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28章

落观音 pharmacy 8740 2024-09-19 12:43:40

四月下旬,乔亦祯造访嘉道理的一个平静早晨,梦中那双手掌心的腥气与寒意比门铃先一步将林甬惊醒,肌肉未能复苏,短时间陷于梦魇,意识随视野里水晶吊灯的轮廓逐渐清晰,但四肢动弹不得。耳边催铃声声,他睁着眼睛,偌大卧室只他一人,没有红衣艳鬼亦无黑白虚影,冤亲债主没有围聚床头,他清楚这种僵冷是噩梦余劲未散,与真正的鬼压床沾不上边。

不如说这份喘不上气的胸闷感熟悉至仅仅像是猫咪冬日趴来取暖,再久一点,再多一分,一秒也好。访客连按门铃的刺耳动静反倒更像厉鬼尖嚎,林甬先能扭动了脖颈,望了一眼床头闹钟指针。

林然死后第二周过去,他又在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是被人剜去双目的向苓。

星期三七时半,全香港无业游民都在赖床,乔亦祯给他带来一位稀罕客人,陆文沉进门一环视便将顶灯全部打开,惨白灯光下与林甬惺忪睡眼四目相对,未至会客厅,门廊前就直接叙明来意:“我爸从前欠林叔一条命,按林叔遗嘱交代,要你离开香港,跟我去台湾。”

陆二爷老来得子,幺仔继承四太三分之一日耳曼混血基因,模样不分性别压过几位出阁家姐,陆家上下都拿陆文沉将心肝伺候,陆长青更是怕他摔疼磕坏,道上所有生意都不准他沾。偏他白生一张风流面相,性情乖戾阴狠,血比蛇毒冷愈三分,十六岁瞒过所有人买船票到缅甸卧底三个月,生死不明。陆长青手下马仔卖粉从金三角直接拿货,这条线由陆家话事近二十年,彼时正要交到他大哥陆业新手中,值此紧要之际,幺仔却平白失踪,四太日日以泪洗面,时而歇斯底里发作,闹得陆家上下鸡犬不宁。

陆文沉回到香港那日台风过境,红磡隧道限行,他从葵涌码头带一队越南雇佣兵入境,直接乘快艇出海到湾仔,南下杀至陆业新浅水湾私宅。急风骤雨,天落惊雷,血洗傍海别墅门前三千呎茵茵草坪,陆文沉大开杀戒,亲自屠尽家兄满门,一夜过后无一幸存,昔日宝地鬼气森森。

陆长青带人找来时,四太一见到窗边半张脸溅满鲜血的陆文沉便是一声尖叫,尸横遍地,琴音跳跃,陆文沉坐在钢琴后,咬着雪茄,全情浸入,弹奏悲怆第三乐章,台风预警黎明解除,他陆文沉的人生方才演落序幕。金三角线路摸清,弑兄恶名昭彰,此后徐徐风光,等他去享,阶级社会,三六九等,陆家的东西,陆业新野仔一个,天生下贱,有胆够想,没命够拿。

风水师看八字,刑冲克破,旺衰喜忌,好命烂命都是万里挑一,不怕流年背运,人穷一时,至怕命贱一世,投胎做人,看进某些同类眼里,哪怕直立行走,亦是不如猪狗。

陆文沉不爱男不爱女,只爱钱只爱权,最恨谁来分他杯羹。香港界无法度,块块地标明价,条条道有人捞,蓝员佐睁眼盲,白督察宿幼女,光怪陆离,乌烟瘴气,要比毒辣心狠薄情,社会危害之深,陆文沉却还排不上名号,哪怕抛开各大社团开山立业一众地头元老,同龄人横向比较,他杀陆业新尚够一句情有可原,隔壁号码帮姓亓那位十七岁在九龙随机杀人像玩保龄球游戏,实景活人进行准头练习。他不做第二,索性直接换场,过去17k占贩毒大头,新记要留客,如何货源价压最低,质提最纯,金三角一条线远不够,哥伦比亚,纽约,北朝鲜,原料种植基地,他深入考察对比,脚不沾地,四处奔波,专心致志,稳定货源从一扩至四,以实绩真金向陆长青证明,他不仅有本事,而且比陆业新更有本事。

同非良善之辈,香港唯一得他青眼,如今林然遗书公开,此人身世却同他那位短命大哥一样下贱。陆家在向潼继位一事中未站队不表态,陆长青心里有数,陆文沉的漠不关心却无关忠诚,单纯看苏三之辈兴风作浪好似观猴耍戏,畜牲是畜牲,或贱或贵,基因写定,造反生乱,绞尽脑汁,就以为自己真能黄袍加身逆天改命?

林甬好似还未睡醒,听完想也不想,便道:“一大早就这事?我没空,不去。”

陆文沉说:“我是来通知你,不是来问你意见。”

“陆二爷管天管地,还要管我去哪?”林甬一脸不耐烦,“我爸没死前都管不了我,我管他遗书写的什么?”

言罢起身便往楼梯走,乔亦祯立刻喊他:“一人少讲句,相嗌唔好口,有礼物,有present啦!”

林甬睡袍散带,衣冠不整,跟他们到门前,礼物在轿车后备箱,活人一条鼻青脸肿,五花大绑,死死地气,他凑近眯眼打量几秒钟,拼出五官正确位置,退回原位,道:“师父,好耐冇见。”

此人正是失联多月的苏三。祸起萧墙,林甬却将此人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看向乔亦祯问:“做乜送来给我?买不起骨灰盒?”

乔亦祯道:“你不想知道背后是谁拿钱支持他?”

林甬说:“不想。”

他掉头回走,几分钟后推门再出,倚在柱旁,抛来一把车钥,单手插兜,道:“尸体别扔我门口,左手进车库,我开门给你,既然是present,不如换件送,我部车后座有颗人头,走就顺道帮我带走。”

甩门送客,他在玄关打开车库卷帘门控制,并指上下,一扣一顶,收拢一室白灯,拢至最微小一点嘴边香烟火光。空旷黑暗客厅,他像孤魂野鬼,心肝肺腑,任人践踏,烂到生疮。一层走到二层,吧台餐台露台,床头床柜床尾,向后躺倒无止境下陷,被抽去所有力气一般,烟灰亦不掸,落在脸侧落至眼底落没唇边,谁支持,谁策划,谁推动,谁指使,还有什么关系?尸检报告,签字确认,确认最后一位至亲亡故,遗嘱信托,公开内容,附有留给他的必要义务,他在执行人与律师陪同下听完陈述,回答无要紧取消权利,我暂且未有移民想法,过后再谈吧。生命结束之情景,并非如电影般寂寥而惆怅,林然从三十年前乱局中陪同向章赴往台湾后,便与旧日林家亲朋近乎恩断义绝,林甬是独子,又无亲近帮扶,连一时一刻喘与思都缺空隙。行宗教仪设灵守夜,联系殡仪操办公司,海运购木请工制棺,林然此前有他日日跟随,未能择墓,林甬陪同陈月两日连赶港岛各地墓园,直至碑式与款色皆完成挑选,陈生同样忙至歇息不及,而后刻不容缓又要布设道场。亲自写符、立好牌位,点灯设斋坛请神、烧宝、诵吟救苦拔罪妙经,七七四十九遍,弟子还要续吟七七四十九天,以自身之水火,净荡业障罪垢,炼化横死之亡魂,令其得以前往南宫长乐世界。

向潼来道场找他,嘴唇开合,讲出关心或劝慰话语,他怎样听仿佛都不可控在分心,视线停在向潼唇下那一颗黑痣,某一刻起身打断,说我没事,你感冒了,声音很哑,春捂秋冻,换季还是要多加衣。芝麻,绿豆,茶叶,核桃仁,生姜片,回去让阿姨熬碗汤饮,送向潼到路口,他去水果店买一袋生梨交到他手中,加芝麻,用冰糖同红枣一起炖,你同Maria说,她会懂。你要好好休息。

离开前他与向潼礼貌性拥抱,隔许多层衣物相触,方一结束他就退后一步,积累多日难眠奔波疲倦,嗓音比对方更像患病,最后告别时,还是朝向潼重复那一句,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要照顾好自己,知不知道?

林甬账目现款流水般支出,除开墓地耗费不赀,还需打点各项事宜,这座城市之交通不会为他开恩,仍旧日日塞车,不假辞色,赶工人手通勤都是他要帮忙解决之问题。头七日备餐后他当避开,免令魂魄相见故人,留有余憾,无能往生,离去道场之前,陈月安慰他此后宽心便好,剩余诸事有人帮手。林甬到尖东向殡仪馆人员再度确认安排,致谢后入夜,他让司机不必跟随,自己步行,凉风习习,三五拐道,就走至维港海滨。接踵擦肩,川流不息车灯,永不谢幕之烟火,一条流动的银河荧带,烁光溢彩目之尽头,仿佛天际线已然到此为止,而人死却竟非盖棺论定,余音绕梁七日,余哀绵无绝期。他往下望,水中珠江的夜被十八里向上无尽连如天梯的高楼和路灯切碎,碎成万千盏万千丛微黄灯花,模糊虚影,叠生重瓣,河沙俱下。忙碌领他先过高山万重,山是父亲挡在身前的背影,丧礼琐碎间竟已省去攀岩,径直领他略峰而去,山后开阔世界,却是一片荒芜之地。千波莲,水中月,亦梦亦幻,无垢无净,无生无灭,空与实相,本无二致。一掸寒灰,仍留果地,他是肉身,七情六欲,原至承载无力之时,也成一场虚妄,仿佛从无有过爱恨。

向潼给他订机票,让他去散心,起飞前一晚他在通话里还在说好,电流令向潼的声音微不真实,大抵感冒痊愈,收线时林甬道晚安,翌日直到临飞前却也没有现身机场。

无须操劳,他仿若躯壳中倏忽抽去主轴。他不再出门,无食欲,昼夜混乱,在放映厅里一部接一部把所有光盘看毕,轰鸣音效里有时眼皮力不能支,睡醒点一支烟,就着不知发生在哪个世界的哪个桥梁又继续看下去。一个周过去,消瘦十二斤,电铃与门铃分不清是几时几刻钟在响,催命般鬼哭狼啸,周日他第一次走到吧台,煮一锅清水面,点开座机留言,一则一则自动播放,让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亲或疏人声填满冷冷清清所有房间。

总有音像填满周身,他不用说,不能说,不能想,不再想了。

乔亦祯与陆文沉离开后,他一觉睡至傍晚,叫车到九龙联系房产中介,出售嘉道理的别墅,请回钟点工清理房间,最后一遍,一层走到二层,吧台餐台露台,床头床尾床柜,无一处有过命名,却连空气仿佛都残存另一个名字的线索。他曾每日用这一部座机给他去电,他从雪柜里取出冰块又背着手走到他身后,在桌边拖着椅子一点点靠近他的身旁,圈着他学会煮红酒要加哪几种香料,曾在房门口不经意打翻他送过来的早餐,之后他再做什么他都要一扫而光,即便对方不知道他也不认为那是另一种弥补,倚在门旁望过他挂在墙上的一件旗袍,望过他梳发,望过他入眠,望过他会笑,曾伏于案前写下关于他又不知道那是关于他的日记,留声机里暂停的最后一支是他上一次选出的歌曲,柜台最底层放着一把是他在泰国公寓遗失的六孔蝶刃,另一把是他为他订制的雕花大马士革钢刀。

枕底是同样未及送出的冰冷指环,记住他耳钉的蛇纹,记住他指根的尺寸,记住他流泪,记住他心软,记住他怕疼,记住他要他成婚,记住他亲吻,望过这一切,记住这一切,有什么用?钟点工问他是否所有杂物都要清空,他点一下头。

杂物里没有合照,他们的合照是偷摄的报道。爱是不可举证之物,却可以在一对伴侣的合照中教旁人一眼便能看到,洗成实物是纪念,还能纪念什么?实物无有任何意义,以至哪怕撕分两片,落于桌面,只像卜测两枚半月圣杯,终场未演,前程既定,背后维系之物仍是形而上,藏于一切琐事至底,高于一切琐事至高。往来激烈至短促也留下烙印,烙印从来都如闪电,晃然火光,分秒之间,凡难释怀,析分检索,不过是种痛觉,包括是爱,最甚是爱。

一屋碎片不是杂物,是遗物。

离开前只带走雪茄一盒,独自一人搬回元朗老宅。他不能只能只可以总可以是逃开。老宅仍保留在他最后一次离开前的模样,林然的房间没有被打扫,一推开屋门,未收的露台就吹进了絮而绵的和暖长风,歇而复起,屋外是半城夜景,万家灯火,高楼摩天。他并不困倦,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推开门,为何又进了房间,坐在了床上,林然的一切彻彻底底成为他的一切,法律文书与资产证明却都未如主卧被褥里经久不散的父亲身上的烟味那么真实,一直未落的泪在气息袭来那一刻忽然就脱眶而出。

关进另一重名之为家的牢笼,倘若成熟始自失怙,登峰之后就要落山,为何流水能穿石,舌比齿长存,气息柔软却亘久,握拳仍有沙漏,李小龙的武术哲学教他万物以柔克刚,是否一定要最残忍而无可转圜的方式,温和亦反复侵蚀,回顾一刻,昔日海市蜃楼,断壁残垣,携茫茫形体虚幻之尘倾颓毁落,才能如暴马乱兵攻毁一个人过往固有的认知城池?眼泪洇过枕面,至恸却是因不可留不可得不可能将他触伤的熟悉氤氲,那是阿爸的味道,拥裹而来,藏无余地。兰因絮果,不可吟,不可灭,愈是自诩心如明镜,此刻照见故人旧影愈是清晰,他将脸完全埋进枕心,哀之失声,怆然泪下。

复失之爱埋成情感,废土之下还有他世上最后一位至亲。几位家佣在林家陪住数十年,事发第一时间林甬便回来简要交代过一切照旧,十时半阿姨端盘上楼来敲门,轻声问他要不要食宵夜。百病生于气,悲则气消,劳则气耗,阿姨怕他忧思过度,浊气积郁而生瞋胀,文火温粥,又用酸枣仁和百合为他煮了安神的凉茶。林甬饮得缓慢,清粥食三两就置勺,阿姨没见过他吃这样少,林甬从小哪怕高烧患热也不影响每餐食欲,忙追问他是不是不合胃口,林甬摇头起身,说饮完凉茶嘴里泛苦,食唔下,我瞓先。

一晚冇食嘢,个胃点顶得住?阿姨嘴上念叨,放心不下,跟到卧房,睡前拿一瓶药油来给他揉肚脐。边揉边讲,你细个嗰阵时食多又唔吃青菜,结恭肚痛,就日日畀你揉揉,而后轻轻叹气,大个仔了,廿岁饮凉茶仲要嫌苦?瘦咁多,咁样我都好担心。

廿岁仲要揉揉,林甬闭着眼,声音沙哑,答我都饮哂,净系食唔落。

在他与世隔绝的一个周里,林然手下几处夜总会都有人闹事,夜场管事电话打到他号码,变成几则焦躁留言,地盘丢就丢吧,林甬食面时未有波澜地想。林然一面将产业都转交给他,一面不希望他再留于香港,待嘉道理的房产出售,现金便已足够他去任何地方了。车亦不要,房亦不要,林然仿佛提前预知了一切,他躲得开回忆,难道还能躲得开整座香港,即便割舍仍有其他情感,只要出门,只要走回生活,还有效仿成真的身份同日常。留言播放至最末一通,来自向潼,说夜总会的事情他已帮忙处理完毕,让他不用担心。

“Liam,照顾好自己。”

林然之死,第一时间受到围攻却是向潼,百忙之中还要顾全林甬。林甬到卫生间洗脸,漱口,剃须,眉断处仿佛再也无能复生,镜中人眼白发黄,目下乌青,仅仅一周,形销骨立。再没有面目,也再没有表情,他怎么照顾好自己?搬回元朗第二日,林甬搭计程车去了安乐路,无须议事,常驻只有算命先生张家明,他叫醒对方,询问近来社团情况。

他一言不发,往下听着,过往思绪从接到死讯一刻因两个名字忽然发生错序,即便两周失语,逻辑却已然循线索将真相捋清,信息如潮侵,粗鲁而汹涌,在杯碎前一刻,是他生硬阻断了所有浸入情绪,主动切断了所有思考。林然的旧日同盟如陆长青一辈元老皆在震动之时出面表态,安抚林甬,力挺向潼,两周时间内发生三起事故,两起是陆文沉在会议中出现私生争论时直接掏枪击毙了两名发声人。陆家因此与人结仇,陆文沉却如悍匪一般,面对上门讨要说法的家属和马仔,直接抬手以枪口替代回答,“这么恋恋不舍,不如一起下去陪他。”陆文沉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陆长青怒不可遏,四太主动赔钱道歉,将陆文沉关在屋内禁足,最后内部教育一番,结果变成陆文沉不得不接受林然遗嘱内容,下一次前往台湾时带上林甬。

还有一起发生在向文的案子最后一次开庭,二十二年有期徒刑宣判落槌敲定,向潼与向文进行了简短交流,出来后不知何故并未搭乘来时那部轿车,独自离开,而原本陪同随行的几名马仔在返程遇上车祸,无一生还。张家明讲到这里连声叹气,说大佬不该这样做事,太寒人心。

“人家都没做错什么,大家都是出生入死为社团打拼到今天,不能因为大佬自己心情不好,就要人去死啊。”

林甬说:“每日发生多少车祸,还能都算到向潼头上?”

“话是这样讲,但Liam哥你都好久没回来,”张家明道,“你是未见过大佬决事那副表情,要谁死,要换谁,都是温温柔柔讲,他不笑还好,现在一笑我骨头都冷,我感觉以前文哥都没这么瘆人。”

林甬没应声,张家明想起某次林甬与乔亦祯的对话,又道:“对了,大佬而家仲食烟,你知唔知?”

“他食烟?”

林甬这回倒是抬眼停了几秒,而后道:“也没什么奇怪,那么多烦心事。”

张家明赔笑,心说若非你阿爸遗书惊人,哪来那么多烦心事。林然生前所为分明是帮扶向潼继位,死后遗物中却平白放入一份鉴定,对方与新记之间隔着无数条人命,血海深仇,难道还会来认祖归宗?林然既然早知其是向文私生,在世时一声不吭,死后反却曝光,这不是摆明给向潼添堵?何况向潼现下风格锱铢必较,这笔帐恐怕最终算也只能算到林甬头上。张家明不很相信林然冒失至此,模模糊糊有些猜想。苏三不够格,行事又鲁莽,未必其他当初未站队的堂主便对向潼心服口服,如要生乱,如今不仅林然身死,甚有比苏三更“名正言顺”三分的话事人选出现,张家明想得自己冒起冷汗,向潼疑心若重到这种程度,他还在林甬面前讲大佬小话,不如赶紧上楼给自己卜一卦,能不能有命平安活到退休。

张家明搞不清林甬此番询问是什么想法,于是诚恳道:“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对大佬不满那部分人早都被换得差不多,何况大佬狠是狠,对其他兄弟也是真的足够大方,再说不狠怎么立得住?现在大家都知道夹尾巴做人,不生异心就能天下太平。”

林甬走之前多问一句,得知向潼今日在酬鸿楼宴客。即便向文数罪并罚,落判二十二年,到底不是无期,向潼还是要答谢律师团数月忙碌,林甬找去还是打车,他身形消瘦太多,戴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门前看守马仔几乎没能将他认出,好半天才喊了一声Liam哥。林甬只留个口讯,说不必通报,自己走到对街快食店点了一份炒面,不过胃里多日未曾进食,油腻实难下肚,动了几筷子便放弃,坐在路边点支烟等他。

那份亲子鉴定他曾过目,彼时他同林然无心一句难道还要拉对方来做Parternity test,玩笑话亦成真,他知支持结果不是作假。

亓蒲要杀林然,恨之切至一见面十六发子弹,一发不留,一发不留。一发不留,亲子鉴定上的两份样本又是从何采集?林然怎样同向文开口,说二十年前你的旧情人死之前还是给你生下了孩子,芥樱背后死因,林甬明白向文后来一定知情,他哪里是无能为力,许咏琪受孕,是两个人的默许,谅解书上讲无关系,原来连他阿爸的死,也是两个人的默许。亓蒲之生真如恶鬼索命,向文为新记,林家为向家,原来人人都顾全大局,情与爱是小事,情与爱是小事,什么是大事?

他等了半个钟头,见到向潼下楼,一一握手送客,听完马仔转告,回身来寻他,隔街相望,眼睛对他笑。他爱林然,林然觉得是小事,他爱亓蒲,亓蒲觉得是小事,他爱向潼,向潼觉得是小事。有些人永远可以play that role,天塌下来,剧情还是往前要走,该做的事还是不会改变轨道,林然知晓结局,还是在打高尔夫球,还是一如往常地责怪他将衣物往沙发上乱丢,还是训他多饮多食,伤胃伤身;亓蒲知晓结局,还是在他面前柔软,还是许关于他的心愿,还是吻他当作告别,还是在他面前不设防地入睡,还是让他牵他的手;向潼方得知向文刑期,还是处理完所有事情,还是用眼睛在对他笑。走到面前第一句还是问他,怎么瘦成这样?

向潼看一眼他桌上的菜肴,柔声道换个地方吧,我请你,你现在吃这些怎么行?

山珍海味也食唔下,夜总会嗰边,辛苦晒,多谢你。

他忘记换普通话,向潼终于可以听懂,笑笑讲边走边说怎么这样客气?一直未覆消息,你让大家都好担心。Charles那天带阿沉去见你,回来说你还有心情同他们开玩笑,除了瘦些,看着精神还行,只是我没想到你瘦这样多,Charles太粗心,你这样怎么能算还行?

林甬摆摆手说我不要紧,又问:“陆文沉下次去台湾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五月底,”向潼问,“你决定同他一起了?林叔的意思不像只是让你去散心,是要阿沉把手上那条线交接给你,台湾那条路的货基本是分销到温哥华,你也知道香港的粉档上头有17k压着,不好做,你要跟阿沉去台湾,以后恐怕就没什么时间回香港了。”

林甬平静地说:“我阿爸希望我移民加拿大。”

“林叔对你还是……”向潼顿了顿,道,“粉档的事,你惯来不管的。阿沉脾气也差,你知他对一些事有偏见,又因为你和……你们两个对上……”

林甬说:“他一个葛朗台,现在要分条财路给我,我和谁谈,他都不会有好脸色。”

上了车后,向潼同司机交代了地址,对林甬道:“近来移民加拿大的人也多,你去了温哥华,适应也不会太难。”

林甬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还是说:“你不会舍不得我吗?”

向潼转过头,看了看他,道:“阿甬,如果留在香港不开心,不用勉强自己,你想去哪里,我都支持。”

向潼带他去了英皇道的一家私房粤菜馆,点了几页招牌,每盘菜量不大,都很清淡,手艺过关,林甬多少也能用下一些。分别前向潼坚持让司机送他,自己叫车,又同他提醒了一句林然出殡日期,令他不必过多操心,届时自己会遣人至嘉道理接他。

“嘉道理的房子我准备卖了,”林甬没提元朗的地址,只道,“我会提前去。”

林甬没提另一个名字,向潼也没提另一个名字。只是林甬在副座上从后视镜里注视着向潼站在路边拦车的背影,忽然想起很早之前曾令他介怀的另一件事。那天他追出二十七号,想要拦下向潼,对方亦是留给他这样一个背影,径直登上计程车,去了金巴利街。

一念灵光之间,他猛然意识到反复噩梦中,最初是向潼,后来又成为向苓的人,身上那件真丝菡萏宽袖戏服从何而来。

但亓蒲的眼睛怎么会瞎了,他可以想杀向苓,却不能想到亓蒲这个名字。林甬的思维就此打住,拒开了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在他对向潼表露了同意前往台湾的意愿后,翌日陆文沉便立刻找上门来,无论林甬搬到哪里,乔亦祯这个情报线人总能搞到他的地址。

陆文沉离港时间定得比向潼预估更早,五月中旬,过完母亲节就动身,他说出这个节日仿佛是蓄意往林甬身上扎多一根刺,Kiki立在圆桌一端,给二人泡茶,叶方沸,林甬就呵气撇了余沫,嘬水烫了唇,倒有点血色,听陆文沉一板一眼讲解路上的安排,爱答不理地垂着眼,像在打量自己手腕处因消瘦而突出的尺骨,没怎么正眼看过陆文沉。

陆文沉正事说完,又道:“还有一件事,乔亦祯说你欠他二十万,让你走之前记得还上。”

林甬皱了下眉,莫名其妙:“食塞米,我欠他二十万?他发梦?”

陆文沉道:“这笔债是那个和胜会的路岭死之前欠下的。谁帮他办的丧事,他又是谁的契弟,想来不用我再提醒你了。”

陆文沉话音方落,Kiki翻盏的手一个不稳,险些便要打翻在地,林甬身体比意识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先一步倾身抬臂,在半空用掌心托住了滚烫的茶杯,沸水顷刻烫红了皮肉,林甬在Kiki惶恐的道歉里摇头说了句没事。Kiki紧忙去厨房取冰块同湿巾,林甬将茶杯放回盏托,在陆文沉事不关己看好戏一般的眼神里回答:“让乔亦祯自己去17k或是和胜会讨,来找我算什么事?”

陆文沉端起茶杯,抬手挥去热气,说:“既然你同别人有过一段,也就二十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顺手帮个忙,也算你们好聚好散。”

“四妈,”林甬没接这话,喊来阿姨,起身吩咐,“陆生要走了,替我送下客。”

陆文沉笑着说:“我这茶才刚喝一口呢。怎么着,一提亓蒲,你就坐不住了?我爸前两天还在说着怎么也得让亓蒲同文哥见上一面,他自个也想瞧瞧这亓蒲究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同文哥长至几分相似,亲手毙了林叔林叔还给他写谅解书,又是怎么能把你迷得前两年还喊打喊杀,如今却闹到八卦小报都在描述你们如胶似漆。”

陆文沉面有笑意,内心却冷眼旁观着林甬听闻他这番话时的表情变化,简直不能相信这人还是个情种。什么情种见一个爱一个?林然说原宥,杀父之仇就真不报了?恋爱迟早是要腻味的,若溺至一个人心软刀钝,嘉南高雄的种植基地,自己忍痛让出去,他又能不能吃下?

但林甬看也没有再看他,接过Kiki递来的冷敷巾,只同四妈又交代了一遍送客。

陆文沉人是走了,却在茶几上留下了一份娱乐周刊。他憋出一肚子恶火,非要逼得林甬同样不好过。Kiki和四妈不知应当如何处理,哪怕丢弃都要等林甬开口应允,于是那本周刊被晾了一个午后,晚饭时还是呈到了林甬手边。

纵是单单扫过封面,标题间赫然一行粉字“手仔似漆胶,娇月攀阔少”“山顶连号别墅,收容落选港姐”便偏偏最不凑巧引入眼帘,陆文沉猜到他不会翻,不嫌费事地额外裁剪出详情页的具体几张相片,用不干胶贴在书脊。两位主人公俊男靓女,半山步行道,挽手同行,即便仅是偷摄,依旧赏心悦目。无需旁人提醒便已知道如何顾好自己,哪怕没有他的参与,仍会继续平静地过生活,日出时行街,日落后约会,对每个人微笑,将每件事都整理好。只有他简单到一眼就能望穿,望穿他几着迷,望穿他几消颓,望穿他几逃避,连Kiki和四妈都要等到最后时分,才敢犹豫踟蹰间问他“如何处理”。

林甬沉默良久,到底还是笑出了一声。

“不必丢,相片留住,裱装好,先收起来吧。”他说。

林然出殡那日,正午一切事宜结束,晏昼转棺入葬,傍晚林甬有事离开,向潼留后应酬至夜幕渐起,给剩余人手安排完任务,点了两名保镖跟随,上车后忽而发觉林甬不知几时折返,正一个人立在大门旁,低头把玩手里一盒黑色的大卫杜夫香柏木火柴。林甬已经很长时间未曾参与社团事宜了,从前他满身宣泄不尽一般的热情某朝某夕忽然便熄冷下去,向潼忍不住喊了他一声,林甬抬起脸,收起火柴,穿过马路,朝他走过来。

向潼望着他的面庞,而后意识到林甬亦学会了这么一样没有意义的笑,身旁每个人都会,只有他仿佛是不屑虚伪。

但向潼心生依旧唯有怜悯之情,只觉得林甬是又可怜又可爱。像蔫了尾巴的一只大型家犬,再憋屈也不会向主人露出利爪,便如是一直以来,他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始终是那句“唔使惊,有我喺”。林甬一手扶着车顶,俯身望着他,他主动托住了这只大狗狗的前掌,发觉对方周身滚烫,体温格外之高,便问道:“你的事情办完了?之后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林甬没回答他的问题,道:“我方才听他们说,你准备去找亓蒲?”

“是,陆二爷想见见他。还有我爹地,也想同他见上一面。”

林甬说:“保镖不用带了,我陪你一起去。”

“Liam,我爹地能会见访客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了,时间不多,我需要一个能对亓蒲开得了枪的人。”

林甬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我可以?”

向潼凝视了他片刻,轻轻地说:“Liam,我只需要他活着跟我走,哪怕是废了他的手脚。你要想好。”

“我不是不相信你可以,我是不想看到你伤心。”

林甬走到另一侧,拉开了后排的车门。

“我到底会不会伤心,见过他才知道。”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