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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

落观音 pharmacy 7001 2024-09-19 12:43:40

步入四月初,魔鬼山与照镜岭附近街道实行清明前交通管制,车辆限行,来访一律步行登山。拾级而上,高阶望海,首个无关宗教信仰,仅为华人而设的永远坟场,三面居民高楼环绕,香港仔朝夕有生鲜市场,路边果摊花店并非仅为逝者而存,生死比邻而居,挨近日常琐碎,仿佛离去并不可怖。一生结束只是修完今世课题,死者往生,生者忙碌,一如此地绿植繁茂,碧波荡漾,日光明朗。

亓蒲撑伞跟人流出地铁,过检,买花,上山,像普通市民,传呼机上约定时间,发到司文芳私人号码,午后一点,还有两个钟才到。凉风馁在木棉树上,他买小风铃,唐菖蒲,孔雀草,还有外带红豆冰,装在透明玻璃窄口瓶,从左往右,摆在骨灰龛位前。点三炷香,风衣口袋取出车匙,他的哈雷,川崎,Ozzy签名专辑,香烟盒大小的直驱随身听,一张湿水揉皱又再风干的白纸,两个被模糊的墨水字,写着“白痴”,纸页沾上香烛火光,页脚微晃,飞快蜷缩,纸页被黑色烧痕点点蚕食,一松手就此散在风中。

“下世要开心。”他一个人告别,拔出耳听线,拆开专辑,只放一盘磁带,播他最喜欢一支乐队给他听。浅灰花岗岩墓碑上,安葬的是路宝棋,龛位坐向配仙命卦,张永合几日前到场亲自看过,路岭自己无有研究,随意改名,取用与他八字相悖,准确生辰经路宝欣留言校正,张永合只看一眼,就道还是宝棋最好。走之前问一句何故要改,亓蒲未答,是答不上来,之后拿到纪山资料,就此明白,不如从不明白。最后的合葬也不可能给他,他在与祭祀氛围不合的摇滚鼓点里想,为什么他能说的永远只有迟来一句抱歉?

正午十二点钟,他在海滨公园里坐着看人,雨落一阵,停一阵,雾微湿,下山时阳光褪去,烟点一点,火又暗了,像忽而便阴的天,雨止时真不知它要下还是不下。他和司文芳在傍道旁的食档见,司文芳不会迟到,坐下脱大衣,边问他用过午饭没有?周围苦力与走贩来去,坐不过一刻钟,抽面纸擦了嘴,身后有鲨追咬着脚跟似的匆促又走,许多人纸亦不取,唇上亮晶晶的,倏间一晃眼,有聚光灯前明星的光彩,普通人的小小快乐,胃一温热,面就照人。“食咗。”亓蒲点咕哩饭给司文芳,自己饮廉价咖啡粉冲泡的七元一杯斋咖,低头翻看录音转记文件。

吕乐车上安装的窃听,在去年十二月中旬,一共发生三场关键通话,狗急跳墙,语气从冷静到崩溃,最后一次阴冷中下出最后威胁通牒。向潼行事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更果断,警务总署内部洗牌,吕乐腹背受敌,势力几年明剥暗削中早已式微,一经围攻,缺乏新记支持,渐呈败势。录音中林然的声音低沉平静,亓蒲已将这几份磁带反反复复听过许多遍,某次点开林甬在传呼台的新一则留言,荒诞里产生过一刻分心,父与子声音没有一点相似,林甬就是林甬,林然做得出的事情,他想林甬是不可能做出的。

现在他与司文芳一起再听过一遍录音,司文芳听见他无意识般说出这话,诧异抬头看他一眼,道:“你对林甬究竟几多误解,你真当他坐到如今位置,只是误入歧途?”

“当初他给你那一枪,你都全忘?那时你麻醉无作用,清创切肉到最后靠打机分心,偏头痛隔三差五就犯,其实我早想问你,他是去泰国请佛牌还是小鬼,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你回港和我说不忍心?”

彼时弥敦道上亓蒲腰侧中枪,肌肉穿透伤,即便是非人般痊愈能力,出院后家庭护士仍要日日登门,剪开皮肉,生硬纱布反复穿过枪伤洞口,洗刷出内里坏死部分增生。他旧日有毒瘾——说不准留存至今,美沙酮不间断,麻醉针很快不起效,让人搬游戏机来打,技术烂到底,无一次顺利通关。好像习惯痛,也习惯不记有关自己那些仇,如今听司文芳重提旧事,只道:“我打机是技痒而已,他虽开枪射我,我也没让他好过,后来治疗的事,又不是从来未受过疼,打打杀杀,有输有赢,无必要怪他。”

司文芳对林甬无好感,说:“除了他开枪,你哪里输过,你从那时至现在都给他找理由,”她话音一顿,看过亓蒲一眼,又道:“算了,不怪你不怪他,怪我。”

“你做得很好了,芳姐,”亓蒲当即摇头,说:“我认识他比你以为更早。两年前,你将妈咪的日记交给我,我就遇见他,甚至追溯起来,可以更往前,是我过去行事张扬,香港就这么小,他注意到我,我注意到他,或早或晚,产生交集,于情于理,未见出离。”

司文芳听完立时便道:“你不必将所有事情都揽罪给自己,你虽说到两年之前,但其间两年过去,未见你们产生任何感情。”

“若我能更快找出这份录音,或就背后利害再多深想,发觉林家嫌疑,早日提醒你,你便不必对林甬——至少不必这样煎熬——”

亓蒲打断她道:“你已经提醒过我了,芳姐,从来不是你的错,怎么可能是你的错?”

“向文被刑拘后,新记与吕乐割席,十二月份你监听到吕乐于车内屡次约谈林然,以录音威胁他出面帮手,干涉向潼决定,随后便立刻转告于我,即使那时我们还未拿到吕乐口中这份‘录音’,不能确定是否就与我妈咪的case有关,但你已经尽到最大责任。”亓蒲目光下移,停在另一盘未经播放的磁带上,道:“何况我妈咪是芥端康女儿,她同向文二十年前有私情,一旦被芥端康察觉,最可能威胁到的就是新记,嫌疑最大本便是林然,不如说是我早该想到,林甬对向潼的态度,恐怕亦是从小自林然耳濡目染。林家忠于新记,高过一切,甚至高过话事人本身,无论是向文还是向潼,恐怕在林然眼里都不过仅是服务于帮会,哪怕后来我在泰国将身份坦白于林甬,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亦只是我与17k的关系。连他下意识里都会作出判断,新记要的是什么样的话事人,已经有十分清晰的标准。”

“但我两年前与林甬产生交集,甚至不能作为因,只是果,他注意到我,起先便是因想与我一较高低,一直就是。哪怕后来他又到泰国,也是为了赢我,但他之所以打不过我,”亓蒲停了半秒,继续道:“是因我在西伯利亚的受训经历。而我之所以到西伯利亚,是因我去了荷兰,而我六岁去荷兰,是为了有能力将来为妈咪报仇,我与他发生情感纠葛,从不是起因,只是必然结果。所以我说,或早或晚,我和他都会彼此注意,而我有多了解自己,就有多清楚,我会被他这样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吸引,便好似他是因赢不过我,才会一直予我关注。”

“所以从来不可能是你的错,芳姐。”亓蒲说,“且我没有觉得煎熬。不如说从我妈咪三十年前与向文相遇、被他追求、与他相恋,就已经推动了最初的原因,可怎么能怪罪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动心?我近来重读我妈咪的日记,忽然便能体会了向文当初遇见她的心情。从前我憎向文,是不能理解他,直到我对林甬产生恻隐,才明白他过去大抵也痛苦过,只是他亦无能为力,他和我妈咪互相接近,有他们更早的因果。”

司文芳过程里几次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为自己排列了所有的理由,司文芳道:“等你结束了这些事,我也可以结束了。”

话语间倒是有了一些惆怅,好在他们选了个人多声杂的地方见面,吵吵嚷嚷的,炒菜出锅的烟气从旁人的桌上横渡过来,充斥了空落落的一颗心,“十年,”司文芳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人,说,“亓生送我到警队那一年,我亦是在你这个年纪。”

“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可即便是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一腔热血,黑黑白白,头三五年里,真是逐渐模糊,耗亦耗尽了。”

“身旁同伴倒下的时候,心痛倒有过,茫然也有过。后来就明白了,这条道要行下去,一点恻隐都不能有。谁心软,谁出局。”

“纪山走了,”司文芳平静地说,“之前你让我探查警队内部是否留有对方后手,我便花了些时间,将所有人都试探了一遍,在纪山决定去往泰国前,我同样给他留下了线索,毕竟因着之前西贡那一场暴动,同伴的牺牲,对新记的仇恨,林林总总,我看他那时心里已经很乱,想看能否激出些什么。他向来仇恨新记人事,却不参与8751,嫌疑太大。哪怕对方埋下的卧底不是他,他抱着复仇的心去了泰国,总能帮到你。”

“O记上下都在重点调查8751,他看到坐标却连半分怀疑或询问都没有,急不可待便向我要假。未想他藏了那么久,自乱阵脚,却是因为那天在中环袭警闹事的是他的旧识。”

司文芳留的一行“1214”既可以代表林甬,亦可以代表亓蒲。路岭袭警受缉后出逃,纪山选择去往泰国,究竟是如司文芳最初揣想的为向林家复仇,还是因着清楚路岭与亓家的关系,彼时他已跟随林甬坐标离开香港很长一段时间,于是纪山便也下意识认为路岭自然是去投奔自己,找到自己就可以找到对方?谁也不知道了。亓蒲一言不发,默然地吸着一支烟。片刻后,他方咳嗽了一声,说:“是。”

“谁心软,谁出局。”

他们都没有去听另一盘录音,那是二十年前吕乐发觉案件真相,第一次向林然致以威胁时,留下的自保证据。向潼决定与吕乐撇清关系后,司文芳自车内监听产生怀疑,屡次试图找出这盘录音,直到十二月许洛文逃离囚禁,发回电文,警队缉捕重点转向梁施玉,成立专案组,派出大量人手在港岛、九龙、新界多地搜寻,连吕乐预感到将来危机,黔驴技穷,大抵意图从梁口中得到更多新记把柄,集中精力参与8751行动,百忙疏忽之中,才令司文芳找到机会,找到并复制下这份录音。

此后司文芳低头专心解决那份咕哩饭,而面前的亓蒲饮着一杯微冷的苦咖啡,二人都没再说话。亓蒲说了一些,也有一些其他事情,是他一个人想着,不必多说的。他近日重温的不仅有芥樱的日记,亦有林甬的日记,无办法揣测是怎样不避嫌的心意,才可以追求到连日记都送来给他。不怕被他看懂,恨不能立刻被他看懂,林甬简直像是未来若想与某人成家,会在求婚时将自己所有前度恋情陈述、财产公证、体检报告同时交出的那一种傻瓜。

一周之前,路宝棋出殡,林甬过来找他,重振旗鼓,请他开心,载他回家。亓蒲耽溺,明知悲哀,狠话走失,说不出拒绝。发觉他对有林甬相伴的时光存在依赖,无论秉性如何,林甬在对他的感情尚未变质之前,怀有不近似他们身份,单属于十七岁那年登巴士第二层顶排拥抱街风的无畏和天真。

下车前他重送一枚金水菩提给他,不动如来明黄法色,净贪欲,消疾厄,质地透彻,玻璃光泽,遗落的观音找不回,致歉的支票他不收,拍卖会上一样又一样买下,只说觉得适合,看到就想起你,眼底是觉得什么好,就要将什么捧到他面前。怕他不要,低声下气,仿佛得到相处秘籍,知他心软,小心翼翼,在他开口前就有泪光泛起;他一默许,泪光转眼又消失。只是连这伎俩都无办法觉得他狡猾。

盘根错节的阴谋与死亡里,仿佛只有林甬最傻,固执偏执,一眼一见钟情,从此奉以为真。

好似是要从那一枚补回的玉髓之中补回他们从前错过的可能,在故事开端处本该有亦能够有的另一种走向,虽脆弱但纯情的美好,无纷扰、无杂质的爱。揸车离开殡仪馆,林甬带他往嘉道理的小居去栖,傍晚在藏于巷中的市场挑鱼生、买菜,比在普吉岛更熟稔而亲切的广东话口音,一对外表赏心悦目的年青人,并肩同行也没有暧昧之韵,林甬身上依然有那种本地男生普通又温暖的烟火感,同上了年纪的商贩们笑笑问候,小小还价。不知是要在亓蒲面前展示魅力或怎样,一路格外嘴甜,水果店的阿妈笑眼弯弯,无线电台忠实受众,说他像近日热播剧男儿本色里演谢森那个Leon,搬张小木椅门口嗑花生拨算盘的阿公抬脸观察完林甬,又用客家话回头费解反问哪里有像?你自己觉得黎明靓仔,满大街睇个靓仔就话人哋好似黎明,不讲道理,迟早黎明告你!阿妈心情好,不计较,回一句律师函我亲自收,用你多嘴?

二人不敢插话,林甬左右是在被夸,含笑转身,极为自然,将塑胶袋递到亓蒲手中。走回街道又问他有无口渴,便利店买两杯冰汽水,细白软管引着回忆氛围,一路延伸向一九八四年另一个伏暑仲夏,若展开一幅画卷,其上会是余光向晚,漫步长巷。二人不时踩到路面上晴雨未干的小小积水潭,一个人当恋爱出芽,一个人当绝症计时,阴差阳错,此刻倒也一致,于是最简单,最平凡,人间事一团污糟,暂且抛之脑后,拖手仔同行,行街街回家。林甬小麦色的皮肤与听见他问男儿本色是什么时露出一小排洁白牙齿的笑容,从嘈杂拥挤市场里离开后仍在冒汗的额角,一望便知扎手的刺短发根,白色的确良衬衫挽袖到肘,结实小臂青筋若现,无不彰显生命力之旺盛,抛开身份,无有善恶,只是最最普通的二十岁男生,亓蒲望着他,听他说话,眼底不自觉微有笑意,想他到哪里都该是受欢迎的人,是让人愿意同他成为朋友的人,身上总有一种令人信任的坦率感。

他不是他,他不是他,初恋本貌,是否合该如此;可若他不是他,他不是他,他们也许就不会再相遇了。林甬可以值当任何人的梦中人,唯独不能成为他的枕边人。

林甬不会知道,他的生命过去曾是槁木死灰,十八岁开始,仿佛进入主轴,故事正线,遇见林甬,看他成为火,带来爱恨,慷慨亦温柔,之后化为烟烬,余温也是因他才会生动。回到嘉道理,以真正是亓蒲的身份,终于有心端详这幢房屋的全貌,驱车入一层车库,落车上扶梯就到客厅,没有家佣等他回家,灯大抵也不惯多开,格外冷清,仿佛是因主人少栖。林甬没带他多留,厨房在二层中部,所有事都要亲力亲为,处理虾线时,林甬在开放式吧台旁侧的雪柜底格里取冰块,听见亓蒲在洗手池前忽而喊了他一声:“林甬。”

林甬立刻便抬起脸,问:“怎么了?要我帮你什么?”

亓蒲缓慢眨一下眼,他就走过来,若有尾巴都要摇摇晃晃,下巴抵在亓蒲肩头,背手在身后,方碰过冰,怕冻到他,看他一贯用刀的手同样熟练拨开虾壳,好不可思议,乖乖问他:“不然我来?”还要得了便宜卖乖,“虽然我不会,但我学好快,你教教我我就会了。”

“你除了水煮还会什么,”亓蒲看着他,问,“你只猫呢?”

林甬表情微顿,只半秒便笑道:“都话今日要拐你翻屋,所以早都送回元朗,陪我阿爸嗰个孤寡老人,畀我中意系咪好贴心?”

在泰国时他就知亓蒲好识煮饭,饭桌上又讲笑般再次感叹:“边个女仔将来嫁比你会好有口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背景乐留声机里唱片这一次亓蒲亲自选,去年耶诞节至跨年夜,Leslis在红馆连唱十二场,告别华星时代,林甬过去场场入票,唯独此次不在香港,与亓蒲一起错过,从准备食材到饭毕,珍藏刻录,选他与他都中意,从前半场的少女心事,到后半场的侬本多情。一起听歌究竟可不可以算作中意?也许只是想要找补所有缺憾,如今他陪他听一场演唱会,那么可以算作陪他听过了耶诞福音,又祝过了他新年快乐吗?他想说圣诞快乐,想说新年快乐。加演到风继续吹,林甬终于知道亓蒲有多中意英雄本色,亓蒲饭量不大,等待林甬扫光除骨碟外所有餐盘时靠在椅背上食烟,歌词都记得,闭眼呢喃低哼,被林甬发觉后抗议:“唱大啲声,唱畀我听!”

话音方落,亓蒲睨他一眼,完全收声,好羞家,好小气。林甬磨磨蹭蹭拖椅子,脚尖像在跳巴特芒汤纠,踮足小碎步移动,挨近未开口,先冒出饱嗝一个,破坏气氛之至,引得亓蒲都忍不住发笑。林甬当即摆严肃面色,在他耳畔制造旁风,呵出短促热气,附会Leslie歌词,要令风替自己吻他发边。哼哼唧唧,先一句“哭态亦绝美”,在亓蒲震撼目光里纵胆放声,后一句“不忍远离,希望留下伴住你”,分不清是伴是绊,若非方才听完,几乎不知他是在唱同一首歌,跑调跑到印度洋。

魔音穿耳,哪怕情真意切,亓蒲还是偏头痛发作,按完人中,听半首,拳头发痒,又去揉眉心:“歌神,唔好唱咗,算我求下你。”

一席饭被林歌神拉到好长,餐厅旁次卧前一间屋是娱乐室,亦被他改作放映厅,选好一部黑帮影片,美国往事。林甬放碟调音,亓蒲窝在沙发里,以为他要配合他爱好,重温英雄本色,翻过卡盒,看一眼背面,简介上方时长四个钟,腕表显示八点半,他叹气,林甬走回来,居心不藏:“做事有头有尾,看就陪我看完。”看他挑眉,又得逞又得意,开场三分钟,Eva便被击毙在床,他的额头亦落到林甬肩上,一筹莫展。林甬怀抱一碟果盘,面对血腥场景,好似饭未食饱,三两口一片冰西瓜,捏捏他耳朵:“做乜扮嗲,你系BB啊大佬?”

亓蒲道:“四个钟,你真系唔准我走。”

“走乜走?床我都理好。”林甬一面话一面幼稚地取他耳钉,亓蒲真不想动了,听他在说:“我都惊你今日一个人瞓唔着,膊头唔计时借你倚,唔收费。过几个月若有演唱会,我再请你去听,对你咁好,sweetheart就系讲我啦,唔准再拖我手争。”

“还有送你那匹马仔,好可怜,你都不去看一眼,马仔心碎,你面前呢位食西瓜个靓仔亦好心碎。你还同我讲要走,四个钟又点,我都想拐你好多四个钟,在狂忍,在扮绅士你知唔知?”

听林甬胡搅蛮缠,喋喋不休,听到埋在他肩头的亓蒲闷闷笑起来,过去很久,才抬起脸,观影不专心,盯林甬比盯荧幕时间要长,对他道:“咁贴心,边个女仔将来嫁比你——”话未说完便被林甬飞快打断,皱眉捂住他嘴巴,只许自己讲,不许他来讲:“唔好乱噏廿四,我都中意你,点可能同女仔结婚?”

亓蒲摇头,只露一双眼,睫毛这样柔软,气息亦令手掌发痒,林甬按下手边遥控的暂停,房门未掩紧,除了清浅的呼吸,只有走廊上鱼缸里制氧机搅动水流的白噪音。亓蒲移开他的手,没入指缝,合掌反扣,手心里刺痛的是他的耳钉,说:“林甬,你话中意我,我相信,亦开心,冇呃你,唔会再呃你。”

“如果我应承留低陪你睇完呢部戏,你可唔可以应承我另一件事情?”

林甬条件反射般答应,可望进他此刻的眼睛,心跳忽重,无来由出现抵触情绪,仿佛不想听他再道,他当错觉,在亓蒲一句“开心”里按捺下去,又认真再答一遍。像是承诺,因气氛太像在作出承诺:“你说。”

“就算宜家同我一齐,以后都要成家立业,要生BB,要传香火,”亓蒲语气平静,但神色很温柔,“我知你能够中意女生,未来这样长,总会遇见其他人,唔论系男系女,就算我哋唔可以走到最尾,你都要似宜家中意我一样咁中意人哋,好唔好?”

此刻亓蒲一杯咖啡饮到见白,抽身回忆,向司文芳确认:“附近巡警都已经调离?”

司文芳答是,迟疑些时,又道:“其实你无必要亲自动手,何况我们如今既已拿到录音,即便并非最佳证据,依靠法律途径亦未尝不可。”

亓蒲闻言一愣,道:“芳姐,你是不是卧底太久,都忘记我们是什么人?而且我妈咪的案子,已经过去二十年,去年十二月后,真的就满二十年了。哪怕法律上死刑废除案要到六年后才正式通过,但六六年至今,所有死刑都被特赦,改为终身监禁,终身监禁仍有两年一度复核,我要的结果,法律给不了我。”

“林然当年有一千一万种让他们分开的方式,他选择了最简单亦最干脆的一种,如那个人不是我妈咪,我会欣赏他的做事风格,只是我妈咪这样痛苦的死法,哪怕二十年过去,我一想到她被……”亓蒲声渐嘶哑,呼吸亦喘急,话至此,不得不停下来,转头看向窗外,车流机械地往来,司文芳叹了口气,道:“我明白,甚至某种程度而言,比你更能够明白。若非如此,我亦不会一直坚持帮你至现在。但你要想好,若你亲自动手,你对芥小姐的事有多难释怀,日后林甬得知真相,恐怕就有多难原宥你。”

亓蒲说:“不必再提林甬了。芳姐,我走到今天,就是为了亲手杀一个人,现在这个人我知道是谁,不能再等,一天都不能再等了。为了确认背后还有无旁人推动,已经连带牺牲了路岭,何况林然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我不杀他,也会有人杀他。”

“是你说的,谁心软,谁出局。”

半分钟过去,亓蒲起身,最后为自己点了一支烟。目已归复镇定,手边的玻璃烟灰缸里,积满他捻熄的白色七星,回港后再不抽漆黑烟身的blackstone,那燃烧时如雪茄又如麻古的甜腻雾气,总令他无法抑制地回忆起与林甬在泰国接过的吻,那时林甬便抱怨他亲起来永远是黑石的味道。桌面上花灰的缸底像是花岗岩的墓碑,倒插的苍白烟蒂好似许多婴儿的断肢,满目疮痍,他想,真是遍地狼籍,满目疮痍。

他对司文芳说:“一小时后,按原计划,圣弥额尔小堂,雕像门前等我。”

他留下录音,留下外衣,室外十五度气温,只着一件单衫。对方要借他的刀杀人,跟到泰国,中途生变,他提前回港,计划搁置,对方为了逼他继续执行,先杀路岭,亲手再毁去纪山这一步棋,是警告亦是示威。他知此人就在新记,否则不必顾虑内部动手之余患重重,但对方敢除林然,未见便会对林甬手下留情。

他不知对方是要抹除林然,抑或整个林家,何况林甬追他,明目张胆。那夜他在嘉道理,希望林甬应允,是怕自己一步走绝,林甬中意他愈深,愈令他担忧林甬日后对感情留下阴影,林甬关掉TV,严肃拒绝,收回同意,不肯答应,亓蒲极留恋地握过他的手,安抚又似告别地碰了他的嘴唇,如同那日午后冷清的泰拳馆里,林甬得知一切,依旧给了他蜻蜓点水,比待向苓时更干净,更温柔的一枚吻。

谁心软,谁出局,留在他身边的人接二连三都离他而去,他不能让林甬也出了事。他不需要林甬的原宥,他只要林甬好好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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