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时,东经98E,Royal Phuket Marina,一艘渔船在夜幕与晨曦交替之际悄悄靠岸。
甲板上呈大字躺着一个着黑色短夹克的男人,船老大操着上海话提醒他已经抵达,几声后未见回应,便差船工上前查看,船工喊他未应,伸手便拽向他身前耳听细线,那鼾声如雷的年轻男人却忽然睁开双眼,抬手闪电般扼向船工咽喉。寒意自脚底攀升,船工眼神惊恐,对方却冷不丁呲牙露出一个微笑,骤然又将手松开。
“唔该,下次唔好打断我听歌。”
船工大口喘息,呛得满嘴苦水,咳个不停。
路岭掐烟起身,自甲板向四方眺望,海面上一片黑暗,“呢度系边度?我哋走咗几耐(我们走了多久)?”又自言自语自答,“泰国水域咁难睇,乜嘢都识唔明(什么都看不见)。”他扫船工一眼,“到了就去喊人卸货。”
渔船后方黑暗海域里,缓缓驶出一辆重型货舱。
路岭这一趟离港出境颇为曲折。
那夜谁也未料,在亓安大张旗鼓援机接救后,差人竟似预料到他不会多留,放弃追堵西区,转将主力巡警调往港岛各地码头,布下天罗地网,车辆向南行至半途,司机便接到亓安急电,原本预备的船只无法出海,命二人即刻调转车头过海,路岭逃亡途中争分夺秒乔装易容,终于黎明之际抵达九龙机场。
头号通缉犯光天化日于机场大厅招摇过境,须得归功于后备箱里出乎意料放有的一顶假发与一袭旗袍,路岭前脚刚到机场,不过一个字时间,收到通知从金巴利赶来的马仔便抵达碰头地点,将一份伪造身份证明交到了路岭手中。与此同时,港岛西侧,位于沙湾径与数码港道交驳处的钢线湾树林忽然发生爆炸,火势顷刻漫天,通缉事发紧急,追捕主力均聚集港岛四面,听闻火灾不得不就近分援警力,一场爆炸声东击西,一刻钟后,晨七时,九龙机场最早一班前往大陆的港沪线乘客名单里,混入了一位名为向苓的年轻女性。
路岭排在登机队伍,低头看着手中全套齐备的身份证明左上方黑白照片,直到坐进客舱,临飞前刻,空姐温声提醒安全事宜,他才惊醒回神,尴尬扶起墨镜,挤出一句多谢。
九时三个字,客机于上海虹桥机场落地,这几年大陆政府为建设特区,放开沿海口岸后,水货走私愈发猖獗,大量社团成员以港商身份携款进入深圳投资地产,走私作为17k发迹源头,亓蒲深知其中蕴含风险,故一早便警告路岭少打偏门主意,老老实实在香港做嘢。
落机甫一出厅,接应马仔便递来手提,亓安告知他17k有一批即将运往日本的走私枪械停靠在外滩十六铺码头,亓蒲不久前曾传讯回港调人备货,既他如今阴差阳错已至沪市,亓安便行叮嘱:“你Eli哥嗰边嘢更急,我惊佢一个人独木难支,这批货你就先带走,走水路下广州再同包仔阿南会合。”
大陆地区八三年私人轿车方才合法,如今万元户仍是少数,但南部沿海城市经济发展借政策东风,外加沪市本地有国营上海汽车厂坐镇,八五年与德国合资推出大众桑塔纳后,如今满街来往皆是上海牌轿车,朝八时返工之际更是车水马龙,已然初具未来繁华雏形。亓安七十年初便转做金融,早早攒下过亿身家,大陆政策放开后最先嗅到商机,手下走私势力如今遍布大陆沿海各地码头,派来接应路岭的黑色平治外形劲靓,前后左右各安插四部轿车保卫同开路,一行排场于碌碌车流之中格外打眼,路岭行到半途,生起新鲜,放下一半车窗向街边张望。
十里洋场纸醉金迷,沪北十万流光彩灯谋杀菲林,中山东一路作为过去英国租界,建筑承袭西方古典主义美学,其中十二号过往汇丰总行如今用作上海市府大楼,除高耸入云的海关大钟之外,当属其最为瞩目,大楼楼高七层,横纵三段划分,穹顶形仿希腊神殿,六扇雕花铜门采用古罗马风格的圆弧状法券结构,与位于香港德辅道的另一幢汇丰总楼风格迥异,气貌神容却同样震慑人心,路岭前夜方才于德辅道上演一场警匪枪战绝地逃亡,此刻扫眼外滩,竟产生自己仍在中环地界的错觉。当初汇丰董事正因考虑外滩岸线形似聚宝盆,而十二号正处弧线底端,致富聚财,后来在香港选址,亦同样选定了海底龙脉回龙顾祖、集运最盛的入海口中环,连门前两尊镇守青铜狮像都系一比一仿制。
路岭当年受亓蒲照顾,和胜会大选站队中一心一意跟定中环堂口坐馆,果不其然一路顺风顺水,既占龙运吉势,又毗邻太平山与尖沙咀两处亓家话事地盘,好方便两位大佬畀佢抆屎。此刻他愈看风景愈觉熟悉,难得离港一趟,感受与身在香港竟一比一相似。
沿岸海风冷冽,他新鲜败尽,收上车窗,在懒洋洋暖气里咬着未燃烟嘴,低头又翻开他Eli哥的假证。亓蒲眉长睫密,面带戾气,不仅眼尾与唇线都向下拖曳,望人更是挑眉不挑眼,只露一半瞳仁,分外冷淡疏离,即便五官端看精致,亦只令人望而却步。
但影像中的女性艳如烈火,眼尾上勾,双眼含笑,黑发披肩,一双眼单望定镜头便摄人心魄,浓唇下方一颗细痣惹人注目之余,另添风情三分,让人注意完全牵系在她眼唇二部,反而忽略了面部棱角带来的尖锐锋芒。
那日他上白加道去找Elias,未至花园,遥遥便望见一部陌生车辆停在十七号正门,Steve毕恭毕敬候在门前,车门开启,下来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怀抱一捧百合花束,耐心等在车边。
他未做他想,机车随意停在路旁限行道上,摘了头盔就要往前走去,忽然见那雕花铁门缓缓开启,自门内步出位披着乌黑天鹅绒斗篷的高挑女子。风从山间迎面吹来,将她的斗篷往后吹去,底下是一件鸦青色的长袍,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她清瘦的身躯,风吹开她藏在斗篷底下的秘密,也吹开她原本垂在身前的长发。乌发向后斜飞,好似一屏开展的羽扇,一张清秀的白皙的面庞便完全地暴露在了微冷的空气之中。受了冻,亦或是受了风惊一般,路岭见她抬手护住了一侧的刘海,低了些头,晨光里睫毛被拉长的侧影便轻轻抖了抖,转过头,抬起眼,冲着他——不是他,是那年轻男子的方向——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男士拉开后侧的车门,接过她戴了黑色真丝手套的右手,那女子便提了裙摆,上了车座。路岭呆愣在原地,那轿车往他的方向,一个下山的方向驶来,他下意识便是将怀中的头盔往头上戴去,背过身,藏起自己。直至那车的尾部也再看不见了,脑海中仍是方才一瞥的面容。
两秒,还是三秒?识得Elias两年,闭上眼便能画出他每一寸的五官,却未有哪一张两秒钟的画面,明艳至令他心头这般紧促地一颤。他不知自己何思何想,失魂落魄地往十七号走,走了两步却又顿在原地,望着这他来过无数次的府邸,有种怅然若失的茫然。他转过了身,没再往前,没有令任何人得知他今日曾来造访,于是也无人得知他驾着机车,跟上了那辆陌生牌照的平治,跟着他们到了香港大学,看着那车轻松地通过了门卫,开进了他无缘造访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他就停在薄扶林道的路边,倚着他最中意的川崎重机,等了两包烟的时间,一根接一根,川崎的冷冽成了一种呆板的笨重,每一处重金改装的部件,那重金如今都来嘲他的年轻和幼稚。他甚至忽然不可以用年轻这个词了。这个词不属于他的,他真正只是一个永远与书本与礼仪与文明相隔一墙的幼稚男孩,连他抽的烟都在彰显着他的粗鄙。门后一定禁烟,门后一定禁烟。拦了身旁路过的几名学生,似是有些怕他,不敢不答,今日校园里有什么大事件?
得到答复,圣诞音乐会,放走了学生,他又点支烟,一场音乐会要用这样长的时间,一支是五分钟,四十支五分钟,夹克的口袋里是Elias送他的随身听,随身听里是Elias最中意的范海伦。你对范海伦的偏爱去到哪里,你对我的偏爱又去到哪里?Elias去听那劳什子的穿西装的莫扎特,不要范海伦,是不是也就从此不要路岭?
连翻来覆去,唯一能想到的质问都不可以不说一句幼稚。两包烟过渡,转身跨上了他的川崎,轰鸣声中疾驰甩开身后的世界,耳边是范海伦嘶哑的巴拿马,巴拿马,巴拿马,狂风与路人的惊呼自耳边呼啸而过,他在中环市区将油门一拧到底,撞飞所有路障,横穿每一个红灯路口,车速拉到最高,连范海伦的歌词都在嘲笑他,你知不知今夜她会跟我回家?你知不知今夜你便要失去了她?
他并不为Elias的隐瞒失落,也许他只不过是为自己进不了的那一道围墙失落。
车辆抵达十六铺码头,黄浦江边船鸣高昂,圆号悠长清亮,路岭收起证件亦平复心绪,推门下车。跟货的人大部分是大陆本地北佬,一口吴语好比天书,好在话事还是17k成员,路岭在马仔拥趸下当起富贵闲人,站在岸边只忙食烟,船主领人进仓点货,不多时负责接应的马仔就拿着清单前来回报,自沪到日本与到泰国距离不同,途经水域境况有差,时间受限,一时难以找齐合适船只与人手,这批货他们最好只提一半。
路岭将清单大致过目,心底有数后点头同意,吩咐手下尽快搬货。这些走私船自有出海门道,但路岭目前身份敏感,亦怕途生变故,故随队南下珠江后,再另乘渔船离境,由包仔和阿南留跟后方货船。
包仔同阿南都被他这一身女装骇到忘词,半晌阿南才杵下包仔,憋出一句:“你睇大佬,系唔系好似畀卖到妓院嗰种面黄肌瘦嘅极品猪扒?”
包仔还知给大佬留低三分颜面:“冇钱叫鸡自己扮鸡,倒也不失为一种省钱妙招。”
路岭一把摘下假发:“呢船上都系枪,我叫你两个衰仔小心讲话!”
二人忙又改口唔该唔该,阿南自己抽个嘴巴:“靓啦靓啦,大佬至正至㜺,靓死靓晕。”
“我都怕等下船主对大佬喐手喐脚,使唔使我哋先将佢捉落嚟打锅金?”
路岭脸色铁青,不再同二人多讲,转头走进渔船木棚,阿南见他当真赌气,厚着脸皮裹紧夹袄亦挤进小棚,挨著他大佬身边坐下,仔细盯他几眼,方才偷偷摸摸掏出一封密信,好脾气道:“我哋讲笑嚟嘅(我们开玩笑罢了),啱啱教父让我哋顺利离开后路上再畀你,不过既然等下分开要行,宜家就先畀你睇(现在就先给你看)。”
阿南交代完毕,掀了帘怎样来又怎样走,路岭只当他装神弄鬼,拆开信封却是一呆。
一月二十四日,路岭抵达普吉岛皇家码头,七天之后,一月三十日,辞旧迎新,正是丁卯年的大年初二。
亦是林甬醉酒海滩的翌日清晨。
林甬觉得自己好似宿醉未醒,身边依然充满幻象。否则拳台上敞着衬衫,半身刺青的年轻男人,怎会如同一场从香港梦至今日的恶魔,横跨半个大洋,再度现于自己面前?
那人对教练说了句英文,语速飞快,林甬的听力只能够捕捉到零星几个单词,拼在一起却又无法理出一个正确释意,他呆愣地立在原地,缓慢地眨了一次眼睛,一合一开,面前仍是那道身影,没有废话,交代完便翻绳上了拳台,连出招的速度与打击的力度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他急切地往前台走去,还未开口,换了拳裤迎面走来的Willy就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问:“酒醒了吗?现在感觉如何?”
再糟也没有了。林甬问:“拳台上是谁?”
“你不认识?”Willy意外,“他也是从香港来的,我以为你多少会听过他的名声。”
林甬勉强道:“他?他能有几名声?”九龙的头号危险分子?
Willy笑道:“Elias先生是前几年的搏击赛冠军。”
晨练结束的学员都围在拳台旁观摩这位年轻冠军的指导对阵,哪怕是林甬也不得不承认,看亓蒲打架从来便是一件格外畅快的事情。他潜伏与周旋都极有耐心,凡出手必定直击要害,绝不拖泥带水,而他对峙时步法又十分灵活,每一次出腿的方向看似十分随意,便这种漫不经心却令人感觉好似能从任意角度进攻。防不胜防的同时,只有真正接过他的腿攻的人方才能切实体会,那股裹挟杀意的劲风,其间狠戾,非比寻常。
他的攻法按说不适合放上拳台,招招直击命门,狠毒过头,更靠近以命相博的街头或地下风格。但他的招式之标准又完全是出自泰拳正宗,基本功显然亦是相当扎实,既是指导战,他便打得一来一回有进有退,整体保守又不失一二精彩之处。谁都能看出那几招必杀若非他点到为止,胜负当即便能分晓。
一场实力悬殊的实战,在一方控局的情况下,当真打满了整整三分钟,方才以亓蒲一记快如鬼魅的中位扫踢撂倒对手宣告结束。哨声吹响,亓蒲当即走上前去扶起对手,二人在拳台上互相鞠躬,又握了手,周边掌声雷动,不少学员跃跃欲试要参与下一轮对战,亓蒲却往林甬这方向扫了一眼,随后笑着摆摆手,客气了几句,便翻身下了拳台。
那一眼顿时便扫得林甬又坐立难安地焦灼起来。
他正盘膝在沙袋旁喝Willy的醒酒茶,也不过就是忍不住往拳台上看了三四五六七八眼,叫好也未跟同一起,见他装腔作势地鞠躬握手还撇过头冷笑了两声,怎么这人就自顾自朝这边走过来了?
离他还有七八步距离,亓蒲却又停下脚步,定在几米之外,同迎面走近的Willy在原地笑着聊起天来。林甬低头饮茶,烦起自己这会的耳力,不想听也听进了。听进了却也没有什么新鲜,不过是谈论方才那一场对战的招架细节。差距便如鸿沟,谦让得这样明显,谈论细节,谈论细节又有什么意义?香港没人打得过他,换了个地方,仍是一来就胜。
林甬不想再听,捧着热水壶起了身就往外走,偏偏刚迈出两步,就听见身后Willy在唤自己名字。手里还是老先生的茶呢,一步拖沓似一步地靠近了,不愿意也不得不一脚踩着一脚的后跟。还不如昨夜多喝两斤,醉到后日再醒,也许就不必大年初二便撞见丧星。泰文像幼稚园的简笔画,泰国的黄历他一个字都看不懂,但想来今日他林甬的头顶便提笔写着几个中文大字,诸事不宜。
Willy上来就热情地引荐,好似他二人初次相逢,素昧平生。林甬用鼻孔看他唇下的痣,眼睛绕过他的头顶盯向后方摇摇晃晃的沙袋——是亓蒲有一肘没一肘地用胳膊往后杵着玩。忍不住用中文骂了一句:“手是不是光放着闲得慌?”
声音分明压得几不可闻,面前两个练武的人却同时投来视线。Willy疑惑地蹙起眉“嗯?”了一声,林甬扯了下嘴角,干笑了两声,说:“Happy new year,Nice to meet you.”
亓蒲道:“唔好虾老板唔识听中文(别欺负老板听不懂中文)。”
“别欺负我听不懂广东话。”林甬道。
“原本也就只会讲这么几样话,英文不标准,国语不标准,怎么,离开香港一个多月,广东话也听不懂了,以后就准备留在泰国继续当野人?”
林甬面色一黑,Willy夹在二人之间,察觉气氛有些古怪。又说不上哪里古怪,更不明白Liam的敌意从何而来,好脾气地劝了几句,让林甬醒了酒先热热身,一会拳台空了,可以同Eli前辈切磋两局。
“Eli前辈,”亓蒲揣摩了下这个称呼,望向林甬道,“小Liam,热热身,来让前辈看看你休了一个月的vacation,究竟长了多少本事。”
林甬说:“听话要听全,我酒未醒,没空同你打。”
“没醒才好,那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让你三分。怕你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回头哭鼻子。”
“用不着你让。”林甬果然一激就应,冷着脸说完,转头将怀里的水壶还回Willy,“等着。”
Willy提议实现,听着二人的语气却有点喜忧半掺,见林甬真往更衣间走去了,拽着Elias低声问:“你们之前真的不认识?”
“他哄您玩呢。”亓蒲笑着回答:“认识,认识得不浅。”
话里有话,Willy却只猜到二人交过手这一层,没往岔处多想。林甬说酒没醒,便是当真还没醒透,换了拳裤站在更衣间的镜子前,昨夜饮完酒浑身肌肉都充了血,皮肤处处烫得惊心。如今不过七八个钟渡过,酒精未能完全代谢,高温还没褪去,镜中男人的手臂一抻直,使上力便爆出狰狞的青筋,自三角肌一路沿肱二盘根错节地向小臂展去,体脂最薄的地方,青紫色的血管铁笼似地囚锁着身体里暗涌的躁动。
方才亓蒲那一场打下来,赢得太过轻松,对手是挂了满头彩,他倒只有膝盖破了皮,红肿一片,下来同Willy话闲时还谈笑自如,面不改色,林甬原地小跳着打了几轮空拳,闭眼回忆着他先前的几轮进攻,预想了几种格挡。但到底二人未在拳台上真正碰过面,三分紧张七分亢奋,他掀了布帘往外走,见亓蒲两手已经绑了拳靶,在低头同Willy说着话。
Willy瞥见他走出便招了招手,林甬走近,Willy就指了下亓蒲:“Elias说他来帮你热身。”
亓蒲对击两下拳靶,冲他挑了下眉,后退半步,腾出身前一方空地,示意他来。对靶是中规中矩的模式,权作热络手脚。但亓蒲给的刺拳指令不多,引着他接连切换扫腿,林甬是愈激愈勇,腿如重鞭,一鞭重似一鞭,横甩收尾点地不过半秒,下一记腿风便破空而至,声如雷霆,力度震至地面都似在轻颤,亓蒲却稳固立于原地,面色沉着,只重复喝道:“再来!”
三分钟毕,一轮歇下,林甬边平复呼吸,边瞪着他,问:“你是不是一定和我的腿过不去?”
“给你省点体力,”亓蒲面不改色,“胳膊给你留到等一下派用,”又点评道,“表现还行,看来没偷懒,腿比之前软绵绵的有劲很多。”
林甬气得发笑:“之前你哪次给过我机会出腿?”
“是你出招太慢。”
“上了台你就知道我究竟是快是慢。”
亓蒲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不如我们来赌下,最后是谁鼻血先流。”
上台前亓蒲又脱了衬衫,只着一件白黄虎纹拳裤,离得近了,林甬便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他胸口的刺青,亓蒲注意到这视线,偏过头压低声音,问他:“靓唔靓?”
林甬将拳套一扣,转身就翻上了拳台。
他们不按指导赛来,真要分个高低,便用五局点数制,击中身体与削弱战力皆可记分。weir充任裁判,二人上了台没有握手,不讲规矩;各自双手合十,抵于眉心,向台周躬身致意,又很讲规矩。
礼佛完毕,二人间隔两个身位,weir方一示意开始,林甬抬腿一记正蹬便朝亓蒲下盘击去。
但这一招不过试探,亓蒲提膝格挡,谁也没占便宜,二人各自收腿,抱架半步后退,下一秒亓蒲纵身而上,两记刺拳攻向林甬。林甬反应迅速,抬臂外格,与此同时余光瞥见他右腿微动,当即提高左膝,未料紧接的腿攻却是自右侧横扫而来,亓蒲假动作与扫腿衔接间不容发,换腿不击,开局不到三秒,便被他击得一分。
随后几轮交手林甬愈发提高警惕,亓蒲几回试探皆被他预前格挡,且看二人暂时都未能占到上风,但他却暗自心惊不已。台下旁观时不过见亓蒲出招奇快,未料他力道比及从前竟更为惊人,毫不容情,着着逼近,眼看方落空一记高位侧踢,足尖刚一点地,须臾之间,倾向林甬的身躯便已拧腰再侧,抬臂带出一记如刀锋般凌厉的肘击,当即击向林甬耳后。
泰拳格斗向来以狠烈闻名,其中肘与膝快速出击的力量最为可怖,林甬右耳登时一片嗡鸣。他凝神聚精,迅速回防,双拳抱头护住侧颈,下盘稳扎,承下了亓蒲紧接的几记勾拳,随后盯准他换招间隙,正蹬破开扫腿,蓄力向前半步猛冲,左腿蹬地,核心收紧,高抬右膝,径直朝他面部刺去。
亓蒲以肘攻拿分,他便以膝击回敬,亓蒲近身未退,闪避不及,膝盖正中鼻梁,面上登时见红,鲜血流经嘴角,只见他置若罔觉,不等林甬收腿回防,欺身便冲蹬而上。
林甬方才用膝,此刻无法膝挡,虽半步急趋避开重击,却教他找准了自己注意放在下盘时上部那不到半秒钟的空隙,趁近身优势抻臂破开了他侧颈的拳架。亓蒲势如疾风,凶狠地攻入内围,臂弯夹掣林甬后颈,往胸口狠拽而下。抱颈之争,林甬见势不妙,当即抬臂便欲以肘迎击,奈何亓蒲出招实在太过迅猛,一旦占得片隙先机,便再不容他半分反抗余地。急攻如电,分秒之间,亓蒲便提膝朝林甬胃部数下狠撞。
腹中顿如翻江倒海,剧痛难言,林甬自核心提气内御,顾不得胃部绞痛,燃眉之急是解开亓蒲的抱颈围锁,当即咬紧牙关,马步扎稳,定下重心,不闪不移,左膝忽抬,反朝他侧肋处直顶而去。林甬以攻为守,截击之时撞上亓蒲大腿内胯,拦下了他正欲再攻的下一记膝击。下盘困境短暂得解,时机间不容发,林甬抻臂自其腋下突入亓蒲内围环锁,抢其臂弯,向外反擒,怒喝声中奋力破出重围。林甬半步急退,趁亓蒲追攻将至之时,抬臂以肘封踢,同时左勾拳自下而上,再度抡向他右侧肋骨。
待至第一局结束时,二人面上皆是青青红红,亓蒲虽从开局半分钟起便鼻血横流,但林甬中途被他用肘击伤眉骨,眉断一道,亓蒲嘴上讲让他三分,真下起手却丝毫情面不留,后续逮准了他的伤处,以高踢连环逼攻。此刻林甬面上自眼部到嘴角全是血淋淋一片,一时竟难以分辨谁挂彩更重。二人擦身而过时,林甬忽然反手扳过他的肩头,亓蒲下意识便要做出防守姿态,却见林甬并无其他动作,当真就只是这么顺手般地一揽,勾近了他的上半身,冷道:“不要忘记之前赌局,第一局,是我赢你。”
亓蒲挑了下眉,侧过头,一双眼就这么瞧着他。林甬被他这么一瞧,不知怎么胸口一窒心下一烦,黑着脸甩开了手,头也不回地往拳台另一侧走去。
先前讲好的是打满五局,但第三局结束,上前拉开二人的weir就不允许他们继续下去,不好责怪亓蒲,便转过头对着林甬训道:“泰拳是以战养战,不需要你时时刻刻拿出这种拼命的架势,每一招都往要命的地方下手,你们是切磋,不是、不是——”
weir一时找不准一个合适的单词,情急之下,竟往外蹦出几句泰语,林甬懵了片刻,身旁亓蒲翻译:“不是以命相博。”
别过weir,二人鼻青脸肿,跌跌撞撞,同时往洗浴间走,路上林甬落后他几步,在后边说:“你怎样好意思讲出以命相博?是谁先出手狠到都好似公报私仇?”
亓蒲回过头,奇道:“这话说的,我和你有什么私仇?”
“装。”林甬迎上他的视线,说,“没私仇你在香港好端端少爷不做,过来争当什么模范教练?”
“过年的不出来度假,亦不是无钱,闷在家里做什么?”亓蒲说,“林然对你那么抠门?我看你在元朗偏门也没少捞,私房钱没攒下一点?”
“乱噏廿四,初一上香观花车,初二烟火,初三赛马,过年未祭祖未拜神,年初二就讲度假,未见亓安骂你扑街?”
“你过年不回乡祭祖,一个人留在这里,林然难道又不会抽你?”
“关你Q事,早知跑那么远都躲不开,我还不如留在香港。”
亓蒲忽道:“我无机会留低香港过年,你刚才说的我都未见过。”
林甬听闻此言,回了句“谁管你在哪过年”,见他停在原地,绕过他便掀帘进了淋浴间。
淋浴单人单间,林甬开了头顶的花洒,水流带着刺骨的寒意,当头对浇三五分钟,便冷却了他一身尚在沸腾的躁动。
收止水势,他转身望向墙上挂着那面落地镜,侧过手臂,望见肘部全是淤肿的擦伤,再抬起眼,见眉骨的血被这么粗暴一番冲刷过后,只留下一道三寸多长的豁口,自眼角往上截断了眉尾,连周遭的眉毛也被染成了猩红。
从对靶的扫腿开始,残存酒意早便彻底清醒,想到方才亓蒲的不留余力,更庆幸他的不留余力,令他第一次窥见了他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拳法中一样致命的缺陷。
林甬立了几分钟,开始思索这件事情。亓蒲的基本功想来确是经年累月扎下,但风格最终成型大抵却自街头,他用的始终是一种不惜以体能为代价的舍身打法,急风骤雨般的膝击和腿攻,以攻破攻的近身俯冲,一切都指向速战速决,但这样打法注定经不起长时间的缠斗。
唯一问题便在于他的力道实在太过惊人,每一招都极为简洁,高效,效率之目的便是致人于死地,恐怕没有人能熬到他体能下降。他想与其说亓蒲未肯让,不如说他只不过在技巧上全力以赴。他本完全可以在三分钟内结束战斗,譬如第一局若不与他进行周旋,在锢颈时刻,膝盖未冲他胃部而来,上走几寸,击中心口,以他膝击力度之凶残,自己便再无突围可能。
林甬回忆着第一局的细节,方静息的毛孔简直又要偾张。亓蒲愈强,欲胜之念便愈烈,亓蒲越狠,他便愈想见他屈服。
林甬想得不知怎么四肢百骸发痒,回头又用冷水猛地洗了阵脸,几轮鼻吸口呼,待至平定心绪,下身方裹了浴巾,掀帘步出淋浴间。要赢亓蒲,光靠假想没用,无论他如何臆设招架,皆不如实战得来有益。
林甬心里念着方才几战,本以为自己冲凉已是够潦草了,却见亓蒲还要更早一步结束,此刻倚在拳馆的外侧的圆柱旁,赤裸着上身,晒在太阳里,抬起手挡着风,正准备去点嘴里咬着的一根烟。他的湿发落在额前,沿脸庞往下淌过几滴水珠,过于苍白的皮肤忽成了一种细腻的沙粒的颜色,其间晶莹的碎光粼粼,那是正午时分海边落下的日光。林甬脚步一顿,那幅侧影撞入视野一刻,忽然便怔在了原地,所有正经思绪一刹那全成一片空白——甚至不知于何时屏住了呼吸。
端是一种纯粹自美的震慑与洗礼。
独独记住了面前这是亓蒲,又忽略了这是亓蒲。
当他将亓蒲视作亓蒲,下意识便将他的外貌与他的本人分而视之,于是亦遗忘了他的皮相便是他存在的某部分。与初见他身手时同样一瞥惊心,于他而言从来便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可明知危险,却想犯禁,亵渎是私有特权,他此刻尚未明了到这份侵犯的资格是他予他的偏颇,他不明白他怎生只是立在那里,便似成为一种邀请,血淋淋的邀请。
他身上不该沾上血,可偏偏见过他沾血,如今再望他这副纤尘不染模样,反倒令林甬心底无端生出一种无法言明之感受。上一秒他在想的那个人和这一秒眼前的怎么能是同一个人?上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当成假想敌的那个人和此时此刻立于身前几步之远的怎么能是同一个人?
他未自任何人身上感受过这份自美转化而来的欲望,如此鲜明,如此确切。即便龙年里的乔伊,即便同为他所扮演的向苓,他的自渎事后总有无可回避的空虚,直到那溢出的欲望演变为一种法度之外的暴力,然而此刻他忽然察觉他不是想将他撕碎,他甚至不再想单方面地将他侵噬与吞没,这份欲望似乎只渴求着焚于一场烈焰,只渴望令他与他一齐在杀意与嗜血里粉身碎骨,化作烟灰。
看着我,林甬突然不动了,仅仅死死盯着亓蒲,在心里不断想着,转过来,看着我。
转过来,看着我。
竟是近乎偏执地渴望将心底这份不甘生往他的心间。林甬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样迫切地焦灼地亟不可待地希望着亓蒲会生有与自己同样的一种不甘。他要他承认自己有朝一日足以与他比肩,从没想过将他从太平山巅拽入凡尘这一片荒芜的旷野,他的追逐永远将他放在了一个不可侵毁的高度,如此方更催生他不断的追逐——他不再自圣城最高的山俯瞰,那万国荣华之上,他是他无法逾越,无法企及,却能够触碰,能够侵犯的欲望。
但亓蒲始终没有看过来,一如林甬目不转睛望着他,他便也一动不动望着屋外那片刺目的阳光,林甬不知为何每每看向他时,总是无来由会觉得他写了周身的寂寞,但他根本不可能是寂寞的人,点着的烟燃起一片甜腻的香气,那香猝然惊醒了林甬。林甬当即回过神,朝亓蒲大步走过去,劈掌就要去截他的烟,亓蒲却竟是早有了防备,林甬方才探臂,他手腕一翻便格开了袭来的掌风。
“不要多管闲事,”亓蒲道,“食两条我还死不了,不许我才是要我命去。”
林甬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亓蒲侧头打量了他一眼:“怎么,林少有几研究?不如讲我知下,抽哪个能活到更久?”
那香气不依不饶地袭往他的鼻间,比他懒散目光还要烦人,林甬道:“我只知你放在烟里抽死到最速。”
亓蒲说:“该玩玩够,该睡也睡够,死便死,抽到死总比被人砍死快活些。”
“香港几多人咒你死,数都数不过来,却也未见你缺只胳膊或少只腿。”
“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亓蒲望着林甬,道,“既然你这么讨厌这件事,憎到宁可放掉这份钱不赚,也不愿碰粉档生意,按说该是一点也不懂,却怎么每次一闻就知我的烟不对?”
亓蒲伸出手,捏正了林甬的下巴,一口烟气直往他脸上扑:“向家的看门狗真生了个缉毒犬的鼻子啊?”
林甬难忍生理嫌恶,别开视线,反问:“你又是从哪里听说我从来不碰粉档生意?”
“肥佬不认识你,可我认识你。粉岭的毒枭不认识你,金巴利的拆家不认识你,整个九龙和新界的吸毒仔都不认识你林甬,”亓蒲上前一步,凑近林甬面容,“可我认识你,整个香港,你说还有谁比我更认识你更多?”
林甬目光陡然回转,对上了他那双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睛。
亓蒲道:“那笔两千万的余款,我都同样记到一清二楚。”
林甬立刻说:“这冤大头没人拿枪逼你去当。”
亓蒲冷笑了一声:“傻仔,我讲到是两千万,你有冇听清?”
“两百公克K仔,你就是去买黄金,都他妈要不到两千万,支票上你是真敢写,签到不是自己名字,写几个零都无所谓?”
“你真当你那点伎俩能唬住周国雄,定金就敢写到八位,周国雄的狗听了都要讲你发黐,要不是你Eli哥哥有钱,你看谁给你林少爷擦这个屁股?两千万,把你卖到摆花街,接客接到你鸡巴烂掉都还不起。”
见林甬面色忽冷,一言不发,亓蒲又说:“你又以为肥佬那一百公斤的K仔是从哪里拿到货?和胜会不接这单鸡,这两千万最后全是我亓家出,两百公斤K仔,一半兜兜转转又卖回给你新记,那头你们在水房搞死我兄弟,这头我还来帮你林少爷收拾手尾。大少爷,第一次出来碰粉,就赚到盆满钵盈,你上哪还能找到我这样够意思的客人?”
亓蒲话语讲尽,松开手,拍了拍他的侧脸,忽然又对他微微笑了一笑:“不过呢,看在我今日心情靓,这两千万余款,不如就当做Eli哥哥提前包给你的利是吧。”
“祝我们这位小朋友又长大一岁了,好久不见,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