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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落观音 pharmacy 10252 2024-09-19 12:43:40

date:1986-10-24

今天是梁施玉失踪的第七天。

早上我到Waterloo见张先生,先生要我选字起卦,我便选了第一时间想到的向字。

等待时听见对街放课铃声,原来已是傍晚。人行道上,玛丽诺修那些穿着制服短裙的女学生,令我分神一瞬,想起一桩不算愉快回忆。我不想在这里重提。

张先生说了一句我没有听太明白的话,“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回来翻了许多书本,只不过越看越发困惑,但先生当时又说,如果不愿意相信,听过就忘了吧。

我努力不去相信。晚上向潼独自去了金巴利。他走的时候,我追出去拦他,但他似乎因为之前的事情,仍在同我置气,听见我的质问,什么话也没有回答,直接就上了车。向潼变得令我越来越陌生,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否最近发生的事情,真的对他刺激太大?

如果他还这样生气下去,真的会令我非常困扰。

我究竟该怎么做,他才可以不再生气?

冬天快到了。记得阿妈从前告诉过我,在我出生的第二年,香港就下了历史上第一场雪,阿妈说,真是奇迹。但两岁的事情,实在太远,我无论如何都已经想不起来,不过我记事中,还有另一次关于雪的记忆,是在我九岁生日。那天新界漫山遍野,都飞起白色的花。那时阿妈已经不在我身边,所以我只是一个人爬到山顶,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其实我都觉得那雪很脏,我不明白雪怎么会是脏的。是因为我接住了它吗?

后来我常常便想,天堂会不会天天下雪?

不过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奇迹了。直到后来十八岁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牵起向潼的手。哪怕向潼也许早已忘记,但我想我会永远记得。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太平山顶雪落一场,何其有幸,全港只我一位得观。

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

一命二运三风水,黑色帝国龙脉再续,新记第三代话事人就位那天,台风也知情识趣放港岛归晴,海面风平浪静,一部虹桥自维港横跨海湾,架往太平山顶。

白加道十七号天台花园有迁徙候鸟折翼,菲佣按部就班清理到顶楼,撞见这具陌生小小尸体,一声惊慌尖叫,失足跌坐在地,不知所措拿起传呼,请管家赶紧上来处理。

搭最早一班天星小轮回到家中的年轻少爷,此刻正在衣帽间整理心爱藏品。云鬓涂抹精油保养,再用宽齿木梳梳理蓬松;抛光甲片要精心镶上粉钻并数枚雪晶,将它们连成一枚枚小小爱心;新拆第三瓶圣罗兰opiun香氛,装进雕刻罂粟花纹的鼻烟壶中,两次耳后,一次腕间,最后是配饰——他坐在梳妆台前,低头检视一周,最后拿起架台第二层一只檀木方盒,取出了一枚翡翠观音。

玛瑙种作为传闻中唯一能在岩洞中生长的翡翠,身价动辄千万,即便是苏富比年度拍卖会上,有心者年年翘首以盼,亦不过年年空手而归。面前这枚观音水头亦冰亦寒,通体不见丝棉,触感温润,玉质细腻,确为百年难遇的绝世珍宝。

可他此刻视线停留半秒,还是将它收回了盒中。只取了一对流苏耳坠。脱下浴衣,胸前的纹身,腰间与后背爬满的刀疤,年岁间发黑的殷成了赭,再成了肉色的粉,像鱼的侧线,是传递刺激的迷走神经,是闪电后幸存者的利希滕贝格纹,真奇怪,就像Eli,Elias,死神一样的男人,如何却成耶和华的门徒。取一身旗袍,浅褐色的绢纺花罗香云纱,一寸半的双排扣高领,枫叶的底,其间便翩飞枫色的帝王蝶,蝶翼黑色的边缘,一如旗袍黑色的包边。他真是高,高到旗袍不得不再长,更长些,才能垂过了小腿。肩亦要做宽,他近日瘦得窄了一圈,于是腰省也收了三分,便难得静立亦显出些玲珑的巧致。

仰首看向铜镜,终于再无亓蒲,镜中只是向苓。

唯有向苓。

梳妆齐整了,她便揿了铃,唤了人来。管家Steve还是先按规矩叩了门,门扉半敞,进了屋,听得小姐问怎么一大早府上就闹闹嚷嚷,Steve便笑着转告了顶楼那一桩落鸟趣闻,又道:“不过咁血腥嘅场景,小姐仲系唔好去睇,睇怕睇咗要影响用餐心情。早餐已经备好,”Steve接过小姐伸来的手背,俯身落下一吻,“Good morning,my dear lady.”

(不过这么血腥的场景,小姐还是不要去看了,只怕看了要影响用餐心情。)

向苓回以微微一笑,取了团扇,款款步出了卧房。

随著Lady Elias的脚步穿过长廊,宴会厅、藏品室、客卧、佣人间、书房,向小姐今日造访,风声插上翅膀,自上而下,迅速传遍整座府邸,女佣走进厨房,在出餐台两份不同早餐中熟练取走右侧一盘,向小姐素食主义,所以不仅红酒变更绿宝橙汁,餐具也要换成baccarat雕花器皿。

早餐用毕,撤下餐盘,Steve上前询问,是否需要找来自己那位远房表亲山口惠英,今夜继续扮演玲玲?

“罢就,一坐船我就好晕,何况九龙個边已经待腻,呢几日都唔想返去。”向苓轻摇下头,问,“阿爸今日系度忙紧乜嘢?”

(算了,一坐穿我就好晕。何况九龙那边已经待腻,这几日都不想回去。阿爸今天在忙什么?)

“上周有人送畀老爷一匹纯血宝马,今日大抵都喺马场個边,如果得知小姐肯去,一定会好开心。”

“但阿爸唔中意我著旗袍,见到一定又念。”

“上回听讲那位林生强硬带走小姐,老爷气得差点马上冲去新记灭口。”Steve道,“老爷对小姐其实都好爱护,不过净系嘴硬。”

向苓单手托腮,微微笑道:“那位林生其实亦好爱护我,还讲想要同我拍拖,我仲系初次接到告白,Steve,你觉得我该怎样答复他才好呢?”

方才泰然自若的Steve神情闻言忽然一肃,道:“小姐,恋爱是大件事,一定要非常慎重才行,不能轻易答应!”

向苓抑扬顿挫,盯著强掩紧张的老管家轻轻“哦——”一声,抿唇几秒,哈哈大笑起来。

Steve这才反应过来,无奈道:“小姐,唔好再攞Steve寻开心啦,如若小姐恋爱,不说老爷個边,如果畀小路少爷得知,睇怕都要大闹一场呢。”

向苓笑容一怔,道:“亦都好耐未见到小路,佢最近有冇嚟过呢度?”

(也好久没见到小路了,他最近有没有来过?)

“上周末才来过一趟,骑著一辆新车,高高兴兴讲要带小姐去兜风,不过嗰日,小姐…”Steve话音一顿,改口道:“不过嗰日少爷系喺九龙,小姐今日——小姐今日想同小路少爷见面吗?”

向苓短暂迟疑半秒,最后还是摆摆手,道:“罢就,個细路成日一惊一乍,我都怕吓到佢,见面呢嘢,随缘好了。”

(算了,那小鬼成日一惊一乍,我都怕吓到他,见面这事,随缘好了。)

“小路少爷咁中意少爷,如若见到小姐,一定亦会中意,”Steve温柔地看著她,“就好似老爷同Steve一样。”

向苓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道:“我今日谂住下昼去街,Steve,麻烦你让司机帮我备下车吧。”

午后二时,中环铜锣湾附近上下班族行色困倦,步伐匆匆,因而其中一群推搡笑闹,走走停停的男生便愈发显得青春张扬,台风刚过,这群港大年轻学生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晴朗天气,结伴来码头搭船。倾计吹水间,忽然某位猛拍同伴肩膀,压低声音,示意诸位回头快看,对面那位身著旗袍的靓女,系咪同许咏琪成个饼咁印?

“仲唔收声,系咪你中午饭食太顶,头晕眼花,怎么可能会有人同——”话音未毕,竟生生噎在嘴边,愣愣望著那位“怎么可能”,余下台词忽然失踪,余下动作亦忽然失踪,周围同伴纷纷起哄:“阿西,快看地上掉个东西,是不是你眼睛?”“还请hong Kong U新任学生会长,为我们解释乜嘢系一见钟情”,动静实在太大,路人纷纷注目,有同伴吹声口哨,背后推他一把:“阿西,上啦,她在看你!”

究竟这位怎么可能小姐视线究竟是否有看,向苓手捧一丛紫色蝴蝶兰,微微带点困惑,仰起面来,未料这一顾在斯人眼中便成一幅绝境,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不过眼波微动,便似流雪回风,停在面前的高大男生眉目英挺,气质斯文,不过此刻面红耳赤,视线亦嫌三分赤裸,便显得格外笨拙青涩。他深深呼吸,内心打气,彬彬有礼,讲声“你好”,似乎想要伸手,又怕这般冒昧,会否唐突佳人,向苓垂目片刻,再抬眼时,眼底里便带了些笑意与鼓励。

等自报家门过后,伸出手来,珍重亦小心,敢问小姐芳名?话刚出口便生懊恼,会否太过矫揉造作,但女孩已在他手心轻轻写下个字。

向。对方指尖的触感,从手掌一路酥至心尖,坚硬的,是不是书茧,贺佑西闭一闭眼,几乎用尽平生全部勇气,话赶话,字咬字,发出邀请:“向小姐下昼如若无事,唔知可否赏光,一同搭船前去维港游玩?”

颠簸船舱中,女孩靠窗静坐,单手托腮,望向海面,晴空万里,海浪酽酽,有风卷起长发,她便用手轻轻将发拨向一侧,耳垂一串流苏耳坠,午日下点点碎光流动,女孩似有所感,忽而抬眼,对上面前一道过度专注的目光,男生怔愣一刻,几声低咳,抬手掩面,偏过了头。

怎会有这样一双眼,分明已近深秋,却几乎要将他溺没在七月黑加仑成熟的盛夏。

船在尖东码头靠岸,人挤人下了船,二人并排在最末,贺佑西脚步总落在向苓身前半步位置,先一步踏下甲板,递手给她扶稳,女孩提著裙摆,动作间露出一截小腿,竟并非同他想象中一般无瑕,淤痕青青紫紫,深浅不一,贺佑西眼底几分异样一闪而过,很快便礼貌别开视线,只关切道:“小心。”

向苓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裙摆重再落下,贺佑西主动要替她拎包,女孩摆摆手示意不必,同伴们正商议著前往东面的九龙巴士站搭乘5A线,这样便可以欣赏梳士巴利道沿途风光,等抵达半岛亦正好三时左右,贺佑西见女孩听得有些不解,只当她并未去过半岛,低下些头,对她轻声解释道:“他们预约了今日半岛酒店下午茶三点半的位置,所以四点前必须要到。”

向苓自手提包中取出钢笔同一小本备忘簿,写道:“既已提前预约,为何并未派车来接?”

贺佑西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笑道:“我们只是普通学生,能订上位置就已经很高兴了,这样说来,不知你有没有试过坐在巴士上层的最前排?”

向苓竟当真摇一摇头,面前的男生将左手背到身后,微微欠身,抬头看著她的眼睛,伸出右手:“那么不如就由我来为向小姐做这第一趟trip的导游吧。”

向苓望定他几秒,将手放在他的手里,很轻地点了下头。

尖东码头是5号A线首站,红白巴士停靠站边,同伴们心照不宣,笑闹间落座一层,贺佑西很快便松开了手,只让向苓牵著自己的衬衫衣袖,带她拾级登上狭窄扶梯。最前一排红色软皮座椅,请她先进靠窗一位,向苓写:“坐头排会不会有危险?”

“所以要握好扶栏,”贺佑西见她方才坐定,第一件事便是推开车窗,随后方才掏出纸笔写下问句,已经失笑,道:“既然你想开窗,害怕的话,要不要换个座位?”

向苓立刻摇了摇头。巴士平稳行驶,高层视野另有新奇,女孩下巴抵在护栏,海风扬起她的长发,“向小姐,看这边,”男生手持相机,镜头对准身旁女孩,向苓转过头来,影相无意一顾,一瞬惊绝,摄影师自己心跳先漏,此刻多谢相机,令他终于敢光明正大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分明是问风景,自己在心里其实已经给個答案。向苓笑著点了头,重新看向窗外,摄影师镜头忘记对准街道,哪有什么风景,即便镜头中只剩下飞舞的长发,那便是他最珍贵的风景了。

梳士巴利两侧的高楼与香港其他街区究竟有何不同,白字彩底广告灯牌铺成娱乐天空,导游先生念“面前十字路口,渡过交通灯,左拐便是漆咸道”,难道面前女孩是初次来港游客,为什么连台词都想不出有趣新意,绿灯亮起,巴士进入中间道继续前行,“这里有个儿童游乐场,今日周末,大概现在会有很多小朋友”,那又如何,难道自己又有勇气带她在儿童乐园上演一日私奔,终于连向苓亦回过头,含笑写句“你可以不用再当导游,本也没几步路,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巴士停在弥敦道前的接驳路口,相机怅然若失地放下了,眼底同样一份怅然若失亦未及收拣,向苓已经起身。

到了半岛,再没有什么二人空间,三层塔最底,蜂蜜色甜点上枫树糖浆画了爱心,向苓切块司康,涂抹一勺clottedcream,放在他盘中,面前递来一页备忘簿,写“谢谢你陪我做一次头排乘客”,贺佑西想说不用,可话语噎在嘴边,奶油是凝结的阳光,clottedcream是午后的积雪,一见钟情过后,怎么会自惭形秽,怎么却会怕将美玷污,梳士巴利道上,用十五分钟做一场梦,原来只是这样仓促。

同伴们讨论什么,向苓似乎心不在焉,他自己其实亦心不在焉,身旁男生笑问向小姐今日怎会无人邀约,方令贺生幸运得空,贺佑西皱眉讲句收声,向苓回过神,写行“不要紧”,男生们话题绕开,又回到下周末一场音乐会,贺生心有意动,用余光揣测向小姐眼神是否有所集中,终于在听到“阿西缺席好几次排练,恐怕Miss陈早就气到不行,今日难得空闲周末,首席提琴手竟然还敢同我们出逃半岛,张爱玲读太多,是不是就会变得像这样感情用事”,女孩的目光倏忽转至。

“小提琴?”她写。

“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身旁那名男生同样睨见纸页,笑著替他抢答,“当初阿西新生会上便凭这一支独奏,揽获半个年级女生芳心,不如让他找机会拉给你听。”

“但我恐怕并非贺先生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贺佑西低头读到她未写尽的这样一行,几乎是下意识便抬起头,脱口而出:“可以吗?”

身旁男生再忍不住大笑出声,贺佑西自知失态,三分局促三分期待,四分揣揣不安,女孩对上他的视线,笔尖一顿,贺佑西立刻道:“下周日的音乐会,如果你愿意,最好一个位子,我会留票给你。”

“方才影像,我亦会多洗一份,”见向苓不语,他小心翼翼,语气很低,问她:“…你会来吗?”

女孩起身离座,用餐刀叉起那块涂著厚厚一层奶油的司康,送到他嘴边,什么话也没有说。

贺佑西咽下那块甜点,腻得心慌。

二层楼梯拐角,墙面挂著雷诺阿那副经典油画,著旗袍的少女停在画前,手袋取出一包黑色Blackstone,取了烟,于虎口轻敲,咬烟,点火,吸入再呼出,袅袅一片灰雾。这方楼梯上下二道,只她一人驻足,大厅右侧直行,便至这方鲜为人知的私密通道。

仅开放给七字头号,顶层套间住户。

向小姐连闻到烟雾都会咳嗽,当然不会食烟,右肩枪伤间陣剧痛,吸烟愈猛,疼痛愈烈,手指颤至几乎夹不稳烟,他亦寻死般一口接一口,任由烟雾脏花了视线,再难看清画中少女面容。

“唔该,借下道——”

某位西装革履男性,低头松动袖扣,面前女子拦在拐角,烟味浓重,他皱下眉,抬起头,熟悉侧脸,浓目红唇,猝不及防,撞入视线,烟味里异常一点异香,话到嘴边,身体已先动作,抬手扼在对方腕间:“——喂,你喺做紧乜嘢?”

那只燃到一半的香烟寂寞地向地面坠去,向苓睫毛轻颤,嘴唇方才翕动,刚想俯身去救,林甬已经一脚踩下,粉身碎骨,烟消云散,他终于明白那日加多利露台上的烟味是什么,怒道:“你不管粉档,自己啤灰?!”

“关你乜事,”向苓视线低垂,仍保持在那一个将要弯腰的动作,“你气什么?”

“我气你发癫,你他妈身手系咪唔想再要,”林甬咬牙切齿,“麻果你都敢掂?!”

(我气你发疯,你他妈身手是不是不想要了,麻果你都敢碰?!)

“你知唔知自己讲紧乜?”

“一根烟而已。”向苓仰起面:“你当玩嘢?”

“你当我闻唔出嚟,”林甬握著他的手腕力气加重,面带阴鸷,“呢度系乜地方,你喺呢度就能发瘾,你如果唔想要命,当初不如就直接死喺我手里!”

(你当我闻不出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就能犯瘾,你如果不想活,当初不如就直接死在我手里!)

“真是狗鼻子,”亓蒲扯了下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管得太宽了,小狗。”

他说:“放手。”

话音落地,眼看他另一只手又要去掏烟盒,“别发疯,”林甬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愈发凑近,气息几乎咫尺,“戒了。”

“你不如自己睁眼睇睇,”亓蒲却道,“宜家黐线嘅究竟系你系我?”

(你不如自己睁眼看看,现在发疯的究竟是你是我?)

“随你点话,”林甬眼神很冷,“当初都系你话尚未收尾,我和你之间嘅账仲未计清,想死我宜家就能送你上路,我无兴趣同個抽草嘅懦夫当敌手。”

(随你怎么说,当初是你说还没结束,我和你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想死我现在就能送你上路,我没兴趣跟一个吸毒的懦夫当敌手。)

气氛一时僵持,亓蒲盯他半秒,忽而带了点力气,沉下面色:“我话畀你,放手!”

一脚飞腿朝著林甬膝弯横扫而至,林甬半退急趋,亓蒲一招未毕后招便至,转眼已迈步逼近。虽空手出招,掌风却是凌厉如刀,林甬被逼至墙角一隅,退无可退,索性一狠心抬臂径直受下了这一掌劈削,连双腿都被其间冲劲带得颤了一颤,亓蒲目光亦似微惊,林甬咬牙翻腕反勾,挟其肘节,单腿后蹬,自身后墙面借力,左掌击向对方右肩,猱身一记外旋擒拿,带著他整个人朝地面撞去。

“我亦将话摆喺呢度,”林甬将对方压在身下,一手锁肩一手制肘,道:“你不戒我就不放!”

亓蒲怒极反笑,道:“你系咪当真畀人当狗上瘾,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乜事都要嚟插一脚。”

“我就算抽到死,亦都与你无关。滚!”

林甬刚想还口,忽觉右手掌心一片潮湿,低头一看,血竟已浸过衣料,在旗袍上绽开大片殷红的花,愕然间手劲一松,亓蒲见势似欲起身再攻,然而刚一动作,右身便是剧烈一下震颤,面上竟破天荒浮现三分痛楚神色。

即便如此,口中仍在厉斥:“滚啊!”

“我拿你当对手才他妈理你啲烂嘢,唔好逼我以后睇唔起你,”林甬咬牙:“先前我留言到你call机号码,点解你都唔理?”

亓蒲眉头在疼痛里微微蹙起,却是终于闭上眼睛,似乎一眼也不想多看他了:“我唔知你讲紧乜嘢。”

林甬沉默了片刻,对他说:“梁施玉已经死了。三天前,有渔民在红磡附近捞到他的尸体。”

“我知道了。”亓蒲仍闭著眼,只道。

“他的尸体,昨天已经送到尖沙咀。”

林甬见他这般态度,慢慢握紧了拳:“人新记已经交出,为何许咏琪却至今下落不明?”

“张强不信。”亓蒲睁开了眼,“尸体的脸被人剁碎了,张强要的是全尸。”

“那你呢?”林甬反问,“张强不信,你却信?”

“向潼亲自带著尸检报告来的。”亓蒲就这么看著他,说道。

“我知你们新记这几日都在找人跟我,尸身面目全非,真假难辨,我不会现在将尸检报告带给张强,你告诉向潼,把人撤了吧,钱我已经借畀他,其他的,我帮不了他。”

他重新闭上了眼,道:“至于许咏琪的死活,我不关心。”

“你!——”林甬一急,还想再逼,可亓蒲真的再不看他了,右肩的血漫了一地,亓蒲这样闭著眼,面上分明著妆,可却当真同吸得猛了,就这么死了。即便看不到他的眼睛,可提到向潼时对方的语气却又这样出离的寂寞,细数他与亓蒲四次见面,尖沙咀时心狠手辣,扮作向苓时纯真羞怯,龙城面谈时漫不经心,似乎全是这个人的虚情假意,唯独半岛套房里,遮住自己眼睛时落下的那一滴泪,与此刻同样真实,同样脆弱。林甬忽然瘆得心慌,心底升起个荒谬的猜测,愣了愣,问他:“你不会真的喜欢向潼吧?”

本以为亓蒲不会回答,对方却闭著眼,扯了一下嘴角:“是。”

他竟当真道:“我喜欢向潼。”亓蒲睁开了眼,看著他的眼睛,说:“我很喜欢向潼。”

“你嘴上讲中意向潼,又根本唔关心许咏琪嘅死活。”林甬冷笑一声,“你知唔知向潼有几心急?”

亓蒲的声音不知是否因为失血过多,好似飘在半空,毫无来由,却对他道:“真是失职的小狗,你怎么能让梁施玉死在向潼手里?”

“——梁施玉他妈的只是死了,畀人寻仇定系自己落水死咗,关向潼嗨事,又关我嗨事?”林甬语气终带了些烦躁,“话要他死系你,宜家要死不活都系你,你系咪草抽太多,脑都抽到有病?”

亓蒲看他一眼,扯了下嘴角:“你这脑子,除了给向家当一辈子的看门狗,我看也做不了什么了。”

七天前,十月十七日,在乔林二人与亓蒲对面商谈、得知张强条件后的第三日,羊牯将向家同意条件的答复带到17k,当夜梁施玉便被人从医院劫走,病房里虽有大量打斗痕迹,但不知对方究竟如何突破新记重重把守,竟未惊动门外保镖,直至次日晨间,失踪一事才被医护人员发现。

张强得知后自然是勃然大怒,下出最后通牒,三日内不见梁施玉人影,就将许小姐赤身裸体曝尸码头。向潼三时收到消息,四时就差人为和胜会香主高岚送去早年自佳士得拍卖会上拍得压轴孤品,五百七十七万一把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还请张先生对许小姐多多善待,手下留情,再将期限放宽七天。

值此特殊时期,台风袭境,交通瘫痪,一则新记内乱,电影公司运转停滞,二来O记日夜紧盯,只等向家再落现行把柄,十月二十四日,距离张强将条件放宽后deadline,只余最后三十六个小时,向潼当晚独自造访白加道十七号,林甬至今未知,最后他是怎样说服亓蒲,出资达成交易。

十月二十五日,金教父亓安以一点二亿投资向氏电影公司,午时三刻,一件菡萏真丝戏服送抵安乐路二十七号。附礼利是里没有钞票,只有纸条一张,字迹清秀端庄,很难想象是双花红棍亲笔写就,留言此件珍品上墨荷花苞,是民国初年张千山先生亲笔绘制,送给彼时最红一位名角。

初遇时量你腰围,二尺一吋,我想这件赠你,正好合身。

打扫女佣无意撞破这惊人留言,少东回头扫她一眼,客客气气请她帮忙保密。女佣捡下小命,转身刚退出房间,一道枪口便抵上眉心。

林甬轻声低语,问句亓蒲送他什么,你说实话,我不杀你。

当日猜疑深埋心底,如今听得亓蒲亲口一句中意,林甬按捺心头忽生杀意,连对方最后一句侮辱都无心反击,一声不吭起身扭头就走,未料身后甜腻香气再次飘至,回首见那人竟是捡起了方才打斗中跌落在地的半根黑烟,重新点著,深深吸进一口,转头看著墙上一幅油画,说了一句:“西贡将军澳。”

林甬一愣,登时反应过来。

“照顾好向潼。”那人没有看他,背过身,自他反方向往二楼走去,肩口的血已经染过半身旗袍,枫叶亦成了深红,因而脚步这样缓,这样慢,像个电量耗尽的时钟上,一枚齿轮将要走停的指针。

秋已很深,入了冬,便该下雪了。

这背影令他心头一坠,无来由地觉得这样熟悉。下行阶梯上驻足良久,终于依稀有了一些模糊的印象,但那记忆中不甚清晰的画面,也实在与面前身著旗袍的背影相距甚远,他便很快又将那荒诞的想法抛却了脑后。

可是他虽忘掉,我们却不得不在此稍作停歇,略提一笔。

那是他十八岁生日前一晚,小弟山猫发誓要教他第一时间蜕变成人,难得做东,包场中国会带他蒲至夜深。十一点半钟,酒吧开始上演限制级脱衣舞秀,看到青头仔大佬满面通红,身旁贴来数名火辣舞女,红唇献吻,惊到他登时起身,憋出一句“我出去透下气”。

开一瓶高度烈酒,从苏豪北上些利街,右拐步入荷里活道,沿途车水马龙,灯火通明,自咸云街途径中央广场,聚首红男绿女,饮野倾计,风中传来史密斯飞船一支破碎的心,林甬饮落小半瓶伏特加,立着听了一会,便离开了人群。右转下亚厘毕道,过去圣保罗书院旧址如今已成为圣公会会督府,喧嚣渐远,整个世界重回静谧,走过路口黄色禁停网格,面前便是通往太平山顶的红色铁皮缆车。

其实他都是漫无目的,随意乱走,不知不觉,看着这缆车,空荡的,入夜便无人,喝多了酒,觉得它亦有些孤独,便决定买一程票陪一陪这没有心的机器。

未料时近午夜,售票窗口却还有一位乘客。拿了车票,与他擦身而过,半张脸埋进深色围巾,只露出帽檐下一双眼睛。大抵戴了耳机,路过时漏出些嘶声力竭的摇滚,对方视线并未在他身上停留,林甬却随着那双眼睛短暂地转过了头。

只一双眼便有了些模糊性别的漂亮。

登上缆车时,又见那人缩成一团坐在靠窗角落,整个人几乎都快没进大衣,直到启程,诺大车厢都只有最前最末两位乘客。一程十八分钟行毕,十八分钟里,身后都传来接连不断的咳嗽,换了平日林甬该是觉得烦心,今日不知为何,大抵是对那双眼睛有了些宽容。终点停至山顶老衬亭,林甬半空酒瓶揣进衣兜,视线已经不甚清明,走得跌跌撞撞,那人最后下车,却逐渐走至更前,于是他一抬起头便见到对方孤伶伶一个背影,山顶温度很低,夜风更寒,那人喷嚏接二连三,这样怕冷,偏偏还要坚持上山,林甬无来由地突然有点心软,动作快过反应,已经摘下手套,大步追赶上去,伸手去拽他的大衣:“喂,你系咪感冒——”

剩下一半未竟话语,在对方自围脖中仰面,下巴上细小黑痣撞进视线一刻,尽数忘在嘴边。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四日,他在迈入十八岁的午夜零点,也许酒精作用下终于出现幻觉,太平山顶忽见飞雪一场,纷纷扬扬,铺尽眼底,落满心尖,随著那人睫羽微颤,轻轻一下,便融化尽了。

自此,成为一片柔软湿地。

呼吸似都不敢放重,怕不小心便会惊扰了这样的梦。他脑海一片混乱,哑了哑,半晌方才艰难喊了一声:“…少东?”

向潼看著他,看著他,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直到一阵寒风忽送,方才重重打了个喷嚏。香港入了夜的山高处,一定是有大雾的,本就寒的天,再起了风,实在是冷得瘆人,林甬真是什么也没想,拉过他冻僵的手就要替他戴上手套,一拉手却才发觉向潼大衣里竟亦揣了一只白兰地酒瓶,被他这样莽撞一拽,当即失手滚落在地。酒瓶无塞,滚了两圈,整瓶酒便全撒光了。

真是无心之灾。

连向潼似也因这变动怔了一怔,视线缓慢下移,看着地上无辜夭折的酒瓶,嘴唇是受冻所以才发颤吗,林甬忽然想起对方正戴著耳机,恐怕并未听见自己问话,于是又取出衣袋中的伏特加塞到他怀里,倾身凑近,抬高音量,几乎是贴在对方耳边,撕心裂肺道:“唔系故意嘅,对唔住,我嘅畀你啩!”

(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的给你吧!)

这下连海风都吹不走他的声音了。向潼终于有了点表情变化,却是抬手似乎就想将他推开,亦或只是要甩开那只酒瓶,可也许是今夜山顶当真太冷,那双毛绒手套又实在太过温暖了,林甬一双眼里写满关切,于是向潼分明扬起的手,最后却又僵在了半空。

“我仲以为你唔会饮酒,又系几时感冒?咁夜仲未瞓觉,点解唔call我陪你。”酒壮人胆,林甬见他到底没推开自己,心底有了些没头没脑的快乐,摘下他的耳机,又伸手将他冰凉的手指捂进了掌心。

(我还以为你不会喝酒,又是什么时候感冒了?这么晚了还不睡,怎么不call我陪你。)

向潼一声不吭,露出围巾的鼻尖都被冻得发红,即便林甬醉得头脑发热,亦能分辨出对方多少有些不愿意搭理自己。但他并不在乎,又道:“今日系我個生日。冇谂过第一个睇到就系你。”

(今天是我生日。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你。)

向潼闻言便望了他一眼,沉默片刻,终于是说了今晚第一句话:“生日快乐。”

开了口总算没那么生冷,只是说完又皱起眉,道:“唔好再笑咗。好傻。”

向潼几时不仅识听,甚至学会讲广东话,林甬醉醞醞里,并未察觉异样。即便正处深冬,他的身体依旧格外滚烫,此刻半瓶烈酒加持,很快便将体温渡给了对方,向潼手心逐渐回暖,面上神情终亦渐缓,林甬便得寸进尺,捏起他的耳机,道:“啱啱连我讲嘢都未听明,你喺听紧乜啊?”

(刚才连我说话都没听见,你在听什么呢?)

向潼因他的举动蹙了眉,却也没来得及拦住他。

耳机里是一支他从未听过的乐队,热闹的吉他与鼓点里,歌唱的却是一个男人孤独而沙哑的声音,向潼从来没告诉过他那支歌曲究竟是什么,他只记住了那一句破碎的Don’t you cry tonight。一直到很多年后,某日在纽约第五大道的街头,再次听见这个声音,是三月复活节的曼哈顿市区,忽然落下了一场十一月的雨。

只是后来的林甬已经不再坐缆车,也再也没有登上过山顶。枪花早已成为人尽皆知的乐队,访谈里Axl Rose将那场雨形容成一次没有回应的无望的爱,他站在曼哈顿最繁华的街头,一动不动地听着路边餐厅音响里Axl一遍又一遍唱昔日之爱已成为雨中之烛,能否请你再度拯救一颗破碎的心,身后是熙熙攘攘的狂欢人群,他却好似时隔十年,又再回到那天,回到了那个手中只有一根放完了的仙女棒的男孩身边。

香港很小,他说他会回来找他,可是纽约这样大,他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才会停下。似乎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就像在雨里去点一支blackstone的烟,坐一趟车到山顶,原来只要一柱香燃尽,十八分钟便过去。可是他心底那趟通往山顶的列车,十八年会走到终点吗?

那时林甬看见面前的向潼垂下了眼睛,也许是他装作没有注意到自己伸手拽过他时对方仰起的脸上泛红的眼圈,也许是他已经不想追问今夜究竟他为何独自饮酒独自登山,也许是这一场雨里积雪融化的心口终于太过柔软太过潮湿,耳机里是那句重复的请你不要落泪,他在那一刻里便想,他再也不要看见他这样伤心了。

阿妈病逝前,曾留给他贴身玉佩一枚,说菩萨慈悲,常观世间苦难,凡遇难信徒诵其名号,便得离贪,离痴,离嗔,离欲,得渡苦海业障。林甬自问不曾贪,不曾痴,不曾嗔,苦海无边,他以悍勇自渡,直到此刻欲自心生,却又无关孽念,只不过是想保护一个人,只不过从此发觉,只要令他再不必这样伤心,无论去做什么,自己都会愿意。

故此,几乎没有半分迟疑,便从胸口摘下了那枚翡翠观音,牵起向潼的手,将玉佩放进了他的手心。

“如果以后想饮酒,就嚟搵我,唔好再一个人,我陪你饮。”他弯了弯眼睛,对向潼说道。

午夜即过,一支伏特加饮至见底,向潼没有收下那枚吊坠,却分给了他一只耳机,二人坐在老衬亭前美人靠的护栏上,眺目望落维港灯火下无边海面,繁星漫天。童年时阿妈曾买来一架天文望远镜,教他一个个认识不同星象,只是年复一年,他已很少抬头望向夜空,那架望远镜亦随往事就此尘封,如今林甬已再认不出这些星星。

所以每当他提问一颗,向潼就会低声说句白痴,再随便告诉他一个名字,这颗阿毛,那颗阿飞,逐渐令林甬隐隐约约怀疑哪里不对,似乎当年阿妈并未提过这些阿猫阿狗。可又怕话音稍停,沉默便又会勾起对方落寞心事,所以他们喝完了所有的酒,听完了所有的歌,为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取上了名字。

自那以后,无论因为翌日酒精导致的断片,还是因为数年过去逐渐失色的时间,关于十八岁这夜的具体画面,其实都已再难忆起,他却始终没能忘却,山顶那场忽然而至的飞雪,和枪花那场十一月的冷雨。

最后他竟靠在向潼的肩头睡了过去,再转醒时不知已至几时,只知缆车一定已经下钟。向潼低头见他睡眼惺忪,只说了句走吧,烈酒烧心,林甬一闭眼便是地转天旋,扶着头勉强起了身,未想刚走两步,胃里一股热流就涌上喉头,拦亦不及,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向潼表情好似窒了一窒,提起他的后领往后拽了几步,将他转过来正面自己,道:“我叫咗车嚟接,你住喺边度,我让司机送你返屋。”

(我叫了车来接,你住在哪里,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嘉道理…”林甬含混不清地说了个街道名,向潼眉头蹙起,没有听清,追问道:“乜嘉道理?你住喺半岛?”

“半岛?瞰都得啦……”说完这最后一句,林甬力再难支,向前扑去,被猝不及防的向潼接进怀里,他抬起头对他嘿嘿笑了两声,眼皮一阖,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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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译

Don’t cry:Hollywood Rose(枪花前身)1983年时写下的一支歌曲。

十一月的雨:November Rain-Guns N’ Roses

天文台:1967年2月2日在歌连臣角,以及1975年12月14日在新界地区,分别落下香港历史上第一场同最后一场雪。

绿宝橙汁:Green spot,曾与半岛酒店联名推出广告。

敲烟:packing,轻敲烟支滤嘴部分,令烟丝更为紧实,易于点燃,且燃烧更慢。

老衬亭:今日的凌霄阁。

嘉道理:英籍犹太裔的香港富豪家族,拥有并经营半岛酒店,多加利山豪宅区所在的嘉道理道亦由此得名。

瞰都得: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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