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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落观音 pharmacy 7891 2024-09-19 12:43:40

亓安嗜酒。

一杯陈年普洱勾兑蓝带啤酒同马爹利,每天早起坐在花园,三五杯饮毕,方算一天开启。

骤雨初歇,露台上晨雾湿重,亓蒲照搬父辈恶习,轻晃高脚酒杯,头也不回道:“放下吧,那把枪里没有子弹。”

林甬方从浴室走出,不过顺手拿起钢琴盖上那只黑色手枪,刚看一眼,就听见亓蒲拆台,他将湿发撩到脑后,道:“我说了今天不会动手。”

半刻钟前性事刚尽,林甬尚在不应期间,亓蒲便已起身抽离,他几乎是下意识就伸手拉住了对方,待回过神来,几分尴尬甩开手,抬头却见亓蒲只倦怠地垂著眼,什么话也没说。

“你刚才哭什么?”想也不想,话便脱口而出。

亓蒲似乎没想到他还会追问,沉默片刻,道:“是你技术太差。”

“你也没好到哪里。”林甬方才那点微妙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起身再不看他,直接往浴室走去。

九时三刻,林甬驱车离开半岛,自维港沿西九龙一路疾行,驶入青山公路,来到元朗市区一栋矮旧老宅前。府邸一楼大门紧闭,雕花铁门各漆黑红二色,两侧镇守威严玉石貔貅,门前停放著towncar一辆,外形刻板沉闷,长度接近六米,看起来笨重非常。

林甬认识的人里,会舍得花钱去买这样无用的车的,只有一个。

此处为安乐路二十七号,洪门新记秘密总部。

十月十二日,新记龙头在青山被捕,总教习苏三当夜反骨,带领大批人马洗劫向氏影业后,迅速销声匿迹。

十月十三日,屯门、北区、大埔数地,十二分部坐馆同时发出电文,反对向潼继位,稚子无能,传统当破。

目前新记堂前五虎中,除开林甬,苏三同江雪平一逃一伤,纪添入狱,只剩下天水围之虎乔氏现任家主乔亦祯,尚未表明立场。

林甬开锁过门,在昏暗会堂里熟练找到关公神龛,恭恭敬敬上香三柱,点燃纸钱,丢进铜坛。

身后吊灯忽然亮起,林甬回过头,望见了一张熟悉面容,那人笑盈盈地,亦正望着他:“Puppy,好耐冇见。”

这年轻男人看来二十出头,伸出的右手无名指上不着调地戴了一枚四节的黄铜指盔,晃动时像极了麦田里招了风的谷穗,主动来握了林甬的手,对他道:“点你睇来咁衰,系咪赌马输钱啦?”

林甬看了他几眼,真是没什么好话能讲,道:“死衰仔,你还知要回?”

乔亦祯闻言挑了眉,笑道:“向叔出事,阿玉又快没命,我肯定要赶来看热闹。何况我一猜就知,现在肯定有人需要借钱。”

乔氏在新记同金教父在17k地位接近,乔家阔得很,便不爱再亲自参与火拼,大多时候,只是做收账与器官买卖的交易。乔永旭原本在字花档叠马,后来放高利贷得了好处,头脑又灵光,很快便发迹起来,只是人到四十,正值壮年,却饮酒中风着了大罪,右手神经与整个身体自此失联,好在长子乔亦祯相当出息,子承父业,接管元朗上下大小数百家字花档,青出于蓝,乔家手下门生出了名的精于算计,各个修习讨债与会计双门学位,最擅长左手剁人指,右手拨珠算,九出十三归,器官先抵罪。

此刻他竟称赞道:“苏三呢個粗人,此番难得竟知先断向叔财路,不得了,有长进!”

毕竟苏三于己有恩,林甬无欲发议,转而问他:“梁施玉已经回来了?”

“系㖞,现在还躺在二楼,许生和少东都在陪他。”

二人在沙发上对面坐下,林甬道:“虽然你来得晚,好歹知道要来。”

乔亦祯翘起二郎腿,道:“我当然站在向叔这边,也很乐意借钱帮忙。但现在灰佬盯上新记,有個句讲個句,其实乔家嘅钱全算赃款,就算我敢畀,边知少东又敢唔敢用?”

(但现在警察盯上新记,说句实话,其实乔家的钱全算赃款,就算我敢给,谁知少东又敢不敢用?)

他又道:“电影公司個边要钱,打点向叔個边也要钱,更不必说吕乐根本就是无底洞一个,我好心建议你现在放下茶杯,马上出门去摇六合彩,说不定行运行到脚指尾,过几天就发大财。”

林甬懒得接茬,只道:“我老豆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向潼都必须马上继位。新记不能群龙无首,哪怕向潼现在还不能处理局面,也得出来表态。”

乔亦祯道:“五十馆里十二部叛变,我猜最多只有一半是苏三提前收买——虽然我不知他是哪里来的钱。少东是很嫩,但我也没看出那个蠢佬能有多大魅力,会变天这样快,估计电影公司出事才是主要原因。”转下戒指,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许咏琪昨晚在旺角拍夜戏,片场有蒙面匪徒突袭,工作人员全被灭口,许小姐下落不明,我想你大概还没有听到消息吧。”

林甬皱眉,道:“也是苏三出手?怎么可能?”

“苏三暗恋阿嫂,难道还是什么天大秘密?”乔亦祯笑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都快要开始欣赏他这种不要命的勇气。”

“可惜林叔迟早会回来,丁人结拜他苏三算老几,冇星秤一个,真以为自己姓向?”

林甬登时起身:“我上去看看情况。”

“别说我没提醒你,少东脸色很差,你最好小心讲话。”

林甬脚步一顿:“他怎么了?”

“唔知啊,”乔亦祯耸肩,“看起来失魂落魄的,也许一下受到刺激太大,缓不过劲?”

林甬推开门时,向潼正靠在墙边,分明听见动静,却没做任何反应,只是低头看著地面发呆。林甬心口似被揪紧,走到向潼身前蹲下,抬头看著他。

“Charles哥说我阿妈也被人绑架。”向潼仍垂着眼,轻声问:“是真的吗?”

林甬转过头,看向病床旁的许洛文,道:“梁施玉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不是提醒过他,一定要留细肥活口?”

许洛文道:“亓蒲突然闯来水房抢人,17k的人把水房全炸了。”

林甬却问:“你们那么多人,怎么会拦不住他一个?”

许洛文面露了些讽刺,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谁不知他亓蒲疯起来就是不要命的?”

“我倒觉得他并非传言中那么可怕。”

向潼仰面对上二人投来的视线,道:“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为什么不能考虑化敌为友,同他合作?”

林甬没言语,半晌才道:“潼潼,我知你现在压力很大,但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交给我们就好。”

向潼极为平静道:“现在我是话事人,我不操心,谁来操心?我刚才听Charles哥说了,现在新记的资金危机,他有心无力,只怕帮不上忙。如今新记内乱,警方本就对我们虎视眈眈,未必不想浑水摸鱼,趁势再击。”

“此桩我们腹背受敌,若能同17k短暂握手言和,综合来看,利大于弊。”

林甬听了仍没作答,只先转向了许洛文,道:“许医生,麻烦你先回避一下。”

许洛生并非新记骨干,闻言知趣点下头,离开前顺手替二人将门带上。人分明只走了一个,偌大的卧房却忽然这样空了起来,林甬人走到窗边,窗檐上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水,一道缠似一道,剪不断的线,他点了烟,只是衔在嘴里,细细一缕火丝一匝匝地,悄无声息将外围黑色的烟身脱落了,似是脱落了一袭华袍,剥出了里头陈皱的森冷的灰白色烟草来。

风将烟雾直往他的面上扑,全呛进眼睛里头了,他转过身,听见向潼道:“目前最重要的是保下新记。林甬,你说过,永远会站在我这边,还算数吗?”

林甬望着他,只是问:“为什么是17k,不是和胜会?又为什么一定是亓蒲?”

“我自有我的考量,只是现在还不能同你坦白。”向潼起身走近,抬头看著他,轻声道:“但我答应你,以后一定让你知道。从前你说过,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会帮我,是不是真的?”

真是狼狈,他既不吸那烟,却也不抖,一分一秒里,火却仍将那袭外袍点点烧尽了,烟灰没了依托,凄怆地在风里一散,灰飞烟灭,似是在二人间扬了场脏透了的雪。

“好。”他说。“我会帮你。”

十月十四日,夜七时,雨歇,黑色平治再次停在金巴利街十八号赌场门前。

台风停工,今日秃头老板依旧没有开张,连二楼亦门窗紧闭。但林甬刚一下车露面,右侧小巷里就冲出数十名打手,将他包围在路边,林甬懂事高举双手,和平示意。为首男子单手拿起大哥大,呼号接通,一双斜吊眼恶狠狠睨著他,对通话另一头道:“大佬,呢個扑街嚟咗。”

那头肥佬咆哮几乎破音,林甬隔几米距离都能听清:“好啊!好!他还敢来,我斩死他!你们盯好,不要让他跑了,我马上过来!”

林甬直接从马仔手中夺过手提,开口便道:“肥佬,我找亓蒲,同他有生意要谈。”

“我丢你母嗨,”肥佬怒不可遏,“你他妈耍完我,还想去耍东家?!”

“有话好好讲,我这不就来拿货了吗,不过迟到几天,手头实在太紧,多理解下咯。”

林甬顶著一群马仔的枪口回到车上,后座一直静观看戏的乔亦祯压低鸭舌帽檐,凑近问他:“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碰粉档事情?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好清高,都嫌核突?”

林甬只道:“睇果啲道友发疯嗰样,边个唔会觉得呢嘢核突?”

(见过那些吸毒仔发疯的样,谁不觉得恶心?)

“但一碰上就倾家荡产,冇钱才会多多光临我嘅生意。”乔亦祯从脚底提起只银色密码箱递给他,“反正你要钱,我要货,合作愉快啰。”

林甬拎箱落车,肥佬姗姗来迟,怒尚挂面,便见林甬直接下锁开箱,露出整整齐齐码好的港纸数叠,满脸横肉瞬间堆出笑意,转头招呼马仔后仓提货。

指挥人手将面粉袋安全塞进车后箱,肥佬指夹粗黑雪茄,转向林甬笑道:“上楼坐坐,饮杯茶啦。”

林甬摆手,客气道:“唔该,确有要紧事情同你哋大佬商议,仲麻烦咗你搭下线。”

“哎呀,你运气唔好,El哥今日唔喺呢度。”

( El哥今天不在这里。)

话音刚落,一旁手下便凑近咬下耳仔,肥佬听完,转头又对他道:“不如你去龙城问下,听讲Eli哥下昼揸车去咗果边。”

(不如你去龙城问下,听讲Eli哥下午开车去了那边。)

九龙城寨,旺角界限街以南,二点七公顷弹丸之地,在香港却是绕不开的特殊存在。

一八九八年,清政府与英国签下九十九年租界条约,管辖权中唯一保留,只有这六英亩围城一座。虽黑纸白字约定落实,但大陆政府鞭长莫及,索性袖手不理,此处渐成三不管中立地带,吸引大量非法移民同黑帮成员常年驻扎,鬣狗食腐,犯罪丛生。

欲从喉街入龙城,主干道龙津路两处入口,北面在东头村道南端人行道尽头,南面则较为隐蔽,藏于益华、东门、东南三栋大楼之间。龙津路东西走向,名取聚龙通津之意,因著自古本埠城寨建门,就一定要请风水先生先行测定龙脉,城门必须开在风水最佳之处,才最聚龙气。

此道由城门直通寨内心脏地带,收留各路违法落难枭雄,自五十年代拆去四面围墙后,此地便成城基遗址,每日定时有脱衣表演免费放送,沿途高楼更藏上百字花粉档,牌九馆、麻将馆、狗肉馆同样数不胜数。

从龙津路往后就是光明道,在七十年代拆去两侧寮屋前,此道几乎从头到尾都是粉档,其间大多出售最廉价亦毒性最大的海洛因,各位摊主会在门前点燃蜡烛,方便道友前来追龙,烛光漫天,故街名戏称光明。寒流袭港时日,寻常能见一二瘦骨如柴道友吸到极乐天堂,衣物被人扒光,仅下身包裹报纸,尸体丢在公厕。此处售粉寻常便同他处售烟,新人换死人,三五年一半住户就已面目全非。

亓蒲将魔鬼鱼停在太子道上,熟门熟路摸到龙津南面入口,步行进入。龙城里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缝隙,高楼间长巷幽暗无光,间距不足一米,密不透光,墙角污腐泥浊堆积如山,其间穿行黑耗身肥赛猫,见有人途径亦不见惊慌,大摇大摆从他脚面爬行而过。

未料此位来客不是好惹角色,面无表情低头半秒,抬指飞刀离手,眨眼鼠尸便已身首异处。

循光明道再向西,便有后巷一条,巷本是道,道中有天后庙一座,但两旁逐渐建起通天高楼,可怜拥挤,于是沦为窄巷。楼层诸位用户公德淡薄,生活垃圾高空掷抛,因此庙前广场脏乱不堪,终于某日庙宇主理忍无可忍,斥资建起巨网棚顶,用以拦截秽物,方还得地面清净,足以通行。

说起这位主理,前年还买入一楼两间商铺打通,开起一家卤水饭店,亓蒲尚未走近,已经能闻到浓郁醇厚鲜香。饭点刚过不久,门前排队零星散客,食档玻璃窗后,鹤发老妪年逾古稀,手脚倒是利索,很快客至最末,她码好鹅肝肉片,淋黑褐卤汁一勺,单手将饭盒伸出窗洞。

最末来客却没有接,开口唤声宋姨,老妪愣怔半秒,抬眼见位年轻男人,正面带微笑,看向自己。

“宋姨,好耐冇见。”

龙城人均居住面积四平方呎,但这位深藏不露老妪,侄子争气,年纪轻轻便成为港九头号毒枭,姑母不愿搬迁,他便买下整层二楼打通,又各处搜罗名贵家具,字画藏品,可惜常住人口仅有一位,这样偌大堂屋,即便装饰雍容,依旧冷冷清清。

亓蒲刚一落坐,妇人就念叨要找珍藏茶叶,不等他开口推拒,对方便已起身,“这茶是从我们老家福建安溪带来,”茶叶存放在厚重乌木盒中,妇人用开水醒好茶杯,小匙取出茶叶放在盖碗,“生水走脉才展茶性,其中还是焙火最为紧要,不同地方的焙火传统不同,所以风味亦都很不一样。”

天花板上悠悠吊扇同女人说话节奏一样不徐不疾,不紧不慢,亓蒲双手接过茶杯,听见妇人又笑问:“不过怎么这次天仔没同你一起过来?是不是他太忙啦?”

亓蒲道:“小天哥被我阿爸调去太平山做事,最近降温,天气不好出海,所以他便托我来看看您。”

妇人闻言一愣,又松口气,道:“这样啊,跟着亓先生做事当然更好,太平山安稳,我早就不想他留在九龙,你帮我同他讲,既然事忙,便不用着急回来,留在那边安心做事就好。”

妇人笑道:“我不用他记挂,让他照顾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告别宋姨,走到巷口,有来路不明液体滴落发顶,亓蒲抬头望去,入目一片漆黑。连天空都没有,还去找星?

折返太子道,长街尽头,有排洪明渠一条,从蒲岗延至街道尽头,近来连日暴雨,水线涨高,亓蒲停在沿岸,怀中一枚黑色方盒,夜间无风,他轻取一捧灰白粉末,长河入海,粉末转眼便隐没在了湍急水流之中。

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白纸,折成小船放在地上,又将一枚银色戒指放在了船只正中。

“原本给你那个,找不到了,多半落喺水房。”怕小船被河水冲走,所以只是放在岸边,将船尖对准东南,“睇到未,果度系大海,当初从海上来,返屋嗰阵唔好荡失咗路,唔死日日犯傻,嗰边暂时冇人照住,就自己学叻D。”

(原本给你那个,找不到了,多半丢在水房。看到了吗?那便就是海。当初从海上来,回家的时候不要迷路了,活着的时候天天犯傻,那边暂时没人罩你,就自己学聪明点。)

“有嘢冇嘢,都记到托个梦畀我,同下面打下关系,如果倒霉仲有下世,我多烧点港纸畀你,投個好胎,第次换你做我大佬。”

(有事没事,都记得托个梦给我,同下面打下关系,如果倒霉还有下世,我多少点钱给你,投个好胎,下一次,换你做我老大。)

好似也再没什么能说的了,华灯渐挂,他靠在车边,点起香烟。城中楼房幢幢超高违建,几乎紧挨附近启德机场起航安全限令,极目远眺,视线终也受限,地下世界没有天空,只有琳琅缤纷人造霓虹,遍布长龙大街小巷。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高喊,他没回头,那烦人声音却不依不饶,提高音量:“喂,亓蒲!”

隔着一段白雾,他抬眼望去,有人穿过车流,从人行道另一头,朝他大步走来。

那人身后还跟着另位年轻人,瘦长的,细眉白面,同身旁的林甬一比便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部车正啊!”那陌生青年凑近上前,视线第一眼看车,第二眼看他,挑眉又吹口哨一声,惊呼,“个仔靓得滞啊!Liam,你有冇呃我,呢系17k双花红棍?”

亓蒲倚在反光镜旁,长命百岁般抽烟方式,一口紧接一口,烟雾都快蒙淆整张面容,林甬看他抽烟都似杀烟,分明已经行步至此,后知后觉竟又开始天人斗争,牙齿同舌头抵死较劲,白话和中文全部忘记怎样发音。

乔亦祯见二人面对面比哑半天,道:“你两个做乜,一个吐烟畀一个吸?”

“找个地方,坐下谈吧。”林甬移开视线。

茶楼全日待客,是夜九时,服务员沏来一壶香片,三人各占圆桌一头,乔亦祯上座居中抱臂,左看右看。

林甬背书般目不斜视,来意叙明,偏头见亓蒲指叩桌缘,一脸心不在焉。

忍不住咬牙切齿,又有火来:“喂,你有冇听我讲话?”

“有,”亓蒲抬下眼皮,“你不仅要找我度水(借钱),还希望17k不要肖想篡位,新记当老大,17k当老二,无所谓,反正新界荒山野岭,穷乡僻壤,我没兴趣。”

林甬怒容一僵,眉头对走,乔亦祯看他一眼,连忙凑近,压低声音,道:“大佬,他喺骂元朗冇钱。”

林甬这下懂了,眉头更皱,道:“要应就应,不应罢就,你阴阳怪气什么?”

亓蒲总算转头,给他一个正眼,似笑非笑扯下嘴角,道:“大佬,你CE拿几分?两位数有吗?”曳长语调,“点解光知阴阳怪气,唔知荒山野岭,穷、乡、僻、壤?”

“你——!”林甬拍案怒起,被乔亦祯赶紧拽住,道:“好好讲、大家有事好好讲!”

林甬生硬道:“尖沙咀,新记不会再争。”

“尖沙咀什么时候改姓向的,怎么林老这样不讲义气,也不派个人来通知下我?”

林甬充耳不闻,又道:“方才讲的荃湾到葵涌地段,新记也可以让给你们。”

亓蒲却笑:“唔该,荃湾是你们新记历史名胜,17k没有林家帮衬,只怕压不住宝纱地下百条索命冤魂。”

局面一时僵在原地,这时有人轻敲屋门,是一脸茫然的服务生推著小车走进,乔亦祯连忙起身接任,将对方赶出包厢,又一笼肠粉从旋盘上转到亓蒲面前,此人天生笑面,说什么话都像好好先生:“吃茶吃茶,既然是谈生意,有什么条件好好讲,先讲出来才好商量嘛。”

“要帮你们,其实也不是不行,”伸手不打笑脸人,亓蒲斜过他一眼,“钱我可以借,割地就不必了,条件只有一个。”

“你说。”

“交出梁施玉,”亓蒲看向二人,懒洋洋地笑了一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乔亦祯一筷子粿条送到嘴边,又从半空掉回盘中。

亓蒲道:“交出梁施玉,我不仅保证17k不会插手,许咏琪失踪一事,我也能出面帮忙摆平。”

林甬登时开口:“——你知道她在哪里?!”

“不如说句实话畀你,就算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正准备去找向潼。梁施玉既然敢杀宋小天,就要做好准备,就算我放过他,你觉得张强又会不会放过他?”

亓蒲道:“张生托我畀你们龙头递话,许梁二人,七日之内,去留择一。”

乔亦祯却奇:“等下,谁?张强?和胜会那个张强?他不是骗到钱就马上离开香港,什么时候回来的?”

乔少爷每日除开游手好闲,放款收债,另桩爱好便是午后边饮酒边听手下汇报港岛近来大小佚事,自封道上消息头号灵通,毕竟没有哪位阔佬能比自己更好八卦,恨不能将马仔挨家挨户发放别人床底,将夫妻夜间私语也全听个仔细。

本埠头号绑票悍匪重回故土,这样劲爆事情,竟然没有第一手得到消息,但话一出口便马上想通:“也对,怎么我却都忘了,灭口绑架这种事情,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无聊?”

亓蒲闻言亦微微笑了,道:“的确,杀人分尸这种事情,除了梁施玉,还有谁会这么无聊?”

他又将目光转回林甬,道:“条件我已经讲清,做不起也没关系,这次算我愿意借向潼个人情,毕竟新记答不答应,梁施玉都活不到月底。”

“顺带帮我转告向潼,下次找我,直接来白加道十七号,我知你爱替他跑腿,但是小少爷若肯亲自露面,也许我心情一好,不小心便会说漏什么,”亓蒲起身离座,捏块蛋挞丢进嘴里,“譬如许小姐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路过乔亦祯座位,又低下头对他微微笑道:“你的戒指很好看。”

乔亦祯仰面一见了他那双眼睛,想也不想便摘下了指盔道:“不嫌弃便当作见面礼收下吧,你留个call机号码给我好吗?”

亓蒲接过了戒指,没说好亦没说不好,只点了下他的额头,说了句:“去问你旁边那位,他早便有我号码。”

乔亦祯捂著脑门,呆呆望著对方推门而去,抛弃剩下半盘粿条,飞速落座林甬身边一位,转头怒道:“你系得嘅,坦白从宽,怎么回事?”

“384052,”林甬正是心烦,“拿到就滚,别来烦我。”

言尽方觉失言,但对方已经目瞪口呆:“丢你老母,你仲背落?”乔亦祯反应好似娱记窥见地下秘情,两眼放光,出离亢奋,拿起一根筷子当作教鞭,扮演教导主任抓到早恋:“老实交代,你系咪背著少东,四面乱蒲乱沟?”

不等林甬开口,又兀自叹口气,向后靠倒椅背:“暗恋两年守身如玉,原来puppy林对少东亦会变心,我从此再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纯洁感情。”

“讲乜嗨,我警告你,”林甬飞目如刀,“不要成日唔爹唔吊,转头跑去向潼面前乱说,小心我斩死你个衰仔。”

乔亦祯却道:“你放心好了,少东既不知道,哪怕是知道了,恐怕也没空关心你这少男心事。”

却是被他一语中的,少东或许确实没空关心。少东日程格外繁忙,要安抚手下元老,要分出人手调查苏三下落,听到林甬带回消息,阿妈落入悍匪张强手中,生死未卜,还要整整一天坐立不安,反复看钟,终于日落时分,马仔传呼回报,听闻张强最后一次露面,在东部蓝田地区。

向潼风衣外套亦都忘拿,著件单衣便冲出门去,横跨半个港岛,搭车从元朗到观塘,黑鬼山附近低声下气请教蓝田人民,近日有否见过许大明星。

林生从晚餐外带员客串保镖兼司机,面对此地穷乡僻壤诸位刁民爱答不理模样,几次想以武力逼供,每每威胁话语还未出口,就被向潼察觉,按下他蠢蠢欲动拳头。

“只怕等台风从香港刮到星洲,你都不会问出结果。”

林甬心疼又无奈,在路边茶餐厅买来红豆鲷鱼烧,塞进他手里,对他道:“无论如何,先填肚。”

“乔亦祯已经找人同和胜会传话,张强虽过往几次都是独身作案,但与和胜会也算同捞同煲,与其在这里做无用功浪费时间,不如回去耐心等待消息。”

酥皮里红豆沙口感甜腻,林甬这样绞尽脑汁,希望甜食能令他放松心情,但向潼只是捏紧了纸袋:“如果阿爸阿妈都出事,我……”

林甬立刻道:“不会的,你放心,就算他们真的出事,至少还有我在。”

向潼挂在眼角那半滴泪珠,终于自脸庞滑落了。真见不得他落泪。林甬心口一痛,忽地沉默下来,半晌过后,方才迟疑道:“那日关于许小姐的下落,张强其实还提出另一桩条件。”

向潼却是立时便抬起了头:“他想要什么?你之前为何却不说?”

林甬犹在顾虑,向潼上前一步,看着他道:“阿甬,你说无论如何都会帮我,难道也不过是在骗我?”

“我只是不希望你答应他,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那是我妈妈,林甬,”向潼难以置信,“那是我妈妈!”

“对不起,”话语真是苍白,苍白到令他无力,“潼潼,真的对不起。”

人人都讲向潼太过幼稚,不够冷厉,不够果决,但他过去发誓,只要自己活在世上一日,对方便能永远享有天真特权,永远不必破茧,如今又怎么忍心摆出难题,逼他做出决定。此刻林甬只能道:“潼潼,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你不要急,还有时间,我们再等半日,至少先等和胜会传回答复。”

向潼望定了他一会,忽然道:“Liam,你不要忘记,新记现在的话事人,是我,不是你。”

他很少会叫Liam这个名字,现在却对他说:“即使你现在不愿说,我回去便能问Charles,甚至可以去找亓蒲。Liam,我最不喜欢,听人对我讲抱歉。”

蓝田多山,因而夜更清冷,煤气灯一盏似也不足以照明此方。林甬一动不动,向潼表情终于落了失望,转身便要离开,他一动便有什么碎了,开口声音已经沙哑,沙哑至甚至以为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他们要你,要新记,交出梁施玉。”

“但是你不能答应,至少不能——”原来空气竟亦会刺痛胸腔,他咬牙,“不能由你答应,我——”

向潼却连犹豫也没有,干脆利落道:“好,我同意。”

林甬猝然抬头:“向潼!”

“你告诉亓蒲,我同意。”

山间那片雾散去了,沉默里,月色落于他的脸侧,止步于他的眼睛。看不清,从来也没看清过,从来也没握住过。

就此擦肩,林甬停在原地,竟连月光也不肯为他停留,随著向潼离开的脚步,随着他闭上的眼睛,一根仙女棒是放完了,那点光便也暗了下去。照不亮一个人的,注定也照不亮另一个。

雪是脏的,原来连月亦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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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译

字花档:赌坊。

九出十三归:高利贷的一种。如借款10万,实得9万,需还13万,通常以一至三月为一期,一旦逾期,将在原有本息基础上,再收三成利息。逾期再度累计,如此往复,盘盘剥削,因此民间俗称“雷公轰”,诅咒放贷人天打雷劈。

個边:那里。

阴公:可怜。

有個句讲個句:实话实说。

六合彩:香港于七五年开售的唯一合法彩票,最初目的是为打击逐渐猖獗的字花行业。

冇星秤:带秤杆的秤上都必须有星,否则就没有办法使用,讽刺某人不知天高地厚。

果啲:果D,那些。

咬耳仔:悄悄话。

下昼:下午。

度水:借钱。

CE:香港中学会考,完成五年中学课程就可以参加的公开考试,成绩达到一定要求后,可升入大学预科就读,满分为三十分。彼时还未有HKDSE。

你系得嘅:你可真行。

唔爹唔吊:吊儿郎当,没正经。

星洲:新加坡。

同捞同煲:利益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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