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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落观音 pharmacy 14000 2024-09-19 12:43:40

西郊公园占地面积三千公顷,林然将所有人手编组派出,分头搜寻。晴日式微,船笛孤鸣,烟粉色的天很快便黯淡了,酽郁的夜色中仿佛蕴藏了无尽的哀愁,一抹月弯儿悄悄地在云间现了个窈窕寡淡的侧面,码头灯塔终于亮起了引航的明黄的灯,这一幅浓重的夜,倒像是被乌黑泼去了的油画,只月与灯两道流泻下来的黄暧暧的幢幢的影,稍嫌了几分凄怆。

西贡夜间九点过后便要灯火管制,马仔们紧赶慢赶,总算赶在九点之前,在山苍风水林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许咏琪。众人回到沙滩时,林甬指间已经只剩余最后一截烟蒂,惯来他是抽雪茄的多,但近几日时常来往安乐路的总部,隔三差五便会见到向潼,他便换成了尼古丁含量更低的寿百年细烟。这种烟有薄荷的香气,但那香气往往要在最末时刻才能抵达舌根,他此刻在这样清冷的余韵里,隔了一段距离,心不在焉地望向了那位被林然裹在风衣外套里抱回的女人。

许咏琪动也不动一下,只怕没死也是昏了,等众人走近,他便掐了烟。张强收礼做事,还算遵守约定,至少表面看来,许咏琪没受太多皮肉之苦,不过人是清瘦了一圈,下巴颏儿仿若是给人削了一刀,同天边那抹孤芳自怜的月牙儿有了几分相似,可怜这位许小姐,确实倒霉,倒还并非初次倒行背运,陷入这般困窘险境。

若说想在香港娱乐圈里安然无恙生存同发展,若不依靠黑色势力,那便如同天方夜谭。六十年代的香港警匪勾结,黑帮话事,街头隔三差五便要上演生死火拼,所谓明星,聚光灯前万众瞩目,下了台来不过命同蝼蚁沙砾,更因肩披星光,愈发如芒在背,就连当红武打男星,亦曾被大佬用手枪抵住后脑,受迫一年拍完十四部戏片,实际片酬却被剥削至只得一元。

许咏琪小姐十七岁签约英皇娱乐,十八岁推出首张个人EP,仅用两周时间便斩获两万张的金唱片销量,清纯玉女形象更是揽收全港熟男暗涌春心,英皇太子接连一周送花寄信,跑车堵在录音楼门前,从怀中变出玫瑰,讲话语调像在上演歌剧:“My dear Rose,能否有幸邀你,今夜共度良宵?”

许咏琪近来是遭他处处追堵,蛮横求爱,此刻无助四望,发觉周围工作人员都在装聋作哑,只能小幅度后退半步,刚要道歉,面前绅士手中玫瑰便忽而调转,根部荆棘尖刺似化作了枪支指向她来,虽然面上仍是微微笑了一笑,只道:“如你谂好嚟跟我,我担保你三年内,就能坐到Asia’s enpress of pop位置。”

英皇如今老板杨业成,最初不过就是向章手下马仔,当年趁著向章离港、新记衰落,出来自立门户,直到向文后来入驻娱乐行业,昔日小弟相当懂事,立刻便让出了龙头交椅,同时还不忘为对方穿针引线,挖角艺人、推介资源,样样卖力尽心,向文自然乐见其成,私下另用黑道方式替英皇解决了不少行业劲敌。

不过去年英皇旗下又是爆出一桩惊天丑闻,昔日刘影后裸照流传大街小巷,人手一份,听讲是对方不愿伏低做小,认为如今香港一夫多妻制度与成人体内存留阑尾同样,都是人类进化不完全的一种低等表现,影后前脚刚将这套言论甩在杨业成脸上,第二日就赤身裸体在砵兰街路口被人发现。

那时杨业成嚣张至留言径直登在了报面,说既然刘小姐反对一夫多妻,那不如就好好享受一妻多夫滋味,还请刘小姐务必要终身难忘,铭心刻骨。

此刻杨业成长子杨翎站在许咏琪面前,用玫瑰花枝勾起她的下巴尖儿,许咏琪两条人偶似的小腿分明抖得迈不开步了,却是不敢说出半个拒绝的字眼。

是夜,一个普普通通的夜里,弥敦道34号中国会,舞池中聚满了时下最新潮的男男女女,这群人正忙于将青春少艾的肉体绘成犬马声色,融入酒精。待至酒意上了头,飘飘欲仙之际,再往手背放上半公克的高纯度四号海洛因,正是云南平远街远渡而来的顶级好货,仅在中国会内畅销。再低下头,自虎口深深吸一口气,袅袅芳菲,酽酽梦境,缠绵交颈,面上汗泪涎涕,四种液体,闭上眼睛,便能自此纵身了醉死梦生,纵身坠入了欲河。

从舞池中抬起头,仰望金字塔顶层,几位年轻男子正嬉笑著抬起一名少女,半真半假,要将她掷落一层的人海里去。中学功课没有教习怎样梭哈,因此许咏琪小姐只背会马丁路德金,我有一个梦想,此刻手中底牌一张草花3,她原本黄鹂鸟一般灵动的声线,沙哑如含炭,一连三局,无力跟注,你说梦想梦到几多克,才能够换成足够自由筹码?

杨翎离她雪颈最近,见她此刻泫然欲泣,愈发着迷,贴近了,自锁骨开始品尝,耳垂是乳白色,屏珠是肉粉色,嘴唇是鲜艳欲滴的红厘果,再往上,再往里,当真是急不可耐,香港玉女掌门,花园深处,究竟存了什么秘密。撩开衣裙下摆,少爷们拿出求学钻研精神,天天合拢大腿,莫非腿根当真藏住黄金?

许咏琪被按在看台靠栏,上半身悬空,连尖叫声都被杨翎用亲吻吞没,舞池里诸位道友,抬头便能收看风月三级片,楼梯口处另有数十名身材魁梧保镖把守,防止有哪位嗑到太嗨,不自量力想要加入这出午夜剧场。

许小姐车到山前,心如死灰,终于在杨翎揭开皮带,将她双腿分开时刻,一滴泪滑过了脸庞,下一秒钟,发带在挣扎里亦不得已地散了开去,轻飘飘坠落进了舞池——被一双手,倏忽地接住了。

海军蓝,白波点,宽边,丝绸质地,每日出门前绕过马尾,仔细扎成可爱蝴蝶,小蝴蝶也害怕目睹残忍暴行,抛下主人,去寻找——

握住系带那位男士抬头看清闹剧,当即高声怒斥:“喂!你哋喺度做紧乜嘢?!”

放送正至高潮,几位主演哪还听得见他问话,唯独许咏琪濒临绝境,用尽浑身力气唾出一口涎沫,换来杨翎愣怔片刻,勃然大怒一掌甩至。

就在这数秒暂停之间,向文已经掏出怀中手枪,铰链摆动开锁,板机瞬间按下,子弹擦过女孩洁白衣裙,在身后墙面上绽开一朵黑色壁花。演出中途打断,杨翎暴跳如雷,起身狂飙英文怒骂,向文一声不吭往楼梯走去,保镖认出男人身份,收枪不敢多拦,龙头一路畅行无阻,人群里拽住杨翎手腕将他第一个拽出,待睇清对方面容,露出嫌恶表情:“乜又系你啊?”

“文、文哥?”杨翎面色瞬息万变,恨极还得赔笑:“文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板系我個friend,你哋唔好喺呢度玩嘢。”向文扫过一眼披头散发的女孩,皱眉道。

杨翎忙不迭应声,招呼同伴一起将许咏琪抬走,但许咏琪深知此际生死攸关,抱紧栏杆不肯放手,嘶声力竭胡乱哭喊,听到向文心烦意乱,终于不耐烦挥退众人,大步上前,捏著女孩的下颏,就逼迫她抬起头来:“喊乜啊(哭什么哭)?”

美人梨花带雨,本该是出惊艳画作,但许咏琪此刻抬起的脸上涕泪横流,眼泪熏开眼线,鼻涕晕花口红,实在难与唱片封面上千娇百媚的女明星挂上等钩,然而视线相触一刻,向文却是僵在了原地,脸上表情出现一瞬空白。

传言人死三魂升天,七魄入地,留三尸化鬼,但哪怕能瞒过孟婆,过完轮回奈何,怎样这样快,她就回来他?

画面不知为何,竟然定格,连许咏琪本人都知情识趣不敢再哭,抽泣中怯怯望著面前额带刀疤的中年男人。

男人伸出手,接住了女孩眼角一滴眼泪,动作却这样慢,这样轻,似凡人想私有雪花一片,却怕掌心高温,一不小心,便要触伤了那一片雪水。许咏琪听见他问自己,声音沙哑,含著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感情:“…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知所措,哽咽里落低了所有姿态:“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向文呼吸一窒,心痛无法言明,闭一闭眼,说个好字。

眼看向文俯身半蹲,抱起女孩转身就走,瓮中之鳖被人横刀夺爱,杨翎与同伴面面相觑,皆是敢怒却不敢言。当晚回家便一五一十向老豆转告今夜丢脸事件:“向文个短命种,生仔都冇屎忽,咁嚣张架,不怕早晚被人砍死喺街头?”

“今天确实是你做得过火。”杨业成不仅不帮腔,反而骂他,“中国会背后就是向家,你在哪里乱搞不好,偏要跑到人家地盘上发情,怪得了谁?”

“Damn!”老豆劣迹斑斑,杨翎翻个白眼,“这算过火?你好意思讲我?什么向家,向家现在也不过就他向文一条单身汉,砍死他一个,向家就他妈直接灭门啦!”

“我睇佢向文再横,男人sterile不就是废人一条,就算娶到第四房,外面又沟女,亦不过系公鸡睾丸泡酒饮,执几剂都冇用,真他妈活该!”

杨业成闻言却抿口茶,冷笑一声:“未必。我以前听向章讲,向文以前十三四岁时候,中意过学校同窗女仔,虽然十六岁就被迫退学就位,但这么多年一直对呢個女仔念念不忘。”

杨翎做出倒胃口表情:“So?”

“你知唔知,向文执剂都会做避孕?”

杨翎一口水从嘴里喷出来,猝不及防:“有冇搞错?!点解?为佢初恋?!”

初恋在龙头心中地位几何,杨氏父子不敢妄测,只不过龙头sterile这样以讹传讹的谣言,很快就被事实打破。许咏琪虽未嫁入向家,自断玉女前程,但初春一经确诊怀孕,就被向文送往伦敦,入住泰晤士河北岸,切尔西Bridge道上那家The lister,整个孕期都在七名护工、三十名保镖寸步不离守护下进行。

耶诞节前夕,跨洋电报将第一次宫缩消息发回香港,十二小时后,向文在希思罗机场落地。

深冬飘雪,满街节庆气息,黑色本特利自M4公路高速飞驰,拐上Cromwell大道,后座向文按开车内定制酒柜,伏特加倒了满杯,酒精令思绪逐渐麻痹,醉意至浓,才敢抬眼望向窗外。

漫天的雪。

于茫茫雪色之中,终于又一次想起两年前那个冬夜。

车辆停在泰晤士河边,他披加长风衣阔步直行,途间冷风吹散烟味,他赶到时生产已经结束,他自门外走廊望进屋内,病床上的女人大劫熬过,唇色苍白,湿发黏在额角,怀中一个皱巴巴的小小婴儿,女人低头望著,嘴边有些浅淡笑意。

向文看着眼前这幕场景,忽然开始迟疑。就如过往每一次见到芥樱,十三岁、十六岁、二十六岁,每一次见到对方,都会自惭形秽。下意识便会反问,究竟有无资格,迈开脚步靠近?

然而最终十三岁,十六岁,二十六岁,每一次,每一次,最终都是情难自禁。

十三岁时他入读圣保罗男女中学一年级,这座香港老牌学府彼时更注重学术成绩与艺术天赋,对他这样IQ抱歉、五音不全,空有健康体格的男仔不算友好,而他作为诸位世家子弟中出身最诡谲、行事最无逻辑一位,亦未辜负这份偏见,虽然年仅十三,不仅逃学翘课、食烟饮酒样样都沾,甚至某日沙胆包天,竟拐带乐团首席从半山坚尼地出逃,向对方讲念书太没意思,不如我带你去看脱衣舞娘。

那时漂亮首席琴盒拎在手里,惊得连连摇头后退,向文见她一幅欲哭无泪表情,只觉可爱到冇理可讲,上帝好不公平,书本上所有赋予美的诗句与旋律,古今中外,竟没有一句可以用来形容他向文,却没有一句不可以用来形容面前女孩。

“别怕,”他牵起对方校服长袄衣袖,第一次明白何为内疚,对她说:“我骗你的,没有脱衣舞娘,你不想看就不看了,我只是想带你出来玩。”

于是就这样牵著她,从德辅到荷里活南,苏豪长坡两侧灯牌层层叠高,水疗桑拿,浴场牌室,卡拉KO,全都不甘示弱,枝蔓延向天空,将夜幕点缀得缤纷琳琅。女孩逐渐放下戒心,抬头望向漫天都市星光,向文那时站在她身旁较高一处斜坡,凭借身高优势,低头偷偷数她睫毛,同时在心底向天父严肃下令,快让时间就在这里停下脚步,下一分钟永远永远,永远不许不要不必来到。

虽然下一分钟最终还是到来,不过此后学校每场音乐会,头号不安定分子向文都能凭借重拳一双,靠实力从不懂事同学手中抢到第一排头等席座位。他会一反多动症常态,双手按在膝盖,凝神屏息,望向舞台中央。演奏会是唯一可以换下那身不方便又不好看改良旗袍校服的机会,那时首席提琴手总是着一袭黑色长裙,肤是膏像般的白,便显得垂落身后的发愈发乌黑,直,长,走在灯下,便似有一点流动的光华,但这座音乐厅里所有的高光,却是一定都汇聚在她的眼里了。

不然怎会分明也没有看他,却令他的视线,这样自然地,一瞬间便被吸引了过去?

向文生长自文明未开化的野蛮世界,此前从未想过,世上原来是有美的,原来是有美这样纯粹只为感官愉悦而存在的事物。长笛手用抒情慢中板铺垫了悠扬婉转的前奏,四月杨柳,俏丽依依,中提琴与大提琴齐奏低音,愈发渲染了这份伤春郁情。

短暂休止符过后,芥樱架琴上肩,抬臂落弓。第一道长音便是柔弦,百转思绪,欲语还休,悠柔的,她的手指在弦上揉著,便似一路亦揉进了台下向文的心尖。

梁祝是带著浓重的中国风情的曲,在圣保罗这样遵循英国传统的名校里,很不常见。越州城外,日朗风清,流水石桥,会稽梁山伯遇见上虞祝英台,三载同窗朝夕相处,交情渐深,互为知己。

奈何英台男装女扮,无法赶考乡试,最终只得谎称高堂染疾,辞别好友独自返乡,梁生难舍至交,亭外相送十八里地,临别前,英台取下贴身蝴蝶玉佩一对,赠予梁生,约定来日再见。

梁生考中秀才,却迟迟等不到英台音信,案边无心温书,对著玉蝴蝶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师母见状不忍,将真相托盘而出,梁山伯当即辞别私塾,前往祝府提亲。未料祝员外不满其贫贱出身,将女儿另许给太守之子马氏。

几番辗转,两地奔波,二人终于楼台相见,玉蝶犹在,却已物是人非,万般思绪无言以表,唯视线痴痴缠绕,却不想这一眼过,就是今生永别。

故事行到这里,芥樱已经松完琴弓,打好松香,妥帖仔细放回盒中,给琴身披上法兰绒防尘布,转身欲走,用后续吊紧听客胃口,向文一步一随,非要她讲完后续,偏偏芥樱却道:“后面太可怜,故事到这里就好。”

向文低声抱怨,你唔要真当我文盲,咪就系梁祝,谁未听过化蝶?一句其实我只是想听你同我多讲几句,却没有说出口去。

芥樱对他笑了笑,道:“我却觉得化蝶并非happy ending,所以不喜欢,每次拉梁祝,都不喜欢中间段。”

向文不喜欢听见她的“不喜欢”,听起来像是她的不开心,便说:“但我觉得变做蝴蝶,要好过做对不被祝福的partner,何况在那样年代,做人相爱,多半也不会自由。”

芥樱却道:“他们敢这样相爱,就已经是最勇敢的自由。”

“不如今日放学,我陪你去花墟道看蝴蝶。”向文没有接话,只对她道,“即便现下不能踏青,但市区亦有赏花之地。上次答应陪你找Tabago,分明是烟草,你却说不是,那么究竟是什么,我陪你去找一找好了。”

芥樱忍不住又笑了,说他:“你不知Tabogo是长什么样子,自己想看,却还说是陪我去找。”

“我可不学无术,”向文嘴上说着这话,眉宇间却有点洋洋得意的神色,看她笑得终于真心,便也高兴起来,“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过是想逗你开心罢了,所以你尽可以当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逗你开心。”

那么Tobago究竟是什么,不过是种会让人上瘾的金丝熏。花墟道是花鸟的市场,哪里会有什么烟丝细花,说到底,向文也不过是想带她去看一看,离开书本上梁祝的故事,现实里蝴蝶这样美丽的事物,是不会让人难过的。

在认识芥樱之前,他的生活不需要那么多浪漫,也不必费心去找什么乐趣,可认识对方之后,一切却忽然成了另一番模样。原来约会可以不在街边,不在戏院,午后的草坪,凌晨的屋顶,月下的海岸,无人的教堂,傍晚的向日葵园,有萤火虫和野兔的山间树林,他们分明没有离开香港,却又似是在与香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后来他陪她过十六岁生日,那天的舞会上,芥樱没有再拉梁祝,也没有再穿黑色的长裙,他的Tobago,裙摆似是流泻的月光,那支舒伯特的小夜曲,蔓延了一整个夏夜。他躲在九层塔的甜点座后,等她一层层数完,手指伸向最顶层那只玫红色的士多啤梨,他就从藏身的桌底下忽然站直了起来,在她惊喜的目光里,挑眉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幼稚鬼。

他们躲开祝寿的同龄好友,躲开觥筹交错的高脚酒杯,从宴会厅躲到有玻璃花窗的长廊,月在窗外,亦透过了万花筒般的琳琅窗扇,融进了她身后落在地上鹅绒似的裙摆里,将那羽一般的雪地,化作了梵高笔下淡紫色的桃树花开。

她问他这一次你想带我去哪,向文只是抿唇,低头看着地面上那袭梦幻般的纱裙,笑着摇了摇头。太漂亮了,如若弄脏,他舍不得。可芥樱却没有半分犹豫,俯身便撕开了膝下一半的长裙,拎起脱下的白色的高跟鞋,牵起了他的手。第一次换她带着他私奔般出逃,带着他往长廊尽头跑去,他们跳上他停在花园前那辆美式的红色敞篷车,车上放着一支蒙迪的碟片,在查尔达斯一百四十拍的快板里,自告士打道向东一路飞驰,身后是金钟绵延无尽的月色,他们开得这样快,这样自由,分明两手空空,却似拥有了整个宇宙。仿佛一路开下去,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可以飞到另一个开满玫瑰花的星球,在那里没有氧气、没有Tobago,只有一天四十三次的落日,和永远也喝不完的杜松子苦艾酒。

时近午夜,向文将车停在铜锣湾的皇家游艇会前,游艇会的酒吧里络绎不绝,皆是英国来客,两张东方面孔像是闯进大人世界的温迪与彼得潘,他们点了一杯金汤力与一杯长岛冰茶,端着酒杯走到了码头前的海湾。这里停泊了近百只游艇与帆船,侍应生领着他们来到一艘蓝白色的动力艇前,二十七英尺的Horizon,向文率先跳上了甲板,俯身接过芥樱手中的酒杯,又将手递给她,在她落进自己怀中时,低下头对她笑着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这是你的礼物吗?”芥樱笑着问他。

“不止。”

快艇破开雪白的海浪,他们站在flybridge上,向文将西服外套搭在手里,只著一件衬衫与马甲,咬着一只雪茄,身上便因此沾满了雪松木与甜栗的香气,翻飞的海水打湿了他的衣袖与芥樱的长发,他便空出手来,替她将飞扬的长发虚虚地搂成了一束,挽在掌间,对她说了一句:“你的头发很美。”看着她眼睛却在说“你很美”,可即便没有说出口来,芥樱却像是一定懂了。

一个女孩的脸红便胜过了千万句告白的诗。

他背后是罗纳河上的星夜,从口袋里取出的,放在手心里的,是一枚象牙色的蝴蝶玉佩。玉是暖的,暖是他手心的体温,要给的是他眼前的,身边的,心上的人。

“Is this a butterfly?”她低头看著手心。

他带她去了那么多地方,现在终于到了他想带她去的世界尽头。世界的尽头,这个星球的终点,一定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向文将雪茄夹在了指间,用手心托起她的手背,微微欠了些身,将吻落了下去。

“是的。生日快乐,”他抬眼看着她,轻声说,“我的蝴蝶。”

二叶亭四迷将屠格涅夫文中的“I love you”翻译作“我死而无憾”,向文不学无术,阅读理解只能拿到丁等,却在此时此刻,体悟到阿霞回复尼·尼时珍而又珍,小心翼翼深情。

只是这夜过后,他便要回到他原本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去了。

十六岁时向文从圣保罗中途退学,于新记岌岌可危之际,坐上龙头交椅。向章离港后,向氏势力式微,新记内部暗流涌动,虽有林然力排众议,忠心帮扶,但社团事务对于十六岁的年轻龙头来说,终究过于繁琐沉重,做古惑仔昨日出监房,明日见阎王,寻常走在街头,两道巷中便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持械仇敌,向文一个人便是整个向家,扳倒向家便是扳倒新记,黑色帝国一脉荣损,皆系他一人身上,毕竟哪位底层马仔不想一日翻身,富贵荣华,毕竟狗肉主破相暴败,一食便要引动命中凶神,谁也不想再回笼屋水煮狗肉,风吹雨淋。

半只脚踏进地狱血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工夫再去风花雪月,谈情说爱?

后来向文中年时午夜梦回,扪心自问,是否最初掌权几年,犯下杀孽实在太多,以至尚在人世便要开始赎罪,释加牟尼讲人轮回六道,要受八种苦果,所以教他尝到爱别离、求不得,数十年间他以芥樱名义建庙捐功百座,却再无人识得他世上曾最珍重那位,沧海桑田过后,黄土之下姓甚名谁。

在他二十二岁那年,读到查良镛先生写龙姑身中情花剧毒,留下诀别信后纵身跃入断肠崖,意图用十六年断绝杨过痴心,最后读者人人都爱上那位痴心独绝的独臂靓仔,无不动容于绝情谷底二人宿命重逢,唯独向文却记得五五年金庸第一本《书剑恩仇录》里,乾隆送给陈家洛暖玉一块,其上用金丝镶嵌四行细篆铭文,为首便是“情深不寿”。

十六年绝非弹指,读者双眼一开一阖,书本翻过百页,在杨过的世界里,最长一根分钟将走完一round这样动作单调进行五十二万次,也不过堪堪十六分之一渡过。冬去春来,十六年后的风陵渡上,听郭襄将他独行江湖的义举一桩一件细细数来,读者向文双眼一开一阖,却只觉凄怆,情深一寸,心伤一分,若耽溺情爱,最终不过情郁伤怀。

离开学校后,他尚未成熟的价值观自武侠世界重新塑立,十年黑道江湖飘摇风雨,更反复验证了情深不寿这一真理,作为龙头,甚至不可以暴露逆鳞,既然深情,不如薄情,融入花花世界,便无法被看清真心。

海上一别,他再也没有联系过芥樱。他搬离了坚尼地的公寓,住进了元朗安乐路的老宅,湾仔到尖东,只是隔了一片维多利亚海湾,尖东到元朗,只是隔了弥敦道与青山公路二十七公里距离,奇力岛上属于他们的那只Horizon同样只有短短二十七英尺,可是香港却有十一万公顷面积。

十六岁时他才知道,原来香港这样大的,一个人如果想要消失,你便再也找他不到了。可二十六岁时他却发现,原来香港又是这样小的,两条原以为再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只是转过头,伸出手,指尖便又会碰到。

二十六岁某日,凌晨五点,他戴黑色口罩白色棒球帽,于士丹利街书店前排队等候金庸新书《天龙八部》发售,路边忽然停来黑色林宝坚尼一辆,车门打开了,先进入眼帘是一双浅色的细跟鞋,随后是大片的白玫瑰,蕾丝的,小朵的,从裙角一路怒放,直至铺满了整件粉色绢纱旗袍,视线摇镜向上——然后,望见了那双眼睛。

他的Tobago,他的蝴蝶,得而复失,时隔十年,再度飞进他的世界。

迄今哪怕过去十年,那枚分针都已经走过整整五百二十万圈,重逢一刻,只是一眼,原来情如雪崩,时至今日,依旧未知,如何自禁。

他想喊她名字,却怕她早已忘记自己,十年不是阵间,所谓初恋,也许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心心念念。而回过头来的芥樱,确也已经无法认出如今向文。

她从圣保罗毕业后,前往纽约朱莉娅音乐学院继续深造,小提琴是世上公认最难一样乐器,流泪吃苦到头,最后还逃不开天赋,每当练习时间太长,指尖便生厚重琴茧,她却有糟糕习惯一件,强迫性会用小钳剪去,可GD二弦不仅粗重坚硬,演奏大部分琴曲时,还总要七个把位间来回飞快切换,柔弦颤音右手拨弦,哪一样不要糟蹋指尖。芥樱某日剪去食指同无名指粗茧第二天,就要开始为感恩晚会练习第二十四号随想曲,练到平生第一次掉下眼泪,罪魁祸首帕格尼尼,炫技上瘾,研究出数种演奏技巧折磨后人,那时施波尔尚未发明腮托,传统架琴模式并非如今日这般固定,因而帕格尼尼控琴方式极其多变,常在几个小节里同时塞入大量泛音、跳弓以及拨弦小节,乐章华丽绚烂,魔鬼于琴弦上展示尽情如火灵魂,却教后世普通琴手不得不每天苦练十二小时,才能在一千名同学校友里始终做最完美无缺那位亚裔首席。

后来她随乐团世界各地巡演,多年后重回故土,紧锣密鼓行程里要假一天,抛却端庄首席身份,本色出演武侠书迷,却不想命运齿轮重叠,一回头捡到懵懂中学时代,突兀夭折于维港海面的青涩初恋。

清晨八点,士丹利街二十四号陆羽茶室靠窗一位双人桌,坐一对阔别十年的前度,甚至不是该否捡起前度这样词语,要一壶陈年普洱,星期美点各式一份,黑芝麻奶卷、杏汁鲜奶盏、椰汁合桃糕、崧化鸡蛋挞,侧头与侍应生轻语时,却又像回到中学时代的大会堂演奏厅,她不看向文,向文的目光却似趋光,无法从她身上偏开一分一厘。

向文喉咙发紧。他已经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还能算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吗?十六岁时他尚不知自己在爱一个人,就开始为她思考起爱这样一桩世界上最复杂的哲学命题,二十六岁时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在爱着一个女人。

而芥樱从来便是个很美的女人。在向文这样的人眼里,美是很清晰的,简单似黑与白,晨与昏,明与灭这样分明,那便是除了芥樱,其他女人不过都些皂色的皮肉、烫熟的曲发、大屿山般的黛眉,是初夏一场懒似一场的霪雨,是苏豪一杯晶莹琥珀里泊著脂膏的德国啤酒,方一启瓶,便在空气中冒出浓烈的欲沫来。啤酒是不必品的,啤酒只需用唇舌去迎,甘苦里热辣辣的,一路烫进肝腑之间,一个冷的人便也烫起来。说白了,是朝如晨露的娼妓。

芥樱却是一杯旧式的、矜持的、古典的茶。他听她说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面上是微笑的,十六岁时他就知道怎样对一个女人绅士地笑,只不过那时是爱的拘谨,如今却成了一种自然的技巧,她说什么他都笑,都点头,心里却在想,真是不可思议。在香港这样殖民的地界,一个出身圣保罗、后又留美多年的女子,身上还保留着一种几乎稚拙的繁琐的天真。都毕业那么多年了,她还穿旗袍。这令他更说不出话来,他心底关于美的认知就是化了蝶的祝英台,是为自由恋爱,是一种宁为玉碎的端庄却肃杀的美。

他们面对面地闲谈,说纽约入秋的卷云,说前些阵子刚刚过去的台风,说香港夏秋换季时湿漉漉的黏人的潮气,说她这些年来交过一位异国一位混血的男友,都因她每年奔波各地的繁忙行程,在与信的等待里逐渐消磨了爱意。最后她问他,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向文几乎是下意识便说当然好,只是没有你,总觉得差点什么。他是分心太过,说完已然后悔,这是他情场上惯用的轻窕的甜言蜜语,一时改不过来,却正正哄得面前的芥樱怔住了一个表情。不知为何,他在心里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是二十六岁了,见过女人,见过死人,她却好似还留在十六岁的象牙塔上,还在做一场永远不必醒来的一触即碎的梦。过去他尚且未知芥樱的芥,正是九龙总督察芥端康的芥,便隐约就已经预知了二人注定陌路的命运,选择自此放手,难道如今却要前功尽弃,连这样一点克制的理性都没有了。他向文可悲,倒也不至于可悲至此。十年都过了,十年怎么却抵不过一面之缘?

他陪她走到茶室外的马路上,摸出香烟和打火机来,火还没搓起,芥樱却也从手袋里取出了一包女士烟。向文不喜欢女人食烟,此刻却看着她娴熟地起了火,点上了烟,无法移开视线。对上他的目光,她就笑:“现在是换你认不出我了。”

一缕细白的烟雾丝,袅袅地,隔开了他和她的眼,Tobago,向文忽生一种冲动,脱口而出,问她:你什么时候离开香港?芥樱端著烟的手愣了一愣,说:明天。

他们回了坚尼地,又往西面继续走,在下亚厘毕道看了十几年前圣保罗的旧址,一九五零年,在他们入学的那一年,圣保罗便迁往了如今的新址,到底沉没了,物是人非,沿途又买了一份当日的报纸,见有一部新电影的上映,邵氏两个女影星演的黄梅调歌舞片,乐蒂和君海棠,片名赫然写著,梁山伯与祝英台。心照不宣。两张戏飞,工作日早晨的戏院,疏落落的,没几个人,以前他们从不在市区里约会,成了人反倒传统规矩起来。看的却是部传统又叛逆的爱情戏。

罗朱的悲剧是世族的偏见的悲剧,梁祝的悲剧却是若为自由故的中式传统命题,君海棠的梁山伯秀气眉目间亦有书生庄仪,亭桥前含笑折扇,萍水相逢,水远山长,自此与君结义金兰;而彼时的祝英台唱词亦已颇显女中豪杰的巾帼英气,自三皇五帝引经据典,一句昏君自把朝纲败,亡国反怪女情钗,飒爽凛然,听得向文在戏院中拍手叫得一声好来。

幕中英台对著长叹红颜祸水的梁兄,摇头道:“君读书不求甚解,是非黑白分不开。”

出了戏院,二人在路口分别,向文替芥樱拦了一部的士,对方手臂横搁在半开的车门上,没有上车,回过头来,问他:“你喜不喜欢这结局?”

向文抽着烟,没有说话。芥樱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阿文,我知你如今早已不再是不学无术、读书不求甚解的人了。”

向文心忽然痛了起来,烟灰落下来,烫到了指间,这车便是当年的flybridge,她上了他下了,这一走又要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几年。也许不寿从来不是情深,是他以为情深所以不寿,从来不是裙钗误了朝纲,是庸君昏聩,马嵬坡下,才会不见玉颜空死处。

一捧白花香水月季当夜送到了乐团,附著一张卡片,沾了古龙水与雪松木的气息,留言是致芥小姐。十年都过了,是她又闯进他的世界。送了花的向文倒在他青山那栋别墅的主卧大床上,四肢僵冷地舒展著,又找出了中学时最心爱的雪茄,雪松木与甜栗,黑暗里一点火光,明了又灭了,是窗外树梢上藏了又现的月夜。心问口,口看心,他不要黑白分明……他什么都敢做,再卑劣的事情都做过了,难道不敢再争一次,他管什么命运,如果当初他信命,香港早就再没有如今这个新记,向文在一片昏暗的夜里,忽然不信自己改不了这结局。

乐团结束演出,翌日离开香港,机场登机口前,芥樱提著琴盒,心跳一刹那间无由来地这样快,可她回过头,大厅里往来憧憧,却又没有她等的人。失望只是一敛目的倏忽,随后她应了乐团秘书小姐的唤,头也不回地穿过检票口——却在最后一刻,有人拨开人群,脚步似是夏夜的骤雨拍落了芭蕉叶上,心焦的急切的决然的不可待的,自背后一把牵起她的手,就这样将她转过了身来,拉进了怀里,拥进了臂弯。

那夜维多利亚海湾的Flybridge终于连起湾仔到尖东一片深港,十六岁的他们从舞会上私奔般出逃,她撕碎的裙摆像是撕碎的婚纱;二十七岁向文将她拥进怀里,像那夜她从湾仔沿岸最后一块土地上跳上甲板,跳进梵高一副又一副癫狂却浪漫的油画,在田野在林间在海上,最后落进一个勇敢又坚定的怀抱,仰起面看见了世界上最干净的一双眼睛,干净到只能装进一个人,这样清晰,这样分明。

月余后某日,北冰洋巴伦支海南岸,摩尔曼斯克港码头号角吹响,行将登船,从木屋至栈桥半英里距离,却怕她著了雪地靴的脚底仍会受冻,男人俯身背起对方,一步稳似一步,苏联冬季昼短夜长,北极圈内星空画图难足,芥樱低头埋在他肩侧,不声不响抬起手,一枚用红绳挂著的玉佩就这样悬落在面前,一片雾茫茫的雪地中,自遥远东方而来,像是一个精巧繁复的梦。

“这不是定情信物吗,怎么还要还给我?”向文一启唇便是一团白霜,声音带点笑意,问她,“原来你一直带在身上。”

芥樱不抬起头,声音听起来便是闷闷的:“万一我变老了变丑了,你认不出我,我总还有一样证明,让你相信,”向文却接过她的话,笑道:“我可只是很肤浅的人,你把我想的太高尚了,如果你变老了变丑了,我一定见到你就不喜欢你了。”芥樱在身后捏了一下他颈侧的肉,道:“原来你对我的喜欢也不过如此,那等你变老变丑,我也不要喜欢你了,如果有个更好看的女子比我先出现,你是不是也就这么喜欢了别人去?”向文却道:“可是我等了十年,再也没有见过你比你更好看的女子了。”芥樱忽然便没了声音,向文又道:“如果有这个人,还请你一定引介给我,万一你先嫁给了别人,向家倒也不必就此绝了后。”

芥樱马上道:“谁说我要嫁给你了?”

向文偏过头,对她恶声恶气吓道:“好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向文是什么人,你今日若不答应了我,我马上就把你扔在这冰天雪地里,脱了你的鞋抢了你的背包一走了之!”

芥樱却晃了晃那枚玉佩,道:“好啊,看来你向文也不知道我芥樱到底是什么人,你若敢把我丢在这里,我便先立刻摔了你的玉佩。”

向文却是半点不急,反而露出个洋洋得意的微笑:“那这次一定是你要输给我了,你自己低头看一看,这地上全是雪,你就是扔个十次百次,这玉佩也不会碎的。”

芥樱道:“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这便是你的求婚了?”向文听了这话,却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这玉佩不会碎,你把它摔上十次百次,只有我的心会碎。而且你从开始便说错了一句话,”他转回了头,继续往前走了下去,说:“我不是喜欢你,我爱你,所以这世上哪怕有再好看的女子,除了你,谁我都看不到,我已经看不出什么是好看、什么又是不好看,你若不肯答应,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就同这摩尔曼斯克的雪一样,都是一样的单调,好不好看,又有什么分别?”

芥樱顿了顿,将玉佩收回了袖中,温柔道:“我不喜欢下雪,这里太冷了,我们回香港去吧。”向文愣了愣,笑问:“那么你是答应嫁给我了?”芥樱说:“我只说愿意同你回香港。何况就算我答应了,那也是你逼着我,我才答应的。”向文笑道:“是,总之我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你开心,怎样都好。”

回到香港后,芥樱便辞去了乐团首席的身份,就在二人秘居就近一所中学应聘了音乐教师,而向文彼时身份敏感,外加芥樱家世同样特殊,二人并未办理婚姻登记,自然也没有什么婚礼。只是那艘Horizon终于重新见了天日,向文还从英国购回了一匹纯血小马,取名叫做Tobago,养在沙田的马场,二人每逢周末,都会一同去探望一岁半的Tobago。

芥樱并不知向文真实背景,始终以为他做的是电影投资行业,二人寻常白日极少见面,向文向她承诺,再过几年自己事业稳定下来,便会上门拜访伯父,芥樱心思单纯,对他总是极其信任,但对向文而言,要维持这份瞒天过海秘密恋情,却比预想中更为困难。社团内亲近人士只当他是金屋藏娇,又有了位相好的情儿,只当这情儿格外缠人,他作风向来风流,于是谁也没多起疑,可树大招风,抵不住其余社团里总有那么些人盯准了他,即便暂时一切太平,向文亦不得不多存著一份谨慎;更何况芥端康亦不是个单纯角色,他向文早是O记名单上的重点人物,要知道自己的独生女被这么个人骗了去,恐怕又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虽说二人恋情瞒得是比当红明星还要密不通风,但芥樱检出怀孕那日,向文还是大脑一片空白,丢下社团事物,自元朗一路超速,回到二人位于旺角的合居公寓。破例留了宿,辗转难眠,月色入户,他胳膊支著脑袋,就这么低头默默地在黯淡的光线中看了熟睡的爱人一会儿,随后裹了件睡袍,汲了双拖鞋,走到露台上去了。

半山的景致都蒙在一片乳白色的雾里,单调得像是人还在梦中,什么也看不分明,夜间湿重的露打湿了他的脸庞,将雪茄的香气也偃息了下去,只有清冷的、瘆透了肺腑的寒意。香港入了夜,倒也是这么冷的。身后覆上了个温暖的怀抱,芥樱从来眠深,今夜却亦被他这点些微的动静折腾醒了,从后背半搂在他的腰间,问:“你在想什么呢?”

向文将烟在栏杆上轧熄了,回身低下头,对她笑了笑,道:“我在想,如果是个男孩儿,该叫什么名字,如果是个女孩,万一长得太像我,只怕不是什么好事。”芥樱听了倒是认真地往他面上瞧了一瞧,温和道:“像你倒也没什么,我倒反而会喜爱他更多一些。”向文却笑道:“那你可已经要吃起她的醋来了。世界上终于要有个比你更好看的女孩儿出现了。”芥樱愣了愣,轻轻讲了他一句:“没个正经。”

向文将她往怀里收了收,又道:“我可是很认真的在想呢,该叫个什么名字?”忽然想到什么,又道:“如果你愿意,同你姓也好。芥字写出来是小草吧?可比我的向要可爱得多。”芥樱却牵过了他的右手,在他掌心先写了个“芥”字,又在下方写了个“文”,停顿了片刻,将“芥”字下部的两行竖道略去了,仔细看了看,对他道:“向苓比芥苓要好听些。”

向文抬起右手,月色下往那空空如也的掌心煞有其事地看了看,随后低下头在她额间吻了吻,笑道:“你说什么都对。”

“向先生?”忽然身旁有人小声叫他名字,终于将向文从旧梦惊醒。恍然回神,原来今时已非昨日,爱人也已非故人,他已经不在旺角,此地也已并非香港——汉城,到底是沉没了。

龙头人近中年,终得弄璋之喜,伦敦爵禄街处,新记几位分支堂主闻讯赶来,闹哄哄将他拥他进病房,方才还清清净净的屋内,转眼就被琳琅花篮一排排摆满,每只花篮中心都包著沉甸甸一枚纯金长命锁,诸位堂主轮流要为小小少东朗诵人生祝词,小小婴童忘记要哭,瞪大一对杏仁般的漂亮眼睛,看着这群杀人狂魔与有荣焉,排队与吉祥如意握手言和。

许咏琪实在虚弱,只能浅笑,她将长发拨到耳后,抬眼望向床边一言不发的向文,轻声道:“阿文,给他取个名字吧。”

所有人都懂事收了声,屏息等待这一社团历史时刻尘埃落定。向文位处视线中心,却说不出只言片语。数十公分距离再看许咏琪,鼻尖眉眼,棱角轮廓,流云般舒展的一双眼睛,多像她,多像香港坟场那张芥樱十七岁的学生证相片,原来美人是不会老去的,即便再多少年过去,这世上依旧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女子。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他如今而立。望著面前场景,好似花了整整两年,方才终于知觉,芥樱确确实实,已经死了。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的笑都是死的,她的开心都成了旧日定格的留影,无论他将许咏琪如何捧作掌上明珠,不必再有什么婚礼,她已经不再是她。人到中年,终于得子,真是喜事。真是喜事。

洗衣街与太子道交界的路口斜巷,芥樱就死在任教的中学后门。生别离,求不得,方知怨憎会。那日半岛落雨,凄凄哀哀,淅淅沥沥,仿若要冲刷此地时隔十年,于昨夜再度重绘的犯罪痕迹,向文得到消息时,正在粉岭应酬一场高尔夫球局,至于他究竟迟到多久,已经无法回忆,亦不必多余回忆。只记得那时他的知觉格外滞缓,心口便如此刻站在病床前,忽然弥漫开一片乳白色的雾气,于是什么也感受不到,自深巷尽头,穿着旗袍,躺在地面的身影撞进视线的那一刻起,一切感官便自他体内剥离去了。成年后的芥樱钟爱旗袍,总是高领,总是垂过了小腿,圆襟的,方襟的,双襟的,百合的,凤仙的,草绿的,真丝的,绵绸的,蕾丝的,银通的,彩通的,山茶,萱草,缠丝藤花,蝴蝶兰,将所有她喜欢的花,都做成旗袍,穿在身上。所以向文为她选了有衣帽间的公寓,即便离元朗太远,即便离警署太近。

她真是他见过最爱旗袍的女子,她穿的每一件旗袍都成了他见过最美的裙子。她这样地爱这样过时的东西,哪怕到死,都穿了她最喜欢的那身旗袍。小朵的,蕾丝的,红色的玫瑰自被撕碎的裙角,热烈地恣意地从她月白色的身上开到了鸦青色的地面上去。

然后他看到了他的眼前的、身边的、心上的人,他看着她,看着她,此刻与此后都将只有他看着她。他看到一条被扯断了的细线,一半在她胸前,胸口像是一块犁过的田,一半落在路边的污水里,打湿后便像是一条扭捏的虫。看到那条细线的一刻,那被血染红的玫瑰自地面又开到了他的身体里,带着所有的荆棘,盛开成一种迫紧了呼吸的热烈的热烈的热烈的疼,自胸腔向四肢百骸席卷蔓延,而那疼痛是如此剧烈如此剧烈地提醒着他,唯有生是感知疼痛的前提。

而他会永永、远远,永永远远活在这种疼痛里。他从她攥紧的手心里,一点点抠出了一块沾血的玉佩,他不知道她怎么能够握得这样紧,亦或只是他根本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到了最后,原来最干净的只有那块蝴蝶玉佩。

每只蝴蝶平均只有七天寿命,可自卵发育到成虫却需要漫长三个月周期。他凡十七年追逐一只蝴蝶,却不曾想过这份爱在他的生命中,本就只该昙花一现。

你知不知道,蝴蝶是很可怜的,那时他们第一次去花墟道上找Tobago,一只蝴蝶停在芥樱的肩头,她用指尖接了那小小的生物,伸向了天空,雄性蝴蝶在交配后第三天便会失去生命,而雌性蝴蝶完成生产后,也很快会追随而去。

后来她将一只手臂横搁在半开的车门上,回过头来,问他,你喜不喜欢这结局?

眼泪终于滑落了,然后便再不能停,眼前只剩下了两种颜色,一部无声默片,他见过蝴蝶,然后那蝴蝶飞走了,他见过梵高,可原来这世界非黑即白,本就没有什么油画。

原来是那一夜的月亮骗了他,原来是那一日的黄梅调便已将一切告诉了他。他向文改得了新记的运,那便是他命里早注定,欺他以为是他的功劳,但命里本无,怎生也不会再有,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他改不了这结局。

香港是世界上最迷信的城市,一命二运三风水,一字之差,命与运却太远。终于明白这一点,那段人尽皆知,对方当初却不愿讲给他的故事结局,影片的结尾,梁山伯得知英台出嫁,相思成疾,今生无缘,寄出绝笔信一封,当祝家花轿路过梁生南山墓前,忽然天有风云惊变,电光幻影里,坟墓开裂。

送亲众人此起彼伏惊号中,祝英台起身拭泪,毅然一跃而入。霎时风停雨霁,日暖天和,缈缈玉烟中,墓冢翩翩飞出一双蝴蝶。

可化作蝴蝶,还会记得前世爱恨吗?他又怎敢与梁祝与罗朱类比,他同芥樱,生无名份,死亦不能同穴,他的恋爱他的痴心他的妄念他的勇气,到头来不过一场可笑至极的闹剧。后来连她墓碑上那一张照片,他也只能站在很远一块地方,遥遥望上一眼。

那时他望向那张照片,便如此刻面前的许咏琪望向自己,他将决定权交还到她手中,只轻声道:“就用个你喜欢的名字吧。”

许咏琪微笑道:“我早就想过,如果是女孩,便叫潼潼,如果是仔仔,便不用叠字,只叫向潼。你觉得好吗?”

病房里只有消毒水的气味,没有晚香玉、没有雪松木、没有Tobago、没有甜栗,于是他对她说:“只要你喜欢,怎样都好。”

如若情深不寿,往后以十六年为一个周期,到朝云散尽,枯竭沧海,他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永永远远地将她忘了,如此才能彻彻底底地记住她。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地方,一天能有四十三次的落日,汉城沉没了,留低首尔市,便代表这世上,同样本无什么至死不渝。

香港香港,晚香玉的香,雪松木的香。可原来维多利亚,也不过只是个留不住情的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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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译

你哋系度做紧乜嘢:你们在做什么?

喊:哭。

生仔冇屎忽:生儿子没屁眼。

执剂:打炮。

阵间:一小会儿。

桃树花开:梵高的一幅油画。

罗纳河上的星夜:同上。

B612星球:只要移动一下座位,一天便能看四十三次落日。

汉城沉没了:此处歌词引用自黄伟文的同名歌曲。韩国光复后,独立政府1948年开始以서울称呼原首都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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