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姐,会用吗?”
红木方桌上摆着一把黑灰色的包革转轮手枪,其旁陈列六枚银子弹,泛着钢铁的冷色。阿Ken将目光转向自卧室走出的女人,她两手松松拢着雪白的一袍浴衣,过于宽大,半不合体,裸着水汽未干的双肩,其上堆着浓云似的发鬈。香港时髦的女人至爱是烫曲发,裁到锁骨或下颌,长过了便太重,颅顶与颅周便出不了蓬松的效果。三密七敞,便如枝头开半盏的牡丹,半藏半现,欲迎还拒,毕竟从未见什么花开向了天空还要顾全地面的。她迈着腿走过来,只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便向阿Ken道:“你教我就是了。”
她向后斜斜地一坐就落进阿ken怀里,四肢懒懒散散,媚若无骨化似一摊春水,简直变作什么姿势都轻松,都适宜。她的长发短去一半,转一转头,碎碎的尾端拂过来,拂过去,戳在颈间,阿ken喉结便痒得像有只小手在爬,他伸手拨开了那要命的发帘,替她挽到一侧的耳后去。现下视线归复清明,目光直又射往桌上那把手枪,手也伸至,执起那六响子的转轮,道:“双动式简单,呢度系击锤,装好弹,往下拨次就上好膛,哪怕忘了拨,直接按下扳机,”枪口往上抵着路宝欣的下巴,他轻轻发了个“砰”的气音,“自动也能发。”
怀里的女人躯体随那声气音微不可见地一僵,阿ken好笑道:“没装弹,怕什么?”
“这枪好上手,第一发子弹位你空着,不容易走火,总归我帮你装好就行,”阿ken说,“练几天准头,六枚能中个一两发,也够用了。”
路宝欣接过那把枪,低着头翻来覆去看弄。阿ken的手搂在她腰间,自背后将下巴抵在她肩窝,顺着她的目光打量,道:“这几天我的人一直暗中跟着他,不过他的手断了,之后出行身旁恐怕会多带几个保镖,你要找到机会,不容易。”
路宝欣一身浴乳的浓郁花香,不等她开口,阿ken的手一面熟门熟路过下去,一面又打起包票:“但总会有机会的,我帮你留意着就是了。”
“不过亲手杀了人,心情终归是不同,”阿ken道,“你要过不去心里那关,我派个熟手去,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
路宝欣心不在焉垂着眼,没理会阿ken手上的动作,过了半晌,道:“当初丢下小宝,是我对不起他,害他寄人篱下,受了这么多委屈,最后又异死他乡,我对不起他的事太多了。”
阿ken立刻便改口道:“他这么搞你弟弟,你哪怕亲手杀他,也是他罪有应得,是我讲错话。”
外室再度静下来,只闻沙发榻上微微的气喘,阿ken心无旁骛,索取一把枪的价码,路宝欣偏过头,视线落到茶几的矮角,那地面上零零散散还有几张相片。或是大排挡前路宝棋为一身黑风衣的男人点烟的画面,或是镜头窥进放下车窗的后座,路宝棋探身去同身旁的男人咬着耳仔,对方低下头看他的眼神带点笑意,张张画面出双入对,总是暧昧。暧昧是一个人不算秘密的性别取向,而路宝棋对年长“哥哥”惯有的依赖,她也比谁都清楚。
她注视了片刻就闭上了眼睛,痛心得不能再联想下去。
路家个个贱命,哪怕杀人不得好死,她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新界西区,一部黑色轿车正驰于一道老旧公路。就近至综合医院,直行距离虽短,但元朗遍布分岔径,数十枚交通灯拦路,车辆常怠速。路口频繁见红,后座两个人倒都不急,亓蒲用团纱布堵着右眼,始终一言不发,向潼则垂着头,似是盘佛珠一般捏着手心里一颗眼球。
眼球连着一小段视神经的粉肉,二人脚下已经扔了一地吸饱的血纱布团。司机开最大档换气,车内依旧腥臭难忍,向潼将自己的风衣披在亓蒲肩头,因他一衫的红实是惊心。血止了三五刻便越流越多,亓蒲好似没什么想问的,过了些时,向潼自己开口道:“爹地查出肺癌,他想见你。”
亓蒲终于有些动静,却是劈头便问:“没死?多久能死?”
“三期,但爹地好似并不是很想积极医治。”向潼微一顿,继而道,“可以为他争取机会外出就医,虽是有些麻烦。但他说若你不愿意见他,就也不必费这事了。”
亓蒲短促笑了一声,没答话。
向潼又道:“你不想知道爹地是什么时候知情的?”
“去年十月初,爹地往中环堂口发过一封电报。在你与苏三搭上线之前,林叔和爹地就得知你的身份了。”
亓蒲却道:“你呢?”
他转过头,看不见是向潼仍盯着掌心里的眼球,只听得他道:“哥哥这么聪明,不如猜猜。”
“过来。”亓蒲说。
向潼衣物上檀香熏得久,凡去哪儿气味都比他人先至,安神的香,吊梢的人,亓蒲没等及他湿热热的躯体挨得太近,手摸到他的肩头心里便有了人大致的轮廓了,手指捏到他又软又厚的耳垂,穿耳的孔洞旁有一小块发炎遗留的凸肿,他说:“我送你的耳钉呢?”
向潼没有耳洞;去年十月底一个寒凉的秋夜,向潼独自来找他亓家入资搭救的事。正经谈完,仿佛总要添点暧昧的余韵,只怪他似乎分不清态度上待契弟和细弟该有的微小差别,向潼睫毛躲躲闪闪地说他给的耳钉不知怎样戴,向文可以是情敌,向潼却不过无辜,还是至亲。他慢慢揉捏他的耳垂,福耳肉厚,手感茸茸钝钝,搭一下哒一下微微小小的轻响,逗弄起来比哪里都情色,他的动作却没一点猥亵之意,问他你怕不怕疼?指甲盖试探着往下轻戳,细沙吞针般立时便陷进去一块,向潼道你和我说说话。过往伦敦住在哪里;交了哪些朋友;身旁照顾的细不细心;学了哪些爱好兴趣,一面说着一面就锨铃请Steve取了别针,点火烧过,不见血的,他低声安慰,别怕晕。他的针很准,仍怕伤多了向潼半分,用自己的指腹当衬底托在他的耳背,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丁刺痛,比不得向潼睫毛猛地往下一坠,边哄边随手取块纸帕擦了血,很快速替他将耳钉摁了进去。
当然可能是那块纸帕,同样可能是台风登临前雷雨交加的码头,他取下耳钉时本就满身的伤,也没多过留意银钉上是否早已染透了血。
捋一遍回忆,何来的基因材料,老不肯信。离开半岛前拨出留言时,犹留一线隐秘的期望。可到底还是他赌对,赌对了竟也不能笑得出来。那他给出去的温柔从始至终岂不滑稽得可怜吗?
此刻向潼没有回答他耳钉的去向,不宣也不照心,他的心甚有无名状的悲哀,眼疾处的疼终于猎猎烧起来,摧枯拉朽一路烧干身体里的水分,猛然察觉的剧痛让他不能再发出一个气音,只是头晕。
安静了三五秒后,嘴角倏忽贴上了一片柔软的唇。吻还未完全落至,向潼便被亓蒲别过脸推开了,哪怕眉头被纱布遮去,想来一定也立刻是皱起。向潼敌不过他单手受伤后的力度,却也未退回原位,就这么盯着他的侧脸,说:“爹地预料到你不会见他,所以有样东西,托我转交给你。”
金巴利一间用作临时会议室的茶厅内,亓安正皱眉看着手中一份调出的酒店入住记录。
福满聚茶厅闭门拒客,门前立了一大批待命马仔,其内几方圆桌后坐满了人。亓安面前是换了常服的司文芳,嘴边点上第三支香烟,抽过好几口,方喊了一声“安伯”。
亓安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听得她道:“打吧。”
亓安未接这话,眉聚阴云,神情晦暗,司文芳道:“现在事态恶化,17k和新记之间近来肇事不断,已是一触即发,新记话事人不出面,显然要保林甬,警局上头不想看你们把事情搞大,但新记不派人来谈判,只能开打,给我时间地点,我传话。”
见亓安仍是不下决定,一旁九指华冷笑一声,道:“新记的人先是放火烧山,如今更是粒声唔出,直接带走你仔,已经不是不给你面,是不给整个社团面,事急马行田,今次不开打,底下兄弟谁肯服?”
居中主位坐17k龙头豹哥道:“找个人找十几天找不出,香港就那么点大,老子养他们食白饭?”他不耐烦将指间雪茄插进烟灰缸,“你仔是疯狗,打狗却也要看主人,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仔哪怕斩死别人全家,都是他占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新记关起门搞了半世纪龙头世袭,父传子传皇位啊?总督都换下十几任,他新记还在姓向,现在搞到细路仔当家,做事不懂规矩,是他们气数走到头。去年号称要打进尖沙咀,打不过就来搞蒲仔,蒲仔十七岁进社团,出生入死打拼到今天,不看僧面看佛面,冇功都有劳,何况位置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拿命换,底下兄弟哪个出事他都第一个帮出头,现在他自己出事,新记要保人,我17k保不得?你不出山,我替你讲,我替蒲仔争个公道,社团几万兄弟,撑不住他一个?”
是否宣战开打,只能豹哥亲自开口,亓安听得此言,面前茶杯终于添满,举高过眉心。他十六岁跟定许文豹,社团蒸蒸日上,一声豹哥敬过二十年,今朝金山银山,三衰过六旺来,真正是一群兄弟年轻时同心同德,刀山火海,脑袋绑在裤腰带,有财一起发,有难一起顶。二十几年交情,许文豹表态,撑的是他亓安,许文豹接过,茶水沾唇,方抿手便向地面一摔,杯身登时粉碎,裂瓷清响,劈雷一道,疾厉拨开满室密布阴霾。立于椅后的咸云池第一个反应,夺步冲至桌边,翻盏倾茶入杯,膝与头同时着地,杯底照见后脑勺:“蒲仔是我兄弟,豹哥今日出面,义薄云天,这杯茶,我无头咸替他敬豹哥。”
靠墙一排齐刷刷乌泱泱躬下一片身,全是亓蒲手下打仔,许文豹这次仰首一杯饮尽,环视在场一圈,道:“蒲仔有情有义,此番无论他是生是死,我许文豹都会为他讨个说法。谁一心一意为社团做事,哪怕来日身陷囹圄,东窗事发,社团也不会过河拆桥,弃之不管。”
出得茶厅,咸云池掏手提拨号,留言向好友转告议事结果,不到三分钟便有回电,虞争二十四小时抱座机守讯,无用功两日间做到鞋底走破,声音沙哑道:“他已经失踪两天,生死一概不知,如今你们开打又有什么用?”
手提另一头传来季少风的声音:“林甬自己把事情做绝,今次哪怕Eli是死,拽也要拽他林甬下去配阴婚。”
咸云池挡风点烟,道:“亓叔就他一根独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能平安无事当然最好,只他若遭不测,我看新记上下凑也要凑出几百条命给他陪葬。”
话毕收线,咸云池抽完一支烟工夫再度推门入室,等几位大佬给出下一步具体指示,那头守法市民虞争听得心惊肉跳,两手捧着话筒怔怔发愣。
季少风道:“戆居居望住空气定晒做乜?”
虞争道:“原来唔系冇人帮佢,系佢自己要走,甚至多半日时间可以住去酒店,都冇半点音讯留畀我哋,我唔知佢究竟谂紧乜?”(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
季少风却道:“如果你边日失咗踪,我一样都变到舂瘟鸡。”
虞争并未听进,只低喃道:“哪怕有一千一万个人在乎他,原来他可以都不在乎。他倒不在乎别人会不会伤心,他只想着自己,他怎么能只想着自己?”
“阿风,”过了许久,虞争转过头,说,“我总觉得Eli活不了了。”
季少风看了他片刻,伸手碰了碰他的眼角,说:“即便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你憎我吸毒,憎我带坏他,我只知人有毒瘾,换到开心就变得最简单,透支一时既换得到开心,便也能换得到其他,身体是自己的,有人在乎他,所以他大可以拿自己当做筹码。”
“他那么聪明的人,向来很清楚谁在乎他,谁会因他而痛,谁会因他而紧张,阿争,如果有一天你要走,而我手上有枪,我枪口对准的一定同样是自己,不会是你。从来说以死相逼,未必是求告无门,黔驴技穷,有时不过是有恃无恐。”
季少风难得一次有个正经,道:“你说为什么要开打?他们社团的事,我只能猜个大概,但目前情况,哪怕Eli平安归来,出面调停,只他一句话便能扭转如今事态的几率也很低微,他们17k无论闹出多大仗势,讲是向旁人证明他亓蒲或说亓家地位轻重,只恐怕却不仅为他,香港这几大社团之间恩怨纠缠半世纪不止,你听那许文豹的意思,17k想搞垮新记,野心勃勃,蓄谋已久,Eli的事不过凑巧是个好理由。何况Eli本就是不要命的性格,连阿池都想到了,其实看到入住记录,就都该想到了。Eli如今是死是活,阿争,你最好是不必再想了,我们尽力过,对得起他,就够了。”
姜虞争心下已然明了,却是背过了身不再答话。素来他当Eli最深情,如何他那深情害人害己,不足够再分予旁人,到底就成了薄情。
所谓情到深处情转薄,情至一人浓,何来两全法?目不能转,劝不能听,至亲至友,落成旁人,深情情薄,厚义义寡,倘若顾及旁人,委屈而退让,心高气傲,他当折辱,当是玷污。俗世中人总有羁绊,未见其中一样求而不得,便要满盘玉碎,无幸则殉。世间尚有至亲,尚有牵系,纵使不能两全,纵使抱憾,总还可以想念,终身怀憾便是终身挂念,抽身比相恋久长,世间好事从来盛极而衰,乐极生悲,这是众人皆知的道理,然而唯独爱难自恃,热恋当头,往往不能七分。十成合意,十成致命,魂断便如抽丝,意冷譬作残灰,千万万人中只认定一个,信是罗曼,行是自私。
智者清高,故以不入爱河,至怕一朝蹚水而行,逆潮亦偏执,忘我变作忘人。劫从来是劫在情外之人,情中人飞蛾扑火,甘之如饴,旁观者莫可奈何,黯然神伤。
越凶险,越勾人,越致命,越斑斓,越离恨,越难忘,越禁忌,越痛快。情字傍于竖心一刀,性与爱与死三样欲望根系一源,一息之隔,一样高潮,样样高潮。
自元朗博爱转院至荃湾港安,于私家病房一夜转醒,亓蒲察觉手中攥着一样温润泛暖的事物。横纹深深浅浅,他用指尖沿边缘摩挲许久,是蝴蝶,是玉佩。向文能给他的,还能是什么?
见证过他Mommy的悲剧,如今又来见他一场残疾。
右眼失明,左眼视网膜挫伤,眼部蒙着厚重纱布,此外无多外伤,手术后还为他将右臂截肢处拆了线。护士告知注射的是消炎药物,听见门一合拢他便抬手咬住输液管用牙扯去了针头,费力起身,靠坐发了一会晕,听见有人走动,开口便要了支烟。
“哥,下床就穿鞋,地上凉。”
亓蒲道:“你还没走?”
“看不见你醒,我不放心。”向潼走至他身旁,低声说。
“哦?你倒是清闲。那么得闲,不如帮我穿下鞋。”
落得这一身残疾,大梦一场转醒,他现下安之若素,当起旁人最期望他成的那类废人,檀香未近,有人小心给他套好短袜,配合地脚跟一落,合脚入鞋,听听这没轻没重的脚步,房里不止向潼一人。亓蒲颇为熟悉此刻气氛,立起身后便道:“不只等我醒吧,出什么事了?”
向潼说:“我没办法安排你和Liam见面。”
亓蒲顿了一刻,问:“他不想见我?”
向潼声音里有了些无奈,道:“哥,他现在是通缉犯。全香港大街小巷明处暗处几万双眼睛,只等盯到他现身,你见到他又能怎么样?你想和他在哪里见面?又想要多长时间?我每保得他再多一日,就不得不多一日腹背受敌,多一日如履薄冰,不如我同你说实话,你要他出来见你,就是在逼他拿命涉险。”
“哪怕你要同他说爱他,只为了听他一句回应,你便能再不在乎他的生死安危了?何况你想说什么,我尽可以让他与你通话,哥,只他无论如何,现下都不能来见你。”
亓蒲听完,沉默片刻,忍不住便笑了。道:“你这且说了三两句,就全成我了一个人的错。他被通缉是我的错,我非见他是我的错,害你左右为难也是我的错,总归都该我反省,那我便反省吧,的确是我该反省,我们都安静几分钟,我认真反省一下好了。”
向潼没再劝说他,声音远了些,在向旁人道:“拿手提过来。”
“小潼,”亓蒲说反省不见得反省,却是温和地喊住他,“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必须要见林甬。哪怕他不肯见我,我也要他亲自来说。你即便是拿了手提来,我若在电话里说要见他,你觉得他是会因生命危险同意还是不同意?”
静了些时,向潼轻轻反问:“这是威胁吗,哥哥?”
亓蒲听得他又来冤枉,笑道:“我现在是连点支烟都要求你,还有什么可拿来威胁你的?我是拿着空饵在钓你,小潼,我在等你愿者上钩呢。”
向潼看着他,他的亲哥哥人是残废了,此刻态度倒比他还称得上清闲,风轻云淡站在那里,面上微微笑着,仿佛知他招人并不只在五官某处眉目,睡了一觉起来,又变回他那个风流轻快的架势,简直让人注意不到他拖着是一副抱恙的病躯。道却不是空饵,向潼看他一动不动,似乎坦然地拿身体在作不以为然的回报,想当然不可理喻,向潼走过去,果然他听出脚步就微微低下头,于是向潼自然而然地拿走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本该是有支配的快感,偏他又开始笑,直不怕人气恼。向潼道:“你反省完了,现在便不介意同我接吻了?”刻意加了一声“哥哥”在句尾,亓蒲却道:“吻是这么吻的?谁教你的?全错了。”
他俯身下来,轻而易举找到目标,吻要勾得天雷地火,他将单手压在向潼脑后,令他抬起头承受这立场不明的传授。焊接的唇瓣流动收放自如的爱欲,要缠要吮,不依不饶,纠葛难分,舌也会怕寂寞,寻不到另一位同类,纵使唇齿相伴也是孤单。向潼无辜懵懂,争不到上风一般,让给他教,反省未及到三秒,亲吻却过三分钟,方才分开就被他用指尖追来,探出唇瓣红肿,濡润湿漉。总归他看也看不见病房内立了多少低头噤声面红耳赤的保镖马仔,只问:“现在满意了吗,宝贝?”
向潼没有回答,他便柔声又道:“眼下我是任你为所欲为了,总归就这么一个要求,我还能怎么威胁你?我人都跟着你来医院了,你不如当是可怜我吧。”
向潼未语,漠然定了片刻,最末也没给他个肯定的答复,中途接了个急电,留下看守的人便匆匆离开。亓蒲而后出声要了几次烟,又问了问日期,除了解手的需求,再没开口提过什么,等待的大多时就是靠在窗边,听晨风午风晚风穿过林梢时伤春惜春怜春的徐徐音声。他现下能找到的乐趣仿佛就只剩这么单调了。外头世界因他而起的波涛翻涌,风卷云蒸,你方唱罢我登场,他被搁在此方与世隔绝的巴掌病房,连血都溅不到他的衣衫上来。
他不过是等。
第三日等来护士,拆去眼上的纱布,第四日等来了向潼。向潼人并不能抽身,只是致电转接,言简意赅道:“哥哥,我只能给你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就足够了。”亓蒲说。
这次他照不了镜子,挂了电话自然地命马仔取来大衣,对方不由得提醒早晨收音里播报过今日气温,晏昼最高三十一度。他平静重复一遍说去拿,伺候下更了衣换了鞋,妥帖打理了衣领和袖扣,而后忽然却像是背忘了讲稿又即将登台的中学生,在窗边立了足一刻,身旁有保镖小声催促了一道他才反应过来似的,点点头说走吧。
不很确切的失明感直到走出病房要进电梯的一刻才透彻体现,几平米的病房一二日就能用脚步丈量于心,但陌生医院连地下停车场脚尖该去往的方向都不是他能最先抉择,只能靠愈发敏锐的耳力辨听身旁十几道林林乱乱无律可循的擂鼓似的咚咚步声。而后发觉那是心跳。左眼前本就模糊的光影添上黑色墨镜片一重阻碍,他走得太平稳,表情始终镇定,也不出声发问,直到膝盖撞上驾驶座的坚硬门背,候在一旁的司机一无所知,还以为他是要开车,忙道:“潼哥讲有事车上谈,不能走。”
还没等他开口,一旁后座的门却猛地被人从里头推开,紧随而来的是熟悉的不耐烦:“呢度啊,有冇搞错啊,你真系盲嘅?”
说话的人习惯性一般伸手来拽他的衣袖,不知怎么却忘了离他最近的右侧那管是空的,一扯便将披在亓蒲肩头的大衣整个扯落了。
谁都没预料到他一上来就扯掉别人外套,亓蒲忽然意识到他真的把讲稿全忘了。好整以暇变成大脑的空白,没有脚步声转移注意力他立刻便清晰意识到他离林甬已经非常近,纵向楼高的十米到横向肢体不足一米。对方径直下车,后背贴上滚烫手心,林甬毫无闯祸自觉,半推半压将他按进后座,道:“走路唔带眼?不如拿个头撞去车门度。”
单位变成厘米,林甬语气并不算好:“不是讲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还见我做乜?见我还戴黑超?你扮嘢?”
演讲次序无法更替,亓蒲只能临场发挥,心里说我想见你,可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三种语言成千上万字眼里,他此刻居然找不出一个稍能贴切的表达,我想见你难道不容易曲解成命令?曲解成祈使?曲解成故犯的暧昧?越擅长说谎越觉得每个被人使用过的字词都可以虚伪,他只能从林甬说过的句子里挑出字眼拼出一句反问:“你不想见我吗?”
一说出口便后悔了,有个字林甬尚未说过;何况反问句委责于人,避重就轻,太不诚恳。然而林甬没他的顾虑,听完便干脆地填补上来:“想。”
“睁开眼发愕呆眼前就是你掉下去的手臂,闭上眼耳边就是你在说桥归桥路归路,发梦梦里都在尖沙咀。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每一天都是这样。”
林甬说:“总归一直以来我想到你的时间多过真正见到你的时间都有好几倍,总是我想见你,你很少会想见我,从前是,现在也是。我想你同我见你讲出来合埋一齐也不过就四个字,讲出来写出来字挨着字,只是你变成你,中间却好似相隔了十几万米。”
亓蒲未想他会讲出这样的话,转过头想去看他的眼睛,可视线一片昏暗;而林甬说完便同样静下来,再没有过下文。
整整四分半钟的沉默,几日里习惯了去数时间,因为没有别的事能做,听风时自我流散在风中,如同练琴与谋杀时自我可以消融在音与血里,一旦风声止息,一件事就只能想上百遍,打散再梳理,推翻再重塑,什么都弄清了,除开林甬每一登场他的预演就会忘词,就会失序。手肘与手肘一尺近,他和林甬的距离却仿佛不止一尺,即便林甬节奏堪称胡乱的呼吸全能听清,他心里的潮汐是因月的引力发生涨退,总归他的眼前永远将是夜,林甬打不进尖沙咀,却能打到月亮上去,林甬的四分半钟变成他的两个钟头。两个钟头后林甬的声音靠过来,说:“让我看看你的右手。”
“不好看,”亓蒲下意识往后缩,“没什么好看的。”
可林甬的手臂横过他的身前,不由分说去扳他的肩头,脸庞太近了,林甬的气息擦着他的鼻尖错过去。亓蒲自己见过未拆线前的伤口,此前不以为然,如今林甬要看,不知怎么他心里突然便格外抗拒,仿佛这一刻才知道难堪,林甬寻至半道的动作忽却一顿,亓蒲贴着他耳边艰难地说:“你别看了。”
林甬没有应答,提起他软绵绵的衣袖,只是刚握住不到一秒,却又松了手。
过了些时,身旁弹起一声轻响,空气里便飘来黑石无法认错的烟雾气味。林甬道:“你没扔我给你的吊坠?”
他换了烟,亓蒲已经不能再抽的烟,现在衔在林甬的嘴边。他的声音太近,体温比气息还滚烫,亓蒲整个人都开始发僵,从干涩的喉咙里微弱地挤出话语,说:“林甬,我也想见你。”
他不敢再用反问,可说出陈述舌头打结,笨手笨脚,小心翼翼,好似初次发觉置身境况并非别有用心,剖出真心竟是这样孤立无援的一件事情。他说:“你有多想见我,我就有多想见你。”
车内静得落针可闻,亓蒲的话语却没有回音。下巴贴着触感毛茸茸而不再扎手的脑袋,林甬一直没有退回去,无动于衷地停在他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口接一口吸烟。他记得黑石的烟嘴很甜,烟雾也甜,烟草抽起来却是冲鼻呛烈,烟头带着烘人的热气,项间红绳微动,亓蒲察觉胸口忽然一空。
林甬指尖卷着细绳,从他的衣领里勾出了那枚金水菩提。方才刚一下车他便注意到了亓蒲颈间的新纹身,此刻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亓蒲,我不懂。你根本不想要我,却又留着我送你的东西,你看它的位置,还贴着你的心呢。”他的掌心按上了亓蒲左侧的胸膛,其下砰砰的动静真实不可否认,林甬却好笑道:“我不懂,原来石头也会跳,石头也能骗人的是吗?我每日每夜都是在想你,你倒得闲,得闲到还可以去补纹身,你想我还是想见我啊?想我点解未见你纹我个名喺身上,痴线戏片不都这样演?每次都是讲这句想我,我系好好呃,不过你呃我不如都换D新花臣,要勾我不如用个海枯石烂来勾我,不如令我更死心塌地一点,相信你是真的好想我啊。”
离体的吊坠仿佛是连带着抽走了一部分躯壳里的支柱,亓蒲刚想说话就被林甬捂住了嘴。那交合的小结猛地朝肉里一陷,而后触感彻底消失——林甬向下用力一扯,竟是生生扯断了那条红绳。
林甬的声音远了,漫不经心在道:“不如还我吧,回头我拿去贿赂下看守的人,话不准能给我加多几天宵夜。”
林甬又道:“你别说话,我不想听。”
林甬从他身侧离开了。整个车内是处香草,是处麻古,已经不能靠气味追踪林甬的去向,磁石的一极生在林甬体内,而他的心跳干扰了听力的指针,亓蒲上车后短短几分钟内第二次感到后悔,他很想见一见林甬现在的表情。孤立无援是心惊胆战害怕听见车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不确定这是一部什么型号的车,前后座有多宽的距离,只是伸不直双腿,他不得不屈膝往后斜靠,然而怎么贴都贴不紧流线的座背,坐立难安,换来换去,简直没有一个姿势合宜,没有一个姿势可以令心头堆积的情绪顺畅流通,他试图伸手往左边去找林甬,左边却是木纹饰板的中央扶手箱。
林甬原是一直卡着这么个碍事的东西探过来同他说话的。亓蒲指尖摩挲几下就按开了前侧的储物盖,认出内部是熟悉的控制扭,刚想收回手就被人握住了指尖。不过离去了两三分钟,林甬的手掌却比方才更烫,他说:“乱找什么?不知道来帮我一下?”
亓蒲还未开口那扶手箱便被林甬轻松往后抬起,横拦二人之间的屏障消失,亓蒲不知他去做了什么,手心被塞回一小块冰凉玉石,那根系着的红绳不见了。
林甬说:“向潼不给你水喝吗?嘴上都起皮了。”
见他没有反应,林甬又道:“人都死了,刚才不能说,现在还不说?回头换根长一点的绳子吧,太细了,勒得我手疼。”
亓蒲半张脸都被墨镜遮去,林甬实难揣测他对自己方才活活将人勒死的一幕不为所动究竟是作何思何想,索性也不再发问;他低头检查从司机尸体上搜出的一把手枪,卸下弹匣,只有七发,出来前三五道搜身,连只打火机也不给留,香烟都靠扶手箱内点烟器才能取上火。一个钟头,停车场也不许出,向潼是不是当他和亓蒲准备在保镖围观下来一发车震?
“林甬。”一旁亓蒲忽而叫了他的名字,林甬将烟盒扔到他怀里,转过身捏着他的下巴,将唇贴了上去,耳语一般低声飞快说:“好在吊坠你没扔,细也顶用了,车上有监听,你猜潼潼给他们打来电话需要多长时间反应?”
“道歉还是撒谎都留着过会下车再讲吧,”林甬松开手笑了一声,熟练套筒挂机,击锤复位,落锁拉开车门,“哪怕分手也是我和你的事,不需要那么多观众。”
龙眼双花,金牌打仔,亓蒲靠狠,林甬难道真就只是靠命?能从拳台走招三五回合,他在泰国两轮闭关,鼻青脸肿,苦头不是白吃,哪怕以一敌众,七枚子弹都嫌多了,向潼倒是轻视断了手的亓蒲,就派这么七八个保镖看守。就近一位一声“Liam哥”末字还没喊出口,林甬身比拳快,已然自背近身,扳住对方肩臂一掰一卸,提膝撞上腿弯,侧身风扫,两连高踢疾至目追只有影现,精准击上颈后命穴,霎时间放倒冲上来帮手的两人。
旋身落地不耽误他子弹准头,座上亓蒲只听得车外连环枪响,击击衔尾,脚步同肉体撞击闷声混乱不堪,林甬枪下留情,自家兄弟不绝后路,只打向摸枪右腕,手下同样点到为止,不出三分钟便干脆利落制服七八名车边打仔,自前侧拉开车门,一脚踹下司机咽气发冷尸身。点火挂档,倒车起速,落窗补枪,漂移过道,一套行云流水,血不沾衣,随手关了车内电话,他头也不回地问:“刚才不是还撞在车门,这么想开车是想去哪?”
亓蒲目不能见,听了这么久,猜也猜出变故,哪怕他的计划因心失序,沉默占去一个钟头六分之一,未及弥补策反,林甬自顾自执笔改写,却不过与他照是同种思路。掌心贴着温润的小小玉石,他问:“现在几点了?”
“自己不会看?两点半。”
“去庙街行吗?”
林甬不看时速表盘,回过头去看他:“不如讲去油麻地警署,准备亲自送我去给差人?”
仅仅只露唇鼻,仍是看一眼亓蒲他就头疼。拳击讲效率,学人体,学制敌,找出破绽,一击毙命,从来却连他为亓蒲杀人亓蒲也淡漠得像是全不在乎,可亓蒲还会装温柔,还在对他道:“那就先去银行。绳子断了,我取钱再买给你好不好?”
林甬将视线转回前方:“这次又准备赔多少钱给我?”
“他们在找你,也在找我,我不能去柜台,”亓蒲居然是认真地说了最大的一次取款限额,“一万块够吗?”
林甬心不在焉,语气嘲讽道:“一根绳子值一万块?月老都不敢这么开价。”
月老管系不管散,千万位支票也买不来心甘情愿一次月夜,一万块又怎么够买一句原谅?亓蒲登时又坐如针毡起来。
离开荃湾驶入公路,左右后视镜内暂无追击,林甬便将车速放缓,点火器预热,才想起烟盒丢在亓蒲怀中,便随口道:“那烟的烟嘴是甜的。”
“但难食还是难食,从来雪茄型无一样好食。”
亓蒲问:“为什么换烟了?难食还吸?”
“无钱,向潼留下的人买不起雪茄。”
“向潼,”亓蒲稍许迟疑,“这些天……你……”
林甬直白道:“浅水湾。人比较少,过来很远。虽然人多人少也就那样,反正向潼不许我出门,报纸和电视也不能看,简直同坐监没两样。听说坐监还能给打麻将,我是亏大了。”
“其实我可以不来见你,向潼讲我最好别来。”林甬说,“他没说外面怎么了,但一看他严肃个样就知哪里不对路。”
亓蒲顺着他问:“哪里不对路?”
“他这两天突然对我特别温柔,不然这烟哪里来?断头饭断头烟,”林甬道,“你们姓向的在扮猪食老虎温水煮青蛙这方面不留是有一套本事的。”
亓蒲虽然看不见,却能猜到林甬骂出那句时一定往回瞥着自己。林甬再开口时声音里果然全是不痛快:“你怎么还好意思笑?”
亓蒲笑着轻声道:“你真系好得意,林甬,真嘅。”(你真是很可爱。)
地下停车场内本特利急驰而去,车胎碾出两道血痕,一矢之距,划下登月的全长,匍匐于地的保镖于短暂昏迷中转醒,忍着肩膊脱臼的剧痛,吃力将手伸向腰间的传呼器。
腥甜喉间挤出咬牙切齿的话语:“大佬,他们跑了!”
另一头正倚在安乐路老宅一楼走廊上咬着烟休息的向潼接到转电,香烟竟自尾部被牙关猛然咬断,身首异处,他推开门再度走进会议室,声音比眼神更冰:“跑了?一个小时不想要,那就提前送他们上路吧。”
守在门边的马仔闻言一愣,小心道:“潼哥,17k要的是Liam哥全尸,可……”
“全尸?”向潼冷淡扫他一眼,“既然要全尸,拼起来不就好了。”
“你们都听清楚了,”回到桌旁,向潼面向会议室内众位元老,道,“Liam现在私会并带走的是17k的人,是亓安失踪的儿子,是杀了林叔父、Chris和Charles的凶手,是造成新记与17k目前紧张局势的矛盾根源。无论他与我父亲是否存在血缘关系,他的立场自始至终都很明确,此人与新记之间只有血海深仇,绝无半分恩义忠心可论。”
他缓慢而凝重道:“入社仪式上各位都于关公像前立过血誓,帮规字字在上,如有违背,奸臣反骨,三刀六眼,死在万刃之下,相信你们比我记得更清楚、更深刻。17k讲我们不按规矩做事,那么今天规矩就摆在这里,背祖忘宗,从来是自寻死路,各位同心同德,一起为社团做事,自然是顺风顺水,发达发财,何况下面兄弟人人要谋生,要吃饭,目前情况再僵持下去,别说赚钱养家,场子丢了倒还事小,如若命都丢了,还有什么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可讲?现下我们不仅是在与17k为敌,更是在扫黑关头公然挑衅警方,引火烧身,三十年前九龙暴乱过后,洪门被拉出台面替罪,各大社团无一幸免,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何况当年危难关头是林叔父挺身而出,主持乱局,才保有今日新记,恩重如山,林叔父的仇,不能不报;Chris和Charles手下的兄弟们更是个个忍耐多日,只是都以大局为重,没有轻易出手,这些我都清楚,也感念各位这些时日的隐忍退让,按兵不动,他二人的仇,同样不能不报。如今Liam行差踏错,误入歧途,我与他素来情谊深厚,故以始终对他心怀一线期望,这段日子即便顶住各方压力,也一直不愿将他交出,若要杀他,我的痛心绝不比任何人要少。”
向潼道:“只是Liam今日此举,刺杀同门,背信弃义,不得不视为叛出社团,但念他过往对社团出过力,有过功,待至收回他的全尸,事情结束,我向各位担保,一定不会将他交给17k,他到底是林家人,无论如何,牌位都有资格立入林家祠堂。”
会散茶凉,各元老门生原路离返,草鞋马仔上前探问,诸大佬各个讳莫如深,然而犹有一二舌头打横,憋不住话的直肠,叛变消息远播到底快过脚程。向潼单独留下几名堂主议事,不到一刻钟,该得知结果的人便都听到了风声。结束时他方一启门,侧面便疾冲而来一道身影,身后陆文沉还没未及开口喊来保镖,向潼便认出了来人的样貌,抬手向后轻轻一止。
并非偷袭行刺,来人两膝一塌,径直在向潼面前跪下了。脑门重重磕上地面,也不说话,接二连三地磕头,动静唳嘹惊心,向潼并不扶他,淡然吸着雪茄,看他额头逐渐血肉模糊,黑胡桃木地面见了红,连拼接地缝里也渗满了血。
一旁的陆长青瞧清此人的眉目,“哎哟”了一声,别过头,朝向潼道:“这不是阿原吗?”
“二爷先回吧,我喊司机送啊。”向潼回身招呼,“地上滑,各位叔伯都小心些走。阿沉,我还有些事同你交代,你在车上稍微等我一会。”
陆文沉微一点头,跟着扼腕叹息的陆长青绕过横在路上的阿原,看也没多看一眼,神情冷漠地离开了。向潼挥手召来几个马仔,一一吩咐下去,回身见阿原还跪在那里,头挨着地,不肯起。礼数周全地道了别,送完客,向潼才不紧不慢俯身,低头细细打量了阿原一阵,道:“嗳,别扎着了,地上凉,起来吧,我受不起你的跪呀。”
“潼哥,Liam哥对社团绝无二心,”阿原声音嘶哑,一字一句,祈求般重复,“我拿性命担保,Liam哥绝无二心。”
“我很想相信你的话,阿原,”向潼说,“可他现在的行为,让我实在为难。我一直以为自己比谁都了解他,他做出这种事,我和你一样难过。”
走廊又宽又长,挑高得像个行礼拜的教堂,宏伟规模对比之下,身后阿原跪地不起的身影便是显得愈发渺小。向潼在几重保镖围护中,回到了等在门前的林宝坚尼上。上车前他下巴朝厅内一支,朝保镖轻声道:“为绝后患,尽快处理了。去吧。”
保镖欠身颔首,恭敬应是,向潼嘱咐完毕,方一转身,便对上了车内陆文沉似笑非笑的视线。向潼自扶手杯架上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问:“这么看着我干吗?”
陆文沉摸着下巴,说:“就是想到你替我直接解去了将条财路拱手让人的痛心,这句多谢我倒还欠着忘了要讲。”
“只是这会看你连个马仔都不肯放过,又忍不住担心你哪天一个不高兴,说不准就把我也赶尽杀绝了。”
“你又没做错事,平白担心什么?”
“现在是没有,以后可不好说。”
“不会的。”
向潼道:“我最多也不过把你的手脚打断,阿沉,我向来是不杀自己人的。”
陆文沉笑道:“哦?可我向来是最爱杀自己人了,哪个和我最亲,哪个就死得最快。”
向潼没接他的话,反问:“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留我下来有事要讲,原来是打算要钱?前几个打我钱包主意的,现在坟头的树估摸着都快开花了,我的回礼就这么两个字。”
他大大方方道:“多谢。”
向潼笑微微地瞧了他一眼,道:“两个字可不太够,阿沉,给我做事,钱是少不了你的,但也是最不重要的,我对这些从来都兴趣不大。我既不打算要你的钱,也不打算要你的命。”
陆文沉没有立刻回答,轻轻晃着酒杯,玻璃面捎来的白光便也在他面上忽明忽暗打着转。过了些时,他道:“按说我爸从前惯着我那个架势,我该同你现在差不多。”
“是吗?”向潼感兴趣地问,“我是怎样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汉王身弱,万里江山。”陆文沉道,“都说香港乱,但香港再乱,表面上也是个纸醉金迷的太平地,哪怕住在龙城,大多时也不必胆战心惊是否睁眼就会被炸飞屋顶。”
“你知我在缅北那几年,白天听着独立军造反的枪声醒,晚上听着政府军当街击毙行人的枪声睡,香港再乱能有那鬼地方乱?你猜我怎么过去的?船到了湄公河都连岸都靠不了,一条绳从船头捆到船尾,每个人背着手把头按进水里,也不问话,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再按下去,都看别人心情,投骰子呢,不过是验验你这群人谁命硬,命太薄的能运得了毒抗得了枪?他们管我陆文沉是谁?湄公河河水就是一股尿骚味,一次饮到饱,一辈子都忘不掉。如今你要杀谁,哪怕是亲自按下板机,亲眼看着面前脑浆飞溅,感受也不会太深,但真从跪着被枪指的位置换到拿着枪指人的位置,你才知道真金白银有多重要,我在缅北三个月,记得是铭心刻骨了,人没有钱,狗都不如。”
“不过命里是我的,终归会是我的,谁来同老子比心狠,比命硬,都只能同我大哥一个下场。”
陆文沉探身凑近了些,拨开向潼眉间的黑发,打量了一眼他的面容,道:“最有意思的是在男人窝里混久了,长得漂亮的比女人还可怜,女人抓去贩毒遭不住打,抓去卖淫谁知哪天肚皮就大起来,又生下个贱种,有时候男人反倒省事,屁股里塞得进白粉,也塞得进鸡巴,憋又憋得紧,哪个都掉不出来。你这张脸丢到缅北,都不用往水里按,拉上岸就得被人扒了裤子。我看你在香港也是憋屈,如今要杀谁,还得讲一番合情合理的场面话,丘吉尔都比不得你痛心,比不得你正义。Liam不就是你养的一条狗吗?他舍不得咬你,是他昏了头,拎不清,可你想要我给你做事,想和我当‘自己人’,就得考虑清楚,我大哥小时候还天天偷摸着藏了糖给我吃呢,只我要的从来就不仅是几颗糖。”
“不过既然你帮我解决了Liam这个麻烦,Vancouv那条线的油水也够值钱了,”陆文沉松了手,又退了回去,“且我看亓蒲同样不大顺眼,等他俩变作尸体一双,你想要我怎么谢你,哪怕学声狗叫,我都乐得高兴。”
向潼听完却是静了些时,直到酒喝完了,他续了小半杯,不再笑,也没什么感兴趣的神情,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车辆平稳行驶,他面上半点醉态也没有,道:“哪怕你不自入险境走这一趟,还有血缘之亲,你大哥再如何也不会将你赶尽杀绝,财乐都少不了你的。你为欲求而为,是福是祸,哪里出离,欲多大的得,就要揽镜自观自问自省,能承受多大的失,多大的祸。你要夺你兄长的运,这么大的欲求,只有你自己的命,且得是条有自知能力的命赌上去,这资格才能堪堪换个入场券。你将这一番其中凶险剖给我看,阿沉,你真可爱,你想要我给你什么反应呢?”
向潼转过头,望向陆文沉,“那是缅北,缅北的炮弹落在你的屋顶上,总归还隔着个屋顶,你还能听个响,还能见片烟,这一秒侥幸,下一秒还能知道要跑呢,但这是香港,香港的刀枪是藏在你的枕头下,是藏在你被褥里的棉花,香港的炮弹可就是挡在你头上的屋顶,香港的子弹是软绵绵的,没形状没颜色的,缅北给你的死是急性病,香港给你的死是慢性病。你说什么痛最难忍?那是慢性病,是中度疼痛,是生不如死,是一秒一分,一朝一夕,睁眼闭眼,都活在你血管里,细细流向心脏,毒又三年五年,三十年五十年,都不见得毒死你了。在这儿赌,那是能坐上牌桌的人人都有刀,人人都有枪。过程不见血,却仍逼死人的,是毒,是慢悠悠渗透进去的毒,是荨麻疹,是慢吞吞的死,是明知可以活着,明知不值当死,睡得着,睡不好,躯干暖,手脚冷的每分每秒,每夕每朝。”
“这是一半旧,一半新,一半中,一半英,一半讲中文,一半讲英文,是一半当枕芯,一半当枕套,这是英国的殖民地,又是大陆政府的不承认,不甘心,谁都不肯姑息,谁都不肯她自由,这便注定了她是个永远流着泪的女人,是与她共生共死同寝而眠的每个人都要得的慢性病。男人的海绵体不死,野心不死,雌雄的概念一日就不死,她的眼泪就一日不止。女人是海洋,男人是陆地,这边不死心,一亩三分地,不死心地建高楼。那边不死心,不死心是太平洋都要吞没岛屿。救不得她,就治不了这慢性病。活一辈子,长一百年,救得了吗?一个人的一百年,一百个人的一百年,能等得到陆沉吗?一天当古惑仔,一天做黑社会,枪瘾丢得掉吗?快意恩仇舍得了吗?砍了手还有幻肢痛在脑子里发,止痛药都止不过去,你能狠到干脆把整条骨髓都碎了吗?你拿缅北同香港比,阿沉,你从缅北能竖着回来,在香港能竖着站到死吗?”
陆文沉坐在原位,听到这里,猛地冷笑了一声:“你别是在同我讲爱情吧?”
“我在说香港,因为我们在这里。不过你觉得是爱情,那你就当我在说爱情好了。”向潼没所谓道。
“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你爱她,因为她知道我们是什么货色,我们自己也知道。爱就是毒,痛就是瘾,要么戒毒,要么反哺。人是一无是处,有了感情,有了欲求,更是腋下漏风,反哺久了,自欺欺人,以为成了病。自己喂瘾,自己求痛,自己着迷,哪怕心有余悸,次次义无反顾。如果药就是那个人,或说可以是那个人,如果有一个那个人,那个人其实就是她,是那句著名的讽刺,让人上瘾的是那天晚上的月亮,不是月亮下的情人。在香港是,在伦敦是,在缅北也是,在哪里都是一样。缅北乱在明面,在外,听起来当然骇人听闻。可什么阿片类不上瘾?人们不敢滥用吗啡,但那一刻到来,吗啡你用吗?不如吗啡骇人听闻的小事你怕吗?大家都司空见惯的毒瘾和习以为常的反哺还吓人吗?戒了人欲就是戒了它。不当人就戒了它。”
“可你能吗?这不是缅北,阿沉,这里不能演说,没有对错,没有足以粉饰的高尚借口,没有普遍明确的黑白分界。这里的慢性病就是这么点小事,为了这么个人人说出来都啼笑皆非的东西,就这么点小事,我用嘴巴说,说它要命,你信吗?”
向潼耸耸肩道:“不过我也不需要你的答案。既然你觉得是爱情,那它当然可以是爱情。毕竟这里是香港,这里最不缺机会发生爱情,节奏快的地方总是这样。早晚有一天,有一分钟,我会懂,你会信。
陆文沉却道:“人没点助燃剂是烧不起来的。”他饮尽剩下半杯酒,抬眼回视向潼,道:“只是活着不烧个彻底,不上点瘾,有什么劲?我能为了我要的铤而走险,我有,你没有?扶着腰疼的腰说不腰疼的话,装聪明上不上瘾?装无辜上不上瘾?高高在上玩弄别人指点众生的优越感上不上瘾?你要人,我要钱,别人要爱,差别能大到哪去?痛,痛我也爽,甚至更爽,倘若这瘾里没有痛,我还不一定稀罕要。既然爽,又问什么原因?知道原因你就戒得掉?”
“你说得很对。”
“我们都上瘾,恨不得有朝一日死在它手里,才叫死得其所,酣畅淋漓。只是这一杯祝你,祝我,”向潼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辈子,不信,不懂,不痒,不痛。”
午后二时四十五分,赃车一般的本特利停在了柴湾角一间其貌低调的恒生分行前。林甬极自觉走到后侧替亓蒲拉开车门,带着他的后腰往银行门口走,一面说:“我现在倾家荡产,拍手无尘,一万块可是大件事,救命钱,怕你左手对不准密码,还是由我效劳好了。”
但按在衫后的手又仅略略着附了前半掌,绅士得全无必要,亓蒲说:“我要摔了,你扶稳点。”
虽是略有打情骂俏之嫌,林甬下意识瞥一眼亓蒲小腿,配合着说好吧。
走近了他却又道:“我一个去算了,你待着就行,把卡给我。”
亓蒲却摇头道:“不行,再往前走一点。一根绳一万块,不能更多了,我不放心,走近点,我要看着你取。”
林甬说:“再往前你膝盖又要撞门上了,今次还要带着脑门一齐。”
“你今日这是什么毛病?戴黑超睇嘢就矇查查?从前都未见你这样,”林甬为图省事,索性牵起他的左手,推开旋转门就往里走,待至进了大厅,松手一刻发觉握不过三五秒,亓蒲掌心就湿漉漉地生了汗。林甬心口有蜘蛛结网,八肢乱缠,问:“你紧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