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一日,大寒。
夜晚十一时三十七分,遮打道皇后像广场前,明黄色警戒带从丁字路口一路隔至最高法院大楼,限行区内,两队警车七七八八停在路边。
这次行动由O记B组总督察司文芳亲自带队。
两个小时前,龙和道附近发生大规模黑帮火拼,巡警赶到现场后,认出领头肇事者为和胜会皇后码头坐馆路岭,且双方都为和胜会社团成员,当即向警务处发出求援通讯。
未料那路岭沙胆滔天,穷凶恶极,见警方持械包抄,竟无半分收敛之意,即刻派两名马仔炸毁了龙和道的东西两处进出路口。爆炸余威径直轰翻了赶来支援的巡警车辆,阻断区内警员火力不敌黑帮,路岭挟持附近四名宵夜食客作为人质,并当场击毙冲锋队警员两名,混乱中与其马仔驾驶改装重机车,雷鸣轰响中杀出重围。
司文芳于九龙总部收到消息,速点O记B组二队全员整装集合,从旺角出发,经红磡隧道飞车过海,于湾仔绕道会同后援警力共同追击暴徒。路岭与其马仔经岔路口不断分散,最后只留精英心腹跟随同行,在即将接近行人隧道尽头的一刻,只见他径直飙高车速,车身左倾,方向打死,下一秒离合骤松,凭借动力漂移过弯。转入主干道后,面对身前左右二辆并行轿车,车速不减反增,油门再给,与右侧一辆平治轿车几乎贴身擦过,紧追其后的警车来不及反应,即便落力刹胎,仍在惯性作用下轰上平治车尾,登时车毁人亡。
火花飞溅里,路岭如同车神附身,无视身后连环追尾惨剧,重心再度前倾,公路王者川崎巨兽四缸高转,无怒自威,咆哮中压轮变道,疾驰飞离。
司文芳面色严峻,油门未停,猎猎风声中对讲下令,仅留二小队协助巡警处理现场,其余人员继续追击,话音刚落,总队频道即传来指示,雪厂、德辅、金钟三带人流密集,尽可能将目标拦截于昃臣地段。司文芳还未及开口,一声坚定“yes sir”便抢快一步切入频道,女人愣神一刻,旋即怒声喝斥道:“纪山,调回2号线,你留在现场!”
“Sir,这次我一定会将路岭绳之以法!”
“纪山!”
年轻警探充耳不闻,加足马力,发动机曲轴转速一拉到顶,司文芳厉声连唤,半晌未见回应,切回队内2号线,刚要开口,便听见身侧传来引擎的长啸。身旁超出一辆警用机车,车镜内纪山头盔面罩拉开,目不斜视紧盯前方,眼前刘海迎随劲风狂舞,四气门燃油喷射式爆发,车身红白涂装如同白昼烈火,划破干诺夜色,巴依尔重机如猎豹出击,转眼便甩开司文芳与警队众人百米距离。频道内司文芳难掩震怒,连声喝令:“纪山,回来,禁止擅自行动!”
高速行驶中的纪山无法开口回答,时近午夜,干诺道向兰桂坊方向的车流渐丰,街边路灯将公路景色烘成了明黄的暖调,绰绰光影间,路岭身下的漆黑机车无论贴车还是变道,皆似穿梭鬼魅,紧随其后十余个车位距离,巴依尔在纪山驾下却同样爆发出了惊人威力,闪烁警灯化作蓝紫色流星,追缉之势比肩雷霆。
二人间距愈来愈近,只见路岭忽然切入左行车道,上身伏近车头,右手按在离合,顷刻之间,四退三档,油门加力,轰鸣间曲轴万转,他的右手自油门忽松,重刹之下,机车后轮负荷失衡,随惯性反向倾斜。车身倾斜之时,身侧一辆双层巴士喇叭急鸣,车胎擦过地面,发出一声尖锐警告,路岭却置若罔闻,继续推把左压,上身与地面几近平行,车尾逆时针一百八十度倒旋完成漂移,下一秒巴士司机怒不可遏,推开车窗就骂:“叼你母嗨啊死扑街,你猫咗嚟渣车?每日咁多人死点解冇见你死?!”
机车停在路边,路岭单腿支地,拉开面罩,巴士司机惊魂未定,连声怒骂,路岭望了一眼远处追击的警车,回过头来,掏枪上膛,目标司机眉心,两枪连发。一枚爆头,一枚再补,司机喷溅的脑浆好似被爆米花机炸开的玉米碎屑,黄黄白白,飞舞半空。枪声刺破宁静,没了司机的失控巴士,当即向街边护栏冲去,车上乘客尖叫中乱作一团,车门闭锁无从逃生,却无一人敢靠近溅满脑浆的驾驶座位。
路岭面上带了一点冷笑,再度抬起枪支,从左到右次第击碎巴士一层车窗,玻璃大片落地,好似夜间落下一场暴雨,声如裂帛,清脆琳琅,在巴士撞毁行人带时引发的爆炸奏鸣中,如同三角铁切入一支管弦协奏的华彩片段。惨剧近在咫尺,路岭第三次抬枪,瞄准巴士后方的其余数辆小型轿车,一枚子弹送予前侧车窗,一枚子弹送抵司机侧颈。他六枪扫臂连发,分秒未停,此刻最近一辆警车与他距离不足百尺,其间三辆轿车打头一辆因司机扑街,半道急刹,导致身后几辆同样反应不及,发生连环追尾,面前是火光冲天的车祸现场,路岭毫无留恋地转过了身,看向了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年轻警官。
一匪一警,四目相对,警车油门给到最高,高速行驶的机车冲击力足以直接碾过路岭,但纪山仍无半分减速之意,而路岭方才数弹连发,后座力已将甲盖震至龟裂,指缝涌出的血浸没了枪支的握把,弹匣仅剩最后三发,他面无表情,平稳抬起右手,瞄准对方面门。
第一发子弹擦过纪山耳尖,猎猎冷风中带起血沫半丁;第二发便紧随其后,以三倍音速排空而至,虽以毫厘之差错开脑门,却将纪山上半左耳彻底削去。耳尖的肉块转眼便于疾风中消弭无踪,剧痛滞缓半秒后袭来,近距离中直接刺激脑部神经,鲜血淌过纪山的侧颈,流进他的衬衫衣领,纪山牙关紧咬,仍然并未松开按在油门上的右手。路岭两枪未中,弹匣里最后一枚子弹,瞄准了警车的左侧车镜。弹匣打空,在纪山即将追至的生死末秒,路岭丢枪上车,面罩重落,左手按启播放,右手瞬飞三档。
巨兽表盘记数直破一百八十大关,改装音箱中Kurennai与引擎齐声轰鸣,yoshiki鼓点密如暴雨,toshi嘶声力竭,风驰电掣中,路岭伴随滚奏变道超车,沿昃臣道转半山方向,一路急驰而去。
面对现场满地狼藉,纪山终于无法再忽视不理,他捂住左耳血流不止的伤口,拿起对讲机,飞快道:“目标逃往中环站k出口方向,事态紧急,Sir,请求立刻封锁宾妹广场!”
午夜零时十二分,百名警员与三辆冲锋车全副武装,围聚大葛楼附近街道。司文芳将B组划分六支小队,一至四分别由东西两道包抄,五队绕背潜入,司文芳则亲率六队正面突破,纪山听完安排迅速出列:“Sir,请问我在几队?”
纪山头缠雪白绷带,司文芳瞥他一眼,冷道:“你回车上处理伤口!”
纪山咬牙:“我伤势无碍,sir,请让我参与行动!”
“刚才你一意孤行,激怒目标,平白造成无辜伤亡,”司文芳语气严厉,不容置喙,“这笔帐回去再算,现在你是伤员,听从指令!”
“本人谨以挚诚宣誓,竭尽所能,绝不畏惧,正直诚实,执行职务,sir,请让我参与行动!”
纪山目光坚毅,朗声背诵警队毕业誓词,司文芳与他对视数秒,眉头紧蹙,时不容耗,终于松口:“跟五队。谨记听从指令行动!”
“收到!多谢sir!”
与此同时,法院一楼图书馆厅,三道人影正贴墙缓慢步下楼梯。半个钟前路岭与同伴在皇后像广场前岔路口会和,撬开法院大门铁闸闯入一楼,砸开图书馆雕花玻璃大门,藏身于内。
“路哥,出便已经叫差人包围,我哋点行?”
(路哥,外面已经让警察包围,我们怎么办?)
“雪厂个边嘅弟兄都已经畀差人捉到,嗰边差人更多,大佬,不如冲出去同佢哋鱼死网破啊!”
(雪厂那边的兄弟都已经落入警察手里,那边警察更多,老大,不如冲出去和他们鱼死网破啊!)
路岭一掌扇到小弟脑门,怒道:“死低B,你同边个鱼死网破,三个人冲出去叫自投罗网,系咪嫌命太长?”
阿南捂着脑袋,敢怒不敢发:“仲唔系路哥你走就走,仲放歌,跑路随身都带CD机,系咪惊人哋唔知你走咗去边?”
(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往哪边逃跑?)
路岭却冷笑:“唔听歌你飞乜车?”
阿南猛翻白眼:“有随身听你仲系都要用音箱,车飞咁爽,宜家命亦快飞,爽歪歪啊!”
路岭懒得同他一般见识,转向包仔道:“差佬嚟人太多,唔好走,我同阿南畀你掩护,你回车上搵大哥电话,call09175238,嗌佢搵人嚟边接应(喊他找人过来接应)。”
包仔得意比个“ok”手势:“教父号码我点会忘,放心好,落车前我就call过。”
路岭闻言大怒:“噉你仲问我点行?!教父点讲?”
(那你还问我怎么办?!教父怎样讲?)
“佢宜家就喺太平山附近,马上就嚟。仲问路哥你几时去泰国?”
(他现在就在太平山附近,马上就来。还问路哥你几时去泰国?)
“泰国?咩啊?”路岭闻言愣了半秒,随即反应过来:“Elias嗰件事?”一皱眉,“真系好鬼烦。”
阿南道:“大佬你又要畀人帮手又嫌帮人好烦,你叫鸡系咪都唔畀钱啊?”
包仔嘿嘿直笑道:“路哥十六岁,系未成年细路仔嚟嘅,叫鸡鸡都要倒贴钱畀佢啦!”
见路岭比个中指,包仔忍不住多问一句:“但Eli哥搵你帮手乜事啊,仲要走去泰国?”
不待答音,便被路岭伸手捂住嘴巴,用气声警告:“收声!有人嚟咗——”
果然墙根处传来几近微不可闻一串脚步,包仔一双眼睛望回路岭,右手对他比个拇指,左手缓慢伸向腰间枪支,路岭瞥见他手中动作,却比个打住手势,皱眉点下面前书柜。阿南反应过来,贴在包仔耳背悄声道:“路哥冇书读有心结,唔好喺图书馆放枪。”
包仔眼角抽搐一下,视线望向门口被路岭率先打碎的那块雕花玻璃,又移回他大佬脸上,一句“噉你做乜仲要闯进呢度”赤裸裸写在眼底,二人对视半晌,最终还是在路岭目光威慑下老实点头。门外脚步愈离愈近,三人眼神交换,路岭岔指朝向左右轻点,阿南与包仔目光相接,下一秒钟,一枚烟雾弹向前丢去,白雾弥漫瞬间,阿南包仔二人同时一跃而起,抱臂护在颅前,向后猛然撞去。落地窗扇玻璃片片碎尽,声势浩大,屋外脚步声再不掩饰,纷涌而至,大楼外警笛高鸣,枪声四起。
混乱之中,路岭戴上耳听,按下播放,掏出腰侧双枪,按下卡笋,枪支复位上膛,在躁动的鼓点声中,双枪连甩,背贴书架,伴随音乐节奏,用moonwalk向右三步侧滑。挑廊栏边正准备翻身而下的阿南刚一回头,便捕捉到老大摇头晃脑的幼稚行为,撕心裂肺怒吼一声:“摘耳筒啦大佬,脑笋未生埋唔好放枪啊!”
另一头的包仔转回头,发出同样咆哮:“傻仔宜家听唔见嘅,跳啊——!”
楼前草坪上领头差佬朝向空中鸣枪警示,阿南与包仔不甘示弱,数枪回送,枪声中持械飞身翻栏,一跃而下。与此同时,路岭枪口对准馆内烟雾,浑然忘却方才书架警示,双枪连发,火力横扫,书架应声纷纷倒地,他边击边退,自方才阿南撞开的出口撤离屋内,背贴外侧走廊墙面,在Ozzy一句“Ain’t gonna change my bad behavior”中闭上眼睛,口型跟随副歌,右手甩枪,依从感觉,心中数到第七秒时前迈一步,回身对准面前茫茫白雾双枪齐放,子弹破空冲进雾障,他后滑几步退向围栏,踩上冰凉的花岗岩石,忽然想起十五岁从半岛二层露台纵身坠下那天,他亦是这样脚踩护栏,闭眼落往地面,未料天堂未能先至,半途收到恶魔一封请柬。急刹声中红色魔鬼鱼疾驰而至,车内音响正播放着这首I don’t wanna stop。
双枪三十四发子弹全部放空,路岭指缝血渗不止,按下卡笋弹出弹匣,扬手将枪支朝屋内掷去。随后他撑臂翻上围栏,半空狂风肆虐,掀开他衬衫衣摆,路岭指抵牙床,卷舌抿腮,弹出一记清亮长哨,面朝天空张开双臂,放声高呼:“I、don’t、wanna、stop——!”
直升机螺旋桨的巨响终于将鼓点彻底盖过,路岭听见头顶传来经喇叭成倍放大的吼声:“死仔唔好犯病啊,快啲捉紧上嚟!”
直升机放下绳梯,路岭放眼望去,不远处德辅道上数辆Audi100如神兵天降,自四面八方穿越枪林弹雨杀入警方重围,阿南与包仔同时默契回头仰首望向自己,阿南看清他此刻怀抱天空的姿势,面色登时一黑,路岭一颗心稳稳落地,再难克制,大笑出声。他在亓安愤怒的催促声奋力跃向空中,双手握紧绳梯末端,在他身后追出屋外的年轻警察见状拔枪便放,直升机逐渐拉开距离,路岭中在晃荡的软梯上动作飞快,乱弹擦过他的衣角与发梢,警员枪枪盛怒,奈何枪枪落空,终于待路岭安全抵达机舱,忍无可忍的亓安当即甩来重重一掌:“死衰仔,笑笑笑,命都快冇仲笑乜笑,我哋系黑社会,差佬你都够胆杀,真嘅都系唔惊死!”
“差人又点,我都有契爷(干爹),”路岭全不当回事,还对他笑出一排洁白牙齿,“难道契爷又舍得对我见死不救?”
亓安严厉道:“今次事情闹到这样大,我虽暂时救你,但警方通缉令已经下来,今夜过后便会天罗地网寻你,我最多保你一晚,此地不宜久留——”
路岭面色登时一变:“乜啊,我不要!”
“正好你Eli哥那边需要帮手,等我安排船只,天光之前,你就走吧。”
“杀人唔系小事,何况定系差人,”亓安道,“你Eli哥纵你太过火,呢次你就当出去旅游散散心——”
路岭又急又怒,道:“Elias宠我太过?近来每我找他他就一定不在,他做什么我一概不知,我做什么他也从来不问,今次若我当真死在差人枪下,恐怕他要到明年才会知道,唯有需要方才记起有我,泰国这样远,他有某问过我究竟想不想去——”
一道黑影迎面扇来,路岭立定原地,见亦不躲,硬是吃下这一记巴掌。亓安说:“好,那我来替他问你,你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肯帮他?”
路岭说不出这样绝的话,“那我亦想问,上个月我上白加道找他时,门厅里等着的那个男学生是谁?还有后来,他瞒我——”后来的所见竟觉得难以启齿,最后只忿忿落得一句:“我何时不愿意帮他,可原来他却什么事都在瞒我!”
亓安道:“他又能瞒你什么?哪怕瞒你又如何?他也不见得事事都要同你交代。”
路岭道:“是,不用和我交代,连一个新朋友都能知道的事情,他却一个字也不必同我交代。”他扯了下嘴角,眼里却是自暴自弃的神情,“反正他从来也就不喜欢我。不喜欢我飙车,不喜欢我杀人,只不过是怕我惹了事死在哪里,以后便少个人帮他卖命吧。现在宋小天死了,他方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对不对?”
亓安愕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路岭却像着了魇般愈发狠戾地不住说下去:“港大的好学生怎么会飙车,想来也不会去杀警察,他若想做个女人都要做这种人的女人,宋小天知不知道他这件事?还是宋小天也不过同我一样,是他Elias一把趁手好用的杀人的刀,锈了就能随手丢了,一滴泪也不会掉,更不用分享什么爱好?”
他故意把话说得这样难听,本以为亓安一定会再扇一掌,可梗着脖子等了三五秒,亓安却只是一言不发,颠簸的狭小机舱里,这沉默比一记耳光更响亮,不知怎么路岭怒至尽头,鼻头却酸痛起来,酸楚到令他不得不撇过头去,红着眼圈说:“他问也不问我,又怎么知道我会怎样去想,我说什么、想什么、气什么,他全不知道,哪怕知道,大概也不会在乎,我说的想的在乎的,在他眼里都是小孩子气的东西吧。我在他眼里就永远是个小孩——”
“对。”亓安终于开口了,冷漠道:“你就是个小孩。”
“如你不是小孩,做事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全无顾忌,永远想着有人会来救你,无论杀了什么人,杀了多少人,想做就去做了,你说Elias不考虑你的感受,倒也未见得你考虑每次替你收尾的他会不会感到负担,你又不愿他拿你将细路仔看,做的说的却全是幼稚的意气事,既你那日已见到他穿了女仔的裙,难道你当时就有勇气走上前去,告诉他你并不介意?你不过是逃跑了,到现在才能在我面前说出这些话。你哪有一点能令他放心的担当?他不了解你?”亓安冷笑了一声,“他就是太了解你了,所以早知你接受不了,你只能接受你一切在你想象中的模样!”
见他不说话,亓安又逼近了一步道:“你不过是见他有了新朋友,又措手不及便见到他一副你意料之外的模样,就自顾自生起他的气,在这里和我发了疯般说这些浑话,你还怪他将你当个小孩子看待?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亓安丝毫不留情面道:“宋小天的事你都说得出口,我看Elias对你而言,才是根本不值一提,可以随你的脾气任意去伤害,总归你说他不会掉泪,因此他就是永远也不会感到痛的,是不是?”
三五句话的工夫,直升机便已快回到白加道的停机坪,机身陡然地降了一个坡度,亓安偏头望了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夜,转身道:“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总之香港你不能再留,这段时间想去哪里,你自己再同Steve说吧。”
路岭登时抬起头,“契爷,我不是——”懊悔早自先前话语出口便已悄生,被亓安这样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他不顾降落时的波动,急到连安全扶手也忘却握紧,追上几步,抬高音量道:“我没说我不肯去!”
亓安没有回头,只道:“那些话你在我面前说就算了,我真怕你到他面前说出口,他不会像我这样反应,多半笑一下便不当回事,我最怕却是你当他只笑一下,就真以为他不当回事,一点也不往心里去了。”
“你Eli哥比你成熟得多,亦比你敏感得多,偏还这样地护着你,你赖着他的纵容不长大,他自己愿意也就算了,但你若赖着他的纵容让自己的幼稚伤害到他,”亓安握着护栏,说,“这声契爷,你也就不要再喊我了。”
直升机在高灯中平稳落了地面,白色的折叠扶梯伸往草坪,亓安头也不回地往下走,忽然从背后冲来一道风,风中挟了道高大的黑影,黑影是个流了泪的男生。他揽着他的肩头便将他的契爷扳了回去,手劲与身量都已不再算得上一句“细路仔”,面上泪滴却是一颗一颗地往下滚落,落得说他十六岁恐怕都只能算是高估了。
六岁的Elias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流泪呢。
“我去的。”
亓安审视着他:“真的愿意去了?”
路岭的脸借草坪上四射的探照灯有了一点亮光,是面上被照亮了的泪痕,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却比谁都伤心似的,说:“去的,Eli哥有什么事能让我帮忙,我高兴其实都来不及,怎么会真的不愿意?小天哥不在了,他一定比谁都更难过,不愿意见我也是当然的。是我说了混账话。”
踌躇些时,又道:“契爷,你不要让他知道我说过这些。”
亓安望他半晌,道:“我怎么会同他说?你自己想明白就好。”
与此同时,荷里活道中环警署内。
年轻警员坐在刑讯室前的走廊长椅上,面色阴沉,低头看着手中被揉皱的一枚纸团。
一刻钟前,临时部署会议刚刚结束,司文芳拒绝了他的随同请求,命他自行前往医院处理伤口,B组队员中仅他一人因负伤留低,司文芳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被独自丢在走廊的纪山立定原地半晌,挥拳狠狠砸向身侧墙壁。
又一次,又有同伴死在自己面前,而他又一次,空有愤怒,无能为力。
西贡爆炸过后,他总在梦中回到湾景那条街道。
早点摊前阿彬将一块枣糕夹到他的碗中,提醒他谨慎行事,可每当他想要喊出那声“快逃”,炸药就会在下一秒钟迅速引爆,梦中场景顷刻地动天摇,无论他在哪一环节开口,阿彬下意识的反应都是飞扑而来,牢牢将他护怀中,哪怕半张脸都被炸飞,头破血流,也绝不松手。
他眼下乌青日日更重,食欲不振,训练中几度因血糖过低中途昏迷,司文芳强制要求他一周三次面见心理医生,但他最终只能借艾司唑仑补全睡眠。
从前每日收工,阿彬都会硬拽上他一起到警局对面那家美心西饼,告诉他糕点最能缓解压力,可他现在却不知道可以问谁,究竟要食到第几份芒果班戟,才能够尝出甜味。
那一整个十二月都颇为动荡,先是警署内部传来消息,高层明年将有重要人事变动,过去数十年里原荃湾警长吕乐勾结黑帮,树党聚群,朋比作奸,在八年前芥端康因伤病退休后取而代之,顺利晋升九龙总司,数年来利用其身份地位多次为新记犯罪活动提供庇护。前年联合回归声明发布后,当局两年内加大整顿力度,拔除吕乐众多党羽,值此严打关键时刻,新记新任话事人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就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切断与吕乐的几条往来线路,同时下令减少社团活动,全面暂停新记在元朗同屯门地区的毒品走私业务,令新记于此多事之冬迅速淡出警方视线;其次另一件发生在十二月后半段的大事,便是警方安插于新记的卧底许洛文在失联多日后终于传回重要电文。
十月十日,水房事件爆发,翌日17成员k宋小天死亡,同日新记龙头向文落网,十二日新记发生内乱,与此同时,17k与和胜会同时向新记施压,十月十六日,梁施玉被人从病房劫走,次日和胜会成员张强得此消息,以人质许咏琪性命相胁,要求新记三日内必须交出梁施玉。
“十月二十日晚,新记现任话事人向潼与社团干事乔亦祯将我带至红磡附近大环山公园,我在那里见到了失踪多日的梁施玉。”
“从十月十六日起,向潼便暗中派人在九龙城寨搜寻与梁施玉身高、年龄相近的成年男性;十月二十一日,‘梁施玉’的尸体被附近出海渔民发现。”
“所有参与了此次搜寻活动的新记成员事后都被秘密处理,而我的卧底身份也在发返电报的过程中被闯入屋内的梁施玉撞破。”
“但梁施玉此人以折磨活人为乐,因此并没有将我的身份告知向潼,也没有立即将我置之死地。”
许洛文省略了中间自己被带走囚禁的受刑部分,但仅信件中透露的内容便足以引起高度重视。警方当即派人前往了许洛文被囚禁的废弃工厂,但赶到时工厂已经空无一人,随后调查科迅速成立了以梁施玉为头号对象的专案小组,行动取梁施玉登记在册的call机号码开头四位,命名8751。而身陷囹圄的吕乐此刻对新记更是恨之入骨,竟也主动调集九龙大量警力参与进此次搜捕活动。
时值耶诞前后,O记几乎人人分身乏术,恨不能将一分钟掰开八瓣用,原本受命调查西贡爆炸事件的警员也多被调往8751,唯独一人一反过往积极常态,甚至在这样人手不足的时刻,向司文芳提出了病假申请。
“这么多年来,你连高烧都坚持上钟。”警局门口,司文芳低头看向纪山,“我知你对阿彬的事始终心有郁结,但选择加入警队那一刻起,每个人都已经做好舍生取义的准备,这样简单的道理,我想你早就明白。”
“你都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怎么偏偏这次,会受影响至此?”
纪山坐在地上,脚边是一地的烟头,他仰头靠着墙面,听完司文芳的话,道:“芳姐,我最近总会想起阿彬死前那双眼睛。”
司文芳皱起眉,道:“从前你最想扳倒的便是新记同吕乐,等了这么多年,如今时机千载难逢,阿彬如若泉下有知,一定不想见到你现在这副模样。”
纪山没有答话,司文芳转过身,临走前留下最后一句:“我给你两日时间,调整好就立刻归队。”
泉下有知?
那天司文芳离开后,他一个人在墙边坐了很长时间。此刻纪山坐在中环警署刑讯室前,忽然又想起这四个字。
五分钟前,他进入B组方才借来召开临时会议的办公室,作为留后人员帮忙清理桌面。收拾完毕,路过桌边,见咖啡壶里仍有剩余espresso,便习惯性拉开抽屉寻找一次性纸杯——心不在焉里,忘却了中环警局并非B组常驻地——却在看见抽屉里的崭新纸杯那一刹那,倏然想起方才自己收走的那一排茶杯。
他飞快走回垃圾篓前,将刚才丢进去的杯子挨个翻出重新检查,这些杯子不少都被用来抖落烟灰、丢弃熄灭的烟蒂或用过的纸巾,而这些小型物件在纸杯被丢进垃圾篓后亦大多都从杯中滚出,唯独其中一只,因著塞进的纸团块头过大,且棱角较tissue更为锋利,故以此依旧卡在杯中,并未滚落。
纸团被人暴力揉皱后又经茶水沾湿,纪山眉头紧皱,发觉这人是先将原页撕碎再揉作一团,好在不知是否由于时间仓促,对方只是潦草地重复几次对半撕开,他将几张碎片铺于桌面,凝神观察数秒,便飞快动手将完成了复原。
拼毕,竟是两张内容不同的纸页。一张面积较小,记有大量坐标,其中“98°30663E;8°11011N”一行被红色墨水笔重点圈出,纸条边缘呈不规则锯齿状,更像是随手撕下,另一张面积接近B5大小,边角虽剪裁齐整,但其上英文字体印刷模糊,外加纸张褶皱过多,短时间较难辨认,纪山以指腹仔细摩挲判断,第二张纸条克数更重,纸面较为粗糙,字体有颗粒磨砂感,应当为传真纸张。
而第一张纸条,则更像从一份打印出的坐标定位报告上撕下。纪山看着这两样事物,除开被重点圈出的东经九十八、北纬八度十一,往前所有陈列出的坐标定位都在香港范围之内,但他印象中并无听说b组任何队员跟进的案件嫌犯,已在近期确认离开香港逃往国外。
直到将纸条翻至背面,下方铅笔写就的“1214”几字猝不及防撞入视野,夜间忽有刺骨冷风,自敞开的窗外送入,纪山不知在原地立定多久,直至手脚寒风中都被吹到冰凉,门外有值班警员路过,提醒他已经可以收工,走前记得将门窗关好,他才回过神来,将茶杯与两张纸条收进口袋。
即便已是凌晨,干诺道西段行车天桥上车辆依旧往来如梭,前往港澳码头的蓝色指示牌旁,三五酒醉年轻女郎相互搀扶,不着调地放声高歌,纪山走至窗边,听了很久,终于听明歌词,发觉是陈慧娴那支传唱一时的主题曲与泪抱拥。
女孩们前面几段verse都唱得零零散散,行将咽气,直到副歌一句“愿谅我”同时走回正调,在笑声中愈唱愈亮。
愿谅我、愿谅我。清风可否,吹走破碎的梦?
只因今天有苦衷,心中苦痛,与泪抱拥。
今夜都市星光闪烁,原是满街灯影融融。连深宵的寒风亦吹不熄这人造的冬夜火种,高层窗边却有茕茕独立一道人影,哀比山重,半身沐浴窗外光明,半身陷于屋内阴影。
当他在歌声中背过身去,那光便从他脸上一点一点,无声剥落尽了。
--------------------
附译
最高法院大楼:即现在的终审法院大楼。广东话“court”的读音近似“葛”,因此法院大楼也被称作大葛楼。
猫咗:饮醉或磕高。
巴依尔:BMW,八十年代港警御驾。
宾妹广场:皇后像广场。
死低b:低智,白痴。
Moonwalk:MJ的太空步。
脑笋未生埋:智力像个BB。
Audi100:经典防弹车。
契爷:干爹。
天光之前:天亮之前。
纵你太过火:宠你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