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13章

落观音 pharmacy 11722 2024-09-19 12:43:40

在回到香港之前首先是回了阿姆斯特丹。第一次离开海牙时坐的是铺干草的绿皮火车,第二次离开海牙时乘的是软皮垫的波尔舍。Steve在前排开车,他抱着一只黑盒看往窗外,却能感觉亓安的视线自车内镜往他身上直射过来,像五岁时诊所牙医头上的探照灯,照得他是一片赤裸的苍白,是一个幼儿面对未知时任人宰割的软弱。

抵达火车站之前途径海牙的中心广场,他们在莫里茨美术馆旁一间三文治店稍作停歇,发车时刻是下昼两点,还有一个半钟,而在买票之前已经过去了十一个半钟。而那十一个半钟里,亓蒲听不懂广东话、也听不懂英文,记得的荷兰语只能拼凑出零星的散句,还带着一种别扭的中文口音,脑子里反而住进了一些从没学过的俄文。任何人问他什么,他都只能用一句“Я не знаю(我不知道)”回答。同样忘却了波尔舍的车门应该怎么打开,拉扯三五次无果,抬肘便往把手击去,Steve这时方急急地下了车,绕过来从外部替他拉开了门。亓蒲下了车,立直时发觉Steve竟然是这么佝偻又矮小的一个亚洲老人。这令他又像是回到了那把牙科椅上,心底有一种无所归的茫然。

离开西伯利亚后,他十六年的人生忽地只剩下了最初六年和上一年的记忆,自幼陪伴的Steve还是他心底比阿爸更了不起的英雄,英雄的命门却这样脆弱地暴露在他的视野之中,一掐那影像便能碎了。Steve也是会死的。Steve抬起脸来问他,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担忧:“小少爷,你肚唔肚饿?”

吃不了三文治,见到红肉与面包便有一种反呕的冲动。一年长三十磅的肌肉,轻易便能掐死一个亚洲老人,要消化多少公斤的protein与carbohydrate,亓蒲在二人目光的探照灯里,用指尖拨开三文治,将夹心的鲑鱼挑出来,未作咀嚼,吞咽下去。难以咀嚼。他抬起头回望亓安,完成任务一般,车于是能够继续往前开,只是那视线依旧从车内镜里,将他窥探至无以遁形。

一股热流将食物从胃里往上顶,顶到他的喉头,他不愿令阿爸有太大反应,装作是咽下一口唾沫,但重吞一份消化过一遍的生三文鱼,就好似是吞下一块生人的腐肉,身体里生出的一种冲动撺使他往口袋里急切地开始翻找,Steve马上便惊愕道:“小少爷,唔好喺车内食烟。”

亓安却一声不吭地在操作台上按了几下,打开了波尔舍的顶篷,海牙冷得瘆人的日光登时比探照灯更猛烈地照到了他这具尸骨上。冬末料峭的寒风扑向他的脸、他的脖颈、他的臂弯,像是审判的箭簇,刺穿了他每一寸体肤,将身体里污浊的血一股股地放出来,耶和华未肯抛弃的信徒,用一盒Blackstone将他从地狱里打捞起来,却又草率地,粗鲁地,就这样将他丢回了人间的地面。

就同从无人询问他是否想要走进,又是否想要离开。

那枚环蛇戒指的暗扣里掉出一张卷成米粒大小的纸条,广东话、中文字,阿爸终于来接他,西伯利亚找不来,便只待他走出西伯利亚,重回海牙那一日,火车站前拦截,将他像个物件,丢过来,抢过去;而他表现的亦像个没有感情的物件,毋需感情的杀人玩具。

回到香港后他果然每日除了杀人与吸烟便再无事可做,连烟都务必是放了麻古的Blackstone,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慰藉他身体里缺少感情后留出的那份空虚。吸得狠了,麻痹令他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Elias便会短暂地占有他的躯体。在一大片银白色蝴蝶状的发光体的环绕中,他察觉Elias连呼吸都在沉浸在深沉的无可挽救的悲伤里。也只有回到他身体的那么一小会儿,那十五岁的男孩子还能够流泪。他想何宝邑真是非常喜欢Elias,惩戒室里的灰熊夺不走的命,却又宁可为了一盒烟、一张赵雅芝的画片、一张米粒大小的传讯,不计代价地换出去。

连他的骨灰都没有,他的尸体一片也留不下来,冻僵后一格格地凿开那冰雕,火中融化了,喂了后几日训练的狼狗,分明是他教他西伯利亚千里冰封,不要想逃,不要待人来救,却在守卫换班时翻过篱网,用一杆探测器花了他猜不出的也许半个钟头绕开地雷,接一个来救另一个人的消息。活活冻死的。从前出过去的,今次却再没能回来。冻僵之前也没有留下证据,在尚未消化便凝结的胃液里,融后翻出嚼碎的纸条。亓蒲连一滴泪都没掉。

那日从训练室回来,听到何宝邑死了的消息,去看了那狼吞虎咽的狗,回了宿舍,用肥皂水反复地洗手。镜子再没人抽着烟看着他,于是他不停地洗,洗炼成了石膏般的白,他的肤色已很近似西欧人,六岁后便没见过太多日光,青色的胡茬不理了,发亦没什么修剪的时间,束成一缕,垂在背阔肌上,他的背阔肌比从前宽了两倍不止。Elias会不会骄傲?也许不会的,亓蒲想,Elias大抵是会哭了。他从床头柜里翻出那个烟盒,然后再一次走进盥洗室,将那枚戒指狠狠地、狠狠地往镜子上砸了过去。跌得粉碎的镜片,像是碎了的水晶铺在地上,反射出的是头顶不带审判的无情的冷灯,是西伯利亚凿碎的冰面,是海牙蜡白的不生暖的日光,飞溅的细小碎片滑过他的面庞,渗出的血沫流淌了满脸,那是Elias的眼泪。刺破他的同样不是镜子的碎片,是何宝邑在Elias嘴边落下的没有留言的吻。

戒指弹回他的脚边,在满地狼藉中滚了几圈,再不动了。他沿着墙面缓缓地蹲了下来,静静地看了那枚戒指一会,将头抵在了膝盖上。

亓安在拳场老板那里支付了二十倍的价格,亓家人的性格,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便不必动枪。也许亓安只是不敢轻易在他面前掏出枪,面前已不再是麦记里只能流泪的、什么也决定不了的六岁男孩,现在他想从一个人、十个人手里抢一把枪,那么便没人能够拦得住他。离开香港同回到香港时身上都只带走了那一对钢刀。Steve看着他在机舱里,单手托腮,另只手的指间翻来覆去地玩着那把六孔刀,不敢说话。没有话可以说。

亓安令他每周看三次心理医生,听回的消息里,亓蒲亦只是在谈话室里低头玩刀,一言不发。但他又无自残行为,也无了断倾向,钢琴记得,马术记得,英文渐也愿意写了,生活习性同香港其他养尊处优的少爷又无太大不同。除了啤灰。但连Steve都不知他这竟染上这恶习。

他在白加道的主卧里,没日没夜地吸食致幻剂,落了日,他便走进不开灯的放映室,靠在墙边,一整夜地抽着水烟,一整夜地看赵雅芝和周润发的上海滩。从前何宝邑的烟里放的是含量极低的麻古,偏他生理上却出现一些阻滞,越是发滞导情,他便是失去欲望。水烟壶里的致幻剂却消融了他与世界的边限,令Elias不断地重回他的身体,一日服毕了,睁着眼发一时片刻的梦,便可以推开门走出去,同Steve微微笑着说些不要紧的闲话。除了进食对他仍然困难,每每逼就生咽,不过三五分钟,又从喉管反流上来,似是身体里的Elias不愿接受,缺乏营养,于是就不能够长大。但那掉去的三十磅也许更多应当归罪于他的恶习,三五个月内,他的体格便以异常的速度消瘦下去,像是一层层脱落的蚕茧,不得不抽条出一个到底是成熟了的身躯。

某日他从床上醒过来,赤着脚,走到卧房的浴室里去,望向墙上方整的华美的铜镜,忽然发觉镜中回望过来是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他脸上的擦伤早早就痊愈了,只是身体里的也许永远好不了了。他只觉得自己像是那具在海牙日光下暴露无遗的尸骸,披着黄不黄、欧不欧的一种后天漂白的人皮,支撑直立的是每日五十微克的致幻剂,长到了腰间的发是坟旁垂下的杨柳。他直直望着镜中的男人,将发拨向了一侧,用咬破的指尖在唇上不轻不重地拭过一抹,然后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芥樱。

这是复活节里的复活。他开始交替着抽两种烟,一种是放了五十微克致幻剂的水烟,一种是混入十七巴仙麻古的Blackstone,当前者的药效结束,低潮袭来之际,他便再换成第二种烟,令那欢欣的蝴蝶停留在他的发梢,随后,将快乐延续了。他又成为那个会哭也会笑的Elias,笑是Elias的泪,泪是碎开的镜花。

下了山,在皇后大道西段,接驳屈地的丁字路口,从上海运来的布料,裁量,付定,十二件,排九个月的工期,每一件都是那一本圣保罗毕业生介绍册上芥樱穿过的款式,旗袍是最毋庸置疑的女性化。Elias不长大了,未成年有一种被纵容的特权,他近乎迷狂地嗜杀,香港便是一个赵雅芝那样的女人,越烈的麻古便催生越烈的情欲,亓蒲解不开的,Elias能够明白,他的刀就是他的生殖器,割开的每一寸皮肤里渗出的血是他射上去的精,药效过后的失落便是他的不应期,Elias就是他的Miss HongKong。整个九龙都成为他身下的女人,成为他最爱的女人。

他并未意识到他将自我与世界的边界消融之后,便将男与女之间的界限亦一同消融了,从此香港的女性在他眼中只剩得一个黑白影像里的芥樱与一位TVB里彩色的赵雅芝,男人就是女人,因为他不能够对真正的女人动得下刀;他的生殖器在生理上的女性面前便毫无用武之地。

亓安要求他重新开始会见心理医生,这一次的原因是他表现出的躁狂。这时他已能娴熟地更改烟支里不同药物的含量,就医前食十五毫克,稍增五十巴仙,便令他话语与思绪都能够维持在一个略高于寻常的水平,但相较于五个月前他的一言不发,医生依旧认为他行为异常,所有开出的抗癫痫药物都被他带在身上,乘船前往九龙幽会他的女人时,便顺手快乐地抛进海里,掷出的动作似是在往池里投喂他圈养的金鱼。

从此整个维多利亚海湾的鱼都犯起了忧郁症。

最忧郁的却是他。关了灯的放映室里,铺了一张虎皮的地毯,连丛林的王者业匍匐于他的身下,他用指腹轻柔地抚过那些黑与黄的横向条纹,似是流连于一个女人温暖而有弹性的皮脂。只是这样流连的欲望也许也是麻古给的,他身体里未痊愈的划痕,长久地阻碍了某一种他不了解的激素的分泌,他不知道这样吸食下去,他情绪的阈值是在慢慢地提高,而他能够自给的那一部分能力却将永远地失去了。

但Elias还能够给予他快乐。唯有Elias能够填满他。他在关了灯的室内自己和自己对话,他告诉Elias自己为他订了十二身旗袍,Elias听完便笑了,说原来你还记得十二这个数字,眼泪忽然不能止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只是这样的黑暗中,连Elias也不能够看见他的伤心。现在他的泪便成为了Elias的笑。

他将药物用来投喂金鱼的行为不久便被Steve察觉,Elias用一种少年人的猜忌,对他说也许是因为昨夜女佣清蒸了海鱼,Steve尝出了鱼尸的伤心。

他有些想笑,连鱼都有情绪,他却没有,连鱼都能伤心。可挚动的嘴角成不了一个弧度,心里的雾结了满面僵冷的冰。

他在九龙闯了太多祸,直到连亓安也无法再纵容下去,隔三差五的命案引起了警方的重视,17k的香主往白加道送来了一张两万元的彩票,翌日午餐时,亓安便带人将他卧室里藏着的所有致幻剂都找了出来,当着他的面全部倒进了花园前的水池,那些液体即刻便溶进了水中,亓安冷淡地告诉他,如你发瘾,便跳进去喝。

他垂着头立在池边的草坪,就这么静静地立了一会,完全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抬起头却是对着亓安很快乐地笑了,随后便闭上了眼睛,像是那日在海牙的湖水中,从他沉赘的毛衣中坠堕下去,如今他再一次坠落了,在所有人惊愕的视线中,往后一头栽进了冰冷的池水里。

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

可他到底没能死成。醒来是在半山的嘉诺撒,无论哪里的医院,都总蒙着一层白色的膜,救回来的唯剩下Elias,一个天真的、快乐的、感情浓烈、能够爱或恨的Elias。他将自己与Elias的身份置换了,从此点燃香烟,吸到烈时,能短暂占有这具身体的便成了亓蒲。

一张两万元的彩票便足够将他这样一个杀人犯送进香港惩教署,却是就此摇身一变,成为一名维护法律的职员。Elias用一根龙骨链串起了何宝邑留下的戒指,用七个月去戒留在体内的毒瘾,难以抑制的戒断反应令他最初更像是纯粹的狂躁病人,面对狱中囚犯私下流通的规定,他的惩戒却似是在训练室里绞杀一只狼狗,这行为里还有未能完全去除的西伯利亚风格——属于亓蒲的杀人风格,故此何宝邑曾要求他纠正的点到为止,一直到死了两个囚犯,亓安又往上送了两张二十万元的彩票后,方才回到他的身上。一个学kickboxing的小少爷可以格斗,但却不能够杀人,Elias默认接受着一种正统的规限。

在起先两个月最艰难的时期之后,Elias又掉了十二磅的体重,长发也没有了,一半是起了瘾,被他自己发狂时一团一团血淋淋地抓了下来,头皮上烧不尽的痛比搔不到的痒快乐,头皮成为一片荒芜的恶土,于是另一半也逐渐脱落了,他总戴着惩教署的棒球帽,因此无人察觉他的异样,粗粝的硬布料摩擦过红肿的头皮,唯赖疼痛成为他存活的镇定。第三个月时,终于不再出现幻觉;清醒的现实中便有了更重要的一件事情,那是他最初离开香港去往荷兰的原因,是在那个麦记的下昼里,亓安要求他做的那一道single- choice question。

亓安用在他指腹与自己小臂上割开的伤直白地剖析予他,选了刀却握不住刀的人,说出再多,也不过是妄言,六岁时他所不明白的,十六岁时何宝邑便教会他。如他从未流过那一滴眼泪,从未有过Elias,也许何宝邑便不必替他答题,也许一切便是另一种结局。

他在寄回白加道的第二封信件里请亓安送来过去芥樱一案能够调到的所有资料,本以为将会收到的只是纸档,未曾想几日后,却是Steve亲自来了赤柱。

Steve为他引荐了一位亓安十年前安插进警界的卧底,那女人粉黛未施,因此将年龄尽写在了面上,她将发修得很短,用钢色的鸭嘴夹束在耳后,Elias见到她方才明白了一丝不苟是个形容词。

“你好,”女人对他客气地笑了笑,“我是司文芳。”

Elias看了她几眼,主动伸出手,点了下头:“芳姐好。今后便有劳你多指教了。”

Elias没有过母亲,生命里从来也缺少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角色,司文芳却在芥樱与赵雅芝之间,为他展示了第三种女性形象。但亓蒲偶尔觉得司文芳的面目是模糊的,她的女性体现在对芥樱一案高度的共情与关切上,或许也体现在她对他所有烟支成分的严格监控下,可他无法理解她如何能够平衡这长达十年卧底生涯,司文芳大概是唯一能够接住他的刀的女人,他对她有敬重,有审视,有信任,却唯独难生怜惜,而司文芳显然是一个不屑承接男性怜惜的女人。

“芥端康当时调查了很久,最终也不得不将其定性为随机犯罪的强奸。”那时司文芳对他说,“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案子了,即便在事发当初,也是高度保密的案件。如今你想翻案,很难。”

司文芳皮肉已不再紧实的手倒扣在桌面上,指间夹着香烟,中指随她的音声敲出一串细小的节奏,马蹄的声音。Elias在听她梳理资料,亓蒲却在盯着那上下晃动的指尖,盯着那段积出的烟灰里忽闪忽现的火光,司文芳的声音忽然停顿下来,亓蒲的视线还在她吸残的烟上,Elias却抬起头,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还有呢?”

司文芳抿着嘴,用她那一种审视犯人般的目光回视着他,逼视着他,亓蒲登时又有了那种回到牙科床上的感觉。无以遁形。无处遁形。直到Elias问:“怎么了?”

司文芳从烟盒里另外取出一根香烟,放在他面前,“或者你戒烟。”她对他说,“或者这案子暂时搁置,等你想好了,再让亓安过来找我。”

Elias马上说:“对不起。”一个不成熟的少年人有时恰恰反先呈现出一种保护者的姿态,亓蒲不作声,但也没有再去看那支烟,他要对得起Elias这份逞强般的保护。

司文芳没说什么,看着他时,目光有些不忍,让亓蒲明白了她的反应不是一种苛责,那是Simon让他去闻手心的咖啡豆时,目光里那一种长者望向一个孩子的忧虑和宽容。忽然也就明白了Simon对他那一句宁为玉碎的评价原来不是称赞。

回惩教署的路上,他在路边的麦记为Elias买了一份薯仔,看着玻璃窗映出那坐在年轻男人面前的男孩,进食的动作看起来这样快乐,心头却是一片荒芜的旷野。男孩往嘴里塞薯条的动作像是他抽多了水烟后,一根一根将纸烟塞进嘴巴里嚼,分不清哪些是烟草,哪些是麻古,吸不了后其实再达不到那阈值。戒了烟后若不靠恨连Elias都不会存在了。

芥端康退休后,接任的吕乐不仅与新记一丘之貉,更同样对芥樱一案讳莫如深,司文芳的调查难有进展,案件主犯皆被处以死刑,Elias便将目光投往了几位出狱后更名改姓藏往国外的从犯。惩教署教员的身份虽令他更易从犯人内部打探消息,但彼时从犯中仅有一人在赤柱服刑,且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他的存在本身已足够张扬,几次尝试都颇为束手束脚,第五个月时,便托宋小天放风时替他接近那几名无期重犯。

宋小天听命办事,从不过问缘由,只那接近行动方才过半,还未见起色,亓蒲的三合会背景便被人往惩教署高层举报,他最初入职那段时间行事过分高调,结仇颇多,救下宋小天时被他打成重伤的那几名刺头心怀怨怼,蓄谋已久,他的身份一经曝光,当即便被革职处理。

离开赤柱当夜,亓安径直安排了船只送他离港避难,被揭开的不仅是他17k成员的身份,匿名信中更指控了他便是九龙那几起连犯命案的幕后真凶。半途于BP机上收到司文芳的留言,竟是嘱咐他照顾好身体,其余事情不必多想,尽可放心交予自己。

离开香港后他先是在上海住了一段时间。他在外滩的生活方式与在中环相差无几,只不过因他的肤色与英文的口音,时常会被认成混血或华侨。Elias相当地爱跑舞场,而他的长相放在哪里都是出挑的,他胡诹了一个年龄,十七说成二十,不出半个月便成了众星捧月的新秀,女伴们都亲昵地称呼他为Eli。只不过上海的女人也没能令他产生什么兴趣。反倒是舞场里那些说着上海话的年轻男学生吸引了他的注意,有几个一来便往人的大腿上坐,衬衫的下摆深深地收束进长裤的皮带里,束得内敛,束成了一种秘密,但那秘密又这样赤裸,望得久了便约略用目光丈出了腰身。对他这样一个从六岁就在学习如何用观察去解构对手身体的人来说,这些男学生就同金鱼一样浅显和脆弱。捏一下便咽了气的玩具。

嘴也像金鱼。一张一合地吸,翕动的唇周,卖力地从水里吸食溶解的氧气,他的体液就是氧气。他端着直纹石楠根的烟斗,垂着头,望一眼吸一口,生理与心理上都满足了。上海话说什么听来都像是在撒娇。其中他最喜欢一个唤作阮乔的男学生,白面是一张宣纸,浅黄的眉,眉下是用毛笔着了淡墨,混了粉水后一撇而下的眼尾,浅而宽的两道眼皮。其间的空余像是等着他填。在上海音乐学院念二年级,行到一半,抬起头望着他时,眼睛大到显出几分稚气。真正的混血,眼睛是湖水的颜色,不缺钱也来陪他,心甘情愿地伏低下来,令他望着他的眼睛便总觉得自己还浸在一汪幽幽的池里,一次他把他按在钢琴上,折下去的腰惊乱了音,他动一下他便弹错一个,那湖里竟还能生出水来,他的眼泪落在琴键上,仰起面向他索的吻都被他用指尖吻回去。

他不愿同任何人接吻,再喜欢阮乔也不愿吻他的唇。好似一碰到唇就要从麻古的梦里醒过来了。他最喜欢是环着阮乔的腰,将脸枕在他的腿上,依偎一种他的余温,不知何时睡去,醒来发觉阮乔在用手梳理着他新长的发,不必看也知道他是在凝视着自己。后来唯一认识的上海话是阮乔穿着他送给他的旗袍用小提琴拉了一支Leslie的侬本多情。从此侬就是上海,上海就是阮乔。他用钢琴给他伴奏,拉完了便伸手将他拽进怀里,阮乔比他大四岁,却矮了他四英寸,膝下的开叉快高到了大腿。一望就尽了,一探就明了。

走之前没来得及拿到当时在皇后道西定下的旗袍,他便在黄浦长乐路的一家裁缝店买了几件成衣。沪式与港式的旗袍区别不大,香港当年便是从上海传去的旗袍工艺与风气,他那十二匹料子也是订自上海,他如今六英尺的身高,却只有一百三十磅的体重,成衣的旗袍也能合身,他穿上给阮乔看,阮乔就来教他化妆,又用一枚刀片细细地为他修眉,对他道:“你生得很好看,其实也不需要再拭什么粉膏了。”

他听了就笑道:“要化到同你这样好看才够的。”胭脂是沾了阮乔唇上的色,在两颊轻轻抹开便成了腮红,总是用指替代去吻。他的公寓永远拉上窗帘,除了床头与桌前的灯,别的地方似没扯电线般,阮乔来了许多次也从未见过他开,总是在昏黄的光晕里看见他的侧脸,冷厉的线条也被柔和下来,于是连不吻也无法成为恨他的罪过。不再找其他男学生,就是他Eli公开的示爱了,Elias似乎知道他多怕失去他,所以也就知道他根本不会也不能够奢求更多。

但Eli也有一些特别的时刻。一次他执他的手,带他在纸上写阮乔两个字,壬寅年的农历十月十六,看他的比劫与财位,看那些孤独的印,阮乔看不懂,便转过头看着他,Elias从身后松散地环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头,阮乔一回头险些唇便要碰上,Elias就懒洋洋地亲了亲他的脸颊,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俄语。

但之后的广东话他却能听懂了。Eli笑着说他:“小基佬。”阮乔的薄薄的面皮一下就涨红起来,抿着下唇,瞪着那双大眼睛望着他,亓蒲的目光却很温柔。阮乔用方才他写过字的钢笔在信纸上写了一百遍“Elias”,记得是一百遍,因为他每写一遍就念一次。亓蒲往后仰着脖子,将端着的烟斗送到嘴边,看见满室银白色的蝴蝶,听他像唱歌一样念那四个音节,四个音节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湖上的冷雾,就快要将梦里的人淹没了。

天渐渐回暖,亓蒲不再去舞场,要么一通电铃找阮乔来他的公寓,要么便是自己在屋里边食烟边翻阅案件的资料。哪怕早就背也能背熟。六月份时收到香港的来信,司文芳寄来一张相片,指明是做了整容手术后逃往清迈的从犯,附上的地图中用红色记号笔圈出一个地址。他写了几封信,差人分别寄往不同的几处,回香港的、订票的、联系医师的,开始服用戒断时镇静或安眠的药物,但未能同阮乔开口,电铃停了两周,他要走的消息最后是阮乔从学校里过去常一齐跳舞的朋友会里听到。

江南的梅雨,缠绵,迷蒙,上海所有人都在穿白的衣,南京路白的衬衫、白的半裙、白的长裤,笼统的,单一的,偏偏Elias在那么多人里一眼就望见了穿着白色风衣的阮乔。他穿过马路朝他走去,拥过他吻了吻他的额头,问:“等一下恐怕便要落雨,怎么没有带伞?”阮乔的眼泪不是白色的了,他踮起脚要找他的唇,亓蒲却别过了脸。阮乔伏在他的肩头大哭起来,像第一次上他的公寓那样做什么都是个小孩子,人来人往,他只顾下着他的泪,就同人来人往,Elias方才想吻他便兜过他的身子低下头。只连最后的吻都不碰他的唇。此刻的上海偏是不肯下雨,要日光这样赤裸地照明他冷漠的侧脸,一个别开的拒绝的侧脸。阮乔说:“你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再也不想要见到你了。”

Elias一只手端着烟,另一只手哄一个孩子一般去拍他的背,纵容他在自己的怀里流了太多的泪,又用他昂贵的衬衫揩了鼻涕,湿濡的脸湿濡的睫毛,他低垂的睫毛投在面上的影子像是童笔画中的夜星,用最质朴的方式收拢了一束束的星光,南京路上是轻的风绵的雾,阮乔的世界一直是这样的,看见他一个就再看不见其他任何人,整条南京东路整个外滩整个黄浦整个上海只剩下了Elias。可现在他却对他说:“我以后也不会去香港。你不肯吻我…可我以为你望着我的眼睛便足够了。比一百个一千个吻都足够。但原来眼神是可以骗人的,”他眼睛里的湖水流动出了悲哀,“因为那眼神是把你自己也骗了,Elias,你没有骗我,也许你是不屑于骗我。是你的心骗了你自己。”良久地沉默着,半晌,阮乔再次抬起眼来,用一句话便结束了这段感情:“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去香港。”

Elias几乎无能为力,只能够吸了一口烟,请亓蒲来看一看这个在他身上做了梦的男孩。心却是被一根线缠绕着,听完阮乔的话便忽地绞紧了一下,紧到连胸口的呼吸也会钝痛,亓蒲笑了笑,温柔地说:“好,不要来香港。”

“香港也不是好地方。若你在香港迷了路,只怕连我也找你不到的。”他本只是想打破这种瘆人的冷,可说完连自己都顿住了。原来其实他只认识阿姆斯特丹,他是个连赵雅芝都不知道的香港人。他的一切自然的情感都与香港无关。在香港只有他的烟他的药,香港与他无关,阿姆斯特丹与他无关,他的俄语也是从另一个人那里学来的俄语,他的上海只有一个水蓝色眼睛的阮乔,现在阮乔对Elias的恨却这样刺痛了他。Elias说:“我会写信给你。”

可是他从来不知道阮乔住在哪里,总是阮乔来他的公寓。难道往音乐学院去寄?阮乔也没有再说。他最后望向他的眼睛那样悲伤,再悲伤却也没有话可说,阮乔从没说过爱他,但他听懂了他最后的沉默。他一早就知道阮乔对他的迷恋,却从未想到那迷恋这样深,深到如他不肯要,他便宁可同他再也不要见到。阮乔将Elias锁进了他小小的世界,不要他的以后,不要他的未来,不要其他任何的可能,只要这一样的Elias。在飞往清迈的飞机上,他忽然意识他不吻阮乔便如同何宝邑不吻十五岁的Elias。何宝邑的吻落在他的唇边,一如他的吻落在阮乔的侧脸。

他在清迈继续戒了两个月的烟,体重在增肌中迅速地回到了一百四十磅,按着司文芳圈出的地址找到了那个中年男人,还未交手胜负便已分晓,他几近怜悯地望了那举着枪的男人一眼,他的子弹还未动,他的身便已先到了他的身前。芥端康一定早便动用过私刑,当年问不出的换一种方式去问也不会松口,但他在拔了他所有的指甲与牙齿后依旧用烟头烫起他的眼珠,收集的断指似是一枚枚水煮过的花生。他用对方的唱片机放了阮乔最喜欢的一支再会的彼端,东京武道馆的演唱会上,穿着白色婚纱的山口百惠流着泪唱完了最后一曲,刀尖割开男人咽喉的一刻,他在心里也同穿着白色风衣的阮乔说了告别。

再回到香港,恍如隔世,一切重又平息,亓安再一次替他解决了所有纷争,他又成了无忧无虑的Elias。他一个人在香港舞场跳比上海更热烈的桑巴,水蛇一样的舞步,他的快踢与博塔弗戈斯是Elias如火的热情,在湾仔每一个有月的夜晚,月是他黑色舞服腰间闪烁的碎钻,他的微笑是他毫不吝啬的风流,来者不拒地向每一位来客发放,接过每一个男人或女人的手,他跳男人的舞步也跳女人的舞步,眼里再没什么性别的分界,也许从十六岁抽起水烟时他的眼中就没有了性别,如今他将Elias也锁进了他的世界,Elias在舞池的身影与从舞场步出时走在湾仔岸边的孤单都成了一种私有。不知激情却是死亡的光晕。

与手下的马仔一齐夜蒲时他只专心打着他童年不曾玩过的游戏,在亓安与Steve面前全无顾忌地穿他的旗袍,他的漫不经意是他的冷漠。Elias将所有的温度都给了铜锣湾的陌生男女,那是因为他将所有的情感都给了Elias。一如十六岁时只有Elias能够慰藉他的寂寞。而阮乔——阮乔是他十七岁的Elias。阮乔以为他不爱他,却不知他不可能比爱他更爱谁了。他的眉目笑语仿佛使他病了一场,热势褪尽,方还了他寂寞的健康。而Elias却是个不能够寂寞的人,因他自己便已足够寂寞。

唯一能聊解的那点忽然的波动是自新界接二连三寄来的战书。爱意或嫉恨他收得太多,却没见过有人能写这样难看的字,邀与战字比中间的你和一写得大了两倍;恍若情书一般写他的不屈。没见过这样笨的人,困惑驱使着他暗中见了一次写信的人,是此地少见的身量,高且挺拔,脸部线条硬朗得简直与他的字迹水火不容,眉亦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类过于草率的远峰般的浓眉,这样的面相若不进惩教署也许便会进了警队——两万元的香港警队。对方将信塞进邮筒转身便跑了,好似有只鬼跟在身后咬他的脚跟。堂堂正正的邀约,鬼鬼祟祟的投递。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跟着他观察了几日,也许实是一切令他感到太过沉闷,压抑,一个完全与他的兴致截然相反的男人也可以令他舍得消磨几日的工夫。若要阮乔见了恐怕都要闹他的脾气,从前在上海他沉迷起自己的娱乐便时常接连几周都要忘了顾他。这位林生只是个典型的香港男生,早茶,午茶,赌马,打牌,看戏,出海,还去了一次黄大仙庙,不知求什么,他总归闲来无事,便也有样学样地去摇了根签,解签要十五元,他刚放下便发觉跟丢了,只好转身又去找,解出什么也忘了要记。倒很少见他开车,一定去坐巴士第二层的头排,香港地势崎岖,看巴士徐徐地上坡,下降时就见他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张开双臂,露齿而笑,令冷飕飕的风不避讳地全灌进身体,他戴着墨镜坐在最末一排,端着烟望着他,百无聊赖地在心里开始计他究竟哪一次会失足跌落下去。入了夜他便去食兰杜街上越南餐厅的河粉,谭臣道上鱼蛋河店的牛腩或牛肚,炸腐皮就要三份,他发现他每一样一次最少都能食进三份。未见过他去跳舞,若有一次跳女步的机会,他便能近距离好好将他打量一次。亦受不了他饮酒的品味,在旺角露天广场点三五杯孔雀绿的翡翠岛,然后在夜深了的弥敦道上对着空气打拳。唯一的收获倒是跟着他将香港的街道旅了一遍。

旅完于是那点兴致便也尽了,另一件是司文芳时隔许久又再留了言给他,约他在浅水湾的咖啡厅见面。最初令他戒烟时也是在这间Kris and Night,他想起既然要往浅水湾去,谈完顺道便可回赤柱探望一下刑期将尽的宋小天。

未想谈完却彻底地忘怀了此事,司文芳少有找他,每找一定便是分量极重的大件事,这一次亦是砸得他当即在原地便蒙了神。他这样地要芥樱,这样地想了解芥樱,司文芳终于便径直将一本日记送到了他面前,将他一切未出口的问话都答完了,答到这样直白分明,分明到了不肯留予他丝毫编造个幻想来安慰自己的余地。

他在卧房里花了几日几夜读他母亲的日记,从少女到成为一个女人,芥樱二十岁前记得很细,甚至像是本言情小说,二十岁后便年复一年地清简起来,直到二十六岁又开始从女人变回一个少女。但她成熟的韵致使得那份少女的娇憨仅仅成为她罗曼的点缀,而她的笔迹中那个聪明的女人却如此清晰地决绝地爱着向文,哪怕在事发的前几月得知了对方的真实身份。知了危险她却不再写了。最后一行记:“这本日记我应当烧毁去,防止以后落了人我与他的话柄。但我理智上明知应当,事到如今,却又会这般地不舍。”随后重重地叹了一个“唉”字,后跟续了一个更重的标点。亓蒲几乎不能够不恨她这样的牺牲的精神。他连学到的爱亦不是健康的,遑论爱屋及乌地去爱一个他刻意漠视了十几年的男人,向文——他不能够,忽然而至的再度的痛苦令他又关了房间的灯。

这是一次没有舞的湾仔的夜。他在自己亲手造出的夜里看着蜷缩在衣柜里的Elias,咬着属于他的水烟,分不清面上是药给的泪还是自眼眶流出的湖水。如今止不住他吸烟,亦止不住他流泪了。也许他身体里的病从几年前便没有再好过,起先是那一次镜碎后臆想出的伤,后来便是他自己用那些药瓶一寸寸地砸碎了自己,作践了自己。这一夜他从记忆里拣起那碎片一个一个地去恨,恨亓安令他生在香港却要跟着另一个人才能够旅过道路,恨Simon答应同他去的海牙景点最后无一成行,恨何宝邑擅自替他作出选择又未经解释不告而别,恨阮乔写了一百遍他的名字却再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甚至恨司文芳短暂令他感受到母性,可终究不能够令他彻底戒烟,她的目光不过只肯短暂注视了他。他不知自己的思维其实已经彻底发生混乱,能不能够从维多利亚海湾的鱼肚里翻出那些被他抛却的药片来服下?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撞到了头便蹲下大哭起来。烟壶在地上摔得粉碎。哪怕六岁都没有这样哭过,其实他谁都不恨,他不能够恨就像他从来不能够爱,恨都是荒腔走板的,连哭的情感都是Elias从过量的致幻剂那里借用过来,病态的错位的荒烟蔓草的。连Elias都从没有存在过,他就是EliasElias就是他,他不爱Elias就像他不能够回应阮乔不能够回应何宝邑不能够回应任何人的爱。他唯一的唯一的唯一的爱是对芥樱不能实现的绝望的爱。他从六岁起就这样决绝地勇敢地爱着他的母亲,以至于他的世界除了这份爱竟再容不下其他感情生长的余地。

破碎就是他的圆满爱就是他的瘾疼就是他的药,芥樱用她的恋爱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不要时间不要未来不要承诺不要消磨不要枝节不要误解不要情变不要界限,最终的破碎方令她付出的情感达到了不可侵毁的永恒的高度。死亡给予了这份孤立不再受任何俗世侵扰的封闭的庇护。他的母亲不需他自作主张的拯救,不需他自欺的仇恨,她是完整的,她的爱里没有容许他步入的余地。一切除了虚无还是虚无,他本该在十七岁坠入水池那一刻便成为死去的人,但Elias的一切无不证明他的活是因他还在渴望爱,何宝邑收走了他的烟,却没来得及告诉他不要透支痛苦去购买虚幻的快乐,激情不过再度引入了痛苦,终其追求的是不可能的事物。现在他是不是要用永远的寂寞来偿还这账单?芥樱的自叙是不是再次证明了爱是唯有在毁灭中方能得到圆满的事物?他服了两片镇定的药,撕下了一页日历。满面未干的泪痕,在秒针寸寸的削动里等候他的十八岁来临。

一个钟有十个格,一分钟有六十秒,一秒钟就是一秒钟,一分钟就是六十个一秒钟,十八岁就是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个一秒钟。每一秒,每一秒,每一秒都似飞雪来,白日黑夜都无意义。

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次寂寞,每一年,这一生。虚无意义的一生。

他从地下的酒窖里取出了一瓶低温的白兰地,打开瓶塞,将所有的致幻剂都倒了进去,这是何宝邑教他学会喝的第一种酒。随后他穿好大衣,裹上围巾,没有惊动任何人,将酒瓶揣在怀里,独自走入了草坪上静谧的幽绿色的夜。沿着离山的柏油道边侧一行白色的漆线慢慢地往下,穿过喧闹的尘粉的中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如他的心已产生不了任何自然的情感,这平静便是他最后的安宁。

他是一只即将登岸的灯火式微的白船,从前在这黑色无垠的海里望过了旁人船上的光,也微微地沾过了些许那光的热芒,吸了几年的烟雾如今却拢拢地罩住了他,使他与这一切虚无安然地隔了开来,一切都与他无关,除了虚无还是虚无。一切虚无的终归还复虚无。

他决意在今夜将这一切结束。

--------------------

附注

「木心: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热势褪尽,还我寂寞的健康。」

「乔治巴塔耶:激情是死亡的光晕。」

「叔本华:永远不要以痛苦为代价去购买快乐,甚至只是冒着遭受痛苦的风险这样做也不行。否则,我们就会为了那些否定、因而是虚幻的东西而付出肯定的实在的东西。」

抗癫痫药物:因其能通过降低大脑的神经兴奋性,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度被认为对躁郁症起效。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