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堪称惊险。却是一个人的惊险,林甬飞起车来比路岭不遑多让,高速行驶中竟敢直接踹开车门,单手执盘,半身探出车去,回头对准身后的机车放枪,亓蒲耳旁全是枪声和急刹,眼前护栏被车头蛮横撞飞,寒烈的冷风灌进车内,他费力地转过脸,视线中只能望见林甬被风掀起的衣角。林甬握着方向盘的手臂上全是未干的血迹,用力过猛便暴起了青筋,解决了最近的几名车手后他再度坐回驾驶位,侧脸严肃冷峻,是亓蒲从没见过的表情。
进了卡马拉区后那班人没敢再跟,林甬下车后替亓蒲拉开了车门,却没来背他,只是扶着车顶弯下腰,问:“真骨折了?自己走不了了?”
亓蒲不知怎么回答,就皱了下眉,没说话。“行,骨折了也好,省得乱跑,待着等我,”林甬却点了下头,道,“我去打个电话,很快回来。”
回来时林甬提了个黑皮箱,别墅的司机开来了另一部新车,这半个多钟头的等待过程里,亓蒲用身上的衬衫潦草扎起了腿根的伤口,如今只这样简单的处理就让他倍感疲倦,之后都垂着眼靠在座上,几次险些睡着,直到被林甬拦腰打横抱起,才被手臂传来的疼痛再度惊得抽了口冷气。林甬低下头同他对视了一眼,又瞥了下他软绵绵的右臂,问:“右手断了?”
亓蒲没说是或不是,别开了视线。林甬反倒在他右臂上用力握了一下,见他反射般皱起眉,才笑了一下,用低沉冷冽的声音说了句:“真断了啊。”
林甬将他换到了另一辆车的副座,司机交付完钥匙就下了车,林甬提着亓蒲那只废了的手臂,又抻又拧,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三五回,饶有兴致地观察他哪些表情是隐忍,哪些才是忍不住的疼,偏偏这人刚才两声“疼”倒像是幻觉,这会抿着苍白的唇,经着他的作弄,愣是一言不发,眼睛亦没再看过他。
说不出的话是痛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林甬却拽着他的右手,按在自己的左心口上,鼻尖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倒希望你这只手永远好不了。这样你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天,永远看到右手,都会想起我,哪怕你练会了左手,每次动用左手,都会想起断了的右手。”
亓蒲闻言终于有了点动静,掀起眼皮,往他难得柔情的面上打望了一眼,心底却有点凉意。他从过去就一直认为林甬的五官过于硬朗,若走不得正道,眉眼蕴上阴狠,就成瘆极了人的面相。现在他这么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说着这些话,毫不掩饰他的痴心,却让人不禁寒毛倒竖。
但亓蒲唯独是不怕疯子,凝视了他一会,亦放轻了声音:“这么爱我?”
“是,”林甬放过了他的右手,坐直启动了轿车,“我对你也就这两种感情了,要么恨,要么爱,总归现在我是爱着你,话之你想要或并不想要。”
车辆一路疾驰,林甬未往下山的方向开,那班围堵的黑帮不见得已能甘心散去。亓蒲并不认识山上的路,却认出了窗外的红花风铃木,山风吹落了漫天花雨,风铃木开得太盛,枝桠交缠难分,随风一散全是粉色,几枚花瓣从窗外落在他的肩头,亓蒲忽然觉得这场景浪漫至有些令人悲哀。草木有灵,草木无情,他们的仇留在香港,泰国这短短四日不过是偷来的时光。
有些人总是害怕做场太好的梦,梦醒之后,苍白的现实便显得愈发苍白,比入梦前更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甬停在私人机场门前,提上后座那只黑皮箱,一个人先下了车。地勤已经提前收到消息,林甬落锁开了皮箱,里面是整齐码好的一叠绿钞美金。他取出一部分留在柜台,同几名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对方就利索地找来了担架。
林甬点了根烟,两手插兜站在一旁,支使着几人合力,小心将亓蒲从车内转移下来。但亓蒲伤势太重,到底还是费了些事,其中一人不小心碰到了他包扎粗糙的左腿,新涌的血登时扩深了衬衫上那抹红痕,亓蒲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一声没吭,林甬却二话不说掏出枪,对着那名地勤就按下了板机。
突来的枪声和变动惊呆了众人,亓蒲微扭过头,瞥了一眼搁在地上的尸体,只是很浅淡的一眼,随后便无动于衷地转了回去。林甬用英文对几名地勤道:“别再弄伤他。”
直升机航程有限,半个小时后降落在廊曼国际机场。林甬离开Soi的公寓前便从亓蒲行李中翻出了他的护照,曼谷今日没有直飞香港的航班,他便买了半个小时后飞往广州的机票。
航司提供了轮椅,通过安检门时却是亓蒲拖着两条腿,自己一点点地挪了过去,林甬就站在后头望着他,他套着林甬的褐色皮衣,右侧的袖管抽空了一般软绵绵地荡着,二人谁都没再提去处理那伤。林甬打过很多次架,自己也折过骨,便深知此刻他每动一下能有多疼。
此刻看不见他会否再皱起眉,于是可以只望着他的背影肆无忌惮地揣测,揣测里感受到他的痛苦,让他每一步僵硬的动作都愈发勒紧了缠在自己心口那根细线。
他不知道疼原来是可以和爱和恨一样深刻的。
他从没见过亓蒲这么虚弱,过去这人哪怕挨了枪伤都能逞凶反手再给自己一刀。如今他右手愈疼,他心口便愈疼,即便仍旧怀疑亓蒲是扮演浮夸,如何一只手的骨折便可以让他痛至遮掩亦拙劣。可这疼痛还是令林甬感到了卑劣且自私的安全,左侧的胸口从此连系上了他的右手,终生的残疾将成为记忆中无法抹去的烙印。
而那烙印里有他。
三个小时同之后的飞行旅程里亓蒲一共只同他说了四个字,说的是“passport畀我”。林甬充耳不闻,仗着亓蒲现在缺乏反抗能力,闭着眼睛装睡。到了广州,亓蒲填写入境卡时林甬便在一旁翻他的护照和内地通行证,亓蒲的通行证是四年前办理的,只用过一次,去的是上海,林甬问了一句“你去上海干吗”,亓蒲心无旁骛,继续填写,只当耳旁打风。他用的是左手,左手使来都未见比右手迟滞。
林甬分不走他的注意,只得百无聊赖继续翻看,而后便发觉亓蒲的护照远比他的通行证更有趣些。林甬停在其中一页,盯了好一会,直到亓蒲将笔扔回给他,林甬方才抬起眼,问了一句:“亓蒲,你没在香港过过年,是因你并非在香港长大的?”
亓蒲微顿片刻,向他伸出左手,说:“要看你翻我行李时便该看了,要么订票的时候也该看了,何必现在才看?不是说不能轻易再信我?Passport是假的,你不必又被我骗了。”
这是他离开别墅后同他说过最长一段话了。“是真是假我回去一查便知,我讲的每个字你都记得这么清楚,怎么说到爱你你就装聋作哑?”林甬俯身过去,绕开他的手,将两本证件替他装回皮衣口袋,“何况既你说是假,想来极有可能是真。还话同我你每年春节都四处在飞,前两年都飞的阿姆斯特丹,今年却来曼谷,”他抬起眼,睨了亓蒲一眼,“怎么,你怕冷吗?”
亓蒲不再开口,闭着目养神。碍于他的腿伤,等客舱的乘客尽走空了,留到最末,才扶将着过道旁的座椅慢慢步下。又因他只不过伤了腿,勉力还能行动,故只申请了地面的轮椅,下舷梯时林甬主动来背,亓蒲大抵也无意同他再磨多几句拉扯,便贴上了林甬硬朗的背阔,下巴抵在他肩头。广州的二月份还是比泰国清冷些,湿气又重,风扑在身上都像在往骨头里打着寒。林甬下了几步,忽然听得他轻轻地叹了一声。
林甬以为自己握伤他,下意识松了些力度,至松怕他要落,至紧又怕他疼,自己到底在犯什么毛病?默了半晌,忍不住道:“叹什么?总归回来了,还能赶上十五的元宵。大不了我给你补个年过。”声音不自觉放得低了,像是恋人间柔和的呢喃。亓蒲迟了一会儿,问:“枪你登机前丢了?乘飞机这么麻烦。”林甬道:“是,跑路谁不是坐船?”又低下头瞥了一眼亓蒲垂在身旁的右臂,说:“我虽希望你的手好不起来,可真一想到在海上飘个八九天,从曼谷回香港,水路还要过湄公河,中缅边境上就得换好几趟船……怕你半途便死了,还是又来了机场。”
亓蒲安静了片刻,却是转开了话题,道:“方杀了人还能买上票,你付了几多钱封口?”
林甬笑起来,道:“你还记得我杀了人?我以为你这一路都在梦游,为你杀的,够爱你了吗?既然能听清我说话,那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记住,好不好?”
亓蒲没回答他。机组人员已推着轮椅等在空地,林甬放下亓蒲,他便自己缓步移着坐了上去,到了广州,手提便能直接拨回香港,方出大厅亓蒲就借了林甬的电话,也无避讳,径直呼了白加道的号码。林甬听他平淡对着另一头留言:“手快断了,广州机场,过来接我。”
林甬没去买票,亓蒲还了手提,望了他一眼,林甬便低下头,手臂撑在他的轮椅两旁,手心贴烫了他冰冷的手背,在他耳边叹了一声,道:“我现在感觉是有点像在梦游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香港,好像你到拳馆来找我,不过才是今天早上的事。我现在不仅觉得四天不够,四十天,四百天也不够了。”
一个半小时后,亓安便亲自搭私人飞机来了广州,亓蒲一个人等在大厅,林甬已经离开,Steve被差去同机场人员交接,亓安带着一群医护人员,走在众人最前,方见到他的轮椅,腿便险是一软,原本走得好端端的步子近了却好似失重般跪在了轮椅旁,亓蒲方低低喊了句“阿爸”,亓安眼圈便红起来。
“你怎么让路岭来了?”亓蒲低声道,“我走得急,都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泰国这样乱,又没几个人能帮他,你让他到荷兰避难都好,何必还骗他过来?”
亓安却看着他腿上的伤,仿佛一瞬间便苍老了十几岁,不顾周遭诧异目光,两行浊泪沿着满面的皱纹滚滚落下,竟就这么跪在他身旁,哽咽不已。亓蒲喊了几声“阿爸”,亓安都无法止泪,亓蒲只能拍了拍他的背,亓安三年前在海牙那样冷漠,如今却会泣不成声。亓蒲从头顶的视角望下去,忽然发觉亓安鬓发已经有了花白,是不是他近来太忙,忘了要去补染发膏?
亓安在粤有地产投资,私人飞机于白云机场早便有过航线登记,即便这一次事发突然,但降落与飞返亦未费太多工夫,Steve自有停靠费外另加融通的走账处理。起飞前医护便为亓蒲固定了骨折的右臂,又为他注射了止痛药物。亓蒲虽从始至终面上都无半分血色,却似疼至麻痹了一般,关节复位时还在转过头安慰Steve,玩笑一般道:“怎么我身边的人倒是一个比一个爱哭。不如眼泪分我一点,伤心也分我一些,不然见你同daddy落泪,我比自己受伤还难受呢。”
亓蒲在飞机上向医护要了些美沙酮,亓安在一旁听见他的请求,望他饮落时目光有些哀戚,可到底也没再问他什么。美沙酮起效要二刻钟,亓蒲却在放下瓶不久便垂着头睡了过去,Steve为他披了件毛毯,一路都在紧紧握着他瘦骨嶙峋的左手。
醒来依旧是在半山的嘉诺撒,亓蒲大抵足够幸运,腿伤未触及动脉,骨折的右手前臂几经人为摧折,血管神经虽有一定程度损伤,艾克斯光片里的检查结果却不至落下残疾,只是再难恢复从前水平。亓蒲听完Steve的转达,没什么太大反应,很轻地说了声“知道了”,让Steve去帮自己约一下司文芳,独自静卧在床头,用左手食了支烟,至灰残尽,撚熄后,便再入了梦乡。
司文芳惯来公事繁忙,这一次收到消息却来得很快,香港已经入夜,她在凌晨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亓蒲被她不够斯文的推门动静吵醒,困顿地喊了声“芳姐”,问:“几点了?你怎么来这样快?”
司文芳并未作答,严厉地上下审视了他一番,开口便道:“林甬没杀你?你的手他弄折的?我看新记这几天都没什么动静,你跑泰国去了半个月,怎么,真度假去了?”
亓蒲对上司文芳刑讯般的连环抛问与灼灼目光,几乎不知从何答起,残存那点睡意也烟消云散。过了好一会,他才道:“这半个月还不如不去。”
“芳姐,还不如不去。”
司文芳审视了他一会,难以置信道:“亓蒲,你不要告诉我,事到如今,你下不去手?”
亓蒲咬了支烟,左手搓上火,垂低着眼,未置一言。司文芳在房内来回踱步,几趟后再度站定在他床前,俯身凑近了面容,鼻尖几乎贴着他的面庞,严肃道:“你知不知泰国现在除了林甬还有谁?你不要以为泰国的事情,回到香港便算告了段落,当初你为什么动身,不正因考虑到在香港动手后患无穷,一个月前你告诉我,你不忍心为亓家招来祸端,一个月后,你又来告诉我,你不忍心对林甬下手?”
“亓蒲,我当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当初我逼你戒毒,说否则这案子便不必再查,后来你宁可在监狱里把自己作弄成人不人鬼不鬼那副样子,说戒也还是戒了,”司文芳鼻尖轻微一动,便能嗅到他嘴边烟草的气息,不过只是最普通的熏呛,她流露的神情却似是失望极了,“哪怕这两年你在我面前总饮美沙酮,我却一直心知肚明,你是又复吸了。但我总想你年纪还小,又听说了你过去的事情,心想你大抵是需要一样支撑的倚仗,你一个人想担的责任太多,我总担忧你太过封闭自我,有个发泄的途径,总比空落落地走过这一段要好。”
“这桩案件,若止步于此,我虽有抱憾,但决定权在你,芥小姐毕竟是你母亲,”司文芳道,“可我不希望你分明坚持了这样多年,如今却是因这般荒唐的恻隐而选择放弃。”
亓蒲默然半晌,方道:“要杀林然,总有办法。我已利用过他一次。”
司文芳的声音却骤然拔高了一度,目光如刀般横扫过来:“你年初一发回的电文尚写就一切按计划进行,我亦将纪山派去了泰国,他对林家怀恨之深,特别是对林然的复仇之心,未见得会比你少半分,只要林甬出了事,林然离开香港,异国他乡,总会有我们下手的机会,哪怕你最后下不去手,纪山也不会放过他们。现在你却拖着这一点不算致命的伤,落水狗一般逃回了香港,这四天发生什么?哪怕真发生了什么,那一桩事便值得你坏了所有布置?!”
亓蒲听了她的问话,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
捏着烟送到嘴边时手指有点发颤,吸了极深的一口。燃烧着烟灰的火光那一刻里亮得骇人,烟是很温暖的,他让那温暖渡过了心肺,末了再开口时,便敛去了不该有的情绪,他抬起脸,对着司文芳心平气和地道:“初二那日我去找了林甬,将苏三的事、张强的事都同他说了。”
“我们都一直觉得他很笨,因为苏三叛变时他那些蹩脚的反应,是不是?”亓蒲说到这里,忽然是很淡地笑了一笑,“他也的确是真的很笨。但那天他却很聪明,甚至没有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受到刺激,可你知不知他那日为什么会那样聪明?从初二到初三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然后某一刻我突然便明白了,芳姐,他那天聪明,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我。”
“他笨是因为我,聪明也是因为我。”
司文芳猜到了什么,眼底的怒气逐渐换成了错愕,亓蒲等了些事,见她似乎无话要说,便继续道:“这些年来,如果不是为mommy复仇这一件事情,能够成为我命悬一线时那一根线,其实我不知我还能不能坐在这里。芳姐,你知我有很多事情不在乎,可我认定一件事情,答应了一件事情,心里却好固执。”
亓蒲道:“我不想戒毒,因为我并不想活得太久。但我十五岁时便答应了别人不能轻易死了,我知我做的许多事都与自杀无异,可这些东西到底并没有将我真正置于死地。大概是我足够好命,哪怕英文名取作Elias,上帝也总不想收我。”
“我以前觉得一个人的改变是很慢的,一天不行、一个月不行,一年也不行。可原来是我以前不知道,一个人的改变可以只在某一天,某一瞬间,一年便更长了。十八岁时林甬把我拉回来一次,也许是阴错阳差,也许是天命注定。芳姐,差人都要拜关公,你觉得哪个香港人不迷信?可也许我不算真正的香港人,所以总有些半信半疑。可他又拉回我一次,他已经救过我三回。我欠他太多,”亓蒲望着司文芳的眼睛,道,“芳姐,我同你说,是我信你,而这些话,或许我也只能同你说。所以回来后,我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你。”
“我第一次觉得害怕起来,是阿爸在机场跪在我面前落泪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老了。而在这之前,我便已经意识到,我不能再去伤害一个爱我的人,我忽然不能再心安理得下去。我很感谢……我很多谢这些人爱我,哪怕我一无是处。”他看着司文芳复杂的神情,对她再一次笑了,“包括你,芳姐,我知你挂住我,一直都是。我mommy的爱,我认为是给了一个错的人,但她也那样决绝地交付了,没有半分留予我的机会。我不是值得留在这世上的人,可身边原来却有这样多的人,只要我开口,都愿意来拉住我。”
“可我怎么值得?”亓蒲视线闪了闪,低垂下去,他的话音本已很轻,可原来还可以更轻,在作出自我剖析的时刻,总是有些艰难,他却说得很平静,“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去做的,那么我便希望那些将爱交错给我的人,至少还有收回一部分的机会。而不是像我mommy,她这样伤心……她这样伤心,却还爱着向文。知了他的身份,还愿意为他涉足陷境。芳姐,我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但我已经知道了那是极脆弱,又极坚强的东西,我想我不能再碰伤一个人的心。你说的对,我是有了不该有的恻隐。”
“可这恻隐却令我第一次有了双脚落在地面上的实感。它很珍贵,也许你不明白,”亓蒲说着说着,自己又仰起了脸,望着斜上方缓慢滤着药水的滴壶,道,“我知我有些问题,所以对我而言,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却有很重的意义。如果mommy的案子结束,我要活下去,没了那一根线,总需要一些别的什么,这份曾有过的恻隐,我想也许便已足够。”
病房里再度陷入了静默,亓蒲一根烟始终没有吸,伴着他这一席话语,此刻走至终点,亓蒲便将这结束了使命的烟蒂放在了一旁的床头柜上。旁边是Steve留下的一只果篮。
几分钟后,司文芳走上前,拿起一枚果篮里的雪梨,从腰包里抽出一把小刀,站在床边削了起来。病房内静得每一寸削动的声响听起来都这样清晰。她并没有望他,许久后,只问:“你要在香港动手,决定了?”
亓蒲侧过脸,看着她削梨的动作,过了片刻,说了个“是”。
司文芳将削好的梨切了一片,递给他,说:“谁来动手?”
亓蒲没有去接,视线停留在那片梨上,几秒后,他抬起脸看向了司文芳,对她说:“我想再等一段时间。”
司文芳看起来也不想吃那片梨,大概想起了分梨的寓意,便抽了张面巾纸,连同切剩的半只梨一齐放在了桌面上那节烟蒂旁。她同亓蒲对视了一眼,顿了顿,直白地问:“林甬喜欢你?”
亓蒲回想起分别时林甬那暧昧难明的态度,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道:“他和这些事情没有关系。”
见司文芳无言地看着他,亓蒲便又补充了一句:“他和这些事情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以后也不会再有关系。”
“我希望他不会知道,至少能晚一点,越晚越好。”
“林然是他什么人,你觉得这些事会同他没有关系?”话音落地,司文芳却不忍一般突然别过了视线。她低声说:“Eli,你再等一段时间也没有意义。”
“林甬可以喜欢你,毕竟喜欢上你不用费什么工夫,在某种程度而言,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司文芳几乎不得不再次停了下来,闭了闭眼,才能将这个事实说下去,“但你不应该。Elias,至少你不应该。你既愿承担起这些往事,有些东西你就必须要舍弃。”
亓蒲道:“所以我说,还不如不去。我跟了他半个月…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他的。”
从两年前他就知道了,林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喜欢过他的人这样多,他却从不能将那些爱意放进心里,他向来只能看得见很少的一些人。其他人倒更像些宠物,他缺乏一部分正常的情感,没有范本可以参考,也没有人能给予教导。所以他也不能够明白,为何林甬来的那天,他恰好便开门望了绿野的林风,敲过门的人这样多,为何偏偏林甬却有着这样好的运气,每一次造访,都在他愿意望一望旁人的时刻。
也许是林甬总将动静闹得太大,总能轻描淡写地做些出格又张扬的事情,又让一切自然得好似顺理成章。也许是林甬被保护得太好,他的所有感情都这样直白,这样分明,也许连林甬自己都不明白这种坦荡和赤裸是被后天恩赐的特权,这份特权令他从前只不过是做一个香港男生的那份普通,都成为一种亓蒲无法拥有的明烈。
他大概是从没受过什么伤,所以想要某样东西的欲望,永远能堂皇地宣之于口。
喜欢过亓蒲的人这样多,林甬从来不是最优解,过去不是,现在更不是。
“芳姐,可能喜欢是太简单了,”亓蒲只能这样对司文芳说,即便他自己的眼里亦闪过了一刻迷茫,“简单到了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地步,所以连半分思考的空间都再无办法容进。”
“这么早回到香港,并非是我本意。”他说,“但木已成舟,我毁了整个计划,如今已成既定事实,这半个月浪费的是我的时间,但有些事我已经等了十五年,十五年里分出十五天,去学会一件我以前不够明白的事情,我不愧疚,也不后悔。你不必担心我感情用事,我对林甬的感情是感情,我对我mommy的感情亦是感情,没有对错之分。”
“我比谁都知道我不应该。”亓蒲过了一会,又道:“再等一等的这段时间,我不是留给自己的。”
“我总觉得泰国还有些古怪。路岭在香港惹了事,我想这件你应当比我了解更多,我阿爸大抵是太过担忧我,便安排他到了泰国,只不过他在那边又招惹上了芭提雅的几内亚黑帮;我的伤是因回程前遭遇伏击,但那群偷袭我的人却是泰国本地人士。”
亓蒲道:“我离开香港不是秘密,但我去了泰国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芳姐,我需要你帮我。”
“你放心,”司文芳应下了这一桩事,低头看了一眼他打着石膏的右臂,又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了,等我消息。你安心养伤,医嘱要听,不要乱动,烟亦少食,既然现在想活得久一些,就不要带着残废度过余生。”
“你和林甬的事情,”她道,“既你自己已都能想通,我便不会再多说什么。只人这一辈子是很长的。”
亓蒲听懂了她的话。他只微微笑着,对她说好,“我会听医嘱,亦会少食烟,会配合康复,不会落下残疾,你放心。”
司文芳闻言忽然望了他一眼。那一眼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可亓蒲的神情很温和,没有任何能令言语侵扰的余地了。他答应会听医嘱,会少食烟,会配合治疗,会睇住自己,却没有再答应更多的事情。
人这一辈子可以有多长,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一秒钟就是一秒钟。一分钟就是六十个一秒钟。每一年,这一生。一辈子能有多长?太长了。
放下一个人,在这一生里,从来就不是难事。
临走前,司文芳替他带上了门,手按在门把上时,脚步却是一顿,随后她回过头来,看了病床上的亓蒲一会,告诉他:“今天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其实很惊讶,可也是真的,很为你感到高兴。Eli,你不必闷着自己,学会倾诉,永远胜过独自背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