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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特别篇(1991年)

落观音 pharmacy 9638 2024-09-19 12:43:40

“我快吐了。”

沉默持续了数十分钟之后,林甬松开握在马克杯上的手,说了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

虽还做了一番打扮,但至多是洗漱与束发。气色上却可说是有点不堪了,着装的体面也被数十分钟的沉默一分一秒一片一瓦逐步瓦解,对面的人回答道:“你看起来不像快吐了,你看起来快死了。”

他补充了开场白:“你好。”

“我快死了。”林甬道。

他又开始缺乏目的地伸手去转弄桌上那只马克杯。

姜虞争说:“咖啡要凉了。”

林甬说:“我喜欢喝凉水。”

“就像我喜欢死人。”

他也补充道:“你好。”

“我搞不清楚……”林甬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是你在这里?你是psychologist?consultant?”

“请我喝一杯咖啡的钱恐怕还不够一分钟的费用,如果你付了钱,我也不会同你说你看起来快死了这种话了。”姜虞争道,“我只是来和你聊聊天,如果你想要找一个人聊聊的话。”

“好。”

“是你来也好。”

林甬说:“我也不想再向个什么人回忆一遍那些起因和经过了。”

林甬目光对着他放空了几秒,低头看了看咖啡,开门见山道:“你觉得人死了,有灵魂吗?”

“如果有,灵魂有模样吗?”

“灵魂已经是灵魂了,如果还有肉体的样貌,那么模样是属于灵魂的,肉体真的就只是枷锁,是吗?”

“如果灵魂没有模样,那么怎么区分它们哪一个是哪一个?灵魂也得靠表达来认识其他灵魂和区别自己与其他灵魂吗?”

“那它们是怎么表达的?”

“如果灵魂能表达,能通过表达来清晰它自己的模样,那么灵魂在人死后还是这么样活着,所以肉体就真的只是枷锁,因为模样是在灵魂之中的,肉体只不过是块没形没状的肉而已,对吗?”

虞争没有作出回答。

林甬抬起头,说:“如果没有,那是不是我已经疯了?”

虞争问:“你看见Elias了吗?”

“他在这杯咖啡里。”林甬道。

“如果灵魂是真的存在着,那其他轮回转世的说法或许也就不能说不是真的。他每天转世一遍,变成我每天起床的第一杯咖啡,经过我嘴里,死在我胃里。”

“这算是一个恐怖童话?”

“是真的。”林甬表情淡漠,“我每天早上看着他跳进去。”

虞争观察他的面容,问:“你每天都是早上起床?”

“吃药就睡得着。我最近每天睡得很早。”林甬道。

“如果人在什么时候死,灵魂就固定在那一个样子,你不觉得守寡这些事想象一下就变得有些恶心了?”他说,“如果他二十岁就死了,我还要活到变成老头,那几十年后再见还会不会接吻?还会不会牵手?那场景想象一下是不是挺恶心的?”

“Elias爱你,”虞争说,“你知道他最后见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

“如果今天的见面在半年之前,我会反驳你。那时我觉得他恨我。”

林甬掏出烟盒,问:“我能抽支烟吗?”

露天咖啡厅对桌的虞争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秋十月,温哥华室外一派肃杀的清寒,雨晴的地面尚留积水,身后偶有一二车辆驶过,长风晃得林甬几次打火均是未果,虞争探过身来帮他挡风,收回手时听见林甬说了声谢谢。

点上烟后,林甬接起方才的话尾。

“当然是他恨我,所以在确认了我的心意后,才会大大方方慷慨地去死。”

“若我恨他,若我已是再不爱他,再不在乎他,他的死又能产生什么效果?当然是要先使尽浑身解数将我挽回,他这场惊天动地的谢幕才能不算是白费。”

“不过他的做法也是很经济的,说是使尽浑身解数,其实也并没有搭上太多工夫,他不过只是往那儿一站,只是勾勾手指,毕竟从来给向家人献忠心这件事,我看全世界也没人能比我更擅长了。”

“但他接在手里看了看,想了想,决定说不要了,不用嘴巴说,用行动说。”

在他指间的烟灰积了白白、长长的一段,看着十分危险,虞争一言未发,将烟盅推到他的手边。

林甬极方便地抖去了烟灰,继续道:“不过他说这句话给我,已经是第二遍。我本也早该是无所谓了。”

“不过半年过去了,现在我又觉得其实他很爱我。”

“倘若正常人爱人的能力最完美是满分三十分,或许他爱人的能力最完美却也只可以打到十分。”

“我并不是指他积点最高只能拿到正常总数的三分之一,而是指在他那里,满分的积点总数一共就只有十分。”

“所以哪怕他那一个时候真的很爱我,他可能都可以给我九分,可他的九分毕竟其实是连及格线也拿不到的,”林甬调侃一般道,“不过人人都最爱自己,他给我九分,给自己十分,十分是十分慷慨地去死,十分慷慨地不要视力也不要握力,十分慷慨地慷慨掉一切只为了说一句他很爱我。”

“他这样圆满地从人间毕业了,而后如今成为我也只能拿到一张上限十分的卷子,却是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林甬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只是吸着那支烟。

虞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突然问:“两个月前,你去了阿姆斯特丹吗?”

“三月份我就去过一次。”

“四月份还来三藩找过我,是吗?”

“因为那是寄出的地址。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地址。”林甬看了他一眼。

“所以关于他的事,你都知道了。”虞争说。

“他都死四年了,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秘密?向潼就差把他的尸块搜集起来送进解剖室细细分析,生怕哪个部分对不上他的基因。”

林甬平淡道:“他也确是这么做了。我本以为我对他身体所有秘密都已很清楚,过去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直到向潼将尸检报告送至了我面前来,才发现原来之前种种以为,全还不算。”

他顿了一顿,说道下去,“从前种种,这样或那样,到头来原也全是不算,什么也不算了。”

虞争低声问:“倘若真正已经是不算数的东西,却怎么还有力量在令你痛苦?”

林甬端起咖啡,垂眼看着那一面的漆黑,道:“也许因我不能够有一日不饮咖啡吧。”

虞争打量着他的举动,视线落到他手中的马克杯上。

“他在那里?”

“他在或不在,我究竟见未见得都不是紧要的,这么小一个水杯,”林甬笑了,“紧要的不过是我日日要饮。”

虞争明白过来。

他沉默片刻,主动换了个话题:“愿意说说你在这边发生的事吗?”

林甬问:“愿意说说你与向潼是怎么握手言和的吗?”

虞争道:“我有些担心你。”

林甬道:“四年前我险些间接地划伤了你的脚。你担心我?”

虞争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林甬指的是哪一桩事。林甬回答得是太快了,记得也是太过于清晰了。

“你为什么担心我?因为我看起来快死了吗?”

林甬笑道:“我死了不是更好吗?你不是亓蒲的朋友吗?难不成你担心我死了反而能去继续纠缠他了?”

“因为我是他的朋友,所以才担心你。”

“怎么,他托梦给你了吗?”

虞争道:“我知道不仅他爱你,而且这四年里,你也一直——”他换了个用词,说,“记着他。”

“一直记着他?”

“他可已经死了四年了,你对他的魅力倒是很有信心。”

虞争说:“前三年的信是我替他寄出的。”

“他给我写了很长的一封信,这是他拜托我的最后一件事情,我没有办法不答应他。”

林甬定定地看了姜虞争几秒,忽然从西服内袋里取出一贴便签纸与一支钢笔,从桌上迅速推到了对方面前。

“写几个字。”

林甬说:“写我的名字。”

虞争良久地没有动作,仅是望着林甬的双眼。

直到林甬的身体倒向后方,靠在椅背上。他们一下子隔得远了些,林甬下巴微抬,没什么感情地看着他:“能骗我那么久,真是死了还有一群尽心尽力的好朋友。”

“提前准备了三年的信,还有人帮着他增增改改,他只想过我会淡忘,会释怀,会成熟,倘若他的谎言被提前戳破,至少那时我也已经比三年前更有心理准备,却没想过人二十三岁未必就能比二十岁成熟多少吗?”

虞争这一次有了一点犹疑,仿佛不知该不该更正他。

他说:“是四年。今年的信…后来我也就没有再寄了,也许你已经并不再想收到了。”

“四年,”林甬点点头,“那么二十四岁,我还是这个没出息的样子。”

“最后一年的信,你还是都给我吧。”过了一会,他又说。

林甬道:“别给他加句子了。何况你既然能加新的,从前倒怎么不删些桥段,至少把他那几个编出来的贴心男友女友统统给删去了?哄我倒也不知只拣些好听话来说?”

“大部分是他自己写的,”虞争低声道,“或说全是他自己写的。至多一二封里,我不过替他加了一到两句回应内容——对不住,我只能是读了你所有的信;而即便加上的,也是非常慎重、我几经考虑过,才敢提笔小心翼翼添补的。”

“除了你信中反复问了数次的那些问题,旁些有或没有的回答,不过都是他赌对或赌错了的结果。”

林甬笑了一下,缓缓地说:“每封信都惜字如金,当然无论是说什么,在我这都要成为金科玉律。哪有他赌错了的事情?”

他问:“八八年一月,提醒我不要过多依赖安眠药物的那一句,是他写的,还是你加的?”

“他写的。”

“八九年四月,提醒我凡事三思后行,不要鲁莽,保命要紧,别打头阵,那一句,是他写的,还是你加的?”

“他写的。”

“七月那句别再养宠物,是他写的,还是你加的?”

“他写的。”

林甬深呼吸了一口气,问:“别为了逞能,去挑战太危险的浪区,也是他写的?”

虞争道:“是他写的。”

林甬这回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问道:“八九年十一月份,那把锁是他买的?”

“是他留信里嘱托我,我再拜托朋友买到的。”虞争轻轻地说,“关于那一月份,他还多写了一封备用的内容,如若那两年里,香港并没什么足够珍稀的玉石值得竞拍,他认为还是抵不过你送他的那份价值可贵,宁可是不送同类了,便寄出你最终收到的那封。”

“他说因你并未收他道歉的支票。”虞争道,“他一直是记着的。”

虞争停顿一刻,又道:“我并没有加过几句话。我加的那么几句,也只不过是为了打消你的疑虑。你能记得的,大抵都是他亲自写的。”

林甬道:“备用那封可以一齐给我吗?”

虞争瞧了瞧他无论如何并不算很好的气色,道:“我很担心你。”

“已经到过谷底了。”林甬说,“把信都寄过来吧。”

“已经到过谷底了,所以从今每一天都是从今往后人生里最差的一天。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不过还是多谢。”

虞争没有说好或不好,却是忽然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喝那杯咖啡?”

他目光停在林甬捧起又放下的那只马克杯上。

林甬一愣,道:“习惯家里的豆子了,一般不来咖啡店。”

“今天第一杯?”

林甬没说话。

虞争盯着他,问:“你不想在我面前喝吗?”

虞争指出:“你刚才说他在这里。这是你今天第一杯。说了那么多话,不口渴吗?用来解渴而已,咖啡质量不紧要吧?”

林甬说:“记得把信给我。”

虞争道:“林甬,你觉得他是你害死的?”

“我在说Elias。”

“林甬,你是不是觉得Elias是因为你才会自杀?”

“你每天都要喝咖啡,你每天都在经历一遍这个过程,你觉得是你害死他,所以他死在你胃里,但他哪怕死在你胃里,死在你身体里,也不能成为你的一部分。你只是每天重复这个过程,林甬,咖啡是可以戒掉,是可以不喝的。”

虞争道:“你不如说他在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算了。被你吸进,被你抽掉他的有用成分,再呼出来,变成废物。”

林甬听完倒失笑,干脆两只手都摆到桌面上来,身体前倾,靠近桌面,反问了一句:“不是吗?”

“你清楚我和他之间的事吗?”

“他和我说过一些。”

“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版本?”

虞争看着他。

于是林甬开始讲述。他把开头说得过于简单,在不必要的地方又说得过于详细。

他甚至向虞争描述了向苓身上那件尾峨佐刺绣的旗袍。

只是回忆停在太平山上那一场暧昧并带血色的傍晚,他不知怎么忽然又停下来,只将后续一切内容以一句“但我还是喜欢他,也算是我自讨苦吃,算他自作自受”便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过了一会,他说:“那时我二十岁,爱人像杀人,给我一点火,我恨不得烧光它。我一分钟都不想让他喘息。我一件事情都不想让他藏住。我能接受他爱很多人,但我必须要确认他最爱我,如果不能,我就让他能。你知道我烧他家那天大可以直接翻墙跳进去,而不是只烧了他家的外草坪,你真觉得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爱他就要每一天都创造机会提醒他这件事,我痛就要让他知道我痛,我在因为他痛,如果他不过来看,那我就用他没办法看不见的方式告诉他我的感受。”

“但他不过是色厉内荏而已,我把他烧完了。我给他的远超过十,他只能在自己之上再跨出一步,把他的全部回报过来,全部给完了,人就不剩了。他的十分就是他的慷慨。”

“他死了,有很多原因,但推他走出那最后一步的是我。”

林甬见虞争沉默着似在思忖,又道:“你猜我这半年见过谁?”

“你听过阮乔这个名字吗?”

“你知道你的Elias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林甬顿了一顿,而后又点点头,道,“哦,是,我给忘了。你连他死之前眼睛瞎了都不知道。”

“他的右手第一次骨折是我间接害的,第二次打断被是我逼的。他的眼睛,一个拳击手的眼睛,是为了见我,才自己主动踩进一个格外明显的陷阱。”

“他见不到我是我不想见他,是因为我在生他的气,而我知道他知道。他既然能等一个月,我不见了他也就不可能不找。”

“我知道他会难受,到最后时刻还是要同他一句一句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我逼着他知道,我逼着他不好受,我逼着他除了死已经再没有别的办法。”

“我知道他爱他妈咪,爱他阿爸,爱他契弟,还招过爱过不少男人女人,马仔也爱,可能还爱向潼,但我在知道这些的情况下,还是要逼他最爱我。他可以不说,说不说不紧要,你见过他哭吗?我第一次见他他在哭,哦,我想,这个人不该哭了,我后来养只宠物,发觉人的自我感表现出来很奇怪,喜欢什么就觉得全世界都该爱屋及乌,全世界都不该伤害我舍不得伤害的东西,我养只小猫,性格又坏,习惯又差,听不懂人话,但我还坚信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小猫,全世界最合衬我的小猫,事实上它不过只是动物,只是每天满地拉屎而已。”

“全世界都不该伤害它,因为它对我来说可爱。但是伤害的那个过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伤害成真之后眼泪流在谁面前。最好是我,确认是我那一刻满足的其实不过还是我。那只猫死后有一刻,很多刻里,我确实希望所有人都陪它一起死,我把枪拿出来擦拭,心想所有人都和我一起到地狱里去,这样我就能指着它给所有人看看,逼问每个人,你觉得它该死吗?不可爱吗?它死了别的东西活着不是很奇怪吗?人比宠物高尚吗?为什么?因为人有理智?人会思考?但思考的结果却不过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这结论需要用理智去想吗?那是因为人能创造价值?因为人能在人类社会里创造价值?小猫在乎人类社会的价值吗?小猫的主人在乎吗?有小猫前世界是世界,有小猫后小猫是世界。世界弱肉强食,价值即生即灭,小猫不变,小猫死了,人很高尚,但人吃一颗子弹,不过也是只好去死。子弹比人有力,人比小猫有力,如果有力就能决定生死,无怪香港有句话讲得好,差人管黑帮,黑帮管香港。”

“我爱他的整个过程满足的都是我,我表现得很过火,很激烈,因为那时在我心里爱表现出来就该是这么样的。我没考虑过他能不能承受,没考虑过他可能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样子,没考虑过他可能和我一样幼稚,甚至可能比我还更为幼稚。我的感情能表现得比他有力,表现得更加激烈,激烈就是好的吗?我那时觉得是,他竟也觉得是,现在想来他从来没比我好多少。激烈就是不要经过,所以我和他只有起因结果,起因是错的,没有经过,没有纠错,经过就是烧一把火,我满足了,他可能也满足了,但他其实承受不了这种满足,他给出全部与我给出全部是一样满足,只是若我知道他的全部是超过自己的慷慨,我还敢吗?”

“甚至我早便有预感,倘若我逼着他爱他,他要么选我,要么离开。他从前在普吉岛想选第二个,那时没能选,到底却还是选了。或者说这两件事到最后原来根本只是一件事。我的爱是伤害别人,我的爱是伤害他,我的爱是伤害他来满足我,我逼着他证明他在乎我他爱我,他的爱是伤害他自己,那么我和他齐心协力逼他去死,不得不死,不死他也怕证明不了他爱我。”

“是我爱他,所以才会把他逼上绝路。”

林甬又笑了,道:“我那时还有个猜想,他的爱是通过伤害自己来伤害我。哪怕早有预感,还是不信,哪怕信了,还是按着习惯来做事。所以哪怕一切在我已经知道结果的情况下奇迹般重来一遍,二十岁我一定还是爱他,因为人很自信,人很自恋,我很自恋,我相信人定胜天,我一面未意识到这种思维本就是我的习惯之一,一面坚信我能为他拨乱反正,改变习惯。”

“我甚至也不能怪他,他不过看着激烈,却是拍拖也那么胆怯的一个人,什么话都要最后那么晚才肯讲那么少一点,他不能为我改变他的习惯,不能将他的承受上限再提高一些,但我也同样没能做到为他降低我给出的程度。我和他没有经过,没有调和,开始是场乌龙,所以到了结局,不过也还是场乌龙。”

林甬垂目再度望向了那杯咖啡。他停了一小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他因为爱我,事情变成这样了,后来有一天我想起亓安,那时我不知道我回香港干吗,我的通缉也没有撤,我到白加道转了转,连号挨得那么近,我甚至感觉亓安就在楼上看见我了,他就在那里看着我。而我没有上去,他也没有下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知道得太晚了,所有人里最晚,所以对他来说确实已经过去四年了,对我来说却只是刚过去只是四天。很难分清他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或许只能解释他爱的方式就是恨,他分不清楚,他把所有爱都给了我,所以所有恨也都转移到我身上来,我不能不恨所有人,最恨我自己。”

“那天回来之前,我在香港路边买了一只钵仔糕,突然觉得爱就像钵仔糕,而他就是钵仔糕里的红豆。爱一个人就是吃掉那只钵仔糕,但是你把它吃掉了,钵仔糕就没有了。爱一个人的过程就是杀死爱本身,爱的完成就是杀死了一只钵仔糕,想让红豆好好的,就不能吃掉那只钵仔糕,所以要么只是看着它,要么就去吃掉它,不能够选也得选,除非这只钵仔糕从来没有出现。总不能一直拿着一只钵仔糕生活,为了不杀掉它放着它,钵仔糕自己早晚也会坏。但即便是吃掉它,红豆最终也并不能够留在身体里,没有进食了却不排的道理,便秘久了,最终只能肚痛。你看,吃掉它,留着它,或早或晚,总是会痛。这同我饮落一杯咖啡其实是一样的。”

“所谓为他人付出一切听起来高尚,听起来壮烈,听起来伟大,归根结底也只是满足自己,满足自己对爱的认知,如果行为上为他人付出一切,不过是那份认知里本来就包括了为他人付出一切这一点而已。哪怕他把我看得比他自己重,或是我把他看得比我自己重,也不是因为感情让我或他无私,只是我或他认可的感情里本身就包括这一项义务,我们必须尽到这项义务,才能说是问心无愧。问心无愧难道问的不是自己的心吗?爱一无是处,无私归根只是自私,何况无私听起来太伟大了,简直让人轻易不敢碰这个词,爱这样烂透了,这样自私,这样虚伪,他爱我,当然就该对我恨之入骨。”

那支烟不自然地终于因为之后并没有吸,很快断折了。

而林甬仿佛话到了这里,也就是全说完了。

虞争听完,掏出手帕,将散了一桌面的烟灰轻轻地揩去。

“你觉得阮乔与你有任何相似之处吗?”

林甬淡淡地反问:“你说呢?”

“你知道Elias确确实实地爱过这个人吗?”

林甬没有说话。虞争道:“你去了阿姆斯特丹,所以你也知道Elias去过西伯利亚了。”

虞争说:“他确是爱过很多人的,他连我都爱过。最初我与他相识的时刻,他并不知我不是单身,或哪怕知道,他也不一定会去在意。”

林甬低下头笑了,道:“怪了。怎么他爱过其他那么多人,都未见哪一个逼得他这样狼狈?”

虞争问:“你知道Elias有非常严重的躁郁症吗?”

“我没见过他服药。”林甬回答。

“他在去世几年前就私自断了。”

“这么看我和他真是天生一对。”

“我见过他流泪。”虞争突然说。

“在我们刚认识不久,那时候他至少还不是你最初见到他的样子,他酒量还没有那么好,偶尔跳完舞后走在路上忽然会不受控地开始流泪,一流泪他就吸毒,吸完就很开心了,马上便不再哭,第二天他醒来就忘了,我便也只好装作是同他一起忘了。”

“也许你知道他妈咪的事情,但我不知你有没有看过他妈咪的日记。”

林甬短促地笑了一声,道:“在他死后是全世界都看过他的遗物了对吧?”

面对林甬频繁的反问句,虞争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那你应当也是看过他十八岁时在那本日记后写下的那句话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是一个分水岭,林甬。”

虞争说:“在你之前,他爱过的人,或更准确地说是他选择爱过的人,都不是心智健全的人。我不是指肢体上的残疾,而是成长环境、成长经历等种种因素综合造就的成年后人格上理性与感性能力的偏全之异,这里我是以你为标准,因你是这一标准里最方便使用也是最好的代表角色。”

“他自己的生命里有一个隐痛,其爆发的后果对他的承受能力而言是摧毁性的,那个隐痛足以从实有层面上瓦解他赖以生存的本根,击垮他自我存活的藉由,是他不应该出生、也不值得被爱,到了后来他能力范围内爱的实现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健康态。以至于相比之下肉体上的疼痛反而可以医治,反而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承受。那个隐痛一旦彻底爆发可能导致的后果,你已经亲眼见证过一次了。他只能爱不完满的人,同他一样情感上相对病态的人,爱作为一个概念上似是而非的东西,我想你是想说他爱你是引火烧身,那不如就比喻成火。”

“他的能力其实只能选择注视火光投在墙上的影子,他只能如履薄冰地走在他自我构建的没有稳固地基、不堪审视的观念系统上,简单来说,一,爱是共相如果是火,二,你的爱是火,三,他能够主动选择也仅仅能够接受的是火的影子,是不完满的残缺的火。而你给他的剖白戳破他的隐痛,这一次他收到的来自你的爱不再是影子,你和你带来的都是新的一个领域的东西,于是他下意识里通过伤害的方式、激烈地也是恶劣地抗拒接受这份不属于他主动范畴的选择、不属于他熟悉领域的对象。结果是他失败了。他一贯赖以为生的不堪一击的观念整个地被攻击了,而他应对不了那攻击。打个比方,他的世界里供给呼吸的氧气,在那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攻入、占领、而后宣称,这里的氧气是有毒性的。他不能够在短时间里接受,也不能在短时间里完成更替,更不必说反过来考察和质疑这份外来力量,那么后果很难不是走向毁灭。我说他很脆弱,是指他人生里所有试图构建的观念都被反复攻击、反复被证伪、反复被摧毁。那个隐痛,不仅他自己不能审视它,因审视就须先揭开血痂,而一旦揭开就会爆发,他的人生没有进步,他从我认识他到他离开我们都没有戒过毒,所以他事实上从始至终都是承受不了,解决不了,也面对不了的,那个巨大的隐痛多年里逐渐与他伴生,变得令他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甚至他所有行事方式的性质其实都是在反哺这个隐痛。”

“你有你的习惯,你意识到冲动不对,还是反哺冲动,而这是他的习惯,他在反哺这种自虐的快感,他在反哺他的悲伤,他活着就是不断失去,不断被抛弃,所以不断失去,不断被抛弃,到最后反而变成能证明他还在活着的方式,即便他显然不想活着,但活着一天也是活着。”

“他不爱正常人,不选择爱正常人,在你之前,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决的主动,而他潜意识里,其实并不会选择你。”

虞争说得很慢,似乎怕林甬听不懂其中哪个部分。但看着林甬的表情,又不得不明白他是每一个部分都听懂了。

他直视着林甬的眼睛,极冷静也极残酷地轻声告诉他:“林甬,说句实话,他的本能不是爱你,也不可能是爱你。二十岁的他的本能,一定是不爱你。”

“是你走进去。一次失败,你就一而再再而三,用一种偏执的属于你的方式,无论你是不是把它理解成你的一种自私,打破了他主动选择的权利,使他被动地关注到你。你把他的自己制造的平衡破坏了,但任何人、任何正常人、早晚一天、只要有任何一个正常人走进去,那份岌岌可危的平衡都将面临毁于一旦的危险,他不是只爱你,你并没什么特殊,你的特殊只在于你是你所代表的标准序列里进场时间最早的那一个,你只是占了天时地利的便宜,才得以成为一个里程碑,一个分水岭。”

沉默持续了数分钟后,虞争听见林甬道:“你说得挺对的。我能再抽一支烟吗?”

香烟点燃后,林甬转过头,对着街面仿佛是走了一会神。

“有几个月我一直做梦,一直梦见五年前在弥敦道的那天。”

林甬说:“有时候梦里死于枪伤的是他,有时候死于失血过多的是我。倒没有一次是我们一起死了,可能潜意识里做梦也不能圆满。那半年里为了不做梦,我便干脆不再睡觉。”

“不过用圆满这个词或许也不对,如果那天是结束而不是开头,今天也没有圆满和不圆满这种分别的需要了。”

“只是醒着也很糟糕,那半年都很糟糕,因为太糟糕,后来有几个月我几乎没有出过一次门。我只是在家里控制不住地一杯接一杯地饮咖啡,饮到浑身发抖,全身冒冷汗,心跳快得我以为自己快死了,直到有天我晕过去,给我煮饭的人吓得叫了一次白车,”林甬低下头笑道,“我年初开销挺大,财务状况可谓一穷二白,醒来见到账单我就当即下定决心要痛改前非。那段时间很糟,其实到现在也算不得好了多少。”

“在这边就医很慢,排队很长,我每次想到他,都忍不住想问他为什么,问了很多遍,每一遍的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他的死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因为我,一想到这个我就开始干呕,到后来胃痉挛,有次发作太严重,整个人都跪在地上,半年,”林甬比了个数字,“两次白车,其实我连咖啡也舍不得请你喝才对。”

虞争打断道:“林甬,我说了,你的特殊只在于时机早晚,而他身上不可调和的矛盾根本地存在于他自己内部。”

“与你无关,林甬,如果非要判定为错,那错误也不在你。”

虞争严肃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需要因此长久地陷于过分的自责。”

林甬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重新点了一支烟,而后静了一支烟的时间。

末了他将残烟熄在烟盅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是我也想说,这种糟糕很安全。他的爱是通过伤害自己来伤害我,用你的话来说,因为他潜意识里爱存在的方式就是这样,他妈咪哪怕爱他,还是用死亡的方式伤害到了他,亓安哪怕爱他,还是用抛弃他数年的方式伤害到他,所有离开他先走一步的人也许都爱他,但也都是这么伤害了他。”

“而他爱我,现在我必须接手他的一切,包括学到和接受他这种存在方式。”

“当然我也可以拒绝。”

“我完全可以像他表面上期待的那样,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把他慢慢忘掉,可以逐渐找到另一个理由,从而原谅我自己,然后遇见另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哪怕想起他还是会想起咖啡饮多时那种心跳过快的恐慌,却不至于恐慌发抖还是继续再倒满一杯。这样活哪怕偶尔还是会痛,至少相对能够轻松一些。而且我们的经过太短了,忘掉他只是稀释痛而已,其实没有太难,哪怕很难,最终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很难,就把稀释的时间加长。”

“但你说那天亓安为什么最终也没有走下来?他完全可以走下来逼问我,指责我,甚至一枪直接毙了我。这对他而言难道不是一种赎罪的解脱吗?你觉得他会不会和我抱有的是同一种想法?那时我也没有走上去。我并不想要他的原谅。我并不想听到谁对我说一句‘你没有错’或‘错不在你’,我并不想要这种轻松。试图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一句原谅或者安慰都相当于选择不再爱他。”

面前的虞争看起来仿佛有话想要反驳,但林甬先一步抬起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说:“何况你想,寄信这样的方式不是很有意思吗?你觉得他内心深处真的希望我把他忘掉吗?他明知道我很冲动,我会不会哪一天只是因为想见他,忽然就提前按着地址去找他了?当然,其他人也可以瞒着我,不告诉我他是在我转身后,是在我与他告别的下一分钟就选择了离开,这样对我而言他的死就不会和我有那么直接的联系,但是这个其他人其实只有向潼一个人,你觉得他对向潼的行为会不会完全没有一点预料?他会不会到死都觉得向潼心里全是善良?”

“不过这也都是我的猜测,也大可以说我只是按着我心里的希望在揣测他的行为。”

“总之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告解的。”

林甬笑道:“也许我只是想正大光明再说多一遍关于他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同你撒谎了,抱歉。”

“其实确实是你来比较好,我没想到还能有些意外收获。”

虞争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缓慢上移,林甬起身穿上了外套,说:“你知道那半年过后我是怎么做的吗?”

“我每天七点就上床睡觉。”

“麻烦你继续将他的信寄给我吧。”

林甬说:“不要一次寄完了,还有一年份的对吗?慢慢来就好。”

虞争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表。

六时二十二分。

林甬留下一杯冷透了的咖啡,穿过水门汀的长道,钻进停在对街的一部轿车之中。

这场对话开始与结束都格外仓促,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虞争的视野尽处。

虞争忽然想起四年前那条最终也没有被亓蒲读到的留言。

Arbutus公路上余光向晚,最痛的人仿佛还不够痛,所以是这样分秒不怠,回家睡觉。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林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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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无剧情,接近Talk only。于正文以外都是可读可不读的,这一篇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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