是新记的事。你的态度当日便已表明,哪怕话事人之间有争权之患,你不仅入场前便弃权,如今更无竞争力,成不了威胁了。”

亓蒲侧过头,想了片刻,避而未答,忽然没着边际地说:“阿争,其实你有点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在这么想了。你一哭就同他更像。”

虞争道:“是我认识的人吗?”

“是你无机会认识的人,”亓蒲就着挨近他面庞的指尖,轻轻刮了刮他的鼻梁,“我唯一对不起的人。”

虞争沉默了些时,低声问:“除了林甬,你还有对不起的人?……你竟然可以不怪他。你竟然可以不怪他?”

亓蒲道:“我阿爸不肯谈,其他人也收住报纸,关于他纵火这件事,我一点消息都听不到。阿风是怎么同你说的?”

“他的个人账户和公司财产都被冻结了,折价大概够抵赔偿款,”虞争说,“只是他目前仍在潜逃,不仅差人下了通缉,阿池同阿风讲过一次,说亓叔前天便召集门生发了江湖追杀令,且因亓叔在向氏娱乐的股东身份,第一时间便以撤资威胁新记交出林甬,我不知新记内部商讨结果如何,只知现下所有人都在寻他。”

亓蒲这回过了有一二分钟之长,才道:“他太冲动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真是恨我。”

虞争错开了视线,直盯着脚尖,道:“是你同他说今后一别两阔,现在又来关心他的死活,Eli,你何必骗人骗己?”

护士查房,提醒虞争不宜多留,病人需要休息,临走前虞争回过身来,问了他一句:“杨小姐昨日便想来看你,亓叔帮你推拒了,让她过几日再来,你要见她吗?”

亓蒲仿佛这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杨月娇大多时住在十七号的客卧。不知该感恩外围绿地面积够广,抑或草坪与建筑之间有空白隔离带,火势未殃及入住人员,杨月娇至多因浓烟受惊,愧疚紧随而至,他点头说好。

翌日一早杨月娇便来了。见了面又是落泪,梗咽难言,一个两个都同哭丧,亓蒲哄小孩儿似的安慰了她半个钟头,午饭时病号餐小勺小口地由杨月娇边拭泪边喂他。他配合地几日来第一次将配餐全吃完了。几乎不能不生出怜惜,觉着杨月娇很是受了委屈,各方媒体怎样评估亓家这次产业损失,折算唯一继承人落下终身残疾,连股价都着了惊般大起大落波动,杨月娇倒还对他不离不弃。他为杨小姐申请了陪护床,然而即日午后,访客便同落了防堤,潮水般接二连三涌至。手下马仔,亓家门生,连社团龙头都差人前来问候,营养品与花果篮积了又撤,惹得最终是亓安勃然大怒,限制人流,司文芳与Steve在晚间同时登门,成为最后一批访客。

亓蒲一见到司文芳,心中便松一口气。他借口散步,初次下床离开病房,与司文芳到花园小走,将疑虑同她拆析一遍,请她帮忙,司文芳却还以与虞争同样反问,甚至更比虞争不留情面,劈头盖脸骂他:“你当我不知道你在为谁操心?林甬一旦落网,谁都救不了他,我看他此番行事未给自己留半分余地,想来也不会领你的情。即便之前他未动手,林家门生上个月便已在荃湾同太子几处17k名下夜场惹事挑衅,只是事情都没被闹大,他如今烧白加道,触怒的是你阿爸,新仇旧恨,说句实话,你管不过来。Eli,警署现在严打黑帮罪行,向文一案方才落定刑期,林甬值此关头纵火,量刑一定会从重,你别忘了之前林然在西贡造成的暴动,警队里对林家恨之入骨的大有人在。我要是他,不会多留香港,只两道都在找他,每处码头都有你阿爸安插的人手,他若还未离港,便是插翅难逃;他若已经离港,你在这为他瞻前顾后,更是多此一举。我劝你看清自己的立场,你与他不计前嫌,是在驳整个社团的脸面。”

司文芳不饶人地又提醒他:“当初他给你一枪,你阿爸就想让他死,现在你右臂截肢,你觉得你阿爸会放过他?你别来同我辩解这不关他的事,我听说了,手是你自己开枪打的,但到底因为什么,你心里有数。”

亓蒲未料她态度大变,不得不沉默,半晌,道:“白加道的地皮在我名下,是否追责,我想我还是有资格发声。”

司文芳道:“我是来看你,没打算帮你。你若固执己见,不进油盐,那我无话可说。你的发声不如换个人讲,你阿爸知不知道你怎么想?”

听她口口声声说教般的“你阿爸”,亓蒲受不了地往前快步走了一段,过了少时,又满面烦躁地折返回来,司文芳瞧他根本就是在胡乱撒火,最后立在自己身前,拧着眉低下头说:“我同他的事从来便与人无尤,何况我阿爸怎么能懂?芳姐,你怎么……你……连你都……”

出来时杨月娇帮他披上了大衣,一程间空落的袖管倒也看不出异常,只此刻夜风穿院,扬起软绵绵的一片袖,司文芳望着还是生了痛心,见他说不下去,自己也不能够再倾以注视,背过身抬手疲倦地搓了搓脸,道:“算了,芥小姐那边,我还是会想办法去查。至于其他的,你不必再提了,再见到林甬,我一定先替你杀他。”

亓蒲回了病房,一夜辗转难眠,前后想着所有的事,想得意乱心烦,右臂又触电般复生酥酥麻麻的刺痛,他听了一会杨月娇微弱而有规律的呼吸,定了定神,起身为自己点了支烟,左手早便练熟,除了搓轮生火时擦出的动静,他没发出太大声息,静悄悄地走到了私人病房的露台上去。

他可以把自己这份细细蛇蛇的焦灼划入荒谬而生的个人英雄主义,无论旁人如何置喙,他竟然还是不恨林甬。财产毕竟全是身外物。于他想象中,林甬已因稚拙的冲动,为他自甘堕入举目无亲四面楚歌之境,如今沉心细想,林甬的计较恐怕是不论他的死生,白加道付之一炬,就此泯去情怨憾恨,形同陌路,不过是信息一厘之差,他在未知情之时同样擅作主张,断去一臂,替他报复了自己。事态结果却偏离了他的预估。何况亲历方知,原有些事不是用言语一相一对就能自此平淡抹消的,林甬现下千夫所指,除了自己,还有谁希望他活下去?他愈想愈觉心丝酸楚,司文芳早便讥讽他总一味以天真论林甬,但他确是不能摆脱这种偏颇,仍是关情,烦扰同春末暑夜的蚊虫一般叮吮不休,一个模糊的计划逐渐浮现脑海,他握紧它思考下去,猛地吸了几口烟,在露台上来回踱了数步,前景大致缓慢成型,他稳下心绪,掀帘入了室。

次日晨,亓安请来师傅为他量身测定,拟制义肢制作方案,他情绪平稳了许多,拒绝了亓安关于联系心理咨询师的建议,又在医生例查时问了一句,得知至少还要一周才能拆线。他安分守己地没谈出院的事,更不提及林甬,只让Steve去买漫画,并要求将游戏机整台搬到病房里来打。他单手捧书,把从去年冬月开始落下的《圣斗士星矢》黄道十二宫部分至年后发行的海皇篇开端津津有味看了个痛快,晚饭都没心思认真吃,最新剧情停在希腊船王家族少爷朱利安被美人鱼带到海界觉醒,他意犹未尽,半夜又捻开台灯,在杨月娇用眼神致以的费解抗议里重温黄道十二宫战斗。

他极着迷,一抬眼见杨月娇在光亮下睡不着,便拽着她起来讨论剧情,“巨蟹座的黄金圣斗士虽说是实力太弱才会输,但沙加怎么可能输给一辉,这不符合他近神的设定啊!何况米罗就这样轻易被冰河策反,还为他治疗,我看教皇的确是失去对圣域的控制了,十二宫一个两个的都在给主角面子……”他几日里头一回神采奕奕,喋喋不休,杨月娇听得晕头转向,一想对方比自己年幼四五岁,也很给他面子,忙逮了个空隙,就他手指点上的页面凑近仔细看了看,望见处女宫未启目时睫如羽扇、长发披肩的沙加,赶紧问:“呢个系最接近神嘅嗰位?”见亓蒲兴奋点头,她勉强笑着给了句评语,“好靓、好靓!”

一听这话,亓蒲当即不愿同她再谈,书背抵着她的肩头往后推,“你瞓先,唔讲了。”

游戏机很快便有人搬进病房,只他独臂全然无法操作,技痒难解,指挥杨月娇通关,杨月娇不堪其扰,宁可陪他观看少年漫画,下昼更是主动外出,去音像店挑选几盘电视剧碟片令他解闷。咸云池与虞争先后致电病房,咸云池今晚得闲,应允来陪他聊天;虞争则与季少风预定了跑马地雅谷的下午茶位,答应带拿破仑蛋糕给他,又问橙酒梳芙厘与香芒脆糖炖蛋他更中意哪个?一切日程安排井然有序,杨月娇离去前甚至询问了主治医师,悉数确认他的饮食忌口。租好《男儿本色》全套剧集,便拜托司机绕道,先在佐敦白加士买了牛奶布丁,又至尖沙咀,于亚士厘道的意大利餐厅点了洒满巴马臣芝士的红菜头沙律与中层口感如雪糕般绵密的提拉米苏,返程一路上满心期冀,只希望他今餐食欲见佳。

落日后几部轿车挨次停在医院门前的柏油道上,凑巧在门首碰了面,杨月娇朝亓蒲这些朋友们都略略地微笑着,只认得季少风一个,也自于惯有关乎富家子弟的听闻。多一刻留意是季少风身旁容貌出挑的一位,太漂亮了,偏生是跛脚,红罗尺短,好物难全。季少风几愿为他假以下肢,当众也不避嫌,杨月娇有女人的直觉,但他二人之间自成一格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无须敏感,望一眼就心领神会了。只是好看的男人怎经得起宠惯,直不起腿便直不起骨,杨月娇想得不分明,只是佳丽爱美的天性,一面落在最末与众人乘梯上了楼,一面在心底给虞争素描肖像。私人病房区一道静荡荡的长廊,她犹在分心,推开房门时空无一人,盥洗室门扉虚拢,只有地面上夕阳打进黑暗的一道明黄色长轴,她仍以为亓蒲是去花园散步,直至听见装完热水回室的护工茫然告知亓生下昼便有客访,似乎是家中来人,交谈几句,亓生便同对方一齐走了,说到晚些才归。没有争吵、没有打斗、没有胁迫。

“家中来人?他哪还有什么家人?”杨月娇登时一愣,下意识望向身旁几人,咸云池去拨号,季少风在盘问来人衣着样貌,唯独虞争拖着残肢跛行入室。除开床头百合花香,空气中残留似有若无的烟味,虞争执着立于床边,俯身查看是否有异,终于是瞥见柜脚下部阴影露出方方正正一角白,弯腰拾起,翻至正面,一张相片。也许是十几张里被遗忘的一张,虞争视线下移,不过落定一眼,周身便是一震。

“阿风,”他呢喃出声,又抬高音量,“阿风!”

咸云池那头挂了电话,同季少风一齐快步走进屋内,“你找到什么?Eli有留言吗?”

“你们自己看。”

长约十厘米的相纸,一次成像,画幅只占四分之三,色调偏暖,环境光线昏暗,是开了闪光灯后近摄的特写,人像虽清晰却苍白,虞争面无血色,但语速飞快,“用的是Polaroid的600相纸,看景深和虚化表现,加上有闪光灯,使用的大几率是八二年发布的680SLR,Polaroid的相纸保质期短,一旦过期成像便更不稳定,可以去查一年内的购入记录,香港有售这款相纸的相机行我都——”

“姜虞争,”季少风扶正了他的肩,逼迫他仰起头来,“姜虞争,你冷静点。”

虞争第一次没有听他的话,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相片。许久后他艰难开口,“阿风……这个人……”

“我知道。”季少风还算镇定,说:“和你很像。”

他说:“很像,但不是你。”他从虞争手上取走了相片,依次给咸云池和杨月娇看,问:“你们见没见过这个人?”

现在杨月娇看清了那张相片。俯视的特写,虚化的背景空旷,水门汀的地面,像是仓库或厂房,一把红木椅上背手坐着一个人,赤裸上身。

一个真被惯着长大的男孩会有怎样一张脸庞?心头无功底的素描忽然化身了更具体的实物,解答之迅速几乎令她惊愕。看他的浅黄的眉,眼睛大到有无辜之感,密生的睫是草木葳蕤,直教人恨不能溺死在那汪湖水里,玻璃种的翡翠色,绿至淡显了飘渺的白,因近距的曝光而有流光溢彩般的起荧,只惊恐时千人一面,漂亮罪加一等,成为施虐欲的来源。他在哭,显然哭了很久,眼下好似打了胭脂,泪痕被白灯抹得模糊了,比较像是性爱照片里会出现的一张脸,狭长的眼尾都染上颤栗的欲望,牛奶色的肌肤连被纸页割上一刀都会见血。你要往宣纸上恶狠狠地打翻一盘浓重的墨汁,打破虚伪不可存的天真,引到黑绸缎的成人世界去。有些漂亮需要暴力,暴力本身就是一种漂亮,聚光灯射在这张面容上都像蜂锥花。杨月娇被美之所以为美,在孤立无援之境下益发大放异彩而震慑,是受慕美之狭隘审美常年绑架的女人临危濒乱之际仍本能有的一刻分神,她没有其他几位那么快搞清楚这张相片的出现有哪些预告。而虞争的意识走失则是不合时宜想起阿风在的士高门前看完林甬说的那一句话,Eli的取向是怎么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杨月娇和咸云池皆回答“没见过”。反倒是虞争不宁的思绪静了些,说:“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可能得问亓叔。”

“在我们认识Eli之前,他同什么人交往过。”

季少风“行”了一声,拥过他的肩头,道:“Eli既然有个弟弟,说不定我宝贝也有个弟弟,是不是?何况怕什么,你想想Eli是谁,他能出什么事?”

他为虞争擦去了对方面上不自知已淌落的眼泪,说:“去给你找弟弟了,不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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