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安虽行事低调,但亓家数十年攒下厚业,今朝如日中天,是他中年手腕老辣,风来转航,大小危机平稳渡化,他自谦不揽全功,一半以上恭顺吉利话讲给亓家背后一年收千金香火功德几位比他更低调高人。但他人近五十,学捧养女星做药物保养,还是信赖新兴科学技术,可杀债无法断他财运,于是另辟蹊径,添七八道皱纹在他笑容眼角,打几剂针都消不去的衰咒,可恶可恨,有种文雅形容叫鱼尾纹,亓安却开始在这座海滨城市不食鱼生。抗老要调整饮食结构,身强体健,代谢慷慨,protein比例应过四十巴仙,脱脂乳制品,初榨椰子油,鹰嘴豆配无纹路的蚌蛤贝类,无明火烹饪,清水只尝一个鲜字,营养师建议里还有诸多微量元素,保健品听来很老气,亓安将瓶瓶罐罐补充素称作长寿丹。早晨独制配方普洱马爹利也改变,两盏甜过头干红,花园里一处泳池填平,新改造高尔夫球场,他找三五落选港姐穿白色网球裙,细白手臂展示青春球技,边啜饮边欣赏这出清晨健康怡人风景。
但他欲享清福却拦不住儿孙知慕少艾,无有孙,唯一抱养独子,比他更无可能诞下后代,如今不声不响,却拦不出他道听途说,再加推测,一个难以置信却不可不信答案浮出水面,令他眼角皱纹一夜难眠间再添三道。亓安对女性生育有不可逆年少阴影,将二十六岁得子一事算作天赐福缘,非亲生比亲生疼怜,只是从前他不懂教育,爱人有误,错将逆境和历练当作奖赏,旁观独子十七岁时杀戮随心,漠视人命,知法犯法,头疼里却有隐秘骄傲,哪怕药物成瘾,心理诊疗出现问题,黑色帝国里评判考试却能交满分答卷,全香港哪个社团有比他更出色杀手?
人人爱明星,聚光灯偏爱标准没有善恶区分,17k太子名号都不比亓蒲二字能止小儿夜啼。
从前他在何处何处便要生诡谲风云,但哪怕肇下天大祸事,港纸开路比足财神亲临,亓安人生奉行真理之一,没有平不了的欲望,只有填不够的价码。运势亦可依靠法事,小人作祟,自有高人制法,香港慕金,隐居高人亦有门徒开枝散叶,门徒一多便难免其中一二困于生计,亓安养得起,人一旦有财护身,在香港地界便几乎是无往不利,有钱便得公民权利,公民却还另分三六九等。偏偏唯有感情最是棘手。所以他不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港姐年年选,明星人人梦,最不缺就是枕边贴心伴侣,人都有欲,欲壑难填是加码不够,生人连死物亦不怕,死物亦有死物法则,世上两全法许多,何必为情所困?
可他不碰拦不住有人要碰。亓蒲几日后便出了院,除了石膏碍事,其余活动自如,腿上外伤从前也早受惯,他自愈能力向来骇人,当初弥敦道上枪伤昏迷醒后,三五天便恢复轻快,只说一句“这算什么。”养伤也不戒烟,边热雪茄边同亓安宽慰,“医嘱是讲给不多受伤的寻常人听,你若实在忧虑,不如找张生为我算一卦,你看他是否讲不见死象,小事一桩,一惊一乍。”
那时亓安一巴掌就扇到他脑门,怒讲还不是我花十几万找人给你祈福,红纸黑字写你生辰牌位如今还在神前供灯,这几天我连肉都唔食,日日戒酒,诚心忏悔,若非二德拱照,你当你还有命在这同我无大无细?
但这一次亓安找张永合再算一卦,问他右臂伤势,坤冲鬼门,虽不致死,有物克应却大。亓安七上八下,心慌追问,张永合仔细询问一番,最后委婉劝告,你个仔唔好动情,佢唔动情,半生贵运,大难不死,卅后更系发力,却是一旦情动便生危机,而且是他自己心结,难化的。又道,心结要解,不如你还是带他多去看下医生。何况你仔现在最要紧一件,我看是不够爱惜身体,这样造孽下去,哪怕不等情来克,心肝肺腑,迟早一个要出问题。
张生背后讲亓少坏话很多,以事务繁忙推脱亓安设宴款谢,半真半假,忙是真忙,一半亦是惊亓少爷喜怒无常,那双眼睛有时见过不及惊艳下一秒就变成枪口漆黑,杀人不眨眼还不用赔命,谁敢当面话同他知不要随便动情?二十岁后生仔不谈情,是在闹市出家妄想坐化。亓安临走前从张生门厅扫到一眼今日晨报,周身一震,火急火燎催司机加速赶回白加道,直接开进花园,车轮一路碾轧翠绿草坪,野蛮不讲道理地停在门前喷泉水池旁边,落刹车胎咬地的动静吓走雪白瓷砖上一只金褐色画眉鸟,亓蒲收回逗弄的左手,微微蹙眉转过头,道:“阿爸你又一惊一乍什么?”
他今日穿一件私人订制衬衫,丝绸垂感质地,右袖稍稍做宽,但衬衫下摆也做成不整齐的右高左低,于是将石膏遮得巧妙,他瘦很多,墨绿的衬衫显得他面上更无血色,可他五官精致,那份无血色便成为一种深居简出般矜贵气质。亓安憋话多日,今日不能不发,将一份报纸摔到他胸口,用最残酷一种方式揭开他血淋淋伤疤:“林然让人奸死你阿妈,你离开香港去同他儿子谈情说爱?”
亓蒲动作停滞半分钟,才很慢速度,先倾上身,再弯膝盖,最后伸出手,去捡起地上那一份报纸。港媒八卦无底线,黑社会大佬也逃不过菲林跟踪,头条话术最吸睛最抢眼,不敢报生死命案,娱乐版却对守法公民和法外分子给予同等热心,火辣大字嵌进模糊放大照片,黑压压两个交缠人影。亓蒲盯住那张照片三五秒钟,突然胃部翻搅,早饭只饮一杯热奶,消化泛酸后顶上喉头,他像吞咽一口血般将那股作呕欲望压回腹中。他用低沉沙哑声音,念出那行标题,“向氏娱乐神秘股东曝真容,黑道太子似极许影后,影后天生义嫂命,私生子个比个正,持靓行凶。”连竖排绿字亦未错漏,“与保镖海岛偷食激咀十五日,基佬体力劲过开片,18禁激情同性密爱,花城机场难解难分。”
“黑道太子,”亓蒲将报纸转手交给一旁女佣,接了块软帕,捂着口鼻咳了好几声,清完嗓子才说下去,“报纸都敢讲我是太子,阿爸你几时去当17k话事人?”
“没有十五日,”见亓安拐杖都要捏碎,他又道,“港媒一向大惊小怪,何况怎么会来拍我?还不是阿爸你这段时间仗股东身份沟女太多,引来狗仔关注,现在不仅敢见报还敢提及许咏琪,背后多半有人推波助澜。我身份曝光是早晚问题,不用挂心,这样也好,林然一定当我对向文有恨。”
“他对向家这样鞠躬尽瘁,不知会否愿意为向文赴死一次,既是向家人要杀他,希望他都心甘情愿躺好。”亓蒲边说边自己往屋里走,亓安不耐烦肩膀撞开拿着报纸的女佣,快步跟上,边骂衰仔腿伤不是走愈快好愈快,门厅电铃急响,亓蒲正好路过,顺手接起,听了一声就转过头递出话筒,“阿爸,你那群小老婆到隔壁,问你在哪,几时回去?”
“午餐过来同我一齐,现在你禁足,家门之外哪都别想再去!”亓安被他弄得闹心,匆匆甩下话,又额外警告:“你敢同林甬见面,我打断你条腿。”亓蒲靠在墙上低头边咳边笑,亓安走到门廊,见女佣小快步走近,躬着身双手呈上方才亓蒲用过那块绢巾,张永合说他自己造孽,有福也要破格,一语成谶,雪白丝绸上一抹刺眼鲜红。肺这么糟蹋下去,烟抽不烂也要被咳烂了。
午饭时亓蒲步行一刻钟就到隔壁,从门口走至正屋又用一刻钟,他现在有种绝症病人临终前半年轻松珍惜心情,望山望水,逗鸟看鱼,听风过林,全有崭新情趣,高尔夫白色球车从草坪高地不徐不疾开下坡,穿水手服的年轻女孩跳下车,向他问好,乌发如云堆在两肩,前凸后翘里有一种青春傲人,明眸红唇比糕点甜蜜,亓蒲光望她便觉心旷神怡,微笑同她点一点头。杨小姐去年杀入港姐决赛,惜别前三,亓蒲此刻与佳人同乘,一厘米手臂间距,听她叽叽喳喳,发觉杨小姐比画眉鸟抵锡,心底很为她第四名的结果打抱不平。
门牌只隔一号,亓安府上却比冷冷清清的十七号更有人气,亓蒲很少来,亓安规矩多,进门先要净手拜神。入户花园金碧辉煌,请来漫天神佛,土地公、观音、财神同关公各占一方尊贵据地,座前供奉长明红烛,年花瓜果;土地公单敬香烟白酒,关帝像手持青龙偃月,三面落地玻璃是处摆满蝴蝶兰、火百合、粉色桃与年桔树,沐浴阳光,生势喜人。屋内装潢是中式风格,庄重的红木家具也被满屋金镶玉裹衬得喜气洋洋,红木需要贵气和人气来镇,亓安选的是印度产的小叶紫檀,当年布局请了许多高人指点,生发聚气,红木应感力重,亓蒲每每步入饭厅,总觉得头顶那盏悬得过高的水晶吊灯闪出的都是周边神像炯炯有神的眼神光。
亓安正午开家宴请来三名港姐末尾入座,红木长桌够长,双龙戏珠雕刻,双龙各自得趣,吉祥如意。亓蒲拿出从前舞场Elias社交风度,与杨小姐谈笑风生,他恢复期要食多蛋白质,饮食单独备置,牛排不好分割,不等女佣上前,杨小姐主动换位帮忙,切成入口适宜甲盖大小丁块,又净了双手,十指纤纤,替他去好虾壳。
亓蒲一向中意这样类型,就她手指,动也不动,懒洋洋张一下口,慷慨风流,大方用微笑酬劳。亓安在那头转告张永合原话,他听得心不在焉,饮了小半口红酒,忽然想起什么,极有兴致抬起头,问:“张生批的我的命?同年同月同日?”
他是问了句废话,亓安皱眉严肃盯着他,亓蒲柔声请杨月娇帮他取来烟匣,又向亓安求证:“张生说我不能动情?”
他以前听不进心,如今却一时想起张永合除了骂他不懂事之外其他批语。甲木正印,张永合说他喜木,印星生身化杀,因此十九号培育人工林,他总在枝叶扶疏处得运,却是最为忌水,当年西伯利亚便是他最大一场劫难,大难不死,未见后福。他不想再信,巧合至此,却又不得不信,张生总夸他命好,一生大运都得喜用神庇护,杀印相生,放在古时便适合从武。亓蒲咬下杨月娇递到嘴边的牛排,心想林甬不该带他去海边,有些人遇见湖遇见海,哪怕走到只是地名称作水房的地方,都会开始撞煞,他掉进湖中醒后便遇见何宝邑,与阮乔相恋又在上海的梅雨季,他人生每一次将死未死,场景总是见水。
可他心里已然信了七分,听完卦象不好,又同亓安说:“我读金刚经,须菩提说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我知周易有六十四卦,第六十四卦便话‘未济’,王弼论得象忘言,得意忘象,我敬张生,张生却未能言尽未知之物,六爻不能,卦亦不能。”
亓安愣了愣,亓蒲自己同样一顿,无意再说下去。有些事心如明镜台,无可告说。有些人遇见海便觉得浪漫,他遇见海却连潮汐都要生变。只有林甬最好,但也不好意思讲林甬姓林,所以林甬最好。可是林甬也不该爱他,他动情是死劫,那么他便也是,杨月娇给他点上雪茄,山林般清冷又纯净一种气息,在嘉道理露台上闻过一次,无心却记牢,这气味冷冽得太蛮横,沾上一次从此就再忘不掉。他不知怎么突然又没了胃口,同亓安告了个别,捎了份晨报就往外走。
杨月娇像是有些可惜,想留他又只问:“你明天还来吗?”话语间是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亓安带点审视地从桌后盯着她,亓蒲望了一眼亓安,将视线转回给杨小姐,比较克制地含笑说了一句:“晚饭我也得来,晚上见。”
晚上他来不来杨月娇都会被亓安送到十七号。他只希望他阿爸做事不好太极端,他哪怕见到裸女也未见能硬成事,回程Steve来接,不依不饶要扶着他走。亓家现在学新潮,讲环保,半小时内路程便不鼓励坐车,亓蒲从花园往下望,山间一片林木繁茂,走过屋外道时头顶更是绿荫如盖,他便请Steve给他念一念报纸上是如何展开叙述“十五日偷食激咀,基佬体力劲过开片”。
这篇是匿名供稿,几张照片便自由发散一段缱绻羡爱同性秘闻,奔放揣测前因后果,暗示许咏琪不仅背靠新字开头社团某位大佬,事实上还不安于室,与敌对社团叔父辈元老暗通款曲,生下两位靓仔又正又型,不敢放当事本人正照,便贴上许咏琪高清写真。原内容倒也并非猜对他的身世,亓蒲望了那页写真几眼,问Steve,你睇呢位许小姐,同我mommy哪个更靓?Steve 为难道:“不好这样做比较,芥小姐清清白白。”
亓蒲知他对亓安身畔往来人事心存偏见,于娱乐圈内红男绿女观感不佳,便客观纠正他:“许小姐也是清清白白,过去出事前便好运被向文救下。”
往前走了一段,亓蒲又说:“说来我阿妈的好运可能都用来与向文相爱了。分别十年都能重逢,十年,Steve,都说人生有几个十年,可我觉得其实是有很多,已经足够遇见太多人,记不过来,忘得很快。记住一个人这么久,也许要用掉很多运气。所以到她出事那天,便再等不到一个来救的人。”
“是她命薄,是我命好,好到克她,她与我无这场母子缘分,她只要爱,爱过向文,就足够了。”他说完,仿佛放下一桩挤压已久的心事,很松快,停在林荫道上,认真做深呼吸,他是真的努力戒烟,所以换成雪茄,一日限额一根,时常出来散步,相信新鲜空气能有疗愈作用。Steve久久立于他身旁,望见他与芥樱黑白旧影肖似侧脸,几分钟后,Steve 对他说:“小少,这世上有很多人爱你,从前是,以后也会是,你无必要将自己困在原地。”
午后亓蒲犯倦,吊一杯斋咖醒神,左手练刀,从客厅走到二楼琴房,单手弹在黑白琴键,琴音泉水般和缓流淌,是Leslie一支侬本多情。他近来不能出门,重新拾起荒废一年乐器,碍于伤势,不能触碰复杂古典,就弹缓慢伤情流行乐,其中侬本多情最好,因他学会第一首流行乐便是这首,听过第一首Leslie亦是这首,阮乔广东话说得差,过去很笨拙唱给他听,被他取笑就咬红酒木塞控制平翘发音,却被他取了软塞,凑过去吮住唇瓣,低声告诉他:“不用学,我不说。”
林甬真将向苓当情人怜惜,竟也承诺“我不说”。晚饭前亓蒲在琴房睡过一场,揉着眼趿家居拖鞋往楼下走,女佣快步过来,在楼梯口不安地望着他,道:“少爷,方才有位林生来访,管家说您不在,但他非留了一样东西,说是礼物,还说你一定会收。”
“林生?”亓蒲愣了愣,问,“什么礼物,还要亲自来送?”
白加道恶犬勿入,十七号另有一道金教父金口禁令,林甬勿入,来就打断他的腿。人不能进,礼总能进吧?亓蒲本想林甬追人能送的也不过是些无聊东西,未想却是一只黑漆描金的双龙纹暖手炉。清代的古董,看着是找人翻新过,没有老物件那股子晦涩闷气,捂在手心里还有一点余温,想来他是自己试用过,并非送来当个摆件。他望着这样不旧不新的精巧玩意,巴掌大,却装得下沉甸甸一颗心,想起林甬在机上半真半假问他那句“你怕冷吗”,想什么人会怕冷?唯有体悟过温暖的人方才怕冷,予一个寂寞不自知的人寂寞的办法就是给他拥抱。
捧着手炉去到隔壁,他自己找的理由是快到饭点,置放了再走便来不及,可也知道这理由站不住脚,亓安在门厅拦下他,逼问一番来历,疾言厉色。隔墙哪有密不透风,亓蒲如实告知,亓安却拧着眉头嫌弃,不许他拜神,问他死人东西上手就用,有无净过晦气?
“他第一个用过,晦气染也染给他。”亓蒲不拜不嫌省事,乐得清净,绕过他同杨月娇打招呼,用饭中亓安似乎总觉得那只手炉摆在桌上很是碍眼,催他放到脚边,亓蒲便转过头得意洋洋给杨小姐展示,问她好不好看,杨月娇哪知来历,顺着他夸了又夸,亓蒲自居物主,登时十分受用,愈发觉得看她顺眼。
饭后亓安让他陪杨小姐到屋外等车,几名女伴里唯独未留杨月娇过宿,其他二人看她眼光却似生妒,陪亓安的人三天两头便换一拨,能被暗示去陪这位矜贵少爷却只有这么一个。司机开了车中隔板,杨月娇偎在左侧,手搂着他的脖子,姿态很是亲热。亓蒲走过场般同她闲话了几句,二人都有些心猿意马,亓蒲是发觉手炉功能不长,已是渐冷,觉得好笑,好像里面真住了一个小人儿,盯着他一举一动,要借用这冷冷暖暖发泄情绪。
亓蒲有伤在身,杨月娇比某人懂事,知硬不起便可以用嘴,亓蒲放了一些车窗,听山林间静谧的夜语,吻在面上的暖风十分和煦,让他觉得回来哪怕遗憾,仍是很好。杨月娇走之前要了他的号码,方行毕一场,就只用唇在他面上很纯情地碰了一下,亓蒲觉得她这样怪是可爱,用左臂将她拥进怀中,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他满身雪茄的香气,杨小姐粉扑扑的两颊仿若害热,正烧着一场她自己的情火。
亓安找人送来一面红木屏风,张永合派了个徒弟来勘测他屋内风水,不知是否当真太忙,又或只是不敢见他,最后位置定在起居室门旁稍距一二丈处,话是只摆到他拆下石膏,宜挡煞不宜挡财。杨小姐挽着他的左臂,听了这话扑哧一笑,亓蒲随喜她微微牵了嘴角,说我的财都是沾阿爸的光,挡挡亦无紧要。
Steve收拾了三层一间客卧,给杨小姐用以留宿,因二层每间空室都各有用处,红木屏风要人的生气来迎,亓蒲说自己死气沉沉,杨月娇活波俏皮,住下也方便,方便司机,也方便亓生。他故意每次都将暖手炉摆在一个显眼位置,自知幼稚,却才不管那幼稚。
元宵那夜正正式式布了一桌家宴,没请旁人,杨月娇一早便由司机送回宝马山,杨小姐自己亦需陪伴家人。香港全市年休五日,亓蒲过往年前就飞荷兰,祭何宝邑和Simon的衣冠冢,还会回踢拳馆拜访幼年几位师父,小居一段时日,往往十五后才回香港,有时还要更长。他多少是有些抵触节庆氛围,总令他显得格格不入,唯一一次新年团聚,是在赤柱狱中,难得伙食改善,他还提前为宋小天偷渡来一整瓶高度烈酒,自己咬着根食空的白色糖棒,聊当叼烟,笑吟吟看宋小天呼朋引伴,大家互相吹牛拍马。
如今亓家家宴人口仅有三位,他们都将Steve当作家人,其余几位归不了家的北佣与菲佣在后半程亦被拉上了桌,虽然在雇主面前噤若寒蝉,行止局促,分完银盘中的喜果,仍是纷纷说了许多吉利话。亓安听得高兴,给他们每人都发了极厚的利是,到了亓蒲却只有薄薄一张,他无忌讳,当场拆开,取出汇丰一张天价支票。
支票远超限额,是亓安亲自到柜台填写。八位数字八,千言万语偏爱,一切山盟海誓都不如港纸兑现,比痴心更经得海枯石烂变迁。亓蒲望着千万栏位,说了句多谢阿爸,离开前他将那张支票卷成很窄一条小棍,不足毫米一点空余,当望远镜看漫天的星,望不到,摘不到,一程十五分钟,他走了将近一个钟头。元宵破了份额,嘉奖般允许自己多抽一根雪茄,嘉奖他的心狠。回屋便找来Steve,吩咐道:“你立刻去元朗,指明找林甬,这张支票,亲自交到他手中,数额太大,我不放心,你说是我让你来,他不会伤你,不用担心。”
Steve一惊,愕然提醒:“小少,这是老爷给你的新年——”
亓蒲打断道:“我知,只是这件事是我有错在先,回来后我竟又忘却,阿爸不许我离山,来不及再去银行,你帮我一定转交,”顿了顿,又道,“等我再写一封信,同他道歉。”
他话落便起身去找纸笔,Steve见他心急火燎,忙拦下他,说自己去拿。拿来信纸铺开,亓蒲立在门柜旁,左手执笔,一共写了五分钟,金尖悬空却已用去四分半。仿佛写下这封致歉比告别更艰难,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他给自己排列出许许多多理由,是钢尖太细,太扯纸,页太粗糙,左手太生疏,是雪茄令他微微晕眩了两分半的尼古丁,可一滴液体却在第四分钟末无来由溅上纸张,晕开一小朵乌色的花。
他的每个理由都无办法成立,因他执笔五分钟,笔尖最终未有一字落成,那滴晕开的墨是他手无意识里颤抖得太剧烈,方才落在纸页。想写抱歉,想写新年快乐,想写元宵快乐,想写你可以再买一块玉佩,却连简单一个证明身份的落款都会握不稳笔,几分钟后,亓蒲揉纸成团,放进衣兜,喊来Steve,对他说直接就这么去吧。
Steve 道:“从这里过去只需一个小时不到,少爷,你若有话要说,其实可以一齐去。”
“不行,”亓蒲说得十分缓慢,道,“Steve,我知见他,我会心软。”
Steve低头接过那张支票,道:“小少,你不可以只对别人心软,却对自己这样心狠。”
亓蒲没说话。
元朗到太平山不过一个钟车程,林甬可以每日午后往返八十公里,他也可以每日午后伏于钢琴重复做一场梦,梦很好,只如今已是十五,他留出的一段时间并没有多少,林甬还能再来几日?
家佣都领了节日的额外薪金,被他放假一天,偌大的三层屋里很空,太矜贵,常居人口太少,所以应当很空。杨月娇亦说他“看起来很冷”,又说他“不应该笑这样多”,最后却很快乐地钻进他怀中,天真地告诉他,“所以你对我笑,总令我有种自己很特别的错觉,哪怕是错觉,但你笑得太好看,我就一定愿意相信。”
亓蒲缓慢上到第三层,路过杨月娇住过的卧房,走廊上弥漫着圣约翰草和忍冬花清冷而苦楚的香水尾调,他停了几分钟,轻轻推开门。床头留着她带来的一袋咖啡,亓蒲闻过便认出是帕卡玛拉,焦褐微黄的咖啡豆滚落在桌上,像是生龟取甲制成的玳瑁石。他取出一小把放进研磨机,设定中细粉质,粉末在摩卡壶里中部堆出一座矮山,底部燃烧的幽蓝色的火像一朵压抑的菊,他借火点了香烟,随后将壶放了上去,等待的时间里并没有吸,只是令烟雾取代了身上的忍冬花香气。
黑蜜处理的咖啡豆散发出姜糖般的味道,煮沸半途,他从露台顺手摘了几叶薄荷草加入壶中,端着新煮的咖啡,走上了楼顶的天台花园。帕卡玛拉浓郁的甜取悦了他的舌尖,实木亭替他挡下了夜间半山过冷的海风,他却自己进到了那风里,要很真实地不舍得错过任何一样感受,哪怕是冷,哪怕是冻。
关于这个元宵夜,在午后琴房的梦中发生过无数可能,而上帝待他不薄,甚至是待他太好,为他实现了最奢侈那一样,最糟糕,最柔软,最不设防,最意料之外,最情理之中。一九八七年的香港与十三世纪的维罗纳城同望一轮月明,所以林甬大大方方翻过围栏,有恃无恐穿过草坪之时,简直分不清现时现地,究竟是夜晚还是晏昼,究竟是在天台还是琴房。亓蒲端着咖啡,低头望着夜幕中一道黑影,从模糊走至清晰,他走得很快,走得很急,最后隐没进了林底,但他大概是小跑了一段,没在亓蒲的视野里消失太久,数十秒后,他便立在了草坪正中,密林的尽头,仰起面,隔一段并不算远,却也不够近的距离,同楼顶的亓蒲胶着上了目光。
他无能力干涉这种距离,可仿佛早有一种笃定,他会来,就像十五之前,他会来。
他安静地俯视了他少时,心想林甬是又不理头发了。他学他的方式,在脑后束了一小丛马尾,但两旁的发显然并不够长,稀疏地落在脸侧,是发或是月色柔和了他锋芒毕露的面部线条。林甬只这么凝视了他几分钟,随后便轻松地进了正门,本就没有落锁,亓蒲背过身,向后靠在浮雕精致的护栏上,单手向左伸展,脖颈亦往后倾,偶尔望天上很近的月,偶尔望有些远的花园门口,便当做是梦吧。如能有这样好的一场梦,醒来现实再是冰冷,他也认了。从一楼上来要几分钟?
但那扇门一直没有被推开。林甬用最像他那一种奇特的方式,从三楼杨月娇的客卧阳台上探出身,不怕死一般踩在矮圆柱的杆上,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亓蒲浑身一震,飞快回过头往下看,林甬对他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像是笑到一半又忽然想到了哭,眼底还是开心的,嘴角却垮下去,亓蒲忍不住想他真是太傻,风再大一点他就要跌落了。怎么会有人一边哭一边笑?
林甬喊他的名字,说:“亓蒲。”他就“嗯”了一声,林甬又喊:“亓蒲。”他还是点头,林甬不说话了,抿着唇,破坏了静立的平衡,朝他伸出手,亓蒲目测便知接不到的,根本也不想去接,只能说了句:“你别掉下去。”
林甬却又喊:“亓蒲。”
亓蒲无办法控制心要软下去,顺着他问:“怎么了?”林甬过了很久,低声道:“你可不可以下来我这里?”
亓蒲好在只是开了一袋咖啡豆而非一瓶高度酒,仅望定他的眼睛几秒钟,便点了一下头,如是饮落一瓶烈酒,他恐怕从天台直接往阳台上跳过去大抵也会不假思索的。即便步下扶梯时仍旧感到不够真实,却又觉得这便是林甬的风格,接连午后等不到一个结果,于是哪怕翻过围栏也要来找,每想做某件事,天时地利人和便都来助他的好运,只留空一幢冷清的屋。普天之下一夜的团圆,若他不来,实就太寂寞了。
林甬根本等亦不够,从屋内大步走到楼梯口,仿若带上阵风,猛地钻进他的怀中时一点不顾自己几重,一身夜间捎来的清冷,是要亲自告诉他自己走过来一路挨了多少冻,亓蒲甚至怀疑他是带了些故意,小跑那一段难道还不够暖了身,这么想着,不知觉也就从嘴里说了出来。林甬声音压抑又沉闷,情绪却半分也不舍得掩藏,他说:“我就是故意的。”走这样急还不知喘气,如今不过在亓蒲胸口埋了一会,抬起脸时呼吸却都不再平稳,仍未忘避开他右手袖中的石膏,就这么一动不动盯着亓蒲的眼睛。
他此刻的眼神亓蒲在很多人身上见过,可却有失公允地认为林甬的最不同,至于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
他同样无能力剖析林甬的感情,却十分知道现在说什么是最残忍,不是对林甬残忍,是对他自己。他回望他的眼睛,一秒钟都拉成一生一世那么长,用尽所有力气,发出的声音却像一根针落在地面,细极又轻极,如周遭不是那么静,任谁都听不见了,但就像在荃湾林甬执拗要带他离开那一刻,向苓众目睽睽之下一句愿意,每个应当听清的人便都能听清。
他抢在林甬之前开了口。写不出,传不至,今夜却似延长了午后的梦,所以他看着他,不是假意,不切实际,仿佛讲出一句梦话,不再期许成真,只是告诉他:“我很想你。”
他与他有两个很好的月夜,都发生在这座过于清冷的矮山,是可以封存在琥珀里,许多年后取出来再次玩赏的。他会记得,亦知林甬同样会记得。
即便立牌禁入,林甬仍旧每日都来造访,第一回是暖手炉,第二回是一匹革名小马,他让Steve牵去马场,未曾亲见,更无时间赐名,第三回是红馆一张门飞,第四回是一本日记。他独独第一次与最末一次诧异。林甬的简单明了一本日记就能阅尽,是部太好懂的中文书,好懂是他将自己在纸页上铺开给他,未存一丝芥蒂。
亓蒲读了一夜,页页只是极潦草地翻阅,其实每一字都望进了,粗略一扫便已进了很深的一处,所以再不容细看。合落书页,他赤足走至露台,望半山霭霭雾茫,忽有一刻想起释尊成道,如来现世,十方各一万佛刹,微尘数世界六样震动,每样再做三分,动计共十八相。他若爱他,会生十八相地裂吗?
情如山花,来时不知,待至察觉,悄无声息,竟已漫山遍野。
亓蒲平生无信仰,亦无敬畏,此刻于破晓的残夜下有思无念,只觉月色静谧,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新岁。
何必谢天谢地,十五之前,他说会来,所以真的便来。这句多谢若一定要说,除了面前这一个人,他又还能对谁去说?
日记里他写第一次见他,将那份错觉冠以一种不理智的形容,记用独一无二,举世无双,那时他心底想他是太傻,才会用这样稚拙词汇描写,可如今他却想令他知道了,他的思慕不再是一厢情愿。第五夜的月圆,他看见林甬笑起来,于是亓蒲这一刻便觉得,他一定会比他记得更绵长,更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