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33章

落观音 pharmacy 14413 2024-09-19 12:43:40

亓蒲抬起脸看着他,道:“我有事要同你说。”

“先别出去,无论等会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亓蒲小心斟酌一个用词,“不要伤心,好吗?”

林甬笑道:“那你知道我上一秒这一秒每一秒都在伤心吗?”

亓蒲停在原地,林甬边往自助柜台走边说:“为什么你手心会出汗?你爱我吗?”

和亓蒲状似寻常地待在一起,一秒无余事,一秒便是凌迟刑。千锤百炼,千秒百分,他还能和他开玩笑一般说话,原来学学Eli,不用心不经心,伤心说出口也就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林甬知道亓蒲全无可能备有银行卡或任何身份证明,就像他上车前除了一盒烟无一物被准许带出。

他拣了排长椅坐下,翘着二郎腿,一手伸直搭在椅背上,整个的身子都是面向亓蒲的姿势,他一言不发,静静地打量着他,误以为亓蒲隔着墨镜,也该是在打量着他。

当相隔数十米之外,停在路口那辆本特利倒计时结束,霎那间轰鸣爆炸,卷起滔天火光的一刻,连这遽然的剧变也并未分走林甬的注意,他的目光仍是留在亓蒲面上——只在银行的落地窗扇因冲击波而微微发震之时略动了脚尖,几乎下意识要去拽过亓蒲,但那玻璃到底是没有碎。哦,你看他全无半分死里逃生的侥幸,镇定自若,他又知道,他一定又是什么都知道了。向潼一生也许唯一心软一次,恩准他们死在一起;到底却是一丝慈悲都不该有,此刻他二人胸口还有心跳。亓蒲哪里是怕他伤心?分明早几分钟便可以开口提醒他换车,亓蒲是要他亲眼目睹,亲自意识到他林甬已经腹背受敌,无路可去。林甬不由得又是想笑,只觉得他们在汽车炸毁的艳艳火光与滚滚浓烟前这么对视着的画面是又可悲又可笑。

这个人曾错过的一切,到头来,天之骄子,上帝宠爱,都会创造机会,为他补回。林甬起身走过去,亓蒲高高个头,立得笔挺,鼻尖却在他靠近时像只小动物一样动了动,说:“走吧,恐怕马上就有人要报警了。”

林甬目光却绕过他耳侧的发梢,看向街面上的火光。林甬说:“你听说过送王船吗?”

亓蒲没答话,林甬看他一眼,视线又转了回去,道:“想来也不知道,你连过年该做什么仪式都不清楚。”

“我阿爸小时候跟着我阿嬷偷渡来香港的,他是潮州人,要说请神敬神,风水仪式那一套,香港还是比不得大陆闽南。我阿嬷从厦港嫁到潮州,自己是家里长姐,一个女人也得顶事,讨海打渔,缝缝补补,她都能做,且因我爷爷家道中落,又疼她,破天荒肯让我阿爸随她姓,九牧传芳的林氏,还能沾亲带故管妈祖叫声姑婆。我爷爷走得早,我阿嬷生下我阿爸后头先几年一个人拉扯,过得辛苦,每年都有一两个月跟在庙里打下手,帮手缝制王船的船帆。造艘王船人力物力费工都很大,手艺都是一代代传,如果不是后来大陆搞政治,天灾人祸,饿到没饭吃,我阿爸本来是要去拜师学来揾食的。”

这是林甬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林然,亓蒲只沉默听他继续说:“小时候听睡前故事,我阿爸就同我讲送王船,说王船要画狮头、青龙、白虎,纸扎百十来个天兵天将的小人立在船上,仪式一办就是四五天,开坛斋醮、舞龙舞狮、演歌仔戏,到了游王船那天,上百人的护送队伍敲锣打鼓,在前头开道。王船船身有车轮,跟着队伍沿街道一路驶向海边,等到退潮,按规矩摆好柴米油盐、猪头鸡鸭,请来王爷上船,最后点火将王船烧去,祭给天神。”

“我虽无机会亲眼见过送王船,不过类似的焚烧画面,倒是见过不止一次。”

林甬说:“可那些都算不上盛大,哪怕是我阿爸之前在西贡引爆了几百公克的炸药,在我心里还是不算。”

林甬转过身来,看着亓蒲,说:“因我真正见过王船焚烧时的相片。你知道我觉得那像什么?”

亓蒲脑海内已经隐约绘出了一幅画面,仍是问:“像什么?”

林甬未答,道:“许多祭神仪式里火是消灾驱邪,除旧迎新,净化污秽,送瘟神,迎新生,都说人鬼阴阳两隔,普通人唯独烧钱上香做法事,可以暂时打破这层障碍。一把火最干净,所有该死的该消亡的一烧烧空,心里就干净了。”

“几十米的巨船,做工要做两个月,烧都要烧上三四个钟头才能烧完,王船漂亮,燃烧时更漂亮。再漂亮生来也就是为了付之一炬。大概只有那么有意义的场景,才配得上一句盛大。”

林甬牵起亓蒲往外走,似乎是帮他认路,又似乎是怕他摔,亓蒲仿佛听不见身旁安保惊乱的动静,他便也置若罔闻,只笑道:“王船焚烧时火光冲天,漫天红云,我一直觉得好像一场婚礼呢。”

唯见火光,足以架起连接阴阳的桥梁,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引火相焚,焰温最高处色便是白,情至最深时双膝跪地,西式婚礼用白,东方嫁娶用红,火却令其成为同质,常常婚姻誓约一生一世,纪念意味重过罗曼,纪念一份爱走到尾声,好的童话不讲后续,不掺柴米油盐,不以亲情更替,红白都是喜事,合卺一刻,恋爱变质,盖棺论定,墓志铭上写着我愿意。

直到被林甬拉着逐渐加快脚步,离开柴湾角,坐上前往庙街的计程车,亓蒲仿佛还没回过神来。林甬究竟知不知道他自己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亓蒲烂肺一副,慢性炎症,方才穿过浓烟时还是吸入了粉尘,这会在后座咳个不止,却还是心事重重的心不在焉。林甬先问司机车上有无有水,而后又想喊停路边去买,亓蒲伸手拦他,声音沙哑,小声提醒:“别去了,你忘了,你身上没钱。”

“扑街,”林甬才反应过来似的,也跟着他压低声音,“等下车钱都无得付。”

“食霸王嘢咯,”见亓蒲墨镜上方眉头微是一皱,林甬忍不住笑,“宜家一瓶水都买不起,跟你私奔好惨啊。”

待真下车时林甬却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浅红色汇丰百元钞,在亓蒲面前晃了晃才交给司机,摆阔讲声不用找。下车后半天没等到亓蒲开口问,他只得耸耸肩自己说:“只有一百蚊,刚在停车场顺手摸的,就够call车到庙街,真私奔去机场就付不起了。”

亓蒲叹道:“几点了?”

“唔知,”林甬转身进间士多问了问,出来告诉他三点过。

向潼给的一个钟头还没到尾,若非亓蒲好似临时起兴般添出一桩下车取钱的要求,现下他二人已经双双归西,但他们却谁都没提这一件事。

午后的庙街夜市未呈,游人不多,何况今日高温炎热,小贩也发懒,地摊和排档都未出街开设,放眼望去与油麻地其余街道并无不同。但亓蒲仍是取出那枚玉石塞回给林甬,说:“去换个帽子戴上,人多眼杂,你别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一根红绳值当一万块,一块玉髓换来一顶帽,事急从权,人穷志短,哪管得上它还有什么信物意义?林甬转身走开三五分钟,就换回一顶普普通通的黑色棒球帽。老细仿佛对这送上门的惊人冤大头也心有不忍,林甬回来时还给亓蒲捎了两件廉价小工艺品,一大把彩色卵石串成的南洋风情耳坠,以及一方饼干大小的象牙色观音小像挂坠。

耳坠是太花哨也太重了,林甬只低头给他戴上了挂坠,说:“你身上还是留着点我给你的东西,否则日后只有我想你,未免太不公平。虽然不值钱,礼轻情意重,其实路边刚看到有萝卜炆火腩,我都好想食,可惜周身唔聚财,总不能为一碗饭不换帽。”

亓蒲看不出也摸不出那是什么,道:“正好我也有东西想要给你,只不过不是现在。”

林甬两手插兜,定定地看了他好几秒,却没就这个问题接话下去。只问:“来这是要去哪?”

“天后庙。”亓蒲答道。

林甬没多问,点一点头,转身便往前继续走。母亲节已经过去了好几日,若非他纵火生事,此刻早该是在台湾了。他们两个如今独处,倒还当真可以各自装作若无其事,像是过完今天,还有明天,结束这一个钟头,还有下一个钟头。

想给他什么,现在不给,以后还能给吗?哪怕他们真要愤世嫉俗上演私奔,的确也是拍手无尘,寸步难行。可他不想说,至少这一分钟还不想说。上一分钟、这一分钟、下一分钟、每一分钟,人是杀都杀了,车是毁都毁了,可他们还活着,还有这一分钟呢。

非要说吗?人不能一辈子装傻下去吗?一辈子也没多长啊。

林甬自顾自前行,亓蒲跟在后头,烈日当空,眼前难得模糊有了光影,视物却仍如隔雾观花似的不确切。目盲比心盲让人无力,走在鬼影憧憧的闹市街道上,数十人往来的鞋面落地声都像万马千军,他每走几步就禁不住想停一停,仿佛这种不习惯是很难凭他的意志便能轻易克服的,失明的未知比失去一截手臂更难忍受。何况像他这样向来想要掌握全局的人,惶惶然仍有隐晦不明的焦灼无法摆脱。

三点过Lowtea该饮,午觉要醒,接近路中,人流渐丰,林甬走路不分左右,错道逆流而行,亓蒲屡屡与人撞肩,终于敌不过心底那份焦躁,加快追了几步,喊了一声林甬。等模糊的黑影一道格外清晰地近了,林甬的气味比他的脚步好认,亓蒲说:“人太多,牵下手吧。”

“这也叫多?”

过了一会,林甬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说:“你把墨镜摘了行吗?牵错人了,你真低能是不是?”

林甬一路上过于照顾他了,上车下车,他都牵他;而他也仿佛是太习惯被人伺候了。即将夕落,即将抵达天后庙,越是临近,亓蒲心里越是不能安定,又烦又乱,乱至找错了人也没意识到,林甬和他两个人谁都不提正事,连勒死司机不必交流亦有同种思路,此刻更好似都抱着能赖一秒是一秒的心思。

——可林甬怎么能和他还是一种心思?

“你为了逼我主动来牵你真是什么都能扮,”林甬嘴上说着,一面还是握住了他的手,替他向路人道了歉,转过头却道:“那边卖金鱼的,我盯半天了,你要去看吗?”

林甬道:“正好我也有话想同你说,还是挑个安静些的地方比较好,因我要说的话可能会是有些长了。”

哪里人都多,街面上只有一家水族店门前稍冷清些。除了情侣约会,电影取景,白领失业,恋人分手,学生挂科,爸妈吵架,似乎没人会想大白天去对着水缸里的金鱼发呆。

林甬牵着亓蒲停在那家水族店前,松开手,看着玻璃缸里红色的金鱼,听着制氧机里枯燥的水流声,就这么看了、听了、立了许久。

最后是亓蒲打破沉默,突兀说了一句:“就算不常回去住,有时间也换个静音的制氧机吧。”

林甬却是立刻便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嗯了一声,没告诉他嘉道理的房子已经不在了。

而后又是沉默了一阵。

到了最终,还是要他先来开口。林甬没朝亓蒲去看,眼前金鱼没心事地游来游去,很像几个月前某一天公园里肆无忌惮的水帘。他没什么底稿,心里不再想任何事,于是冒出什么,他便说什么,他说:“我要说的可能很长,你不要打断我。难得见面一次,我怕我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再说了。可能我刚才愿意信你要取钱的那一套话,也是想着我还没说,那么快就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死都要死不瞑目。”

“你不是在香港长大的,但我是。我之前在圣保罗,虽然没怎么认真听过课,念过书……但我还真见过你妈咪的照片。是我最近才想起来的,坐监坐得久了,就容易想东想西。我一直以为离开学校就不用再见到女生穿旗袍了,也一直觉得旗袍很丑,看来全是学校的问题,至少你那几身我见过的,她身上穿着的,我都觉得好看。那天夜总会里那么多人,我却一直忍不住走神,直到看见你。其实我这两年好像一直在走神,其他人有事没事都去找小姐,新界的夜场我也跟着去得差不多了,男男女女见了没有四位数也有三位数,中意哪种类型都能找到,要几靓有几靓,要几劲有几劲,可再靓再劲,好像永远总是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一直以来我都特别心烦,因我怎么也搞不懂究竟是哪一点出了差错。”

“两年前的事,与其说是认错,不如说我是把你全忘了。可即便我把你全忘了,你留给我的感觉还是像打了一道闪电,在我胸口有一棵被你击中的树,永远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记忆在那里。从前他们讨论要不要抢哪个场,有次听他们讲完我问我阿爸,抢和不抢听着都有道理,干吗一定要开打?他讲所以现在很少动刀动枪,马仔个命都是命,首选方式肯定是坐下来谈,但打或不打,从来也不是看谁更占理,毕竟只有摧毁肉体的打击方式高效到没有回旋余地,好好丑丑,花花绿绿,前提都要人活着,痛就是痛,死就是死,谁都无办法横过那些去高谈阔论。虽然我不怎么念书,物理课硬着头皮也要上,摧毁存在的基本形式,便能最快换来闭嘴,达成目的。留在肉体上的东西最深,那道闪电劈过来,哪怕有关你的画面全消失了,树裂了就是裂了,你留下的那一个惊心动魄的标准值,酒精洗得掉记忆,洗不掉那道裂痕。你知道执行训练的时候目的是燃脂还是增肌,是提高肌耐力还是想要肌肥大,参与代谢是肌肉、是糖原还是脂肪,心率区间都有个明确比率数值可以参照,当天训练有无到位,从身体感受上直观就知道,心跳每分钟到过两百,日后跳到一百六的时候难道还能骗过自己说这就是极限?那时你只是看我一眼,在我身体里留下的那种感觉却立刻就变成了同训练有效标准一样的东西。亓蒲,你变成一个很明确的比率,你的比率就是一百巴仙。无论后来我再见到谁,好似都只有接近、更接近同非常接近,可永远都差了那么一点。我以为你是向潼,所以那时我想不明白,分明我想着一张与向潼无限近似的脸打都打了几百场,可当向潼真正回到香港,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我陪在他身旁时又一点非分之想都冒不出来。真到他本人面前打,可能打到一半我就软了。”

“那种感觉就好似我次次去夜总会,即便可以硬,却总觉得哪里不痛快,最后烦心烦到干脆也不想了。直到那日你一来,你一来,我就觉得我找到你了。哪怕我不知道你是你,可你留给我那道疤却在心口一跳一跳地踩我,像是一壶水终于煮到沸了,炉子就咿咿呀呀在叫唤了。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亓蒲,即便到处有那么多的烦心事,可我见到你,还是觉得开心。虽说从来我都想不通为什么非得是你,但练到位我就开心,锡到你我开心,同你腻着我也开心,开心又有什么值得深究?那时我死都想死在你身上。如果今天只有一个钟头,太阳落山就是世界末日,其他事就真的不重要了,我可能唯一想做的就是和你昏天黑地搞到香港沉进太平洋。你来之后掉个导弹下来就好了。”

“不过我的话还没讲,至少掉也等我讲完再掉吧。”

亓蒲并未出声,林甬好似也不需要一个回应,静了片刻,盯着金鱼,过了些时,便继续道:“你妈咪似乎是基督教徒。不过我们学校里信教的人本就多,虽然我不是,但哪怕我不是,也有宗教课得上。听得多了,被迫也记住很多湿湿碎碎的事,讲实话未喝酒的时候我记性一直几好。我记得有个名字同样好好记的阿Paul,在哥林多的教会里写了十几封关于新约的信,有一章有一节,规定爱是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我那时听到条气不顺,特地数过一次,所以记得好清楚,十五句,十五步。他居然将这么简单的事情分做十五步,还用住一副‘这是最基本’的理所当然口吻,真是低能。可等我踏出第一步时,却发觉原来我才是低能,我才走出第一步,竟然就已经是走到山顶了。我在无知无觉里已经想了你那么久,可从前我不知道,你可能知道,但你又装作不知道。第一步就已经到山顶,所以当然再试图迈出第二步,结局立刻就是滚下山崖,头破血流。如果一共我只走出两步,按那信上的说法,大概我是无办法做到忍耐,一看见你同别人上八卦版,我就好想斩死那些人,却又不能打女人,憋火憋到我日日在家饮凉茶,饮到后来饮白水都觉得白水甜。我亦无办法做到恩慈,这点实在强人所难,你同我谁知道什么是恩慈?可后来同你在一起,见到你之前的每一分钟,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暂时分开的每一分钟,我连看见草,看见路牌,看见巴士,看见楼梯都会想笑。有段时间我想来想去,可能是我一想到你,你的存在就把我整个身体在那些时刻里全都填满了,所以之后无论是什么东西沾到我的视线里来,落到我的手心里、皮肤上来,我都发自内心只能够觉得可爱。”

“次次见你我个心其实都跳很快,那感觉有点像训练状态到位。从前我以为那是我想赢你,想你正视我,想看你认输,后来被你调了个方向,变成欲望,又变成想见你,想你回应我,想要你爱我,每一件都想得我快疯了,可原来我一个都做不到,你不点头,你不开口,我一个人跳梁小丑一样眼巴巴凑过去,原来什么用都没有。两年前你就是一百巴仙,同你在一起过却让它变得更令人绝望,它如今变成两百三百,我不知道我还可以怎么去追,我不知道我还可以怎么去做?亓蒲,我喜欢你的时候有哪一次舍得让你去猜?我只怕你误会,只怕你费神,只怕看见你再掉眼泪,我愿意每天都去找你,不过是怕你万一哪天突然想见我,从中环到元朗几十公里,不如我去。我能够从每一件事里拼出一部分的你,可在你回应我的那一个moment我才知道,因为是你我才不在乎其他,输给你从来我也不觉得好淤,我并不怕我的日记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被你知道,可以在你面前坦白,我只觉得满足,因为你在我想象中就是这么好的。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想听什么我都愿意说,你又总爱藏藏掖掖,十句话不见得有一句真心,不如我先讲个几百句,万一哪一句正好就是你想听的答案呢?你被那么多人喜欢过,一个人喜不喜欢你你还会看不出来吗?”

“可原来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想要而已,那天你说你试过了,试过爱我,可真的不行。你同我说过的许多话,想来不过都是骗我,可原来你那时说的那一句不行,反倒却是发自真心。”

“想来同你说爱是最没用了。就好似我在这里看金鱼,我可以看上几个钟头,给它们取很多名字,找出它们的区别,记住它们每一只的形状,但这些鱼从始至终都不会朝我看上一眼,即便我在这里站到明天,它们也不会记得我是谁。”

林甬道:“我把这些说给你听,同说给他们听也没什么区别。”

“不是的,”亓蒲听他说了那么多,开口时声音比抽了一宿的烟还要沙哑,他一直忍着每一声咳嗽,怕打断了林甬便不再说了,可又几乎害怕他再说下去,“林甬,不是的。”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林甬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又移回金鱼身上,“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总归是最后一次见面,不如你等我说完。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生活,在这里闯祸,在这里哭在这里笑,在这里说过喜欢你,次数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不过现在不仅你不打算要,连这座城市都不打算再留我了。”

亓蒲第一次知道听人说话就已是那么煎熬的事情,林甬每个字都可以比蜂的嗡鸣更深刺痛他,比额角一跳一跳鼓动的偏头痛更令他难以承受。切除眼珠,剥夺视觉,居然还有泪腺保留,几乎不知道是哪个部位在发干发涩,他开口试图打断林甬:“林甬,我没有不想要你。”

林甬置若罔闻,继续道:“我阿爸死后,有个朋友安慰过我一句,讲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都讲好梦最短,好事难留,但坏事也是一样。我要是恨你,快是一枚子弹,慢是一刀穿心,大不了同归于尽,恩怨了了,也就什么都过去了。”

“我觉得他讲得挺对,其实这人你都认识,他还向你要过号码。”

听到林甬先提到林然,再提到乔亦祯,亓蒲脸色愈发苍白,喉头涌出熟悉的甜腥,他抵拳生生咽落那一口血。

“我曾希望你放下你妈咪的仇恨,和我在一起,那时我想爱不可以只是我和你的事情吗?为什么一定要因为其他人受到影响?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真的不行,原来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用了一个月才知道,爱和爱不能比较多少,不能相互抵消,我对你的爱和我对我阿爸的爱,都真真确确发生过,都明明白白地留在那里,你们在或不在,那道闪电来过的疤都横在那里,我没办法忽视它。”

林甬终于转过身,目光看着亓蒲,却又仿佛只是盯着他耳边的一缕碎发,说:“你记不记得在泰国的时候,你差点死在我面前,包括后来那群人围攻你?那么短的时间,整整两次,我问你是不是装的,其实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装的。只是两次,两次最后,每次最后,最后一刻,原来最后一刻,我都没办法坐视不理,那时我拼命地想哪怕是有一天你要死,你都只能死在我手里。”

“现在我倒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杀你了,来之前我觉得我可以狠下心,可原来只是见到你,和你说这些,我都没办法看着你说,连和你对视都没有过一秒,可还是不行。其实并不是我想看金鱼,只是我刚才有一刻突然觉得它们好像红色的灯笼,我答应陪你过一次年,元宵的传统要放灯许愿,但天后庙每天去祭拜的人太多了,何况现在都已经下午,上香要赶早才有机会灵验。答应你的事情我都记得,你向它们许愿,就不必说给我听,我没办法帮你实现。只是你不如再等三五个月,等我腻了再动手,你动手前的上一周还在和我接吻,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明知道我在爱你,你明知道我会痛苦。可你还是要做,做了一件不够,你还要做第二件,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两个人,你的枪口先对准第一个,再对准第二个。”林甬目光下移到亓蒲右臂空荡荡的袖管上,伸出手牵起了那截衣袖,放在手心里,低头看着,说:“即便我阿爸的信里说他原谅你,可他信里的谅解没有用,差人不会听,法官不会听,新记的人也不会听,他只是说给我听。他这样爱我,我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放那把火时我就想着,无论你在还是不在,无论你是死是活,我都当你不欠我了。”

“可你还嫌我不够难受,你做了第一件,还要做第二件。”

“林甬,”亓蒲抬起左手去寻林甬的指尖,费力地说,“我没有不要你,我没有想让你伤心。”

冰凉的液体落在他的皮肤上,他看不见,看不清,简直像是天文台出了乌龙,今日并非艳阳天晴,三十一度的高温也会落下了雨。

“你确实没有伤害我,毕竟从始至终,都是我非要凑上去喜欢你的。”

林甬的声音在笑,眼泪却一滴一滴落到一个人的手背上、一个人的手心里。

林甬的声音变得很轻,直到轻至变成雪,变成雨,变成阳光下也不能蒸干的东西,因为是一直、一直都没能止了。总归只是液体,说是雨也可以,说是汗也可以,说是泪也可以。阳光杀不去的,他自己流出来便是了,说出来,给出来,放出来,他不要了,不能要了,不知如何要了。蒸干所有液体,生命便不能够亦不必要继续下去。他的生命如果显呈爱欲,不如爱欲烧干蒸尽,到此为止。

又下雪,又下雨,刺火火,白辣辣,打过目瘴,漂漂亮亮。香江今日晴空万里,香江日日晴空万里。

“亓蒲,当初你说结束只能由你来讲,现在我认输。”

“我打不过你,赢不过你,两年前不行,现在也不行,我不争了,我认。”

林甬松开手,说:“你看这里成百上千的人,全香港成千上万的人,从前是我固执,非要追你,现在我认输,我不追你了,你不用烦心了。我来见你,就是想说这些,现在我说完了。”

松开手是剪去了烛芯,一豆残光将灭,附近几所中学放了课,身边人流蚁聚,接踵擦肩,庙街成百上千的人,他有再好的耳力,也听不出一个人的脚步是在往哪个方向离去。

亓蒲向前追出一步,慌乱收紧手指,想要留住将去的掌心,却连风也没有。他只能喊了一声:“林甬。”

没有回应,背景里小贩吆喝,人声笑闹,他看不见,听不出,找不到。何尝不想给他三五个月,可即便是他能给,其他人便会纵容他的任性吗?脚步顿在原地,他只能是重复:“林甬。”

“林甬。”

随即他猛然想起再过一个拐角就是九龙区政务合署,最初一声急切过后,他立刻便收了音量,不敢再抬高音量喊出这两个字眼。

“林甬,你先回来。”

“林甬,”亓蒲从胸口扯下了那枚仿造的玉佩,“林甬。”

季少风收到他寄出的信想来已是第三天了,可他还没能将林甬带到天后庙,林甬怎么能就走了?林甬的告白怎么可以就是告别?林甬怎么能怀着被他辜负的遗憾就这样离开?

等不到回应的惶恐,终于一刻战胜失明的不安,每一次都是林甬接连不断的剖白乱了他的心神。只他这一次不能乱,不能停,不能怕,他退了慌了松手了林甬就要死了,那他来到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亓蒲重新迈开脚步,握着玉佩飞快往前走,每撞上一个人的肩头便扳着那人转过身来,顾不得什么体面,伸出手就丈对方的体量,凑上前就嗅对方的味道,听不清脚步,望不见面容,总记得他的气味,总记得面对面的感受。顾不得此刻行为一切的徒劳与乖谬,他走得很快,找得很急,对唔住说了许多次,咳到气喘亦顾不上歇息,躯体靠得近了,每辨认一人便用不过半秒,极迅速握了衣袖,又极迅速松了衣袖。

只都不是林甬,不是林甬。

耳旁骂声同拉扯中夹杂烦躁的侮辱的残废痴线疯子,一概置若罔闻,只执着地不肯休地继续一个一个找下去。

千人千面千感,直到气味难免杂了乱了错了,他最终撞上一道熟悉体格熟悉感受,亓蒲当即想也不想便伸出手急切道:“林甬?林甬,同我走——”

话犹未尽,却是立刻被人粗鲁地推了一把,对方开口冰冷烦躁,却冰冷烦躁得格外陌生:“你谁啊,你他妈有病啊?”

耳旁骂声不休,亓蒲寻人心切,短暂错愕之后,顾不得还嘴浪费时间,刚要让开,对方的手不依不饶,还要来捉他空荡的袖管。他蹙起眉抬臂格了一下,然而这回推搡中,他的墨镜终于是落了,变动始料不及,仿若赤身裸体置于闹市,亓蒲近乎下意识就用手背遮住了眼的位置,畏光般向后踉跄退了一步。

一句对唔住方发了半个气音,身后却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一声重响凌厉破空,巨力击上肉体,落地一刻干脆狠戾,身后身人复正了声色里错置的冰冷与陌生,烦躁得熟悉至几乎让人心安:“你他妈再推他一下试试?!他都道歉了你听不见?今天天气好适合去死是吧,不如我他妈送你一程?”

连骂人的语速都不容喘息——亓蒲登时回过了头。

体格或会混淆,感受却一无差错。林甬就在他身后,那么近,开口时音声便似贴着耳边,惊雷一道,可以劈地,可以裂冰。

是嘻嘻哈哈的放课学生闹哄哄穿行而过,暂时变成路障,拦住林甬迈出的脚步,而后却是在亓蒲身前几步远的地方转过头,看着他出声,看着他茫然四顾,看着他扯下吊坠,看着他迈步又退后,相隔几米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往前一个一个胡乱地撞上路人,一个一个握住手又松开手一个个低声下气道歉,然而亓蒲看不见他,亓蒲竟是看不见他。

林甬扫踢收腿,面前亓蒲甫一仰面,话一出口,“林甬,”他是顾不得遮掩了,眼窝处一片布满丑陋针脚的萎缩肉洞,却连凌乱的刘海也不能遮尽,林甬视线一经,连半秒的停留都没有本事,掌心却先一步便被人寻至,亓蒲飞快地捉住了他的手指。不等亓蒲再说,林甬便打断道:“别开口。”

不朝着亓蒲,林甬一身古惑仔气质不加收敛,便实是凶悍,不法之徒刻在面上,林甬一面弯腰去捡地上的墨镜,一面冲地上另一位陌生男人暴躁道:“不想死就滚,信不信老子起身后打你都不用计秒?”

亓蒲听得几乎想笑,可同时却又鼻酸,十指紧扣,林甬寻回墨镜便松了手。

狠话是放得足凶,转过身替他拨开头发,戴上墨镜,动作又仍旧怕触伤他一般。林甬骂完人,转过身,没了声。似乎只能是发火,只能是发火,只能是发火。

愤怒以威慑起用,最简洁,最高效。

亓蒲望不见的地方,攥着镜腿的拳心紧绷至小臂鼓起青筋,只架回他耳上的力度却轻到不能再轻了。

亓蒲一无所知,低声道:“对不起。”

同居时亓蒲曾给他剃须,刀片刮过面庞皮肤,力度控制仔细而合宜,林甬只觉那手法平稳似在杀人,原来昔日一遭,今日一遭,两遭肌肤隔着物器,不能相亲,不敢相亲。亓蒲不愿杀他,不会杀他。亓蒲一言不发,甚至今日物器给他,不必杀他,死过两遍,仅他而已。

不能不松手,毛孔不很争气,单手不够仔细。

林甬未发一问,耳上重新架回墨镜,亓蒲鼻头被酸楚刺得发疼。从泰拳馆到油麻地,林甬当然是很凶,很不好,林甬的好只给他在乎的人了。而林甬在乎他,他当然知道,他当然是最该知道。

许是害了冷风,亓蒲刚要开口又呛了尘,再度咳起来,咳得他整个人单手扶着膝盖弯了腰,咳得林甬几乎想拔足转身而逃,然而脚尖失去方向,话语失去内容,亓蒲方收了嗽声便开了口:“林甬,同我去天后庙。”

见他不答,不动,亓蒲又轻轻、轻轻、轻轻问了一句:“行吗?”

行吗?

空付一腔真心,告别之后,一阵咳嗽,两个字眼,溃不成军。

他真是输,真是输得一败涂地,心如刀割,时至此刻还会心如刀割。第一次见到亓蒲也会有畏惧般自卑般抬手要藏住残缺的举动,几乎比看他放低自尊被人甩来撞去连个陌生人都能推他一把更难承受。他的话全是白说了,他的话永远是一句都没有用。林甬思乱如麻,心如刀割,再是一言难发,一抬手一收臂便将吊坠将吊坠牵系的人拥入了怀中。

更多好看的文章:AIBOSHUS.COM

“别他妈说话了,你收声吧,我求你了。”林甬一开了口,哽咽就藏不住了。

宁可是自己当被伤害的那个,宁可是自己先开口告别,宁可看见他绝情,宁可看见他狠心,怎么能看见像他这样的人自卑、怎么能看见像他这样的人放低?

林甬眉心力不能支一般落在他的肩头,碰掉了帽子也再不顾上去捡,亓蒲直到此刻却还是不听,还是在说:“林甬,你同我去天后庙,你自己没办法走的。哪怕你是回新记,向潼也不会留你,留在香港,你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林甬,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你同我去天后庙,我找了人送你离开,其他码头不行,从避风塘走。”

“你别哭,”毛茸茸的羊绒布又跑到他掌心里来,林甬的头发长得向来便快,或是被棒球帽压得塌下去,一点也不扎手。顶着烈日陪他立了这样久,头发也晒得暖洋洋的,现在亓蒲相信今日最高温是三十一度了,唯独肩头是越来越冷,那是经泪湿尽的凉意,“别哭,林甬,别哭。”

“你非要说话不如说个名字,”林甬抬起脸,眼泪却愈发轻易地掉下来,“我杀了他,我他妈杀了他。”

即便林甬的轮廓非常模糊,但也是非常确切,雨又落到他手上,这一次非常之近,是亓蒲抬起手去接住了他的眼泪。

“眼睛是我自己摔的,这些都不要紧,你别哭,别哭了。”

愈是想止,愈似开了闸,手心的眼泪越接越多,亓蒲叹了气,问:“帽子是不是掉了?走了,不哭了,再不走差人来了,刚才打人倒是挺凶,现在眼泪怎么掉得更凶?大个仔了,不哭了。”

“你现在倒是会哄我,你早几个月长这张嘴能有那么多事吗?”

亓蒲立刻便说了好,顿了一下,又道:“不哭了。去天后庙了,好不好?”

林甬这回再说不出话了,抬手抹了把脸,手掌别开又反握住亓蒲停在自己面上的手,捡完帽子,眼眶太痛,盖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话无能说,手无能松,只牵着他,听着他,往天后庙走。距离没几步远了,过个拐角,就望见天后庙的指示牌前正蹲着个食烟的男人,守着个黑皮箱,一脸不耐烦,东张西望的,他们刚一过了弯,那人的视线便锁定过来。

林甬脚步一顿,亓蒲险些便撞到他后背上,林甬转过身来遮住他,即便第一眼就认出那是谁也想遮住他。林甬牵着亓蒲的手攥得很紧,终于问:“亓蒲,你送我走,那你去哪?你同我一起走吗?”

“Eli,”身后有人大步跑过来,亓蒲认出季少风的声音,刚冲林甬摇了头,林甬立刻便说了句那我不走了。不等迈腿,季少风却是更快一步冲至,拽住了亓蒲的衣袖:“等你两天你都不来,我他妈以为你死了!”

“你既然都能写信信里就不能写个准确日期?!等不到就一直等到你来?你真是面子大,这种话你写得出来?!我还要瞒着姜虞争,骗他说我出远差,这种时候忙工作,他嘴上未讲,心里估计恨都要恨死我!”

林甬刚才还不能发的火这会却能发了,转过头比季少风态度更暴躁道:“你把声再大点信不信我斩死你?”

季少风却是半点不怕他:“来啊,斩啊,红着眼睛还放狠话?要不是我卖Eli面子我管你死活?你砍死我我做鬼都要看看你还能活多长?!”

“别他妈吵,”亓蒲温柔面倒也不旁落,面朝季少风直是皱眉,只道,“钱呢?”

“我警告你态度好点,我打扰你两个拍拖是吧,我还成了罪人是吧?你小心我上船不给这扑街饭吃!”季少风将那只沉重的黑皮箱砸到林甬怀中,不去接着只怕一滚就会砸到亓蒲脚上,林甬只能是飞快弯腰去接。季少风道:“我换了几个银行跑才帮你凑到,只有四十万,取太多怕差人盯我也提不动,死悭死抵点三五年都够他用了。”

“有什么生离死别你们讲快点,我去拦的士,”季少风抬腕看一眼表,“现在一个字,从这边过去不到十分钟,五分钟够不够你们讲完?”

亓蒲道:“叫完车你滚远点待五分钟,我看着你烦。”

从庙街叫的士很快,季少风忍气含怒先上了车,给摸不着脑袋的司机塞了叠钱,道:“那两个在拍电视剧,等着吧。”

林甬站在路边,因着亓蒲并不肯动。只能一手牵着他,低头去看另一手上的皮箱,林甬说:“钱也备好,人也备好,你就这么确定我今天会来见你,会跟你走?你的计划也太烂了,每个环节都是漏洞。”

“可我想不到的地方你会帮我补上,”亓蒲指尖反去没过林甬右手的指缝,用一个十指交扣的方式很牢固地握住他,“你不是来了吗?我们不是好好的还在这里吗?这钱是我给你的,你舍得扔吗?”

“放屁,”林甬声音一下子又变得有气无力,“哪里是你给我的?”

亓蒲一听怕他又是眼泪要掉。从不知道林甬能凭一己之力淹没了整座城市的。距离那么近,仍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亓蒲抬起左手想寻着去摸林甬的脸庞,林甬将二人合握的手抵在鼻尖。指背湿漉漉的,这场雨是下不止了,亓蒲说:“从香港坐船去基隆很快,从基隆搭飞机到vancouv也不会太远,你吃顿饭,再睡一觉,醒来就到了。我就不同你一齐去了,你也看到我的眼睛了,虽然麻烦,但总归不是全无办法,只是治也要离开香港,也要花上不少时间,所以我现在才不能同你一齐离开。”

“路上阿风会照顾你,到了那边,安顿好,寄封信给我,地址阿风知道。时差不容易倒,先忍四五个钟头,再按他们的时间用第一顿饭,会适应得快些,我知道你好容易肚饿,所以今次委屈你先忍一忍。过段时间,最迟明年…最迟后年,我就去看你,不是告别,你不要哭,不是告别。”

亓蒲的的确确用的是在哄着他的语气了。林甬片刻不停地、飞快地眨着眼睛,闪烁里形成一种屏障,阻住泪不让它们滴落,只是徘徊在眼眶的寻不到出处,到底就成了翳气一口,雾障一阵,闷在心间,偶上偶下,偶悬偶落,慢慢升,慢慢咽,冷而烫,硬且绵,内旋的烟雾像日出时切碎云层的晨光一般温柔地切碎他的咽喉和肺腑。

语词再度消解,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亓蒲只察觉林甬不再落泪,便继续道:“我会写信给你,让你知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再过三五年,等你把钱花完了,如果你愿意,我就去找你。”

亓蒲对他说:“如果你愿意,那就等我去找你,等我去接你,你要记得从前答应我的事,你要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才能等到我,知不知道?”

林甬仍是不开口,亓蒲顿了些时,笑了一下,什么都看不清,反而是只剩下了感受。亓蒲道:“林甬,你要明白,不是你做得不够好,是我不好。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记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我没有不爱你。是我白长眼睛,看不见你,是我白长了手,不肯牵你,都是我不好。我这样糟糕,你还愿意爱我,不是巴士可爱,不是路牌可爱,林甬,是你可爱,一直是你。”

“从你来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你很可爱了。如果你愿意,你就等我来找你,等我来接你,好不好?”

亓蒲的语气很温和,泪往林甬的身体里灌,在喉结处碎成粉末,亓蒲的句子变成不存在的尸体,在林甬发声的地方刺刺不休,如有实质,那实质是让他疼。橡皮泥似的身子,三五句话就挤碎了。他闭上眼,不再看他,慢慢松开手,允许用广东话讲出来就是挽回,承诺用一片花凋落的声音讲出来就是林甬在说了好。

“我等你。”他说。

爱是他整个的天,亓蒲让那成为一色的白,分别总是撕下一个角子,天漏了水,白见了血,说是泪也可以,说是爱也可以。跌跌撞撞,他望着亓蒲,一步步往后倒退,即便是看不见他的眼睛,仍旧觉得再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香港不会有,泰国不会有,台湾不会有,温哥华不会有,哪里都不会有。十五步也走不到,既不是告别,也不能够互望,十五步也走不到,歪歪斜斜的脚跟,亓蒲的朋友下来扯他上车,拢上的车门也没有能拢上那角破洞。

导弹还不落下来。导弹永远不会落下来了。亓蒲要他等他,要他长命百岁,他只能是说好。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人只要活着,恨着他也好,爱着他也好,千难万险,总会再见的。

亓蒲向季少风说了再见;季少风却突然红了眼眶,没有任何回答,只生硬地向司机说了走吧。

此时此刻,视觉再无紧要,载着林甬的车辆驶离天后庙,亓蒲朝着那一个方向,心想看不到也没什么。没有哪一刻对感受的感受能比失明后更强烈了。总之听过他说完那些,现下也不必看着他离开,他留着那感受,就是留着林甬了。

明年后年,三年五年,等不来他,总会遗忘的。他把一九九一年后所有的信都烧了,让他记着他,给他一个等不到的念想,太久太长,也没必要。到了最后,原来他还是自私,他当然该说谢谢,因他并不能回报以林甬相匹的感情;林甬可以肆无忌惮地下泪,而他不行。

他的右眼与右手是永远不能恢复往昔水平了,可他结下的种种往昔恩怨,风打迟船,雨打漏屋,只会愈发趁他势衰,卷土重来。金盘洗手从来不易,但凡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便时刻有性命之危,如今虎落平阳,更是难防阴招。

未来几十年屙屎送尿,晨起入睡,都要仰仗旁人搭手,即便林甬爱他,难道还能让林甬照顾他一辈子吗?他要彻底败坏林甬的爱,消磨这份爱,糟蹋这份爱,即便不论他的自尊,不论与他相伴而来的那些危险,仅仅只说林甬,不单是照顾他的疲惫,如若未来真有一天,他因残疾身陷险境,无能为力,最终让林甬亲历亲睹自己的死亡——难道他就忍心让荒诞的责任或是本不必有的愧疚纠缠与折磨林甬一辈子吗?

他爱他,所以他必须选出一个最好的方式,保护起这份爱。倘若生命是起于水,林甬的泪便已经给了他一场雨;人生如不系之舟,灵魂有连绵之痛,本就是没有穷期。林甬总会释然,毕竟他才是二十岁。何况他这一生至今,对不起的人已是太多,若是一个一个去计较,便计较不过来了。而这之中,他其实应当是最对不起自己;六岁往后,他便没有一天是为自己很明白地活过。

二十年的人生,总该有一个钟头,不必借用任何一个姓名,任何一样身份,他只是他,他只用做他自己,就可以随心所欲,理所应当,可以自爱,可以尽兴。而这已经是很好的一天,是最好的一天。

数着时间,想来林甬应当已经离开这条街道很远,他便转身朝马路中间走去,朝车辆往来声最切之处走去,就在这时,耳旁落下了一道惊雷般的枪响——擦身而过的子弹并未击中他的躯体,但亓蒲的面色立刻凝重起来。路面被混乱的车辆刹胎声擦出记记刺耳尖啸,随后无辜的车群再度流动,比先前更仓狂地要疾奔逃窜。

下一秒钟,接续的一发子弹校对了准头,划过腰侧,遽然爆发的痛楚一刹那钻入骨髓,刺透心脏。他的耳力却是前所未有地灵敏,亓蒲聚精会神,倾听半秒过后,最后的力量尽数付于下肢,奋力一冲,毫无犹疑,张开怀抱转身径直对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辆轿车!

粉身碎骨之前,他面上甚至是牵起了嘴角。哪怕臂断,哪怕目盲,哪怕受阻重重,他要什么留,什么就得留。从来死亦无惧,况今生既相亲,死有何悔?记得歌时,不记归。

张永合,自杀的人将困于身陨当日,千百回重复,直至生寿尽时。我信你。

我信你。

车速实是太快,全然不及刹停,险些无法分清第三枚子弹与车头是哪样先至,只是那子弹带着风声,在他的身体被撞向半空之际,终于以无可回旋的力度,自背后打穿了他的胸膛!

在他目所不能及之处,第一次执枪的路宝欣一身黑衣,口罩遮面,目光冷厉而坚毅。

即便惨烈车祸之下死无全尸,六枚子弹,仍是全部放空,乱弹穿身,恶有恶报,生债死偿。街面上众人抱头鼠窜,四下溃散,尖叫声中乱作一团,路宝欣暗杀事毕,立刻便有六七名便衣保镖闪身而出,掩护她快步离去,赶在巡警到位,封锁现场之前,将她送上了等在拐角一部黑色马田。

车门方一甩紧,司机停在油门上的脚跟便条件反射般一踩到底,副驾座举着报纸的男人摘下墨镜,按开车窗深色自动帘,自镜内观察着后头混乱的局面。他收回视线,转头望了后座上犹在气喘的女人一眼:“死了?”

“死了。”路宝欣说。

阿Ken笑问:“路小姐第一次杀人,有何感想?”

路宝欣极其冷静道:“我刚打中一枪,他就自己撞车上了。”

另一头的计程的士,西行三点三公里,这一次仍是车辆代劳。

十分钟后,距离庙街三点三公里,避风塘二号港,林甬立在岸边,猎猎风中衣面被鼓得胀胀,他要出海,他要起行,他也要变成船只了。防波堤内蓝篷与帆影连绵,即便皆为废弃,倒映于灰得发蓝的海水,老旧也荡涤得洁净。袅袅波光,粼粼是鸥的羽,高桅插破一轮夕阳,日的血染红霞光,浆泼层云,浓浓漾出,像流碎了半熟的溏心,不过还是最像婚礼。夕是花烛,当然落日便像婚礼。降下残阳尸骸,升起人间炊烟,此后还有困顿的星,醉倒的月。

港湾线曲折十里,蜿蜒不尽,若是以海丈量两岸,鱼腥味的风也难免有股死气。水手和渔民小丑鱼一样的脸上仆仆的风尘,役役营营,这些人的腰与夜将袭的日一样不堪潮的重负,节节退萎,因着生不如意,生太光灿,夜有梦生,夜太绮丽。湿湿潮潮的风是被他的泪搞脏的,可风仍旧是不怪他,风仍旧是给了他天鹅绒一般习习柔柔的吻。

毫无来由,走过栈桥的一刻,林甬胸口忽然一抽一抽地发起疼,面朝这样宽广慈悲的大海,仓皇无措间,却是想起妈妈。他转过头,暮色将至,回忆里的尖沙咀即便褪色,仍是妆了彩面的新娘,只那繁华在避风塘前断了线,霓虹灯独独照不到的一角,挤满了淘汰的渔船;还有个行将退场的他。

每他忆起妈妈,便总是想起九岁那一场新界的雪。枝桠后的天空,仿佛天是个衣衫褴褛的遗弃儿,拖着一袋零零碎碎的破烂,一条毛毛刺刺的旧毯,垃圾堆里扒拉的,一面走,一面哭,肩膀抖个不停,毛毯上随之落下零零碎碎的仿绒,脏兮兮,灰扑扑。只有一条渡冬的毯,抖落这一身,流白了人间,可毯却是愈发薄了。那这冬不就是愈发长,愈发难捱了吗?

往昔的困惑,终于他是明白,并非他接住了雪,所以才弄脏了它。雪与哀簌簌并行,势单力薄,抗衡不了这大地。那时天是孩童,如今也长大了。他仍旧夜夜部署的星,挥笔的月,到底比不过这座城市的璀璨灯火,自始至终,白付了给予的姿态,纵是薄去自身,最尾目也难夺。林甬的视线掠过林立高楼,最后一眼,却是望向天空。

毕竟此时此刻,唯有夕阳,若是连这一点颜色也无人肯渡给他,他的退场,未免也是太寂寞了。从来便是天先有情,是天布施,只是漫山遍野,火树银花,剥削了天。

他想,其实分别也不要紧。如若你要离开香港去治病,那我在哪里等你都是一样;如若你不在这里,那么她是否愿意留我,也就再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可以舍得圆满,忍得寂寞,只要亓蒲平安。

季少风在船舱里喊他的名字,林甬回过神,应了一声便走过去,没有再回头看向身后这座城市。

可爱的从不是地方,更多时只是此方关于他的人。上船落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可以知道谁手心的体温?

义无反顾地登上甲板,香港没有Eli,他不留恋了。

—全文完—

--------------------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