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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落观音 pharmacy 8133 2024-09-19 12:43:40

亓蒲当真在两日后拎上手提箱,敲响了Soi-tia道上12号公寓的房门。

出来开门的林甬打着赤膊,睡眼惺忪,半月未理的头发乌七八糟,一半竖在头顶,一半倒垮下来,恰好遮在他眉毛那道缺口。亓蒲看着便忍不住笑了,抬手撩开了他那撇横生的刘海,仔细地望了望他的眉,随后目光移下半厘,对他道了声早晨。

林甬未能适应他语气里忽生的柔和,害冷似的盯了他几秒,亓蒲说:“不请我进?”

“起咁早?”林甬困惑地抓了抓头发,扫了一眼门厅的挂钟,“先四点,你抛尸?”

他拽着亓蒲的手腕转身便往里走,柜台上却有一道黑影偷袭一般蹿上了陌生来客的肩头,张牙舞爪地吼了他一声。亓蒲脚步一顿,提着偷袭者的后颈,轻轻松松将这六公斤的毛家伙拎到了面前,客厅尚未开灯,一人一猫便在昏暗中大眼瞪了一会小眼。不知是否嗅到了危险气息,平日耀武扬威的猫咪被这么悬在半空,竟没敢发怒再挠。

林甬开了边侧柔黄色的廊灯,见亓蒲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目光颇有些怪异:“林甬,你还养猫啊?”

“我个BB靓唔靓?”林甬朝他走过去,得意地问。

然后便被亓蒲当面打了个喷嚏。连猫咪也迁怒般踹了他一脚,林甬呆了呆,抹了把脸,得意好似白痴,无人领情,亓蒲一句话也未说,方才在门廊时脸上温和的表情不见了,用从前在弥敦道被他放了一枪时同样一种眼神看着他。

林甬过了好一会,才勉强道:“那我也不能把猫扔了吧?”

不知二人做了什么条件交换,从卧室出来时林甬看起来像是受了腰伤,午饭都只肯站在桌边捧着碗食。猫咪的居住身份最终获得保留,只是家庭地位突然一落千丈,饲主有异性冇人性,为了个甚至不是异性的同性,入了夜竟会反锁房门,不许它再钻进被窝取暖。即便在佣人房里得到一个高级小别墅,猫咪看起来还是不大快乐,时常卧在林甬的卧房门前,偷听两位人类霸主究竟在商量什么惊天秘计。

林甬有次走出来就对着猫咪踹了一脚,说你知唔知我为你受咗几多苦?猫咪色厉内荏地吼了他一声,连忙扭头跑开了。

林甬前日便订好了下周五到清迈的船票,如今距返香港只余不足四天,分明那时是自己主动留下邀请,待亓蒲当真赴约而来,他却不知怎么便有了种末日倒计时般的紧张感。亓蒲除了第一日试图驱逐一位常驻宠物外再没提过其他什么要求,翌日晨间甚至帮他理了胡须,亓蒲使起剃须刀的手法同杀人一样平稳,难得还了林甬一张干干净净的面孔,只是那刀片贴着他的下颌擦过时林甬总觉有点不寒而栗,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

亓蒲待他越温柔,他就越觉得诡异。他怀疑对方在温水煮青蛙,把自己当了陪游的北鸭,某次做完后便开诚布公地问他:“我哋宜家算唔算系拍拖?”

亓蒲抽着他的烟,睡着他的床,欺负着他的猫,用着他买的避孕套,借他的嘴巴练习着吻技,现在听了他的问题,居然只说了句“你觉得呢”。

“我觉得?”林甬气得登时坐直了,抄起枕头就想砸到他脸上,可对着那张脸却又没能下得去手,枕头最后甩到墙角,他翻了个身撑在亓蒲上方,抢走了他手里的烟,恶狠狠地盯着他,三五口便抽光了。亓蒲见他这样发脾气,却是弯着眼睛笑起来,伸手便揽过他的脖子压向自己,懒洋洋地亲了他一下。

“Liam哥够胆同我拍拖,唔惊吓亲你马仔?”

林甬闻言沉默片刻,眼神竟是逐渐阴冷下来:“边个够胆讲句唔好,我第一个就怼冧佢。”

亓蒲含笑看了他一眼,问:“如果我话唔算,噉你系咪都要怼冧我?”

林甬眼底那冷飕飕的杀意又不见了,想也不想道:“你话唔算同人哋讲唔算点能够一样?你讲乜我都同意,边惊你话唔算,最多就系继续追你。”

(你说不算同别人说不算怎么能一样?你说什么我都同意,哪怕你说不算,大不了就是我继续追你。)

亓蒲且笑着又咳嗽起来,说:“Liam哥咁乖,那我都要好好考虑下再答你。”

林甬拧着眉瞪了他一会,亓蒲便将他的脑袋摁在肩头乱糟糟地揉了一通,听见林甬闷声闷气地说:“讲都讲好,不许耍我啊。”

颠倒地厮混了三日,林甬初开了荤一般晕头转向,虽他确也只能算是初开的荤,次次扑嘢都好似当做最后一场,抵死缠绵便恨不能当真在床上即便断气窒息尸身姿态也是一对交颈爱偶。年初七时冰箱彻底告空,他们这才不得不出了趟门,驾车去了附近的海鲜市场。

从凌晨便开始降了温,挑选鱼生时亓蒲背过身一直在咳嗽,林甬便逼着他在风衣外又套上了自己的空军夹克,不顾一件白一件褐、一件长与一件短的差异,蛮不讲理地将阿嫂式的操心强加给时髦后生仔。亓蒲内搭本是件宽松的衬衫,林甬的夹克却收了腰,亓蒲犟不过他,没能推拒,回程时表情不很高兴,林甬便故意走快他好几步,站在几米远的地方回过头嘲笑他像个臃肿的伯爷公不倒翁。

上车后亓蒲还了外套就开始揍他。

林甬被他干扰得无办法专心驾驶,一脚刹车停在路边,安全带也未解便转过身来用牙齿还嘴。亓蒲在他手臂上拧了好几下,每掐一记便留一道猩红的指印,林甬却只同块香口胶般在他颈侧黏着磨牙,亓蒲皱起眉说他很重,林甬我行我素,啃啃蹭蹭,全当耳旁风打。林甬不爱饮水,天一冷嘴唇上便总是起皮,落在皮肤上的触感比他咬下来的牙齿还烦人,亓蒲忍了一会,最后解了自己的安全带,欺身抬臂便将他压回了驾驶座上,捏着他的下巴咬了回去。

他同样以牙还牙,径直咬破了林甬下唇,随后不等林甬反应,便舐去了所有血珠,舌尖卷着血探进了他的唇间,衔着林甬的舌逼迫他尝到他自己唇上的味道究竟有几烦人。唇破后的血又咸又甜,撕咬与挤压下不间断地往外出渗,几难分清究竟是被谁最先吮去,缠斗渐又成了唇舌的难解难分,情欲之外不自觉带了些恨不能将对方拆吞入腹的狠戾。

他们是不是一定不能拥有太多正正经经的吻?狠戾未必不是柔情,一层层一页页用唇剥开洋葱,汹涌而出的呛辛难道还不够暧昧?从前林甬只知他口中的甜是因吸食黑石与麻古,现在却分不清究竟是甜里带了血,还是血本就有些甜。

唇分时车内静得好似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起伏的喘息,林甬愣愣地靠在椅背上,此刻竟如方才第一次学会怎样心跳,竟会不知如何能够令它回到安全范围,不要再这样肆无忌惮这样分明这样赤裸地将他所有心事所有情绪在他自己面前呈毕。

连唇破的疼都感觉不到了,林甬转过头,忍不住喊他的名字,“亓蒲,”目光从他的喉结移到他的唇心,然后是鼻尖,然后是眼睫,窗外的阳光竟也随着他的视线一同从他的喉结漫过他的唇心,然后是他的鼻尖,是他的睫翼,是他望过来的双眼,斜阳下全成了蜜色,林甬想也未想,某一刻呛辛的冲动钻入喉腔,推使脱轨的列车不可控地直行下去,魔豆疯长,锡兵扑火,斯特拉斯堡吉格舞的诅咒,心跳好似踢踏快板节奏,胸膛有限空间如何承载无限澎湃情潮,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不可以不要只喜欢我四天?”

亓蒲没有听懂,愣了好一阵,才问:“什么四天?”

林甬看着他,想说的话一时间疾狂涌至,那些话语好似真有实体,滚烫得灼伤了他的食道,他却只能生生咽落,如此反复,最脆弱的发声道两经火烧,胃部无声反酸反抗,说不出的苦涩,说不出的寂寞,何故四片唇瓣拥抱过后还要于咫尺之距忍受异地之苦?他从亓蒲毛衣的边缘摸到了挂在他脖子上的那条细链,还有他颈上那些自己留下的牙印,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学会心动的同时却又学会心痛,林甬仅仅是对亓蒲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说了句“没什么”,便重新启动了车子。

亓蒲没有察觉他这些异样,没多久便发觉他拐错了方向,提醒了一句,林甬看着前方的道路,继续开着车,说:“不回去了。”

亓蒲未曾想林甬会带他回到keemala,只是车辆驶经酒店又并未停下。他们已经开了将近四十分钟,亓蒲便开玩笑般地问他:“走这么偏,我们要去抛尸吗?”

“不去抛尸,”林甬看了一眼后视镜,拐进了另一条上坡的山道,对他说:“我带你回香港。”

车停在一处三面环海的高坡上,林甬熄火下了车,亓蒲好似还没从那句“带你回香港”里缓过神来,在车上待了许久,方从手边的储物格里翻出了林甬的烟盒,揣进衣兜,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地面的草坪十分齐整,一种被游人常年踩踏出的萎缩的讨好,林甬靠着车头望向海面,好似是在出神,亓蒲走到他身旁,看了看海,转过头又看了看他,许久后问:“林甬,你带我来殉情啊?”

林甬握住了他的手,对他说了句什么,风声太大,亓蒲没能听清,未及追问,林甬便已转身往一旁下山的小路走去。亓蒲的手被他十指紧扣地攥在手心,只好暂且收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近了才发现这条道却也不是下山,只是通往下方另一片海角,窄道极陡,几乎贴着山壁,但他们的下盘都比常人更稳,亓蒲并不需要林甬牵着他,可他试着往外抽了几下,林甬反倒将手握得更紧了,于是只能作罢。

山壁在夕阳和缓余晖的柔化中好似去了险峻,只成一面云母石屏风,却当行至半程,是被冷风冻出清醒抑或警觉,亓蒲忽然就分辨出了林甬方才那一句话的口型。随后整个人都愣了愣,脚步也忘了要迈,他这般突兀一停,继续往下行进的林甬竟是被他带得重心往后倾斜,然而核心这样稳,最后倒也没摔,回过身仰面看着他,也不再动了。亓蒲的气力从来未比他小,连微小的抗议不过亦是对他纵容。

林甬等了半晌,亓蒲半晌不语,林甬便偏过头对着海面轻轻抬了下巴,说:“从这里看海,像不像是在大屿山?”

亓蒲并未顺他目光望去,天与海都是虚虚实实的背景,鲜明比对肤色同样原初般自然流动生命之张力的林甬,他如死,林甬如生,他是冰,那么林甬是火吗?亓蒲接了他的话,问:“不说太平山了?”

林甬回过头,对上了他的眼睛,反问:“你愿意让我说吗?”

那句风声吞没的那句回答,亓蒲认出了他的口型,林甬说的是:“如果你愿意爱我,我就带你跳海。”

相爱若有完美解,那么答案一定便是赴死弃生。将一个人切分两半,将两个人缝合一体,茎与指是刀是针,肤与发是布是线,生者之爱退让少,侵毁多,慈悲稀,自私甚,欲仙随欲死,痉挛随欢愉,堕落随极乐,理智性感,欲望野蛮,拥抱,接吻,交媾,如何变换角度,如何相贴都不够紧密,若留丝毫空隙都是余辜,直至力度达至不分你我血肉交融,最能照亮生之明烈唯有死之永寂,爱人之爱,哀人之哀,以吻倾情,以死祭爱。

如你愿意爱我,我就带你一齐跳海。

哪怕在这样陡峭的山道上,他们连手臂都不必伸直,便可以将对方推下峭壁,可两个人在风中立得像是两尊雕像,谁也没动手,谁也没放手。

“亓蒲,”海风中一份静持续了久之又久,崖脚下惊涛拍岸,沉闷之下万波奔腾,浪镶白边,层云翻涌,打在云母石屏风上的两道伫立身影切碎了夕阳,然而光碎仍如钻石明耀,直到林甬主动结束了这份沉默,喊了他的名字,不知以何样一种心情,问:“你可不可以以后都不要再骗我?”

亓蒲说:“我已经没有什么事在骗你了。”

“那我们就不要回香港了吧,”这回林甬却点了下头,说,“我订了这里的度假别墅。我会找人送走猫,付钱另请佣人照顾它,香港的海,香港的山,香港有的这里都有,却不会再有香港那么多的麻烦。”

“哪怕同我拍拖,也不会有人来讲反对。”

亓蒲安静了几秒,说:“好。”又放柔了些语气,甚至笑了笑,问他:“那你想度多长的假啊?”

林甬说:“我说的是永远不回去了。”

亓蒲笑容一下便滞住了,林甬停了片刻,随后从皮衣另一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串连着耳麦的黑色线圈,底部是一枚微型的接收装置。方才这件皮衣就套在亓蒲的风衣外,难道他也会有一刻粗心到不能够发现口袋鼓鼓囊囊装着什么,林甬没有问,就如同亓蒲方才扮演不倒翁时也没有将手揣进他的口袋。

林甬说:“那天去酒店找你的时候,我在你的房里留了窃听。”他顿了顿,又说,“不是我不信你,我只是想了解你更多一些,我知道手段卑鄙,我也可以再找个借口给自己,但我说过我不会再骗你,虽然迟了几天才同你坦白。即便我已经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没有因为那些生你的气。”

林甬道:“这几天里,我唯一不高兴的只有你不肯答应我拍拖这一件事情。”

亓蒲嘴唇动了动,似乎要叱他的冒犯,可过了很久,最后说出的话语只是:“所以你那天来酒店找我,不过是为了在我身上留下窃听?”

林甬回忆起那天的所有事情,感觉一时不好拣出一个主次,就只否认了最关键的问题:“不是。”

但亓蒲看着他的表情,令他感到一秒钟仿佛忽然是成为了一分钟,一分钟忽然又成为一个钟头,林甬受不起这份悄然,加重手上的力气,结束了这种静立,带着他头也不回地往下走。亓蒲的平衡性就同林甬方才险跌未跌时一样出色,哪怕是这样被动地被他牵引着,肌肉协调上根深蒂固的身体记忆也无办法令他轻易摔下山去。

林赛是普吉岛最漂亮的海角,亓蒲面上却无半分欣赏美景之愉悦,林甬便让他只需在沙滩旁的啤酒屋里坐着等待,自己去泊船口找人租船。他于岸边粗略扫过一眼,挑了一艘最普通的长尾船,也没还价,尽可能最快地付完了租金,前后花用十五分钟不到,可回到啤酒屋时吧台上只剩余一只见了底的啤酒杯,留在这里的人却不见了。

杯底还有吸残的半支烟,林甬走得太快,难得稍微有些气喘,此刻停在吧台前,隔着玻璃盯了那烟蒂片刻,随后走上前,将它从杯底倒进了手心。他低下头,对这样低下头的姿势几乎已经感到熟练,烟已冷了,然而冷也有冷的余韵,那余韵是甜的腻腥。

林甬不知花了多久才找到他,亓蒲不在林赛的岸边,等找到他时,他正站在安达曼的海里,橘红色的海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腰身。他停在那里,背影将夕阳从半圆的底部割开了一小道白色的裂缝,那是他风衣下那件单薄的白色衬衫。亓蒲没有再往前,林甬便也没有再往前。有整整半个小时里,海中的人一直在看着那轮磅礴的夕阳,于是林甬也就一直在看着夕阳下方那道小小的裂缝,看着它一点点地逐渐向上延展过去,直到将夕阳从中间切成了两半,直到海平面最终吞没了一切的光晕,吞没了一切灿烂的篇章。

他永远都是因为先看见他的背影,而后开始不能忍受放他踽踽独行。从前他只是想结束他的寂寞,如今却在这一刻里升起一种荒谬的希望,便是希望那海平面最终也能将他一起吞没下去。他站在那里,似乎本就该是属于这画面中的某一部分,林甬对美没有共感,难以获得普遍或必然的愉悦,此刻却产生了一种静观的纯粹的审美判断,唯有令他成为海与夕阳的一部分,唯有令他化为这余晖里一片冷的残灰,这份美才是自由而完整的。

如他不能渡给他生之息火,放他回归所来之处,是不是他就可以快乐?

如果他死在这里,他们便不必再互相折磨下去,他对他的感情自此便能得到彻底的圆满,不会再有任何情变的可能,不会再有任何谎言与猜忌的发生,他不必明知他不过一场戏做,却还饮鸠止渴般愈陷愈深。这份希望在林甬的胸口一经出现,迅速便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将他一颗滚烫又煎熬的心卷了到半空,可悬空几秒过后,却又狠狠地拍碎在了礁石上。

“亓蒲,”林甬喃喃地念着,起先只是不自知的低语,随后他像是骤然从一场噩梦里惊醒过来,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整个海滩上所有的旅客都听见了他喊出的名字,诧异地将视线投向了这高大挺拔却气质悍戾的青年,他的声音里好似酝酿着比他的眉眼间更浓的一场风暴,“亓蒲!”

他还没有爱过他,他还没有允诺他,他怎么能死?他那么想将自己置之死地,怎么能比他先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落日后的安达曼海毫无预兆开始涨潮,普吉岛大部分的海本就不适合游水,浪声汹涌如天边滚滚惊雷,浪潮巨大的阻力推拒着他的行进,亓蒲对他的呼喊置若罔闻,分明亓蒲并没有再向前移动,但那海水却逐渐快要淹没了他的胸口,撞击在林甬身上的海浪与拍打着他胸口的海水来自同一片深域,可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样遥远。林甬扔了吸饱水的外套,只着一件短袖单衣,蹚水逆潮前行,大步地坚定地不可动摇地朝那道白影追过去。夜色席卷,天空一片漆黑,可海浪暴怒之下却又堆起了一层又一层好似永恒的无尽的黯淡却雪白的泡沫,天空里没有明月,星也萧杀,更无灯火,只有这场灰败的肮脏的海夜里的落在了地上落在了他们身旁的绵延不绝的低飞的冬雪,茫茫黑夜之中,林甬要去接一片白色的雪,即便他知那雪是脏的,是暗的,是冷的,是捂不暖的,是推着他往后退的,可他不需要太多理智了,也再无什么理智。哪怕化也要化在他的手心,哪怕死也要是他亲手焚化了他的尸体。

“亓蒲,”林甬靠近了他的身后,扳着亓蒲的肩头将他转了过来,指间用力得几乎恨不能将他捏碎,可对上他抬起脸时茫然的表情却又忽然怔失了话语。所有的怒气只一瞬间便全化了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劫是他的劫,没有真正赴死的却是面前的人,林甬良久地再没了音声。海水已淹至了他们的脖颈,终至是亓蒲开了口,声音轻得险些便要被海浪拍岸的声音吞没了,林甬贴得更近些才听清,他居然是在问他:“你来做什么?”

林甬那方才平息下去的怒火登时又攻了上来,他直接潜进了海水里,张口便咬住了他的脖颈。这一次不再是调情,牙齿发狠般咬破了亓蒲的皮肤,血与气泡同时在水中向四面弥散,亓蒲却是推也没推开他,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似的任由海浪将他推来搡去,任由林甬发他的疯。直到那血将二人胸口一片海水全染红了,林甬才猛地钻出水面,抬起了头,掐着他的下巴抬高了他的脖颈,急乱地喊了几声他的名字。亓蒲眼睛里却一点光采都没有,比他身后的夜幕还要黑得瘆人,林甬脑内一片混乱,登时堵住了他的嘴唇,还未渡气,便被他口中那股浓至令人毛骨悚然的麻古的烈香惊得手都抖了,二话不说松了口,背着他往岸上游了一段,等能踩到沙地时便拔足飞奔起来。

等到了稍平坦些的岸上,林甬便立刻将他平躺着放了下来,脱了上衣堵在他失血的侧颈,附耳在他胸前听了听他的心跳,但他自己心跳都不正常了,一时竟会分辨不出是否过高,只能不停轻拍着他的脸,手指抖得全不成样,又低下头往他口里反复渡氧,看着他的眼睛小声喊他的名字。亓蒲,Elias,Eli,记得的翻来覆去地念,魂飞魄散里连向苓都喊出来了,满头冷汗直往下淌。卡马拉海滩素日清净,涨潮之后海滩上的游客大都散去,零星几个也都记得他方才乱喊的失态模样,都站在离他稍远的地方。

亓蒲晕却也没晕,只是目光涣散,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夜空,嘴唇冷得让他害怕,面色白得真只似一页浸了水的纸,风旦一吹便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同他说什么好似也全听不见。Kamala海滩原来是这样大的,他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将他带回林赛,更不知怎样能在这种状态下背他回到停车的岬角。方才他多想望着他死去,现在他真要在面前一点点流失活力,恐惧却在他的心口强烈地蔓延开来,亓蒲急促的呼吸便也迫紧了他的呼吸,缺氧也要一同缺氧,就此结束一世也要一同结束,林甬竟比他更像出了吸食过量的幻觉,此刻举目四望,连夜色里昏暗低垂的椰影都成了袖手旁观的敌人。

满世界都是他的敌人。

他跪在他的身旁,某一瞬想不如一齐死了,不如一齐回到海里。还有什么比生时选了死更深的纠葛,他们从此便能千百日地困在今日赴死的循环里,千百次地重复下去,他清醒时若不要他,难道现在自己还不能替他做了他不要的选择?直到不远处偷偷望着这边的几个泰国女孩小心翼翼地小跑过来,用不熟练的英文问他是否需要帮忙,问了好几遍,他才从那魔障般的失神里回过些魂,飞快点完头,又连声道谢。

最后他背着亓蒲,乘上了女孩们停在步行道尽头的小车,他预定那间度假别墅在卡马拉的山顶地区,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但盘山公路夜间行车也不必太久,他却第一次恨起山环水抱的风水用局,恨于自己为何非要挑选山顶,又非要今日带他过来,明知他是个不安定因素还偏要说些刺激他的话语——哪怕只是一句在风中含糊不清的喜欢——,甚至追根溯源后悔起留下那张字条。亓蒲枕在他的大腿上,林甬看了他几眼便不能够再注视下去,无法自抑地会想起那日那个噩梦。梦里他脸上便是这样深不见底的两个黑色血洞,林甬望向窗外,整个人都似回到十六岁,又成个手足无措的男孩,好在没掉眼泪,陪他短短一阵便经历两次他将濒死的危机,林甬只能愈发握紧了他的手。已经心甘情愿将自己所有的体温都渡给他,却恨不知如何能够将自己的体温全都渡给他,只要他的双手不再这样似将永远地冰冷下去。

别墅酒店的后勤管理团队里便有医护人员,听林甬简略地说明了情况后便检查了下亓蒲的情况,为他注射了镇定药物,又挂上了点滴,叮嘱林甬待他意识恢复些后便尽快联系他们,为他再安排一次深度体检。镇定和安眠药物渐起了效用,亓蒲在卧室里挂着针水,睡着时呼吸声绵长平静,林甬略放了些悬着的心,方想起还等在楼下门厅的几位女孩,又下楼对她们再次道了谢,掏出钱包便要表达诚意,递出去的手又被她们红着脸推了回来。林甬已经能听明白一些简单的泰语,听出她们是在祝福亓蒲早日康复。

还有个女孩不知怎么在客套话还拽着同伴小声说了几句别的,林甬听力敏锐,走上楼时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那女孩的一句“他们是情侣吗”。比起涵义,更似一种机械的白噪音,他们是不是情侣还重要吗?他怎么还敢再一次刺激他?他非要这名分干吗?回到卧室时亓蒲仍未苏醒,厚重柔软的地毯吃没了林甬刻意放轻的足音,林甬走到床边,用手背试了试亓蒲的额温,低下头安静地望了他一会,随后就这么靠着床头柜坐在了地上。这一场堪称兵荒马乱的变动过后,他转过头看着床上熟睡中的男人,心想什么都无所谓了。

要他装傻也好,要他送死也好,要他做饵也好,他不想拍拖便不必拍拖,只要他能看着他,一分就一分,一分就足够。拖着行李来敲门时那一句“早晨”,告诉他“那我都要好好考虑一下”与答应他留下度假时问出的那句“那你想留多久”都说到这样温柔,可原来是施舍不是爱恋,有些人的温柔不值几文,令他再添一分,他便会想要离开。林甬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不能明白为何有人能将谎言都讲成当真,能将不爱演成爱深,令他只有咬上他的脖颈,才能从血里感受到他的心跳;可连心跳都是他吸后发作的毒性。

肾上腺素难道便能分清假意与真心,做爱与斗殴又有何不同,都是要疼,都是自疼里生出的亢奋,都要交缠,都要气喘,都要时刻相望,眼便是窗,恨亦要望,爱亦要望,愈深便不愿错漏丝毫,至了最深便宁愿一同赴死。他其实不够爱他,他再爱他多些,便不会下不了手,便不会感到害怕,便不会替他收拢他不屑要的命,活着总有痛苦,他却要拽着他留在人间,不许他得到自由。

现在他又自私地握着他的手,望着他熟睡的面容,替他亦替自己做了决定。如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走,他会抢在所有人包括亓蒲自己之前最先按下板机。他笃信自杀与杀生的因果报应,他对他宽容便不愿让他独自一人困在那样的循环,他对他偏执便不容旁人背走杀他的罪业,他不仅要如今缠他的生世,死后也要那报应令他与他永无止境地纠葛下去。

他将阿妈的观音送给了他,所以如今他便有了嗔有了痴有了贪生了孽念,自己决定结束从前一个月在普吉岛这场好梦,决定开始沾他的苦痛。

他们不得不继续留在泰国,但现在林甬走到了客厅,用酒店的客机重新拨了一通电话,让阿原直接去找林然,他不仅要查二十年前向文是否有过情人,还不能再等地要查出亓蒲人生前二十年究竟出了哪些变动,是从何时染上毒瘾,又是从哪里染上的病因。

读一本摊开的书只需情欲的冲动,读一本上锁的日记却需要近两千度的高温方能消融冷铁。

只是两千又如何?他已决意爱他,两千就两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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