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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落观音 pharmacy 10269 2024-09-19 12:43:40

香港九龙,启德机场。

一部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女司机摘下墨镜,回首望向后座上的年轻男人。

她说:“你自己保重,万事小心。”

“芳姐,多谢你批假畀我。”

司文芳说:“记住这是休假,不是任务,无论结果如何,一周之后,必须回到警队报道。”

纪山拉开肩包,取出一只纸袋,放往司文芳身旁副座。

“我知现在是关键时期,队里人人分身乏术,这次是我一意孤行,回来后无论怎样处罚我都甘愿认领,所以你不必分心担忧我,自己照顾好自己。”

不待司文芳答话,纪山讲完便拽上背包下了车。司文芳在驾座上停了片刻,放下车窗,点了一根烟。直到烟里纪山走远的背影越来越小,彻底看不见了,她才抬手拿过纸袋,撕开封口。

一只贝壳粉的玛德琳。

两个钟后,午后一时,Soi-tia上最大一间超级市场前,一名短发黄面的矮小女性揣着购物篮停在路边。不时有人路过对她吹声口哨,烈日下汗湿恤衫,即便躲进商店即可乘阴,她亦只咬咬牙站定原地。

昨夜有来客访至公寓,留下今日碰面地点时间,现在离约定时刻只差五分。

等至望眼欲穿,终于街道尽头出现一抹熟悉身影,白色衬衫排扣尽散,前胸布满刺青,从前分别时盖过耳垂的侧发如今也理至鬓边,时移境转,人事皆非。

走到面前,对方微微一笑,朝她道:“好耐冇见,Julia,呢段时间辛苦你。”

泰拳馆前,亓蒲一番话说完,林甬停在原地,良久没有动作,半晌过后,方才抬眼望向他,却是道:“所以你不仅一早便知去金巴利买粉的是我,亦知我的目的便是令你的人不得不到九指华的地盘上进货。”

亓蒲将烟捏回指间,说:“我甚至知你身后就是吕乐在粉岭的人马,只要肥佬一去找周国雄提货,下一秒便会被跟来的差人拿到现行,你们新记卖了道上多少兄弟,给吕乐喂了多少功劳,我没有你这样好管闲事的毛病,这些事我都不关心,随你们爱怎样玩怎样玩,但新记想在我的地盘上犯事,最好先掂量下自己几斤几两。”

“对我的事这么清楚,”林甬掐上他的脖子,将他拽近身前,贴着他的鼻尖,盯了他片刻,道:“亓蒲,你找人跟我啊?”

亓蒲道:“我知你是听命办事,该付的代价,我自有计较,已经取回,此事既往不咎,但新记敢动我的人,这笔帐扯不清,他梁施玉再死个十次百次,都抵不上我兄弟一条命。”

“取回?”林甬顿了些时,道,“我还在想苏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笔钱,买通了几近一半的堂主,在背后给苏三和张强牵线的人,是你?”

亓蒲闻言不见半分被拆穿的心虚,大大方方道:“我唯一后悔便是选错了人,谁成想那苏三不过是个勾引义嫂的白痴,张强亦是个见钱眼开的废物。”

沉默数十秒后,林甬却道:“不对。”

林甬出离冷静道:“若非向文被捕,哪怕你想插手,苏三也不会这样快找到时机会,但若非我阿爸离开元朗,因台风滞留半山,事发之际不能及时赶回,差人又不会这样轻易就能给向文定罪,而我阿爸之所以离开元朗,是因为你…”他稍停了半秒,继续又道,“是因为你给了我一刀,但却没让我直接死在山上。你的目的不是杀我,你不过是利用我拖住我阿爸,我若一死,尸体第二日便会被人发现,确认一个尸体的身份比找到一个昏迷的病人要快得多,能耽误的时间也要短得多——确保我阿爸同苏三都不在元朗,向文身边彼时只有纪添,但这件事情,差人又是如何提前得知?”

“即便水房爆炸与向文被捕发生的时间这样接近,但我猜宋小天的死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否则你不必这样在水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水房出不出事,向文都会被捕,所以你不仅找人跟我,差人里一定也有你的卧底,且这人一定不是吕乐一派,否则调集人手时不可能完全绕开吕乐,动作这样迅速,不如让我猜下,O记几位警长,有多少是你亓家安插的人手?”

听他一番说了这样多,亓蒲全未打断,待他思毕,朝向自己发问,方道:“这你便不必猜了,哪里没有卧底,难道警局里又没有你新记的眼线?”

林甬沉默了片刻,道:“还是不对。你还是在说谎。”

亓蒲说:“我未同你说过假话。”

林甬往后推开半步,却始终盯着他,手亦未松,道:“你对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假话。方才你说你唯一后悔是选错了人,你没有选错,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让苏三成功。许咏琪的位置是你话我知,说明绑架并非张强一人执行,即便他贪财碍事,你都完全可以在梁施玉失踪当夜便自行撕票。如若向潼刚一上位,就因对梁施玉看守的纰漏,导致许咏琪出了意外,无论真相如何,新记下面的人只会看到新话事人无能。在内部分裂的时候,向潼却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其他观望局势的堂主又会怎样作想?”

“Sir,香港讲法律,”亓蒲说,“未经裁决,一律无罪,林sir光靠一张嘴,不讲证据,无办法给人定罪的。”

“没人想给你定罪。”林甬扼着他脖子的手忽地一收,“为什么突然反悔,为什么做事只做一半,为什么不杀许咏琪,为什么你会盯上向文,对他出手,却又未动向潼?”

“不要再同我讲你中意他这样鬼话,”林甬说,“未想你17k红棍倒是个重情重义的角色,一个马仔的命在你眼里,便值得用上一整个新记去赔?”

“新记?”亓蒲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拇指按在他的小指末节,发声处受制于人,却将字字都讲得清晰,“你以为新记在我眼里又算什么东西?”

“让你做打仔真是屈才,这17k话事人的位子,我看不如让贤你做,”林甬说,“有你这份野心,17k拿下整个香港不就是早晚的事情?”

亓蒲闻言手心却是陡然下压,往侧一翻便卸了他的钳制,反持过他的手腕,说:“我早便讲过你知,我对地盘从无兴趣。”他向后一拽,便将林甬再度带近了自己面前,抬手勾住他的后颈,力度比他方才更重,胸口与扑在面上的气息都是滚烫的,“这样快就能想明白苏三的事,倒也不是真傻,分明给了你那么多提示,猜来猜去怎么却都讲不到点?做17k的话事人靠打,做新记的话事人靠命,既你说我句句骗你,不如我现在同你讲句实话,做不做这个话事人,从来不是我不能,不过只是我不想。”

亓蒲微斜过脸,抬手将那已经走到灰烬末梢的烟送到嘴边,烟已半残,却连余温亦贪,面太近了,嘴唇一动,便似厮磨在他的唇边,毒渗至深,喉咙沙哑,气息甜腻,倾回目光,望入林甬眼底,道:“两年前就会认错人,怎么两年过去,还是笨得要命?”

亓蒲按在他颈后的手这样重,掌心冰凉,沐了这样久的午日,掌心却还是冰凉,林甬逻辑严谨,环环厘清,此刻视线却不自觉黏往他那说着话的唇心,太近了,那么近。未见一样毒,毒得太深,毒进眼底,扰断了思绪,眼观口,口向心,那么近,还未预料到两年一词有何意指,还沉浸在社团恩怨纠纷之间,只听见亓蒲的声音在说:“江湖三大忌,勾义嫂,著红鞋,洗马榄,向潼姓向,向苓也姓向,林sir,我们黑社会出来混,做事向来做绝,唯一却会讲忠心,无论在哪条道上走,都不可以朝三暮四,哪怕是做卧底,最忌亦是变节。”

“即便我句句骗你,却有一句从来是真,便是我并不关心这一切,新记的一切,17k的一切,香港的一切。偏却是你自作主张,不依不饶,两次三番,非要进我的视线。”

亓蒲直视着林甬的双眼,轻声说:“林甬,是你先写信给我。是你先令我注视到你,当我忘了这一回事,却同样又是你,在山顶洒了我的酒,抢了我的耳听,说着要送我你的观音玉佩,撂下了你并不能够兑现的承诺,再擅作主张地忘却了这一切,好似只当一场梦过。那么我想梦过便过了,可你醒过,却还有信重新写来,写你要替向家拿下尖沙咀,我都不能够不为你感到可怜。只怕我应了你的约,便要坏了你的天真。”

见林甬整个人从那一句观音玉佩起便似僵在了原地,亓蒲又道:“认错了人,说错了话,就想收回,可世上哪有这样容易反悔的事情?我原宥了你一次,可你却还想要第二次、第三次。你将我又认错第二次、第三次,却未有哪次,想过这之间的关联。”

亓蒲停了下来,似是忽至的宽容,应许他半分缓冲的时间,捏着烟的指尖却贴了上来,不轻不重地摩挲过他的唇边。

哪里都是生硬的,体脂薄至贴了骨的皮肤,竟也不能够细腻。

一指宽的空余,理不净的胡青,亓蒲指尖一顿,目光里似有一片刻的出神——他何时会有了去不尽的胡青?——随后垂低了视线,他说:“你说我对你句句是假,但却也未见得你用过真心。那日在荃湾,即便你不说,我亦明白你不过又是认错,即便走到你面前,是我有心作弄,后来却是你再纠缠,是你两次三番,又来对我说谎。”

“林甬,我从两年前便觉得你可笑,两年过去了,结果你还是傻,最傻。”

话音尚未落地,从方才便再没有动作的林甬却忽然往后猛地退了一步,径直挣开了亓蒲扼着自己的掌心,亓蒲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林甬面上没有起伏,没有惊愕,甚至于没有他最常见过属于他的怒火,他不过是这样没有丝毫情绪地望着他,亓蒲却好似再未感受过比他此刻眼底更分明的悲伤了。他说林甬最傻,仿佛最傻所以某一刻受伤,某一刻竟就把受伤直白写在眼底,亓蒲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足足几分钟过去,林甬都只是这么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以在谈话数分钟内串起一切前因后果,可以在招以秒计的拳台上不让分毫同他以血换血,可他就是觉得林甬傻,林甬最傻。

那时他居然问他,你相唔相信呢个世界上,会有一见钟情?

有心时无一字谈情,无心时字字句句都讲爱意。只是同一样地点,同对象参演,六百天前的事情,为什么所有画面可以清晰至好似才在上个礼拜发生?心底那份茫然忽然弥漫开来,自内而外地笼罩了他,如同触碰到林甬下颏上那些刺手青茬,他们早便认识彼此,甚至抵达肉体最深一处,却似自此一刻方才意识到面前早已不是巴士第二层头排,那个对风张开怀抱的十八岁男孩。每一处皮肤都在证明他已趋近的成熟,连反应亦超出原本预估,便似——便似那日南京路上一言未发,只是沉默望着他,从此再也没有过来信的阮乔。

总忘却生理年龄,将自己放于上位者角度,俯视他人言行,然而不明白何宝邑,不明白阮乔,如今同样,不明白林甬。

他自认为对林甬没有任何感情,颈间也再没有掐着他的手,可只不过望着他的眼睛,咽喉的刺痛却在此刻再度袭来,随后那疼痛不能止地一路蔓进了他的胸口,吞没了肺部所有的空气。呼吸突如坠入湖底一般困难,他不得不别开了视线,不令面上呈现任何异态,但耳边全被他自己便可以听闻的喘息与心跳围裹住了,过往心疾后遗症中突发的急性焦虑令他不知自己呼吸急促得有多明显,只是意识仿佛在这一种躯体化的真实得惊心的疼痛里短暂地游离了躯体。

有人摇着他的身子,他便抬起头,见林甬不知何时重又靠近过来,抽走了他指间完全熄灭的烟支,用力握着他的肩膀,嘴唇开合,正对他说着什么。亓蒲费劲地回视,分明每一个字都能听清,拼合时却无法理出一个准确释意。

他与他的身体完全分离,这样的异常持续了一二分钟之久,身体好似困进一件透明雨衣,雨滴落在身上,皮肤却失去与外界所有关联,但那雨衣上还有一道汇聚水流的无形管桥,搭往他的胸口,将所有雨水都倒灌进来,压迫至吸气都在抽疼,十余秒之后亓蒲稍微晃过了些神,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后腰的刀槽,仿佛是不能忍受这份失控,不能忍受林甬的接近,甚至不能忍受林甬皱起的眉头。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上现今没有任何能够藏刀的地方,没有任何外伤能够结束他的疼痛。于是他只是不断地想着他的刀放在哪里,想着林甬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属于亓蒲的身体无可控地剧烈地喘息着,在过度的换气中,只有呼而不再吸入的动作令他的心脏和头脑忽有一种恐高患者于吊桥上悬了空般的感受,察觉到濒死的危险,不得不往舌尖上咬下去——咬一下并不足够,用上所有力气,尝出血,尝到痛,尝到自残肉体的痛感强烈至足以盖过神经官能的摧残,但在他咬破舌尖的下一秒,林甬松开了握在他肩头的手,抬起他的脸,就这么粗鲁地捏着他的下巴,直接将唇覆了上来。

这不是他的亲吻,只不过是以最简单一种方式,用嘴唇封住了他的呼吸。

这不是他的亲吻,可林甬还是吮到了亓蒲舌尖上的血味。这个人的嘴唇从来都是温热的,与他冰冷的手冰冷的刀尖都格外不同。

亓蒲神经质般的举动倏然间按下了暂停,手不再往身后机械式地重复那个寻找的动作,但他的胸膛仍在急促地起伏着,林甬只能将唇封至更深,深至再留不出任何一丝能予他换气的间隙,深到忽有一颗眼泪,很轻很轻,落在了他的手背。

亓蒲没有看他,从刚才起就已再不看他,林甬却在听见他的呼吸时便重新望了回去。海岛冬月不够寒冷,于是连海岛上的旅人,从前冰冷嘴唇也开始高于体温。

他的唇齿间是一个人经年累月地吸食麻古后留下的腥甜,也许他不过从他的气息里尝到了太多他抽过的烟,便连此刻见到他那一滴眼泪,仓促间都会感到这样地烦躁。他不得不吻上他的唇,可一个好似连心都结着冰壳的人,却怎么能够有一处这样不设防、这样柔软的地方?

他妈的。

亓蒲凭什么总是这样?凭什么总是说最不留情面的话,做最不留情面的事,又他妈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最后却都有那一滴该死的眼泪会落下来?

这个人最乞憎,最乞厌,最卑鄙,最可恨,最恶劣,最不可信,最擅说谎,最爱说谎,最会扮可怜,最不值得原谅,最明白怎样漫不经心地讲出最伤人的话,最会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满口诳言,不知悔改。一桩一举恶事做尽,事到如今话里话外,却像在怪他不够真心。

分明他才该是最动怒的那个,分明他才是应站在指责立场的那个,分明他的话还未能整理出一句,他便自顾自地发起疯来,他有什么资格喘息?他有什么资格落泪?他有什么资格还来迫他低头落去救他的吻?连眼泪都是假的,连眼泪都来欺他,林甬这么想着,可捏住亓蒲下巴的动作却又像是怕真会捏碎了他一样。

他的吻给谁不可以,为什么最终每一次都是给了这一个人?

“亓蒲。”不知多久过去,直到他的呼吸逐渐平复,林甬松开了他的嘴唇,听见自己喊了他的名字,望见了他睁开的眼睛,明白这一次他是能够听见,也能够听进了。他的眼睛还是湿濡的,湿濡到了无辜,无辜到了可恨。他这样恨他,却还是念了他的名字。

林甬说:“我与你不同,没有你那么多的假话可以讲,我说忘了,那便是真的忘了。我说想揍你,那便是真的想揍你。你说我认错,我亦承认,有那么两三秒钟,我总是觉得你熟悉;不过更多时候只是烦你。”

亓蒲就这么看着他,沉默了许久,说:“这话听来真叫人伤心。”

“还来扯谎,我讨厌你你才不会伤心。何况我话还未讲完。”

即便话是这样讲,但亓蒲现在看起来非常脆弱。眼圈仍是红的,睫毛被泪沾湿了,疏疏落落地,垂在眼下,林甬不得不又是一停。忽然他想他怎么便会忘记了这双眼睛?哪怕亓蒲的脆弱有可能也是装的,他却怎么会忘了这双眼睛?

林甬说:“我从未同你说过谎话。”

“憎你是真,骂你扑街是真,讲你发黐是真,话你疯是真,想杀你是真,两年前的事我忘了很多,但我未忘那枚玉佩,当时说想送你,同样是真。”

“你在背后对新记做的这一切,我说并非想给你定罪,也不是说谎,我不过只是要一个真相。”

亓蒲似已疲倦透支,别开了脸,道:“该说的我都已说尽,你还想让我有什么好讲?”

林甬却抬手捏正了他的下巴,说:“你明知新记的话事人一定只会姓向,无论许咏琪是死是活,林家都不会叛变。从前我唯一不明白便是你为何屡次对向潼手下留情,又总说些暧昧不明的话语,现在我便明白了,从始至终,你不过都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游戏。”

“我猜就连你刚才同我坦白的那些,大概也不过是为了见我的反应,令这已经结束的游戏再为你带来些趣味。你不可能想不到,无论你同向家有什么关系,你终究只是17k的人,而我也绝无可能背叛新记。”

亓蒲没有马上接话,就这么等了一会,似乎在等着林甬说下去,但林甬始终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他便开口道:“我做了什么都被你猜完了,你不是很聪明的吗?”

林甬倒是嗯了一声,说:“我是还挺聪明的。”

但说完他又安静了下来,表情好像是有点不耐烦的,抬着他下巴的手却很平稳,没有再弄伤了他,哪怕他从未如此刻看起来更容易被触伤了。

几分钟过后,林甬毫无预兆地低下了头,动作又自然得好似顺理成章一般,将一枚吻落在了亓蒲的唇上。

这一次真的是吻了,连在荃湾也没有过这么温柔的吻。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然十分离奇,不如便更离奇些。总归他的吻可恶可憎可恨主动被动情愿与否最末每每都是落到他的唇上,不如就此让吻回归了吻。

亓蒲居然也没推开他,吻完是安静了好几秒,说:“不是说我无论如何都只是17k的人,现在亲我又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亲你还要算什么?你这话听着有点像在要名分,你想要什么名分?”见亓蒲不答,林甬又说:“明明是自己引着话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年初二就过来找我,我自己都不记得我离开了香港多久,你倒是替我记得清楚。”

亓蒲终于是略微皱起眉,说:“我没记。”

林甬分开了一些,拨开他额前被汗水又湿了一遍的发,完整地看见了他的眼睛,没所谓道:“你说没记就没记吧,总归你一直很会说谎。既然你把这当游戏,想玩我就陪你玩这一场。”

亓蒲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但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

林甬问:“不装哭了?”

亓蒲忍了又忍,说:“你觉得我在装?”

林甬笑道:“不要紧,哭一哭还是可以装的,我倒是挺喜欢看见你哭的。”

“每一次都是因为你看起来要哭了,我就心软了,说不定你多哭几次,我就什么都不生气了。”

亓蒲仿佛是不想再听,眉头皱得更紧,说:“我回去了。”

可他走不了,林甬将下巴靠在他的肩头,手也落在他腰后,看起来就像将他揽在怀中,整个人的重量都从肩上压下来,白长的重量,打也未见得打出什么名堂。亓蒲猛地拍了他一下,说:“起来。”

林甬评价:“这拳头软绵绵的。”

话音刚落,一记膝击便径直撞上了他的档间,力度一点也再没收着,林甬这回滞了好几秒,才咬牙切齿地挤出话来:“大佬,你装可怜也装久一点吧。”

“别得寸进尺,滚开。”

林甬现下虽能察觉出一些别的意思,但下体的疼痛还是直冲脑门,倒抽着冷气思考了半秒,最后虽不得不选择起身,却也没走,站在他面前,问他:“干吗每次我亲完你你都一副被耍了流氓的模样?你没接过吻?怎么害羞的时候脸也不红的?”

亓蒲说:“十七岁我就不缺人陪了,但如果我没记错,你十八岁的时候还是处男。”

“这也要比,”林甬倒没觉得丢脸,反道,“你还真跟踪我啊?”

林甬蹬鼻子上脸,刚一凑过去,就被亓蒲又踹了一脚,这回直接踹在了他右侧的髋骨上,林甬一霎脸都白了,可重心这么一晃,距离又近了回来。林甬扶着他的肩,忍不住呲牙:“真够狠的,你这喜欢也太遭罪了。”

亓蒲僵了一瞬,嘴巴动了一下,又闭回去。再开口,亓蒲说:“林甬,你真的是在找死。”

林甬看了他几眼,话都说尽了,赖也耍完了,有点没办法。不过总算想起一件事,对他说:“先别走,等我一下。”

说完便转了身,也不等亓蒲的回答,径直往更衣室走。午训结束后的拳馆里向来没什么人,教练和学员都已经离开,更衣室的柜子不带锁,这会全敞开着,一眼望过去,只有两个格子还装着东西。他拿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走的时候经过另一只柜,扫了一眼,除了一对备用的拳套,只有零零散散几枚耳钉,取下来就这么随意地扔着。

他总觉得那图案在哪里见过,边想边往回走,见亓蒲还真的等在那里,不由得走得快了几步,但走近了却发现不过就这么一二分钟,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根烟来。可却也没点,捏在指间,低头皱着眉,像是在迟疑,连皱眉都勾人心痒,但林甬还是十分冷酷地从他手里拿走了烟,将另一样东西塞了过去。

亓蒲本就垂着眼,一下就见到了那是什么,可即便他没低下头,林甬方一放进他手中,他便已经知道了。还没说话,就听见林甬问:“你是不是送了向潼一枚耳钉?”

亓蒲面色不佳,或说林甬也看不出他有什么面色变化,只见他是一言不发,只抬起头看着自己。

林甬把那枚玉佩从他手里又取出来,两年前的挂绳被他自己扯断了,之后醒来糊里糊涂地没当回事,换了一条有锁扣的细链,现在他解开了锁上的弹簧,将锁扣的位置从亓蒲的面前带到了他的颈后。

亓蒲一动不动,仍然不看那玉坠,林甬便说:“刚才我没想明白,是你说得太快,但现在我便想明白了。我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喜欢模棱两可,不如我一次同你说完,总归真正重要的事,你是怎么都不愿意主动说的。向文已经病了很长时间,话事人迟早要换,我知你不会对向潼出手,从前不能确定,现在就明白了。17k与新记的恩怨,新记内部的这些纷争,埋根已久,无论有没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亓蒲嘴唇动了动,可是林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认错你是我不对,你报复我的那些事情,也已经还回给我,即便我还是觉得那远远不够,也还是觉得你很烦人,又啤灰,又撒谎,所有我最憎的事情,你每一样都好似成瘾,实在是糟糕透顶。”

“但你是个烂人,这我早就知道了。两年前我就说过要将这枚玉佩送你,希望它能够保佑那天我看见的那个人不再伤心,”林甬用手背托起那枚玉佩,说,“但那时我不知是你,你也没有收下,我现在将它给你,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我两年前许下的,并不是不能兑现的承诺。”

“憎你是真的,但一见钟情也是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总归我相信。第一次没说,是我自己没想明白,等第二次说出来,哪怕只是误会,可还是对着你说的,”林甬翻过手腕,便将玉佩握进了手心,拽着它,将链锁的人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下,这条链再扯不断,扯近了的便只有面前的人,“你只当我是认错了人,所以才说错了话,可无论你以为我认错的是谁,那些话都是因为对着当时的你才能够说。”

“明明早就喜欢我,却不肯承认。”林甬略微往前一些,轻轻松松便碰到了亓蒲的嘴唇,但那并不能很算一个吻,因为他分开得太快了,因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但亓蒲却不能够再沉默下去,他说:“你能不能不要自作多情?”

“不喜欢我为什么分我耳听,不喜欢我后来又为什么同我上床,”林甬反问,“不是十七岁就不缺人陪了?”

亓蒲眉复又皱,说:“你觉得一起听歌一起做爱就是喜欢?何况那也能算上床?”

“一起听歌一起做爱还不能算喜欢?射都射了还不算上床?也行,你说不算就不算吧,补一次也可以,总归你欠着我的,几次都可以。”

亓蒲看傻子一般看着他,林甬又道:“反正你中意我,你不肯说,便我来说,哪怕你一定只会讲我猜错,讲我自作多情。但我对中意我的人都好大方,随你想怎样说便怎样说好了。”

林甬松了玉佩,可玉已被他握暖了,落回胸口时,便有了无办法令人忽视的一些体温。林甬说:“从前不知你原来喜欢过我,只觉得你又烦人、又讨厌,怎么总是高高在上,怎么总我无论如何都赢不过你,现在知道了,不如我再说第三次,过去讨厌你所以总须得关注你,”林甬在亓蒲无法理解的目光中,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仍旧觉得你好烦人,但我哪怕从前只中意过你一分钟,那一分钟也是真的。”

林甬道:“何况岂止是一分钟,连太平山的缆车都下工,我以为是你转身就忘,原来是我有错在先,从头到尾,全只是我一个人的错,你若一定要怪,就来怪我一个人好了。”

与此同时,九百公里之外,泰国南端,芭堤雅西岸Beach Road的步行街上。

一位叼着鱿鱼串的年轻男人翘着二郎腿坐在路边,手捧一杯红石榴汁,红白棕榈印花衬衫纽扣全敞,戴着一串紫檀木佛珠,一对吊梢凤目,招猫逗狗都好似夜蒲沟女,眼波流转,格外多情。

他单手托腮,望著烧烤架后的卖酒女郎,等对方忙过一阵,歇息时方才朝着对方喊道:“Missy,Do you know when the last boat nearby leaves for Phuket?”

对方还没来得及回答,思绪就被不远处一阵嘈杂叫骂打断,一大群手持砍刀枪支的黑衣男子从街道尽头横冲而来,路边水果摊位被撞得人仰马翻,游客在尖叫声中纷纷惊慌四散,卖酒女郎看清对方打扮,脸色当即一变,边往后跑边大声招呼客人向两侧避让。

方才向他提问的年轻男人连忙伸手将她拽住,女郎着急挣扎半晌竟没能抽出手来,对方奇道:“Hey,you haven’t answered my question!”

“They’re gangster!”女郎面色发白,“Let me go!”

男人挑了挑眉,向身后看了一眼,还没说话,女郎便低头在他手腕上用力咬了一口,他方一松开,女郎就提起裙摆飞奔而去,乔亦祯呲着牙摸了摸手上一圈齿印,叹了口气:“黑帮?黑帮都不如女仔下嘴咁狼。”

摊垮人散,靓女惜命,他再坐下去亦觉没滋没味,咬掉最后一尾鱿鱼,拎包起身,谁料有某亡命徒一路飞奔太猛,狭路相撞一刻忘踩刹车,竟失足失重跌入怀中。是他反应更快,趁对方倒地前下意识出手先揽,手中半杯石榴汁通通牺牲,一滴不漏洒在对方胸前白色背心,二人皆是一愣,乔亦祯刚张一口,还未出声,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密集枪声。

最近一枚子弹落点离他脚尖只余数十公分,乔亦祯飞快将这少年埋头按在自己胸前,来不及道歉,低头道声hold me,自包中取出银色方形弹匣咬进口中,掏枪歪头,将口中弹匣推井上膛,抬手对准身后街道,迅速按下扳机。子弹所到之处一片飞沙走石,后坐力震至枪口剧烈晃动,乔亦祯单手难以压枪,瞄点亦随枪口起伏不定,追击黑帮约莫二十余人,中弹伏地者不过寥寥,好在乔亦祯准头不足,弹药够补,火力封锁身前数十米内空白区域,对方一时倒也不敢迈步。

“Clam down,”一匣将尽,混乱枪声中,乔亦祯对着怀中人道,“Get me a magazine from my bag.”话音落地,对方却没有反应,乔亦祯当他未能听清,急切又重复一遍,这回对方抬起头来,却是不耐烦打断道:“I can’t fucking understand English!I come from Hongkong!”乔亦祯一愣,当即改口:“唔识早讲,快啲系我包里攞个弹匣畀我,我哋都快死喺呢度!”

男孩挣怀起身,反手夺过机枪,道:“咁多发都打唔死几多人,唔识就换人。”他熟练地架枪上肩,火力停轰几秒内,对方人马已经冒头冲上,男孩面目稚嫩,手法却相当平稳,扫射间顷刻撂倒对方打头数人。他头也不回道:“发乜梦,攞弹啊!”

“一支枪十万,弹匣两千蚊,完事记得埋数,港纸美金我都收。”乔亦祯回过神,从夹层取出五支弹匣,扑克般在手中列扇,男孩抽走其中一支,说:“港纸美金我都冇,子弹倒可以留低一枚畀你回收。”

在乔亦祯手中毫无准头的唬人枪支,在男孩手中却是格外暴烈,不多时前方便已尸横遍地,他边以火力压制,边退往身后掩体。乔亦祯一回头便见他已退走好远,低骂一声衰仔,拎起背包俯身小跑跟上,未料男孩回头见他弓腰碎步模样,竟还皱起眉道:“睇你衰个样,慢慢吞吞。”

枪在他手,乔亦祯眼角抽筋,皮笑肉不笑道:“真系对唔住,不如你下次换位先知会我一声。”

“都快死喺呢度,”男孩发枪亦不耽误动嘴,“唔通要似你先头傻企喺原地(傻站在原地),畀人当靶送命?”

乔亦祯说:“宜家一支枪二十万,弹匣四千,你再多讲一字就再涨十万。”

“不如你去抢,”男孩蹲回掩体,皱眉看着他,“你系香港人?走私客?黑社会?”

乔亦祯尚未开口,身后便是一声爆炸巨响,男孩当即拽起他胸前的佛串,向后急退,果不其然,下一秒被炸飞的就是他们方才蔽身处掩体,男孩回首,飞快对他道:“仲有冇手枪?再畀支我,对面人太多。”

乔亦祯一点劫后余生的感恩之心都没有,对他说:“细路仔,你先系黑社会吧?”

两波轰炸结束,急促脚步声中传来高喊却不是英文,而是熟悉的广东话:“大佬!!你喺边度啊——?!”

男孩登时起了身,转头吼道:“你两个衰人宜家才嚟,我命都快——”

谁料他刚一冒头,一枚流弹便迎面飞来,缩在一旁的乔亦祯最先瞥见,顾不上方才计较,飞身将他斜扑在地,男孩一句脏话噎在嘴边,子弹擦过他的肩头,炸飞二人后方沙袋,乔亦祯向他肩头望去,忍不住骂:“你他妈傻逼啊?”

男孩抬手摸向肩头,一掌湿润,还未开口,乔亦祯便将背包扔他怀中,夺过枪支,不耐烦道:“小学鸡就唔好认叻,欠我二十皮够胆说死就死,你死咗我搵阎罗讨债?”

男孩反应过来,忘记肩伤,怒道:“喂,你小心啲,有我个friend啊!”

“边个系你个friend?”乔亦祯咬弹上膛,“佢哋再来晚一步都可以畀你收尸,收声躲好,包里有药,自己找。”

但还未等乔亦祯起身,前方便传来一阵激烈枪声,半分钟后枪声止息,脚步再近,两张衰脸同时出现在二人面前,其中一位眼泪说来就来,飞扑而来:“衰仔你仲未死啊吓死我哋两个你话你等喺原地自己又走身上枪都冇带一支你搵死啊呜呜呜呜呜——”

另一个还算冷静,架枪回肩,一脚踹上同伴屁股,怒道:“滚开啊,点我闻到血味,大佬系咪受咗伤?”

“我冇事,你好臭。”路岭皱起脸,伸手推着身上的人,但右肩使不上力,包仔低头仔细观察了他血肉模糊的肩头,不由得抹泪道:“还好还好,擦咗啲皮,死仔命硬,唔系大件事。”

阿南一枪托敲到他脑后,道:“仲唔快滚,大佬压都要畀你个肥佬压死!”

包仔阿南大惊小怪,充任左肩右膀,一齐搀他起身,路岭转头朝乔亦祯道:“喂,你唔走啊?”

阿南好似才注意到角落还有旁人,道:“大佬你自己好得闲,仲理人哋(还管别人)?”

包仔道:“衰仔就系咁,好鸡婆。”他转过头,上下打量那陌生男人,道:“我大佬嗌要罩住你,呢度好危险,一齐走啊!”

“真系傻佬凑堆…”乔亦祯皱下眉头,路岭几人未能听清,疑惑朝他望来,乔亦祯将包里一卷纱布丢到路岭怀中,不耐烦道:“你哋走啦,你哋走咗呢度就冇危险(你们走了这里就没危险了),”又朝路岭抬下下巴,“只记到还钱畀我啊。”

“個细路冇钱嘅,”阿南一知半解,亦知先帮大佬耍赖,“佢赊你几多蚊啊(他欠你多少钱啊)?畀个面啦,都患难仲倾乜钱?”

路岭低头看下纱布,抬首对乔亦祯道:“噉我点联系你?我叫路岭,你叫乜名?”

乔亦祯闻言一愣,随后摆摆手,道:“你只唔死就好,我都有办法搵到你。”

“点我会死?”路岭没有将话再出口,最后望他一眼,便随包仔阿南转身离开了。

乔亦祯靠在街角,点了根烟,从包中取出手提,按下一串号码。呼声单调循环,临至不耐烦边缘,另头才姗姗来接。

对方懒洋洋地开了口:“呢号你都够胆来call,花腰日日喺盯,你系咪花腰卧底啊?”

“你会咁易死,噉我早搞死你。”乔亦祯烦道,“先头你讲着草个仔过江嚟咗,我头先见佢,他妈的,嗰张面睇落十六岁都冇,个仔都他妈够胆杀差人,你肯定你冇搞错?”

对方道:“我早check起底,差人呢度有我个手指,况你自己都去,仲要惊我呃你?”

(差人那边有我眼线,何况你自己都过去,还怕我骗你?)

乔亦祯道:“你当自己喺我呢度信任几多?”

对方笑了一声,道:“你人走都留低咁多人喺元朗,咁惊我怼冧大佬,仲话乜信任?我早话你知,17k个仔唔系好惹角色,按兵不动就够,你仲跑去做乜,打草惊蛇啊?”

乔亦祯熄了烟,面无表情挂了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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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译

认叻:逞能。

花腰:黑话,警察,后续皆黑话。

着草:犯罪后出逃。

过江:渡海。

怼冧:杀。

起底:查清底细。

手指:警方卧底。

注:长期吸食致幻剂便有出现幻觉回溯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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