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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落观音 pharmacy 8077 2024-09-19 12:43:40

【一九八四年,香港】

“阿楼,姓路呢个弟弟仔又来找你,路口啜含吹赖,三八八任砌。”

“阿楼条女又来?好缠个妹,”牌桌另一头某位龅牙肥佬最先笑起来,二十出头面容,却怀揣中年孕肚,顶在桌缘,座椅都只得腾后让出空间,“畀佢六八八搞个北妹嗨下啦,住喺天堂都唔识玩,一日到晚黐住阿楼算咩事?”

“唔系阿楼条女,人哋系纪家新妇仔,”刚赢完一把的光头男人数着钱,对肥佬翻个白眼,“唔黐住阿楼,唔通黐住你?”

光头和肥佬斗起嘴来,无营养争论新妇仔与条女有何不同,牌桌靠墙位一名年轻男孩方咬上烟,闻言叹口气,掐了火,起身往外借过。路过肥佬时,往他后脑甩了一巴掌,低骂“人哋先十四岁,嗨乜七”,肥佬捂着头,怒道:“十四都唔够?人哋英国细路十二岁就逛中国妓院,弟弟仔十四岁都冇见过大象屙屎,睇怕下面毛都长成森林,北妹閪紧,帮佢收割下都系做善事啦!”

“既然都讲系我条女,毛长冇长齐用你操心啊?”被唤作“阿楼”的男孩往桌上丢下一叠赌金,拍着衣领的烟灰往外踱步而去。

牌室里人流密集,烟味终日充斥,温暖沉闷,引人发昏,哪怕不食烟的人待上少时,亦都无法幸免熏臭外衣,况他自己都已难记清,这一午后究竟食去几根。砵兰街虽长,但小道众多,曲折复杂,全透不过风,他掀帘出了二楼的牌室,踌躇半分钟,见左右一时无人,便在走廊上奋力地来回狂奔了几趟,生生在身侧造出些可以称之为“风”的气流。随后他拽起领口低头仔细闻了一阵,但约莫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一时竟判断不出方才低B行为是否徒劳无功。

他面带心事,走得极慢,每经过一间马槛,门口熟识的鸨母同小姐便来同他打招呼,有喊“阿楼”的,有喊“小三爷”的,问他食咗饭未,而家去边度?快行到巷口,还有位热烈豪放长发D波妹,取暖一般贴上前来,勾肩搭背地往他耳边吹气,嗲声讲今夜阿姐生辰,收工专门等你。

纪玉楼往她几近爆衣的乳沟里塞进一捆港纸,敷衍道:“阿姐你一年过二十次生日啊?happy birthday。”D波妹来不及翻脸,抽出钱捏一下厚度,惊到指间烟都快落:“一千?!阿楼你去做鸭仔?边有咁多钱啊?!”

“叼,”纪玉楼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烟,往旁边一闪便躲开D波妹伸来又要揽他的手,“Sylvia姐,我系去见小宝,你食烟就唔好靠我身上。”

“扑街仔,BB棋都系食你阿姐个波长大,你够胆ung2我?”Sylvia气极反笑,重新掏出根烟便往纪玉楼口中塞,指尖堵着他的嘴,另只手满身上下寻找打火机。

她自己穿低胸露背超短贴身裙,布料节约程度在十七度三月天里好似穷困潦倒,两秒钟不到一扫眼就可以览遍雪白凹凸风光。细长手指探进纪玉楼黑色衬衫,解开褐色皮带,骂他整色整水,用指压般暧昧爱抚方式一一严肃搜罗寻找,Sylvia小姐只会这一种手法,“Sylvia姐,摸我记得付钱,每呎港币20元起。”纪玉楼咬着烟低头任她差人般做入狱前身体检查,心如止水,仿佛已经放弃挣扎。

纪玉楼将满十七岁,六呎身高计价一百二,Sylvia做五十分钟工不算克扣拿一百五,隔壁夜总会早场门票亦才九十八,翻只火机不足半分钟阿楼哥就赚三位数,Sylvia还多搭一根烟进去,磨牙往他裆中一掐,说:“嘉道理实时收入有冇你多啊扑街?”

Sylvia警官搜罗出现金近一万港币,怪不得纪玉楼今日穿宽大Blazer,厚厚一叠钱塞满上下左右四个衣兜,Sylvia迅速数完,第一次望金望到面色发青,连名带姓喊他:“纪玉楼,你玩十蚊一铺,赢几日先可以赢咁多?”

纪玉楼叹口气,从她手里抽走一半,“阿姐,五千畀你,这两日唔好上钟,去做个body check,”剩下五千卷成筒攥回手心,“再check下canlendar,小宝十五岁生日,剩下钱我得买礼物畀他。”

Sylvia看着手里的钱,勉强扯下嘴角,笑容却狼狈又僵硬,“纪玉楼,你当BB棋是你契弟,五千就买?小心我拿刀砍你。”再抬起头,纪玉楼已经摆摆手转过身,只剩个背影,巷口明亮处,隐隐约约探出半个头,光再一晃,是张青涩稚嫩面容。Sylvia在砵兰街以貌美火辣出名,胞弟继承同个阿妈相貌基因,五千太够又好似不够,一副黑框眼镜与压过眉的蓬松刘海遮住大半张脸庞,套一件不合身的格衫,宽松至留出太多空余,风一吹便往后敞,身形显得格外单薄。纪玉楼走到他面前,低下头在心底下意识比他身高,路宝棋已经高过他身后写有“啜含吹赖,三八八任砌”立牌。他发育其实很快,于是营养愈发难以跟上,令纪玉楼无法注意到他逐渐长开面容,从七岁到十七岁,每次见面,仿佛永远不变,第一句总是:“BB仔今日有冇吃饱?”

“等你煮饭我食啊,”路宝棋笑眯眯张开双臂,钻进纪玉楼温暖外套,下巴搭在他宽阔肩头,往后看见Sylvia靠着广告灯牌抽烟的侧影,道,“你来好慢,我阿姐系咪又黐住你?”

“缠人谁比得过你,Sylvia姐讲她今天生日,真的假的?”纪玉楼咬着那一根没能点燃的烟,轻轻挑出路宝棋头顶一根微微泛黄的发,卷在指根,问得心不在焉。

“我阿姐一年可以过三百六十次生日,只有你次次都应她,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同我说吃饱,”纪玉楼轻一用力,那一根营养不良的柔软黄发便被他扯下,他扳着路宝棋的下巴令他分开一些,发如罪证摆在嫌疑人面前,差人皱眉不爽发问,“又是真的还是假的,你饮北风饮饱?”

路宝棋一抬手就撇开罪证,反来怪他:“你明知我挑食,你都咁忙,你唔煮我点食?

路宝棋一副理直气壮神情,见纪玉楼抿着嘴不再言语,便拽着他往街上走。路宝棋的手与纪玉楼的手都布满粗茧,但路宝棋是做过太多杂活,因此十指交扣时,从不明白茧与茧的成因可以天差地别,也不明白细微之处便足以分辨。练习书法时笔茧生在食指指腹,执久钢笔在中指第一节,握多枪把则生在合谷上方虎口处,扣下扳机上万次,食指两侧的皮肤便会在摩擦中增生出厚厚一层角质。

却没有一样那样似他,搬太多货,洗太多碗,重复太多机械式体力活,因此从指尖到手心,无一处幸免,无一处娇嫩,只后天后知后觉又如天生天真般认为,任何男仔的手都是一样不够柔软。

路口难得一家货真价实仅供饮食的茶冰厅,熟门熟路坐定靠墙高脚双人位,同老细讲老三样是冻鸳鸯、红豆冰与小份公仔面。纪玉楼无食欲,点一杯咸柠七又不饮,边听他叽叽喳喳边用长吸管反复戳刺杯底柠檬片,酸到路宝棋凑过来偷啜时猛吸冷气,小脸皱成一团,半晌缓过劲来方转过头瞪他,“你无嘢啊嘛(你没事吧)?失魂啊?你有冇听明我讲乜嘢?”

“有,”纪玉楼盯着他被冻到发红的嘴唇,说,“你讲太子道新开张那家足浴新来一位sales,年纪小却够靓,夜场抽走七成都有五百元赚,又令我以后唔好再畀钱Sylvia姐,还讲足浴中心secure好劲抽,个个腰间都佩枪,不知是不是真货,”他用拇指揩去路宝棋嘴角的一点水渍,指尖停在那里,同他对视了一会,摘了他的黑框眼镜,忍不住问,“配枪就好劲,好劲是几劲啊?”

桌角亚克力餐牌,一呎长十吋宽,写满十四件high tea甜品,九种冰饮,七样特餐,路宝棋挑食之至,只中意其间十分之一,一面靠墙一面过道,纪玉楼单手拿过餐牌,举齐脸侧当作庇护,选双人座于是双人外看客全当排开,单手按在路宝棋颈后,不轻不重压向自己。吻如蜻蜓点水,但稍分却又至,“BB尝起来像红豆冰。”短暂分开的半秒里,纪玉楼对他说。

可以无波澜面对Sylvia几乎走光身体,仿若是生长自砵兰街获得的一种后天免疫能力,路宝棋穿得严严实实,他却只不过触碰对方后颈,仿佛便已能从指尖窥见那一处皮肤白/皙。随后开始怕方捧过冰水的手指冻到了他,很快又松开了手。

Sylvia与路宝棋只看身体某些部分,会叫人误以为他们一直是锦衣玉食长大。

“好劲是几劲,”纪玉楼摆正餐牌,手与手之间只隔几厘米,不依不饶问路宝棋,“唔话畀我听我点知?”

究竟几劲,不解之谜。纪玉楼付了钱,跟在路宝棋后面往外走,路宝棋同手同脚,方才满面通红,瞪大眼睛,手足无措又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纪玉楼忍不住笑了,捏下他的脸,又喊了一声“BB”,过了一会,对他说:“过完今日又长大一岁了,许个愿吧。”

路宝棋望着他,许久才说:“我生日你就带我来吃公仔面?”

离开时公仔面亦未食空,路宝棋一句话都不再同纪玉楼说了。纪玉楼落后他许多步,路边广告牌上亮起的灯光或粉至暧昧,或绿得打眼,整条街道都像法度之外的迷离幻象,满目琳琅,光线影影绰绰罩住路宝琪,走前连眼镜都忘了要拿,纪玉楼戴着他的眼镜看他,度数很浅,他却已经觉得头晕,路宝棋不戴便走路,纪玉楼就开始担心他会撞上护栏。

Sylvia总说他喊路宝棋的方式太肉麻,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不久说到今天。纪玉楼十年都没有改,因为路宝棋童年留下的许多习性令他无论几岁都真的太像小孩。即使Sylvia听完这话便冷笑起来,说:“我阿弟细个嗰阵噉系因为好多人锡住佢,识你之后咁多年都系生骨大头菜,你觉得怪边个?”她说这话时正坐在床边,咬着一根细烟,费劲地往腿上套着渔网黑丝。纪玉楼倚在窗边,沉默地望着她,她梳妆完,提着手包离开之前,又几近怜悯地回过头,对纪玉楼奉劝道:“你自己身后都苏州屎一堆,搞掂先啦,有本事你睇住佢一世,如果唔系,放手趁早,对谁都好。”

过完十五岁又能有多少变化呢?纪玉楼只是想可以将“BB仔”里最末一字省去,只望背影都知他长好大了,都快与他一样高了。BB可以再喊下一个十年,或者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年。连很多都要讲四遍,他亲他时从未考虑过路宝棋会否喜欢女生,会否觉得核突,大抵是这条街的成长环境后天给予他的另一样反感,标价以沽的男欢女爱无几真心,所以他便觉得路宝棋亦会怀有同样一种感受。

从前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长姐,皮肉包夜都要价不够一千。路宝棋十岁前每次望Sylvia收工返家时一身淤青都面色发白,Sylvia更衣不再避开两个细路,路宝棋后背紧紧贴在墙面,似想干呕,忍不过去便夺门而出,冲进走廊尽头的公厕,出来时等在外面的纪玉楼便会走上前,一言不发递过一杯温水。

纪玉楼自己阿妈亦是妓女,路宝棋和Sylvia搬到砵兰街那一年便在路边诊所病逝。他的生父膝下另有二子,小三爷从来并非敬称,只不过这条街上谁都命贱,贱到低谷人同牲畜,就比不出可悲,劣等公民之间反倒有一种人人平等,但纪玉楼第一次见到路宝棋时他躲在Sylvia身后,小小个,裹在Sylvia毛绒绒的狐裘围脖里,雪团一样,令纪玉楼想到铜锣湾一间食肆里做成兔子形状的椰奶冻。于是路宝棋过六岁生日的时候纪玉楼就带他去那间餐厅,对那时的纪玉楼而言几乎是斥巨资方能点出半桌,路宝棋养尊处优的习性却仍未全改,挑食挑到进米其林都算屈尊,很勉强才动了几筷子,立刻便捧场一样拍拍手笑着讲“好好食”,其后却再不愿碰了。

Sylvia知后按着他去给纪玉楼道歉,方凶了半句,路宝棋嘴巴一撇就掉起眼泪,纪玉楼连声说冇嘢,又蹲在路宝棋面前,软着声音哄他。Sylvia冇眼睇,站在边上忍了半分钟便拂袖而去。此后她一上钟就将路宝棋丢给纪玉楼,纪玉楼供不起顿顿外食,逐渐被路宝棋磨出一身厨艺,连Sylvia都被他连带伺候着养叼了嘴,再过几年,Sylvia搬出劏房,租了间极小户的公寓,纪玉楼有时便会半推半就地住下一段时间,因要备三个人的餐,闲时还要为路宝棋念书。不过更多时候时他只是买了书来,路宝棋趴在床头读给他听,他就站在敞开的窗边,在他认为路宝棋闻不到的地方食烟。

就好似现在路宝棋走在他身前许多步的地方,纪玉楼判断完风的走向,才掏出烟点上了火。但路宝棋一回头他便又迅速放了下来,因那一口断得仓促,呛得他抵着手背咳了好几声。路宝棋拧起眉,头顶广告牌上近乎妖冶的灯光令他面庞上半部是靛蓝,嘴唇却成了绿色,他朝纪玉楼走回几步,纪玉楼踩灭了烟,抬起脸看着他,沙哑地喊了一声“BB”,沉默了一会,说:“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气了?”BB,你今天在过生日。

路宝棋走近了,没有同他说话,只是伸出手在他身上每个口袋里翻找,直到寻至那一包烟。路宝棋的手并未伸进他的衬衫,也没有碰到他的皮带,纪玉楼身体却似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分明从前他们连冲凉都不避开彼此,仿佛吻过便有些事物微妙地变化了,简直像一万只蚂蚁随着路宝棋的动作在他身上每一处蠕蠕地爬,从脊柱往上,爬到手臂,爬到脖颈,爬到头皮。

纪玉楼好一会才能够按住他的手腕,问“你做乜”,路宝棋很冷酷地睨着他,点烟的动作却笨拙得丢架,打火不知挡风,生了火又不知同时要吸。纪玉楼看了他一阵,便从他嘴里取走烟,咬着凑过去,含混不清地发了个音声示意,路宝棋等了好几秒,才用手心捂着,让纪玉楼借上了火。香烟点燃后纪玉楼就还给了他,路宝棋却不肯再抽。

“好吧,”纪玉楼将眼镜替他戴回去,说,“看来小宝是真的大个仔了,都开始要学哥哥食烟了。只是食烟过身上味道不好闻,小宝不要学好不好?”

路宝棋终于动了动嘴唇,说:“谁学你?”但纪玉楼抽完那一根,带着烟味伸过手来牵他时他又没有反抗,亦不过是牵了太多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动作。习惯是看着纪玉楼的脚跟就永远不会走失,离开砵兰街过两次转角,纪玉楼腿长,步子迈得便很宽,不过几分钟脚程就到了旺角站,地下铁里再购票,再转乘,路宝棋扯线公仔一样听他的安排。只是路宝棋一路都神情恍惚,这一程路线很接近他们从前每次去铜锣湾,直到停在干诺中的十字路口等待交通灯时,他才醒了梦游一般,仰起脸环顾四周,认出中环,五分钟后又认出轮渡码头,忽然仓猝地甩开了纪玉楼的手。

“你带我来中环码头?”

纪玉楼从没被他挣开过,诧异地回过头来看他,路宝棋退了半步,说:“我阿爸同阿妈,当年就是被差人在这里当场击毙。”

他被海风吹得嘴唇发抖,话语破碎成一个分一个的字音,被风送到纪玉楼的耳边。他数人名,数数字,数时间,从来没说过,从来没忘过,因为Sylvia并不会带他来,而纪玉楼什么都不知道。路家阔绰所以阔绰至山倒就如雪崩海啸,宁可当场击毙也不容许他们乘船着草,商业秘密至关封口便连家佣的尸体亦随雇主落入维港海葬。龙蛇沙水向,贵神禄马堂,海葬是最贱命一种挫骨扬灰下场,Sylvia某次讲笑一般说路家透支了几辈子的福分,所以这一代人全都不得好死。阴不安阳不泰,没有先祖可以再庇护BB棋,我和BB苟延残喘是替路家偿债,阿楼你想逆天改命,知不知道是在做梦?

纪玉楼很多时候对怎样讨好路宝棋仿佛无师自通,却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感受到了有心无力。他陪他过了九次生日,没有一次这么狼狈,他宁可路宝棋落几滴眼泪,落了眼泪他方能替他擦去,可考妣之丧如何安慰,路宝棋给他读过上百本书,没有一个段落教给他过。何况“差人”两个字比冷风和路宝棋苍白的神情更深地刺痛了他,来中环码头是他无意中犯禁,可原来这禁区还埋了更多的地雷。他要踩吗?他敢踩吗?在牌室里抽了一下午的烟,尼古丁还没给够他勇气踩下去吗?

几年后的纪玉楼不知如若回到一九七五年三月那个初春,假使有人将未来所有命运一五一十同他讲述,他还会不会有勇气弯下腰问出那一句“弟弟仔叫咩名”,还会不会有勇气将“纪玉楼”三个字一笔一划教他写会?

从前路宝棋用蘸了水的指尖,在胡桃木桌面上写他自己的名字,“寶”的笔画复杂,三个字排列在一起便像画了座小山,待上一行再写“紀”和“樓”,又填上了两侧的空白。登对到如是这十年的一帆风顺。彼时仲夏夜里斟满从窗外飘来的靡靡之音,扬琴起调如泉水叮咚落入清涧,笛声是叶底的黄鹂。风和日丽,细柳轻飞,絮堕纷纷,高胡与中阮低吟婉转,路宝棋后来不经意里便总是会哼,清代的广东名曲《柳浪闻莺》。

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

那一天晚上他带路宝棋从中环码头坐船去长洲岛。香港不允许燃放烟花,但他与路宝棋都是法度与情理之外隐姓埋名偷生一般长大,一个妓女的私生子与一个通缉犯的后代,在离岛区的观音滩上放十分钟的焰火,用最俗套一场人造流星祝一个小朋友十五岁生日快乐,仿佛连世上最不近人情的法官都无资格为他们定罪。夜空满目琳琅,是砵兰街早已用至染上情色的霓虹缤纷,灰赭色连绵无尽的远山,是一整座可以因路宝棋一滴泪便压垮至倾覆后沉没深海的孤城,纪玉楼握着他的手密不可分,好似手心里藏有了全世界最暗曶的少年人的心事。心事是忽然察觉十年只是一眨眼便度过的瞬间,十年入睡与梦醒睁眼望见最多总是同一张脸,原来只是一瞬间所以至今依旧未能看厌。

时间只是比律令更无侧隐的单调证明,单调里证明过去一分一天就少一分一天,十分钟里他望尽了映在路宝棋仰着的面上七种流光色彩,七种色彩是因上帝对世人并不足够慷慨。焰火放完,路宝棋看着他,说:“我不生气了。”

路宝棋从来不用广东话喊他的名字,因所有人都笑他阿妈是北妹,所以取名不知谐音避讳,“纪玉楼”念出来,省个音调便含有歧义。唯独Sylvia一生气就连名带姓喊他,这么喊时面上总带着一种凉薄又嘲讽的神情,嘲讽是她自己一语成谶,整条街都知纪玉楼叫路宝棋BB仔从五岁叫到十五岁,叫到当她意识到纪玉楼的感情似乎偏离正轨,一切早已无几回旋余地。但Sylvia不生气时又并不在意,“总归路家最好是断子绝孙。”她骂起自己冚家铲时语气永远比谁都意切情真。

路宝棋懂事后某一天起忽然就不再喊纪玉楼“哥哥”,跟着其他人喊“阿楼”,纪玉楼每每听到便拍他脑门,有段时间他气得大骂:“一次一百,再拍我变到傻仔,你赔十万块医药费!”纪玉楼就将口袋全部翻出来给他看,数出几张汇丰五十元的天蓝色纸币,塞到路宝棋手里,说:“那我先提前给付之后几次。”路宝棋于是以一秒钟痛苦为代价,不久便赚齐第一桶金,想带阿姐和纪玉楼去从前他最中意一间饭店,Sylvia听他说完名字就转过头向纪玉楼索要一百万医药费,“我阿弟已经被你拍成傻仔。”但路宝棋兴致勃勃,Sylvia最后还是戴墨镜口罩勉强配合小朋友出游,一路上一言不发,纪玉楼不知原因,直到到了饭店门口,中式雕花双开大门前迎宾侍应歉意告知三人“非会员恕不接待”方才明白。回程巴士上换做路宝棋抿嘴扮哑,Sylvia摘下墨镜替阿弟遮住眼睛,告诉纪玉楼,“你拿十万块来,就刚好够BB入会,唔好怪人哋,怪只怪你冇钱。”

在长洲岛那天晚上,第十五分钟时有警车登场,很感谢差人永远会晚到一步,他们租了自行车骑过来,遥遥听见鸣笛便沿着长堤离开了肇事现场。纪玉楼在海傍街的夜市点了一份避风塘炒蟹和一份椒盐濑尿虾,老细不知二位后生仔方才违法乱纪行为,出锅成品蟹有蟹味虾有虾味,浓重的辣亦盖不过现捞现做的鲜香。路宝棋如今的挑嘴可以更名为进食只能够接受纪玉楼陪在身边,吃到一半他便接二连三地打起饱嗝,纪玉楼就端走餐盘,不许他再继续贪馋。

二人在长洲漫无目的地散步消食,路过天后庙时,纪玉楼并未带他进去,只停在门口,让路宝棋许愿,但路宝棋只用了半秒钟不到便已经想好,因他近几年的愿望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我希望路宝欣路宝棋纪玉楼可以一直都喺埋一齐。”他总是一口气将三个名字全部念完,仿佛中间断了半个字音就显得他少了半分诚心。Sylvia次次都讲他笨,讲出口就无办法灵验,但之后每隔几月便定期去做体检,买许多红红蓝蓝瓶瓶罐罐维他命,刷牙后一定盯着路宝棋喉结滚动咽下药片才肯出门。纪玉楼却觉得说出来正好,总之他们并不受哪位神明恩宠,路宝棋所有梦话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进心里。

百事皆哀,可不可以全怪贫贱?政府不鼓励行乞,香港却又并未给像他们这样的人太多搵食机会,纪玉楼彼时要往高处走只有两个选择,或不如说摆在面前的从来只一条路可走,而踏上这条路便相当于一只脚踏进棺材。但无钱便连棺材与墓地都无办法买到,生不安死不宁,政府如今只许火葬,公共墓园安放骨灰填表申请排队便以年计,风水稍好的灵骨塔位就要六位数往上,更不必论纪玉楼痴心妄想,不到百万不能闭眼。是哪怕横死亦奢求死后气运足以庇护生人,但过去他连十万元都拿不出来,于是自省自检唯有一条贱命值得作为抵押入场这局豪赌。

一朝若赢,就是翻身改命,他天真一门心思,认为足够有钱便足以扳动一切轨迹。

纪玉楼十四岁就跟着码头的古惑仔来往港粤两地做收益最大的水货走私。路宝棋在后厨洗碗或在工厂搬箱,并不知只年长他两岁的纪玉楼已经走在黑白与生死交界地带,亦不知对方手上是经年累月握枪方生出的粗茧。路宝棋有时面上与手上会沾染货物未干的油漆,那种红与第一次溅到纪玉楼身上死人的血是同样一种无分别的壮烈。Sylvia用身体换钱,路宝棋用身体换钱,纪玉楼亦用身体换钱,这年头阴道手臂头脑性命孤胆尊严简直没有什么高低分别。香港是漂浮在太平洋上最斑驳陆离又最藏污纳垢的一叶幻梦,是一座复活于现代讲英文与广东话的巴比伦悬苑,入了夜山间生起湿雾,晴日里碧波蒸出水汽,于是始终成为环绕的迷漫的云。一切琳琅的电光幻影,七色相融最后就只剩了白,调色板顶端的白,山顶最高处的白,永远第一抹抵岸的海浪边缘的白,仙女棒最中心最矜贵的留不住的白。

有一次纪玉楼拿了钱回到砵兰街顶楼的小公寓,Sylvia不做家务,所有的床单都是路宝棋手洗再晾晒,纪玉楼推门进来时,收音机里在播报今日港岛的天晴与持续的升温。斜设的天窗大敞,于是只望得见一半的高空,蓝得这样纯粹这样清冽,路宝棋哼着小调正铺着新收的被子,他赤裸着双足踩在床头柜上,一扬臂抖振出整面床单,从高处席卷而来,一时间漫山遍野忽然全是了流云,满目只望得见一色皑皑。最平凡无奇,转瞬即逝的日常事物,在后来纪玉楼成为另一个人的几年里,回想起前十年间种种零碎,印象最深却是路宝棋那一天铺换床单的画面。

那一年纪玉楼十五岁,与后来长洲岛上的路宝棋在同一样年纪,只是那一年的三月二十四日,他尚有勇气答应路宝棋“一直喺埋一齐”,十七岁时却沉默至不能言语。良久过后,直到最末一班回港轮渡也要发船,他才牵着路宝棋的手,沿着来时的路往码头走去。

夜市已远,沿岸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木底踩在水门汀上,像是表盘上读秒的指针,一步一分,一天一分,路宝棋仍是习惯性看他的脚跟。

回程途中他们站在甲板,望向整座九龙彻夜不眠的璀璨灯火。“香港好无情,无论是谁要来,无论是谁要走,她永远都只会漂漂亮亮给那个人看,好似谁都是她至爱,其实她根本谁都不爱。”路宝棋说完这一句,却忽然转过了身,回头去看夜幕里仿若逐渐下沉的长洲岛,低声又说:“可是原来也可以有十分钟的灯火只属于我。”

“一分钟就够了,一分钟我就会珍藏,怎么能有十分钟这么奢侈?”路宝棋喃喃自语一般,在他以为纪玉楼看不见的地方,摘下镜框,抬起手背很快地抹了一下眼睛。湿凉的雾气在镜片上结了满面的霜花,光线黯淡,纪玉楼便好像视力也迷朦起来,伸手寻他的手指,陪了路宝棋许多年的眼镜就在这么一退一拽里出乎意料地跌落进了大海。二百一十并不是太深的度数,屈光体曲率弯过了角,平行光便无法在他瞳仁的子午线上形成一致协调的焦点,纪玉楼不能够明白那种感受,路宝棋过去就指着路边的煤气灯,摘下眼镜,说:“一朵黄白色的蒲公英。”现在纪玉楼给他道歉,路宝棋说“不要紧”,总归他是一直可以看着纪玉楼的脚步行路的,不用记,不用寻。

后来他才发觉砵兰街的拐道太过复杂,常客亦有迷失的风险,纪玉楼不在他竟只找得到那间茶冰厅,因它的铺面就在路口。他连回公寓的路仿佛都从未记清过,敲开门时没有阿姐,没有阿楼,两个陌生的细妹,一个有雀斑,一个留短发,宽背心下透出乳房的轮廓,他踩到自己的脚背,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局促地对她们说对唔住。

那天夜晚他让纪玉楼低下头去看海面上映出的香港,这就是他望见的整个世界,不戴眼镜便不必看清了,水月雾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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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4章为回忆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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