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发祥五条龙脉,其中一道走到尽头,落在香港。香港罗城密布,其中香港岛占据主位,左右九龙半岛与大屿山分别对应青龙白虎,因此自一八四二年开埠以来,就一路行运行到脚趾尾。主山大雾起顶,从荃湾一路到西贡,过鲤鱼门下海底龙脉抵达中环,开面再返大雾山,正是经典的回龙顾祖格局,龙脉起自九龙半岛,经维多利亚港南上太平山,最后在中环入海,而在入海口最为聚财之处,年初四月,汇丰总行重建完毕,楼高180米,当之无愧排行风水第一。然而一旁自去年开始动工的中银大厦,设计图上刀刃一面指向港总督府,一面指向驻地英军,第三面指向汇丰银行,曾有大师留下预言,此兆不详,钢刀必伤。
秦有青乌子,南齐有萧吉,这位风水大师,就是稳坐香港道教头号交椅的陈伯。一九八四年,《中英联合声明》确认了一九九七香港回归事宜,华裔建筑师贝聿铭以仅1.31亿美金预算临危受命,务必为中银大厦作出别出心裁设计,以此鼓舞传统商界富贾信心,相信在大陆政府领导下,港岛未来五十年里一国两制,马照跑,舞照跳,依旧会欣欣向荣。
但港英当局规划给贝生这块地皮非常狭小,三面环设高架桥,格局狭隘晦涩,且二战时期曾被日军占领,用作指挥总部,半数港民坚信囚犯冤魂饱经折磨,积攒百年宿怨,至今仍笼罩中环,如今欲起太平高楼,实在是吉事一桩,毕竟镇魂法事中,香火人烟愈盛,镇压效用便是愈强。
不仅港民密切关注贝生设计能否镇压凶神,连表面抛却怪力乱神糟粕,奉行马列主义的中银高层,设计中途也发来电报,对高楼外层大量X字图案表示不安,X在传统风水比同基督教中代表恶魔与背叛的数字13,贝聿铭无奈回讯,交叉结构属于稳定整栋大楼框架的重要部分,怎样轻易能改?最后绞尽脑汁,隐蔽大部分预制件,只剩余少量暴露在楼外的锋利边角,解释成点缀钻石珍宝。
大楼从去年年中开始动工,连最终落成时间都专门挑选一九八八年八月八日,人心所向,二十世纪最为大吉大利一号。
作为监测世界金融动向的严谨精密机构,却与鬼神迷信紧密相连,这样不可思议配对在香港随处可见,几成地域文化不可分割某部分,大陆雷锋日会组织慈善义剪,香港公共团体会在节假日为市民开放免费算命,各行各业事无巨细都要先看风水,易与天地准,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桃花学业高升,迁居择墓新婚,问出马敬土地告城隍,恭先祖求观音迎财神,神机测字易经六爻,紫薇斗数佛牌小鬼,九龙城寨里无牌黑医流产留下婴胎,肉身养成碌葛,抑或作法切分幼童魂魄,令其皈依佛门,附身偶人供善信差遣,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那位留下预言的高人陈伯一语中的,中银大楼设计图上三面刀刃,分别指向军队总督与隔壁汇丰,十二月五日,时任总督尤德爵士在下榻大使馆突发心脏恶疾,享年六十二岁,成为香港唯一一位在就任期间离世的总督。
传出消息第二天,报纸加班加点更新头条,连印连销,大街小巷,阿爸们从早茶坐到午茶,摆出地图圈圈点点,看中环风水宏观布局,师奶纷纷丢掉家务,走上街头磕起花生,吱吱喳喳议论,还有陈伯门前,预约队伍排到下午五点,但有某位先来人客蛮不讲理,行古惑仔作风,后面有人抱怨他法事太久,事成竟然还要坐下来同陈伯手谈一局,毫无半点公德之心,话音刚落,门开半缝,伸出漆黑枪口,对方面带阴鸷,丢出一句等唔急就滚远D。
房门啪一声再次甩上,陈月烹茶,摇扇拂散热气,叹道:“阿甬,做人太躁不是好事情。”
“我都知,我就是改唔掉。”林甬说,“何况我总觉近来衰透,便更难维持心平气和。”
陈伯道:“今年你本就流年不利,命犯东北煞,艮卦诸象不佳,虽此前立春时节,我就已经替你做过化解法事,只近来你又有劫应在西南方,恐是五黄凶星降世,今日回去,你从我这里取一只铜铃、一枚六帝钱带在身上,最好连续七日于申时敲锣,子唤母回,以金化五黄。”
又叹道:“申临指背煞暗合到兄弟宫,你千祈小心二五仔犯嘢。好在卦上显示未到绝路,他处另有转机,元朗坐北,你留喺此地,只恐苦煞难化,遇凶更凶。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言尽于此,如何定夺,你自己再多加思量。”
林甬立时便道:“离港一事,我近来便有所考虑,多谢陈伯今日提点。”
陈月微微一笑:“你阿妈过世前便托我多照拂你,你也算我看着长大,我与你们林家确是因缘颇深,如今你都系大个仔了,但我时常睇你,仍觉得你仲系细路仔。”
林甬闻言迟疑了一刻,又道:“说到我老豆,伯伯,如果他最近过来,能否麻烦你替我多劝下他,日后低调行事,毕竟已经不是后生仔,我怕他如今阳气渐衰,又造杀孽,福德亏损,身体早晚要出现问题。”
言间所题,赫然便是不久前的西贡爆炸一事。即便林然提前规划布局,仍然造成大量无辜死伤,半岛废墟一片,基建毁坏过半,已经全面管制交通,实行多日宵禁与戒严。新记虽已提前打点警方高层,事后亦备好一份替罪名单,抚恤金打入替罪人员家属账目,民间谣言却依旧甚嚣尘上,众多流传版本里剧情唯一相同部分,是将原因归咎为社团之间感情纠纷,至于神秘女主角身份,仅提示关键词三字艺名、前届影后、歌星出道,范围一再缩小,全港符合以上条件,好巧不巧,只有许咏琪小姐一位中标。
告别陈月后,林甬驱车离开尖沙咀,顺路停靠葵涌医院道,接结束诊疗的许咏琪返回安乐路二十七号。许咏琪出事前,正在剧组拍摄谍战片一部,中途电影公司同片场皆遭遇打砸,不仅进度搁置多日,如今虽被全须全尾救下,却不知在绑架过程中经历怎样遭遇,经过精神科医生确诊,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康复期间诸多禁忌事项之中,最离谱一件,却是不可以见到新地圣代。
林甬医嘱听得心不在焉,驱车路过街边麦当劳时,门前正露天播放一支新口味新地广告片,许小姐在后座毫无预兆尖叫一声,作茧自缚,原地奋力挥动四肢,林甬踩刹回头,许咏琪身上那好端端系著的安全带,似是忽然成了致命绳索,昔日女明星两手掐在自己颈间,好似条失了魂的脱水鱼,胸膛急促起伏,面色赤红,竟是生生将自己逼入了缺氧窘境。
林甬当即回身遏制了许咏琪双手动作,又找准时机,迅速抬手一记掌刀劈在对方后颈处,令其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昏迷。住在二十七号的风水先生睡梦中收到林生急电,睡眼惺忪下楼待命,平治刚停在门口,车门就被一脚踹开,在乔亦祯与风水先生一同帮忙下,将许小姐搬到了二楼的卧房。
三人返回了一楼的会客厅,两位年轻大佬一位食口烟糖,一位食雪茄,一旁风水先生满头大汗,正当场六爻起卦。
数十分钟过后,风水先生抬起头来,欲言又止,一脸为难,奈何林生目带威胁,只得小心道:“恐怕是林生犯下杀孽,如今冤魂索命,不敢惹上林生,报应便还到许小姐身上……”
乔亦祯奇道:“你话讲清楚,边个林生?呢度两位林生,退一万步讲,杀人一向系林叔去做,又关许咏琪乜事?恶鬼讨债都应该讲啲道理啩,冤有头债有主,点解仲净系拣软个柿捻?”
风水先生道:“Charles哥真是贵人多忘事,文哥上周出事之前,不是有封电报发到上环,给林总管提前下过指令?”
林甬打断道:“等下,点解呢嘢我都唔知?向文几时畀我老豆发过电文?又系讲紧乜嘢?”
(等下,怎么这件事我却不知?向文什么时候给我阿爸发过电报,又是讲的什么?)
风水先生愣了一愣,忙道:“那时候少东尚未继位,新记还是文哥话事,许小姐虽是在文哥之后出事,但文哥似乎提前有所预料,我亦无几了解,只隐约听闻,这次西贡爆炸,也是经过文哥授意。”
林甬思忖片刻,道:“向文哪怕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不可能预料到这之后所有事情,不然怎会未做任何准备,令苏三将新记逼至这般境地,那封电报定然与此无关,西贡一事,想来也是我老豆在事发后才派人给向文递去消息。”话至此,他却是顿了一顿,转过头看向了乔亦祯,道:“这封电文的事情,你知不知情?”
乔亦祯原本兀自舒展地将两臂搁晾在沙发的靠背上,口烟糖是个新潮玩意,黄白二色各据一侧,有了烟的模样,却只是将瘾悬着吊着,不细端便看不出差别,同他这个人像极了,冷的皮热的眼,此刻听了他带了些逼质般的问话,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道:“文哥是在上月的堂会结束后,当场发出的那封电报,彼时几乎一半以上的四三八元老皆在总部,虽然内容不得而知,但致电这一举动,倒也算不上什么秘密。”说到这里,他便对林甬笑了一笑,反问道:“可那时你既不在新界、又不在九龙,17k与和胜会都在四处打探你的下落,连林叔都是难得一见之心急,甚至差人去通讯公司查出你呼机留言,我倒同样想知,那时你究竟是去了哪里?”
林甬面色一僵,冷道:“这便用不着你操心了。”
乔亦祯却笑:“那时林叔可是专程找你去了,想必收到电报时亦是同你一齐,说来说去,如今这间屋里,最应知情那封内容,还该是你才对。”
林甬道:“你现在是在怀疑我?”
乔亦祯只道:“分明是你先怀疑上我,我知你林家对向家忠心一片,但我乔亦祯虽然别的挑不出好,时务还是识得分明,我就指望着靠在向家这片羽翼下发我的安心财,新记如若内乱,对我有几好处?也就向叔同向潼能忍得了乔家这般敛财不管事的作风,要是换个不好相与的龙头,到头来衰到滞个还不是我。”
林甬听了这话,面上僵冷的神色倒是缓了几分,从窗边走回了案前,在另一侧的软椅上落了座,对他道:“我亦并非怀疑乔家会生异心,只是自事发后那几日里,你我二人都是一起行动,此事却未见你话同我知。”
乔亦祯立时便道:“自然是因为那时林叔就同你在一处,我自然以为你一早便知。”
“我老豆未有提及,”林甬停了一刻,又将话题转了回去:“向叔既然发出正大光明,想来未见得是太紧要件事,先不论。目前要紧还是许咏琪的问题。”
他道:“关于苏三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帮手,苏三与和胜会的张强又是如何搭上关系,我本指望她醒来后能提供些其他线索,现在看别说线索,我真怕她哪天就疯了。”
乔亦祯不正经道:“系㖞,她若一疯,只怕向潼亦要疯,向潼一疯,你也要疯,你若都疯了,新记便彻底垮去一半,对方这一手确实好高明,她许咏琪是死是活,最后居然都落得同样个结果。”
“高明却未见得,”林甬皱了下眉,迟疑道,“许咏琪未受几多皮肉之苦。他们不过将她在黑屋里关了许多日,我算下时间,大抵是事发第一周。”
乔亦祯接了他的话:“但许咏琪是个娇贵小姐,寻常人关上三日便知要怕。但说一周时间,捏着个向文的枕边人,竟只是将她这么关着,这样看,这张强倒还真是同苏三蠢到一块去了。如若换了我来…”
他耐人寻味地停了,没再继续说下去。只道:“如若只是将她这么关住,我看也不用再盘问许小姐,幕后未必见得还有什么其他角色。”
林甬看了他一眼,这位Charles自己有个人尽皆知的怪癖,便是爱极了扑克。其父乔永旭刚中风的那一年,此人不过刚刚成年,乔永旭还不能完全放心地将手下的生意都交给他,但不出三月,这位小少爷就干了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彼时新界有个出了名的赌神唤作杜雪风,那会时兴的玩法还是德州扑克,第一轮perflop betting之前总是荷官先发出两张底牌,玩家才按盲注的顺序开始跟注,其中跟或弃都少了些运气的成分,会算牌的老手大多能根据自己的手牌与桌面上的公开牌面,推断出输赢的概率。
但杜雪风却仅凭一人便带起了梭哈的风气。首先是他有钱,杜家自民国上海股市彻底崩盘时便逃亡到了香港,杜家业大,哪怕是将租界那套奢靡浮华的习性在香港沿袭了几十年,攒下的家底也没被败空;其次便是他心细,七三年那场香港股市的断崖式退潮将这群外地商贾彻底拔了层皮去,恒生指数一日回跌一百五十个点,连汇丰股价都暴跌九十巴仙,走投无路者不是跳海便是跳楼,杜雪风却是在这场雪崩之前就嗅到了危机的信号,在股价还未彻底脱离基本面,一片欣欣向荣时便选择了收手弃牌。其实这么来看,说他心细倒不如说他胆大,说他胆大又不如说他运好,总归是人生一连走了几十年有惊无险的上运。
梭哈与德州扑克最大的不同便是底牌的数量、牌面的公私,以及下注的顺序,玩梭哈的人须得先选择是否跟注,其后才能拿到手牌,德州有两张底牌,梭哈却只有一张;德州每一轮派发的公共牌,在梭哈的规则里则成了私牌。梭哈一局结束得更快,更接近纯靠运气的赌,不似德州大有技巧与心理博弈的空间,而像杜雪风这样一个人玩起梭哈来,运气当然是好得像出千,想从他手里赢到钱的人便也跟着他的玩法,而随着他赢得愈来愈多,名气愈来愈大,想从他手里赢钱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梭哈这玩法便逐渐成了新界赌场的潮流。一个开赌场的人最怕的正是像杜雪风这样的赌徒,彼时新界南几近一半的赌场都在乔记名下,乔亦祯这人爱牌却不爱玩牌,无论是21点、德州扑克,还是最简单的比大小,他都一概不玩,他只同人玩一种游戏:抽牌。
一副扑克有四种花色,乔亦祯总是在手里先洗过两轮,他不怎么会玩牌,却很会洗牌,原因也很简单,他总觉得自己这一双手如不能去弹钢琴实在是可惜,时常碰血的人便时常要用肥皂水洗手,于是洗得他一双手新漆的墙面似的透出一种莹亮的白,扑克在他眼中便是另一种黑白琴键。因此四种花色里他又最喜欢黑桃。杜雪风后来终于输了一次钱。按说他第三轮拿了一张红桃A一张黑桃K,对方却想也不想就选择了re-raise,他就应当弃牌了,但那日听闻赌场的少东家就在二楼的走廊上观局,面前来找他赌的男人面上又窥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杜雪风便忽然生出了点孤独求败的寂寞,他赢得太多了,赢得太顺了,一个不缺钱的赌徒输不了牌,竟会成了一件令人寂寞的事。新界已无人杀得了他的赌瘾。
当他说出那一个“call”的时候,他心里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他预想中应当是要输的痛痛快快,因此对方愈是不动声色,他便愈是兴奋,第七轮开始时桌面上的筹码已经叠到了九百万,他拿到了一张红桃7,心里有个声音在说“flod”,他却看着面前的人,说了一句“Show hand”。
三千万一场,是因已经提前知晓结局,所以才算得上豪赌。他几乎是将近来赢到的所有钱与杜家目前的流动资金全赔进了这局游戏,可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心。他根本不在乎输赢,他知道自己若是想要赢,梭哈这样的游戏里,他就一定输不了,但三千万买一次杀瘾的药,他觉得快活:从此就连输亦掌握在了他的手中,连输亦不惧,他便才成为真正的赌神。去兑换筹码时,荷官走到身边,告诉他有位先生请他去见,杜雪风面上仍是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他猜到乔记的这位少东家在这场赌局结束后一定会见自己,亦深知今日自己输与不输,都躲不过这一劫,既然要输,主动权便不如在了自己手里,这下一来,如的是两个人的愿。
更深处还有一层原因。也许他实在是被赌场上接二连三的好运养杀了本只是消遣的欲望,牌桌竟比股市更令他感到刺激,摇摊场子成了战场,生杀予夺,快意恩仇,而如今关于运气的扑克游戏,他只有一桩还不曾拿下,那便是传闻中这位少东家手中的“抽牌”。
什么都料到了,却万没料到,过去在上海滩,青帮大佬亦要避让斧头帮三分,便是因为那班疯人思维里天生少些理智。同样是重情重义的名声,杜月笙还是个听书念哲的斯文人,斯文人尚在常人的范畴,斧头帮的王亚樵却是烈性纯粹的莽夫,上海的往事已经是杜雪风父辈的回忆,直到今日他方才明白,香港今日的黑社会,竟全是同斧头帮一般行事全无常理逻辑可循的疯子。正常人怎么能去料想了疯子的思维:推开那扇厚重雕花木门,门后被绑在地面上跪着的,赫然是他杜家上下老小一家八口!
尚未回过神,身后两名保镖登时便制住了他的左右臂膊,将他按倒在地,那位少东家就站在一只金漆几案前,专注地瞧着手背上一只黑背狼蛛,听见门处的动静,方才转过了头。杜雪风先前面上游刃有余的笑意现在是移到他的脸上去了。他那一双吊得几近有些刻薄的凤眼转过来黏住了什么人时,目光便像是渗了蛛毒的丝线,一匝匝地缠到了人的身上:“百闻不如一见,杜生不愧为这新界大名鼎鼎的赌神,今日这场赌局,着实精彩。”
杜雪风表情一变,道:“你要杀便杀,凡事只管冲我来,我在此一切所为,又与我家人何干?何况我即便是输,亦输是得光明磊落,三千万即刻便结清了,我可没欠了你乔记一分一厘的赌债!”
乔亦祯却是叹了口气,道:“杜生这话可就伤了乔某的心。你杜家七口人,现下可是一个不少,全须全尾都在这里,我自然知道杜生从不拖欠赌债,自然也不想初次见面便同你这大客户伤了和气,只是我这乔记堵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进了这门后,输光了所有筹码的人,离开之前,都必须同我玩个游戏。”
杜雪风听了这话只是冷笑:“你这赌坊一日里不知来来去去多少赌徒,输得倾家荡产的更是恒河沙数,若真有这么个规矩,我看你这一天到晚别的事情倒也都不用做了,光是陪人玩游戏都只怕忙不过来吧!”
乔亦祯笑道:“那些人不过输个一两百万就面如死灰,从这里走了,即便日后没去寻死,活得也多半是生不如死,早晚必定还会重新回到我这赌场里来,那就算不得‘输光了所有筹码’,我同他们玩这游戏确确实实是平白浪费我的时间,唯有杜生这样的人物,想来就算今日输的是四千万、五千万,出了这门,只怕也再不会回来了。”
“杜生来了我乔记三个月,几乎便是赢了三个月,哪怕零星几次失利,也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钱。这赌之所以能让人上瘾,便是因为只要是人在玩,就总会有输有赢,就如同这财讲究有散才有来,一个人心里有了胜负的瘾,却始终找不到足以相匹的敌手,一个有了瘾却永远也输不了的赌徒,比一个没了钱的却永远也赢不了的赌鬼,却是还要更为可悲。”
乔亦祯对他微微一笑,问:“杜生,做一个一直赢的人,是不是很寂寞?”
杜雪风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听得乔亦祯又道:“我想今日你终于等到了这样一场赌局,让你分明是输光了所有的钱,却比这两个月里赢过的任何一次都觉得更为痛快,世人皆以为一场久败忽逢的胜利便是这世上最为得意之事,我却猜你杜生心中,今日这一场败绩,才是你这三个月来一直遍寻不至的解药。一个得了解药的人,就不能称之为赌徒了,又怎么还会回到牌桌?”
“但我想你心中应当还有一件未竟的遗憾,”乔亦祯从袖中取出了一副纸牌,对他说道:“那便是还未曾见识到传闻中最看运气的这场‘抽牌’。传闻之所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是因为我这游戏,很少能够遇到有资格坐上牌桌的玩家,二是因为同我玩这游戏的人,少有赢者,或说即便赢了游戏,最后反倒却又都成了输家。”
“听说杜家过去是大陆人,想来杜生不太了解我们香港的民俗,我们香港人第一喜欢的是风水,第二喜欢的便是算命,这命理中又有一个说法,便是人这一生十年一场大运,没有人能够永远的好运,也不会有人永远的背运,再好的命盘亦有其低迷之处,这命理最为讲究平衡,总是有起有落,有高有低。”乔亦祯微笑道:“杜生看来已经走了很长时间的好运,我要同你玩的这个游戏非常简单,便不知道今日是否能沾了你的好运,让我亦解了我这份寻无敌手的寂寞。”
他将手中那副扑克细细地洗了两遍,随后走到了杜雪风的面前,将背过的牌面一字扇开,请他从中选出九张牌来。杜雪风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既不看他,也不选牌,乔亦祯并不着急,只道:“我这游戏,无论你抽还是不抽,从我洗完第二轮牌便开始了计时,十分钟过后,就算游戏结束。”
杜雪风冷道:“如我一直不抽,你又如何?”
乔亦祯轻轻拍了两下手,那按着杜雪风的两位保镖便松了挈肘,乔亦祯身后那扇紫包金的金丝楠八骏图屏风后走出了七八位身量高大的打手,杜雪风眼底方泄出一丝轻蔑,却见那群人并未朝自己而来,而是走向了墙侧那架几近占了半面的书柜。
杜雪风认得那种木。一黄二紫三红,清末时黄紫二贵的产量便已大幅清减,加之民国时期自京畿流入民间的大量黄花梨与紫檀皆因战乱与饥荒被贱价卖给了外国商行,即便是过去在上海衣轻乘肥的杜家出逃前也不得不低价变现家具文玩,因此他已数年未曾见过这样面积的沉水红酸枝木,整面尽是沉甸甸的黑,酸香极淡,正是从前官贵世家最为偏爱的一种交趾黄檀。只见面前数人合力,缓缓将那六门的中式书架——一本书也没有,陈列的皆是些泡了药材的玻璃罐——推开,露出了其后一间地牢般的昏暗密室。
没有刑具,没有门窗,没有火把。书房内温暖的昏黄的光微微照亮了密室入口处三五平方呎的空间,上下两片白色的密格铁网隔开了密室与书房,杜雪风僵硬地移动了目光,听见里头传来一些啮齿类动物的吱吱啾啾的尖细声音。后来他时常在想,真像玄凤鹦鹉。
他有一只手养的公玄凤,嫩黄的冠,橘红的腮,刚出生十二天时便接回了家,进了恒温的暖箱,称量好食物比重,每日隔一二个钟便要用软管小心地喂食,香港比上海的气候更适宜幼鸟生长,第七周时断了奶,跌跌撞撞学会了飞,他舍不得剪了它的羽,宁可格外费心地养在深宅,他未成家,也无心恋爱,这鸟儿却像是他年纪轻轻便有了个小尼。后来他总想,那声音真像一千只、一百只玄凤鹦鹉。其实他真厌恶老鼠,自香港往返上海的轮渡客舱入了夜竟会有这低劣的生物,过去从没见过,咬他的皮鞋,咬他的袜头,咬一切能咬的东西,油光水滑,肥得下贱。
“杜生,”乔亦祯对他轻声道,“抽牌吧。”
他说:“我最中意黑桃,亦单单只中意黑桃。所以每个在我这里翻出黑桃的人,都能用它在乔记任何一家赌场,兑到一千万的筹码。”
去了双王,一副扑克五十二张,选出五十二分之九,一张是底牌,剩余八张,乔亦祯替动不了的杜雪风分别放到了每个人面前。爸爸,姆妈,嬢嬢,恩那,大大,小弟,两个未出阁的家家。没有人按着杜雪风的肩或臂,可他身上似乎只有翻惯了牌的右手,赌神的右手,此情此境之下,面对纸牌,还会移动。每一场梭哈的最后,牌桌上所有私牌明开,他翻出过不计其数的五张一色同花顺,香港人称之为黄袍的royal flush,此刻乔亦祯转过头又去玩那只狼蛛了,八张面朝下的扑克就排列在地上,亟待他走上前,用他的右手,一张张翻开。
一副扑克只有四种花色,其中黑桃便占去了十三张,四分之一的概率,对上他杜雪风无往不利的好运。
九千万一场的游戏,乔亦祯才是比他更爱赌的疯子。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七分钟过去了。耳边是一百只一千只的玄凤鹦鹉在讨食,空气里是浓的檀香,浅的酸木,一滴液体从发梢落在了他伸出的右手的手背上,杜雪风恍惚中想原来连自己也会在牌桌上流汗的么?在他去翻姆妈面前第一张牌时,看见了姆妈闭上的眼睛。杜家八口人不知何时全都闭上了眼睛,不愿让他看见眼底任何的情绪,也不愿看见他眼底的挣扎与痛苦。其实他眼里一片的淡漠,甚至不明白那落下的液体是什么。
翻开第二张牌时,杜雪风忽然明白了,就像他其实从不缺钱,却来赌钱,不过是喉头吊着的一口咽不下的瘾,噎得痛苦,噎成了无以宽解的寂寞,一如面前的乔亦祯,一切常理的法度、一切常理的道德,他都不要,他只要这么一场又一场发了疯的游戏,像个毒瘾深重的疯子,哪怕倾家荡产,哪怕牢狱之灾,他偏要赌,偏要玩这游戏,偏要杀了那解不掉的瘾。
一张黑桃3一张黑桃6一张草花7一张黑桃J一张黑桃A一张黑桃2一张黑桃8,杜雪风竟发觉自己的手平稳得像只是在玩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梭哈,连翻出那张草花时都没有丝毫停顿,他一张接一张平静地飞快地分秒未停地翻,却在最后一刻听见乔亦祯冷不丁出声道:“杜生,我还忘记提醒你一件事情,那便是这五十二张扑克里,我最讨厌方块3。”
乔亦祯方才流连爱抚的那只黑背狼蛛落在了地面,八肢朝天,孕中的白肚朝天,死了。乔亦祯取了块软帕仔细地擦拭沾了脏污的手指,道:“我不爱玩梭哈,就是不喜欢它能看了底牌的规则。这底牌既然存在,最后翻开,才有意思。所以我的游戏里,底牌总是最后才能揭晓,若是黑桃K,先前无论杜生翻出的是什么牌,都能领了九千万,再带着你的筹码——你的家人,平平安安从这里离开。”
乔亦祯转过头,对他道:“但如是方块3,无论杜生先前翻出的是什么牌,这所有筹码,都要留下。这才是底牌存在的意义,如此游戏才能算作有趣,对不对?”
杜雪风后来没有再问,既然一张黑桃能在乔记兑一千万的筹码,回了赌场去兑了牌的人,又怎么还能算输了一切却再不会回来的够了资格的玩家;当他把养了十年的那只玄凤亲手掐死时,鸟儿便同当日那只怀了孕的狼蛛一般,白肚朝天,垂直落在了地面。
小凤死了,怎么他的世界、他的耳边,却似永远还有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鹦鹉,昼夜不停地在同他讨食?
拿了黑桃却再踏进乔记赌坊兑出筹码的人,便早已是死过的人,没了人性的行尸走肉,又算什么人?乔亦祯以为杜雪风死了,后来听说对方不仅没死,也没有再走进过乔记任何一家赌场,他高兴得接连三日,连午后固定的八卦节目都忘了要听。但杜雪风却从此在新界消失了,他找了他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杜家一夜灭门,而那唯一活着的杜雪风,消失得这样干净,几乎像是香港从来没出现过这样一个人物,于是那份寂寞又回到了他的胸膛,他既寂寞,又快乐,快乐是这唯一赢了他的人杀了他寻无敌手的百无聊赖的瘾,寂寞是这份解药到底得而复失了。
杜雪风与他身后的杜家半个世纪前来到香港,又在一夜之间从香港消失得无影无踪,新界再无赌神,乔记的抽牌也愈发成了每个赌徒心中至深的不可触的疑云。传闻里玩过的人只字不提,好奇的人遍寻无门,反倒愈发地赌起来,毕竟杜雪风是在那场三千万的惊世豪赌后金盆洗了手,于是传闻里又添了个新的门槛,便是更高的筹码金池。
此刻乔亦祯在新记会客厅的大堂里,看着林甬,道:“若只需对付苏三,实在是再简单也没有了,他苏三哪怕是策反了十二部堂主又怎样,张强一个恶向胆边生的悍匪,你拿刀顶住他脖子时他亦会怕死,更不必说苏三这样平日里就只知听命杀人的扯线公仔,这世上我唯一会憎只有疯人,正常人总有些怕的东西,唯有碰到疯人,胜负才难算尽。”
林甬望了他一眼,扯了下嘴角,却没点笑的模样,嘴上道:“我知你是疯子。”
“倒未见得,我不过给向家卖命个打工仔,我都会怕向家一倒,我再无有避风港,”乔亦祯笑了,反而看了一眼他道:“不过我却知就算是疯子,也会怕一种人。”
“别扯远,”林甬没接他的话茬,“讲正事。”
乔亦祯把手一摆,道:“纪添自从哑后纪家便算废了一半,所以纪呈才会行险徼幸跟走苏三,纪呈不过空有野心个白痴,如今许咏琪已经找回,张强亦做倒,和胜会想来不会再帮手他们,林叔返来这出动静显然无打算令新记江山易主,纪呈再傻也该看出他们这班二五仔已经日薄西山,跟住苏三无出头之日的。”
“林叔不是都打算推纪家上位,让纪呈坐屯门坐馆位置,”乔亦祯叹了口气,“你还问我做什么?你就这样不信我对向家一片衷心?我只爱钱,其他嘢,我都无兴趣。”
“如果乔家还是乔叔话事,我自然不做他想,但你行事却无准数,古怪到极。”林甬一根雪茄抽完,又取出雪茄盒,他忙着剪茄、起火,看也不看乔亦祯,只说:“毕竟这么多年过去,都未见你放弃找那杜雪风。”
乔亦祯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么个名字,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不也未忘?”
“你当年都快把新界翻个底朝天,去绑杜家那几个细仔时还是找我借的人,谁想后来全都死净,烦到我是想忘亦忘不掉,”林甬说,“这样中意杜雪风,找人哄他连赢了一个月,最后又拽别人玩你那憨鸠游戏,乔叔当时没把你的皮扒了都算太轻,以往你找些普通赌徒玩,死几个人亦无要紧,但那回你绑走杜家一家八口,这样大个动作,只怕一个不小心,火就要烧到新记头上,亏得杜家祖业未在香港,说到底亦不过是班有几钱的大陆仔,才没能闹到太大动静。”
乔亦祯却笑起来,道:“刚才我未说尽,都说横的只怕不要命的,但不要命的普通人却也怕疯子,偏偏疯子最怕傻子。”
乔亦祯说:“我那抽牌如换你玩,结果怎样,我一猜便知。”
林甬不屑道:“你那抽牌看着唬人,话穿也就是部游戏,既然只是游戏,坐庄就要入局,凡入局都是玩家,不说凭什么规则非是你定,我若杀你,这游戏自然就玩不下去,我若杀不了你,你手下的人先开了枪,我一死,牌桌上只剩你一个庄家,没了闲家,这游戏同样无办法开局,又哪还有输赢可谓。能制定出这种规则的人,目的就一定是为了分割输赢。”他抬眼瞧了乔亦祯一眼,又低头热雪茄去了,继续道:“这种无论如何注定是输的陷阱,哪怕最后翻出黑桃K,全身而退后如拿上你张黑桃去兑到筹码,到头来依旧是成了输家。从去翻第一张牌开始,输赢便已经分晓。唯有不听你的规则,生死令我来做,让你设的局彻底失去意义,才有一线赢机。”
乔亦祯听完又笑,道:“我都再收回刚才那句,疯子怕的还得是不傻却不要命的傻子。可惜你不赌,像你这样的人想来也不会赌,只怕想要什么,赤手空拳冲上去就抢,哪怕折在半道,只怕上了就是你心里的赢,确实无劲得滞,所以我都最憎好似你噉大有一套盲毛逻辑个人。”
林甬热完雪茄,点着后咬在了嘴里,含混不清道:“无聊。折腾那么多有什么意思?我也不算聪明人,只是懒得想那么多。”
乔亦祯道:“呢啲先系叻人,无论系你定系林叔,骨子里都系噉。所以其实成个新记,我最惊得番你哋林家。”
雪茄烟草的香气浓烈,原始,几近蛮横,林甬连点两根,此刻会客厅内尽是那山间树林般清冽又森冷的气味,乔亦祯想起什么,又对他道:“少东等下就返嚟,点你唔到屋外去食?”
点过雪茄的屋室与点过寻常香烟的屋室有明显差别,林甬极少在向潼面前食烟,哪怕要点亦会换了烟牌,这会听了这话,林甬却没动,爱答不理地垂着眼,道:“我知。我就系喺等佢。”
乔亦祯奇道:“自从你瞒住少东,唔想佢同Eli接触,少东几耐冇睬你,有冇半个月?宜家许小姐难得搵翻,你仲食烟,唔怕又激嬲佢?”
他是一脸观戏的煽风点火,林甬却皱下眉,问:“Eli系边个?”
“亓蒲,”乔亦祯大吃一惊,点下腰间的呼机,“我仲以为你哋好熟。所以你都称呼佢点㖞?亓仔?蒲仔?”
林甬面无表情对着他张开嘴,漏了一嘴的雪白雪白大片的烟。
乔亦祯狂笑。过不到一个字左右,讲曹操曹操到,接送向潼的那部平治便停在了大宅门前。安乐路不是家,三人谁进了屋都没落下大衣,会客厅里只有个戴着睡帽的风水先生,从乔林二人开始谈话时便靠在壁橱旁的钢琴边昏昏欲睡,向潼进门后摘了手套与围巾,对二人都笑了一笑,又走去轻轻拍了拍风水先生,让他回屋休息就好。
他没坐下,望向乔亦祯问:“How’s my mommy?”
乔亦祯就去看林甬,林甬只看手中的烟,于是乔亦祯便煞有其事地用广东话转问:“大佬问你,佢阿妈点样?”
林甬一开口,先前听得不经心的医嘱,现在不知为何,忽然却能背到一字不差。乔亦祯听他讲了半分钟都未停,听得逐渐放空起眼神,林甬背书的面上无多表情,心底其实亦茫然,待停下时,乔亦祯还在那里睁着眼入定,他便将手里的雪茄尾巴丢到了他头上。冷道:“翻译下。”
乔亦祯大怒:“你们现在又不是互相听不明!先前还在同我讲普通话,少东开会亦能听明广东话,那不如我讲英文,大家一起练下口语!”
二人一时谁也没接茬,乔亦祯将烟尾巴扔回林甬脸上,说了句“叻人,come on,讲嘢”,林甬将烟蒂碾进烟灰缸,视线从烟灰缸移到向潼脸上,又从向潼脸上落回了桌面,最后落到了扶手旁的地面上:深红色的,木——什么木?
最后是向潼轻轻叹了口气,从钢琴旁走到了他的座椅边。现在那深红色的木成了一双乌黑的光面的皮鞋,随后,又成了一张柔软的干净的脸,林甬用目光描摹了他的五官,两片薄得似一抿便要碎了的唇,鼻是座孤高的铁塔,冷的,铁的森寒,挺立得似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不会落的高点…他却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到这样古怪的比喻,他偏偏就是不看他的眼睛,就像不看那颗唇下的痣,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怕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另一张抽着烟的脸一张流了泪的脸。红色的木。不能对视,不能视痣,目光能流连的地方便只剩下一鼻一唇这样少的两个部分了。可向潼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又认错了人:“阿甬。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不知该说什么,满脑子都是那红色的木,只能说:“你知我永远不会生你气的。”
向潼半蹲在他的面前,默了一刻,随后便对他笑了笑,他笑起来就同另一个人一点也不像了。林甬正开始后悔起自己不应该在屋里抽了那两根雪茄,听见向潼又对他说:“多谢你今日抽空陪我阿妈去见张医生。”
林甬自觉受之有愧,今日你阿妈还在我车后座上险些掐死自己,便说了句:“不要紧。许小姐受困多日,我亦有几责任。”
向潼似不欲多谈,只道:“现在没事就好。”他起了身,往二人都看了一眼,说:“难得现在大家都还聚在这里,正好我有事想先同你们知会一声。”
“先前电影公司受到的损失、加之不久前西贡一事前后活动的支出,其余小项不计,目前新记资金方面捉襟见肘,我准备暂时停止同吕乐方面的经济来往。”
他停了一下,林甬没做表态,乔亦祯无所谓道:“总之你系大佬,你话事。”
向潼望了一眼林甬,又道:“根据我们在警方的线人传回的消息,最晚明年年底前,警界就会再一次组织大规模扫黑行动,不仅针对三合会,警方内部恐怕也会重新洗牌。既然联合声明已经发布,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考虑新记在九七年后的未来道路。”
“新记在金融方面涉猎太浅,明面仅靠投资赛马会同电影公司,按这次的教训来看,已经不足以应对许多突发情况,我这段时间以个人名义,在开曼群岛注册了两家离岸公司,预备以海外融资形式转移新记部分资产,Clifford chance的律师团下周也会从伦敦飞来香港,帮忙替我阿爸未来的开庭做辩护准备,顺带理清并重组原本向氏娱乐的产权关系。”
香港盛行英风,商贸精神至上,最高tax rate也不会超过十四巴仙,连上世纪被英国统治了一百四十年的星洲,至今税制亦是同样宽松。
然而两条亚洲小龙到底不比开曼群岛,实行完全零税制度,每年仅需向政府缴纳管理费用,即可享受开曼政府对公司信息高度保密规定,不仅民众无权查阅,当地信托机构亦不能随意披露,个体若以私人方式获取,还将受到严厉处罚。
但税收无法成为政府开源的主要途径,金库入纳不足,东墙补西墙,时间一长,便一定出现社会问题,港英当局解决方式便是通过拍卖地皮盈利,可香港本就地狭人稠,大陆数次逃港难民潮过后,如今六百万人口瓜分二十七万英亩面积,导致摩天大楼比足云梯,愈发高不可企。近二十万底层市民租住深水涉笼屋区,此地曾在太平洋战争中作为日军的战俘集中营,一度痢疾猖獗,横尸遍地,五三年更是发生了香港历史上规模最巨的一场火灾,所有寮屋一夜间付之一炬,六万人无家可归,自那之后港英政府便推出了公租房计划,而深水涉也彻底成为了难民据地。
深水涉细房虽免佣,但每平米租金却高达三千元,巴域街石硖尾邨里,一间住宅被切割成七八个劏房,人均占地面积四点七平,仅比惩教署狱仓囚犯高出二十七巴仙,有时十平米大的劏房,还要被一家数口共享,可即便憋闷冇窗,都好过睡在铁笼,风吹雨淋,命如蝼蚁。
这般高山低谷民生困境,在开曼群岛更成为一道无解之题,但开曼同时也得益于这样的税收制度,名列世界离岸金融中心前茅,成为诸多商界人士避税融资跳板,与各国犯罪社团的洗钱天堂。
但林甬CE都只能考十三分,从未将心思放在念书上,乔亦祯亦是玩着糖烟,一副心不在焉模样,向潼看了二人几眼,叹了口气,又道:“现在这个位置,即便我并不想坐,但事已至此,我会尽力。我有我的打算,先同你们交待,亦是希望在之后总会上提出时,你们能站在我这一边。”
乔亦祯总算回了点神,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道:“我都唯大佬马首是瞻,横掂向家的钱就是你个钱,你怎样动我都无意见。”
他又看了眼林甬,替他答道:“我哋Liam哥哪怕赚钱亦是倒贴向家,你不如就不要再讲这些绕来绕去的东西折磨他,反正林家最后都一定会站在你那边。”
他又道:“何况听来这班律师团很知赚钱,只要一直有钱赚,我看无人会有意见。”
“不是这样简单…”向潼迟疑了一瞬,又叹了气,没再说下去,只道:“那就这样吧。多谢你们。再没什么其他事了,你们——”
“我有。”
向潼和乔亦祯都转过头看向了发声的林甬,他抬眼迎上向潼错愕的视线,分明从第一根烟起便做好准备,此刻仍是哑了哑,半晌才道:“我亦有事要讲你知。”
乔亦祯识趣问:“使唔使我出去食支烟…”
“无要紧,”林甬说,“不是大件事。”
向潼顿了一下,方才问他:“你想和我说什么事?”
“我要暂时离开香港一段时间。”林甬说。
向潼只愣了短暂半秒,很快笑了笑,点下头,道:“最近这样乱,你出去散下心也好。准备去哪?几时回来?”
“普吉岛。”林甬向后靠进沙发,“你都唔问我点解要行?”
“你都唔系少东养只狗。”乔亦祯在一旁纳闷插话,“旅下游仲要汇报?”
“如我是狗,第一个咬便是你。”
“想去就去吧,”向潼没有问,“只是散了心便早点回来,新记还需要你。”
林甬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他,说:“那你呢?你会需要我,所以希望我回来早点吗?”
乔亦祯捂住了脸。向潼面不改色,温和道:“会。”
林甬自沙发上一跃而起,大步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开口说道:“两年前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赢过亓蒲,打下尖沙咀送到你面前。约定我未忘,不管中间发生什么,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你…”向潼却是迟了一瞬,对他说:“尖沙咀,我们已经答应不会再争。你忘了?”
林甬眼神似是有些失望,对他道:“那是新记同17k的约定,与我同你个约定无关。”
“阿甬,”向潼轻轻摇了摇头,“两年前和现在的情况,已经很不相同。我明白你的决心,亦绝对相信你的能力,只是过去的玩笑话,不必再提了。我知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林甬像是还想再说什么,向潼却转过了身,拿起了放在钢琴盖上的围巾,林甬看不见他的眼睛,只听得他用一惯的平和语气道:“阿甬,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你不用总想着再保护我了。”
向潼没再看他,路过时亦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留下一句“我上楼看看阿妈”就离开了会客厅。林甬站在原地,半晌也没动作,乔亦祯托腮在沙发上静望了他的背影片刻,“嘿”地一声走上前,跳起来抬手便勾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按在胸前胡乱抓了抓他的头发,笑道:“少东啱啱讲嘅嘢你都听唔明,就放心去海边玩啦!香港宜家处处明枪暗箭,少东都净系惊你应付唔过嚟,到时你有心帮手却同弥敦道嗰阵一样添咗乱,自己又内疚到死。”
“污糟嘢交畀我哋噉嘅人就好,等过段时间,话唔定我都去泰国搵你玩。”
“噉嘅人又系点样嘅人,我知我都系,所以我先唔想令小潼…”乔亦祯转过头,对上林甬的视线,听他低声道:“所以我最唔想睇佢变到瞰样。”
乔亦祯真是愣了愣,说:“阿甬,呢个世界上冇人会系因为某一个人先会变作另一个人,净系处到不同情景,无论激发诱发,性格中原有一面才表现,都不是因为你以为他不是,是因你不是他,所以你才话他不是。所有嘢不过推动,你都好信命理,点会唔明噉个道理?”
林甬听完没有说话,沉默了良久,再抬起头看向他,却是道:“其实我都知,我只系唔信,我都唔信如果命中已经注定,就系改变唔到个结局,”他张了张口,但没能马上说出话来,停了几秒,才道:“我系好信命理,所以我亦都好信易经第一句话讲。”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林甬是在对他说,更像是说给自己,“你知我信命,亦始终更信人定胜天。”
他说:“所以我话要离开香港,我知宜家我留喺呢度,乜都冇法改变。七个月唔够我赢过亓蒲,我唯有变到更强,强到无论系点样个命运,我都可以唔再会输,唔再会有心无力。”
乔亦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叹口气道:“所以我先讲,我唯一最憎嘅就系你林家人。”
“乜天行健啊?大佬,你CE才拿几分?只会喺我面前逞男人算乜,喺向潼面前就好似中学鸡,你噉追到死都追唔到啊!”
十二月十三日九点半钟,林甬离开前夜,在北纬二十三度抬头望向天空,见到人马座流星雨,整整一刻钟里满目琳琅,点亮整座港岛。与此同时,距离二十九公里之外,太平山白加道十七号,顶楼露台无边泳池旁,有人位于香港最高点,以普洱兑蓝带同马爹利,百无聊赖,轻晃酒杯,问向一旁管家:“Steve,你可唔可以睇到天上有好多星星,定系我饮太多,饮到终于开始出现幻觉?”
Steve心知少东如今千杯不醉,于是只微微欠身,恭敬回道:“天文台发过预告,今夜九时至十时,将有人马座流星雨,所以咪系少爷出现幻觉,是今晚個天,真系有好多好多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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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译
五黄煞:在风水学中指五黄星所飞临的方位,又名戊己煞,是宅运盘中最猛烈的煞气,分别为大运、宅星、流年、流月、流日五黄。
Call:梭哈里的跟注。
Re-raise:加注。
Fold:弃。
姆妈:上海话的妈妈。
大大:爷爷;恩那:奶奶。
先:才。
噉嘅:这样的。
盲毛:傻瓜。
耐:久。
惊:怕。
憎: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