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煦从沈确家出来的时候, 傍晚的霞光已经将天际映照成橘红色的泼墨油画。

微风轻轻拂过，减去不少燥热。

沈晴愿热情地挽留他吃晚饭，但尹煦拒绝了。

今天周六，父母难得赏脸回家, 一周一次的家庭聚餐他不能错过。

好在今天这顿晚饭吃得比上次和谐多了。

席间没有发生争执和甩脸, 因为几乎没人开口说话。

也就尹昌建冷不丁评价了句“今天的排骨汤不错”, 然后尹煦接一句“是啊，很鲜”。

可他却莫名想起了中午在沈确家喝到的奶油香丝瓜蛋花汤, 不比眼前这排骨汤差。

吃过饭，尹煦就回自己房间继续学习去了。

他从书包里拿出临走时沈确交给他的笔记本，工工整整记录了一页多。

当时拿到它的时候尹煦没来得及细看，就把它们塞包里带走了。

现在认真翻看才发现, 沈确的整理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每个理论知识点他都详细切分出来，对应哪一册数学课本上哪一页的公式和算法, 然后按照不同考点进行归纳总结, 标注出教辅书上对应的练习例题。

甚至易错点和难点他都仔细地圈画出来，让人一目了然。

这简直就是保姆级的教程，尹煦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吃力。

之前他自己啃数学课本的时候，总感觉课本上的内容明明看起来很简单，两三页就带过了, 但一做起题来, 就开始两眼抓瞎, 理论和实践根本不是一回事。

有种课本只告诉了你1+1=2，结果考试考你233的3次方多少的无力感。

而沈确现在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个理论相关的考点是什么, 公式怎么套, 解题思路怎么顺，简直就是把饭塞到他嘴里喂他吃。

他只需要乖乖张嘴, 努力嚼吧嚼吧，然后吞进胃里，慢慢消化成自己大脑的一部分就好。

要用一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是：爽。

不过下午的时间有限，沈确一共整理出了4个理论点和11种考点题型，难度都属于入门级的。

尹煦一个晚上全扑在这上面了。

他伏案做了很久的数学题，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的全是过程。

等到他把这些内容全部过完，窗外夜色已深，偶尔掠过几声虫鸣。

尹煦放下笔时，才感到自己的手指略微有些发酸。

伴随着倦意涌上心头的还有一股难言的兴奋感。

他记得以前数学老师说过数学这种东西是会越做越兴奋的，当时他嗤之以鼻，觉得喜欢数学的人八成都是自虐狂。

不然怎么会有那句流传经典的“数学虐我千百遍，我待数学如初恋”呢。

现在当他能够把之前毫无头绪的题目解出来时，他才切实感受到了这种兴奋感是合理存在的。

就像是一个初学者终于摸索到了开启游戏大门的钥匙一样，他感觉自己即将进入全新的世界。

-

第二天下午，鹿禾三中的学生照常返校上课。

高二七班和其他很多班级一样，每周六放学时都会雷打不动地轮换一次座位。

这周尹煦他们原本所在的第一组换到了第二组的位置。

当潘哲帅提着书包打着哈欠从后门迈进教室的时候，却看到尹煦的同桌张斌还坐在原来第一组的座位，低头收拾着桌面。

潘哲帅拍了下他的肩，提醒道：“哎，你坐错了，这周咱们是第二组了。”

张斌依旧一副没睡醒你的模样：“那是你们，我被人换座位了。”

潘哲帅没懂：“你跟谁换啊？”

“呵呵。”张斌干笑两声，没答。

潘哲帅自顾自在脑中捋了捋，这周的第一组按理说是上周第四组。

那第四组最后一排这个座位原本是谁来着？

卧槽？

是沈确！

思绪转到这里时，正巧看到尹煦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自己座位上把书包放下，看到一旁坐着的人是谁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怎么回事后，才笑着跟沈确打招呼：

“来这么早？”

沈确整理着自己的书桌：“来换座位。”

这是尹煦昨天在线上跟沈确商量好的事，说今天返校后就坐一起得了，方便以后沟通。

“我刚刚好像看到老唐在办公室，要不现在就去跟她说一声？”

“好。”

沈确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朝教室外走去。

尹煦刚要跟上他，却被潘哲帅一把拉住胳膊：“老尹，什么情况？”

尹煦嘴角一扬：“如你所见，我以后要跟沈确做同桌了，现在去找老唐打个申请。”

潘哲帅看着他哽了一下，辣评：“还打申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去找老唐办结婚登记，这么一本正经的。”

“啧，瞎说什么呢你，这事本来就很正经的好不好？要是没有老唐的首肯，这同桌就是有名无份。”

尹煦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

“不跟你说了，沈确等我呢。”

潘哲帅：“......”

他隔着窗望着走廊上尹煦快步跟上沈确的背影，突然有种自家小白菜长腿跟人跑了的感觉。

没过一会儿，尹煦回来了，不过就他一个人。

“沈确人呢？”潘哲帅问。

“去图书馆借书了。”

“图书馆？我们学校还有图书馆？我怎么不知道？”

尹煦不屑地冷笑一声，潘哲帅还以为他在嘲讽自己平时不读书，连图书馆都不知道，结果他跟了句：“不瞒你说，我也刚知道。”

潘哲帅无语。

“所以老唐答应你俩做同桌这事了？”他又问。

“答应啊，这有什么不答应的？”

尹煦想起刚刚在办公室唐笑桐惊讶的反应，不免还有些小得意。

在唐笑桐“沈确，你要是被尹煦绑架了你就眨眨眼”的眼神暗示下，尹煦十分淡定地告诉她：“老师，我们是自愿的，是吧，沈同学？”

然后沈确“嗯”一声，唐笑桐石化片刻后才如梦初醒般点点头。

趁沈确去图书馆了，尹煦还特意留下来跟唐笑桐聊两句：“怎么样，我这秘密武器厉害吧？”

唐笑桐心有余悸地朝他竖大拇指：“......厉害。”

尹煦把这事跟潘哲帅说完，潘哲帅笑道：“老唐大概就是没想到你猴子请救兵，请到观世音菩萨了。”

尹煦乐不可支。

正说着，身后有人招呼道：“尹哥，有人找。”

尹煦回头，就看到江鹤呈正斜靠在教室门口望着他。

尹煦眼睛一亮，立马朝他走去。

两人没多言，十分有默契地碰拳拥抱，表演了一套他们小时候一起发明的中二手势暗语，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相视而笑。

江鹤呈跟着尹煦走进教室，十分自然地坐到了他同桌的位置上。

潘哲帅看到他也挺高兴的：“江哥回来上课了？”

江鹤呈：“嗯。”

“胡毅没为难你吧？”尹煦问。

“算不上，他就是给我记了过，然后让我写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打架了，不然还能怎么办？”

尹煦对这套流程也挺熟的，没多好奇，只是想起上次他在江鹤呈家对他说的那番劝学的话，又问：“所以你这是决定好了？”

江鹤呈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点点头：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也想换个活法。”

“更何况，要是最后连你也能考上大学了，我却没考上，挺没面子的。”

“滚蛋，什么叫连我也能考上啊？”

尹煦笑骂。

“我资质很高的好吗？”

潘哲帅见人难得聚齐，又心情不错的样子，拿起挂在桌边的篮球招呼道：“走走走，去打球！”

江鹤呈也是个篮球迷，有约必应，刚要起身，却听到尹煦说：

“不了，你们去吧，我还有好多作业没做完。”

尹煦说着，拿出书包里的笔记本和练习卷，给快没墨的圆珠笔换笔芯，一副真要开始学习的架势。

潘哲帅一愣，拿起他桌前的练习卷看了看，不解：

“老尹，你这什么作业？哪个老师布置的？我咋没印象？”

尹煦：“沈老师布置的。”

潘哲帅：“......”

当他没问。

江鹤呈跟着反应过来：“沈确？”

尹煦：“嗯。”

江鹤呈随意翻开了两下：“这么多？”

“是啊，这还只是一科的。”

按照沈确的说法，要想在短期内迅速提高分数和排名，最好就是从数学这门科目入手。

正所谓“得数学者得天下”。

往往光是一这门的分数就能跟其他人拉开很大一截差距。

而尹煦上次返校考数学只考了惨兮兮的17分，距离满分150分进步空间大得惊人，是很容易出成效的一个着手点。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短期内尹煦怕是都要跟数学耗上了。

“这又不是要交上去的作业，先去打球，打完回来再写得了。”潘哲帅催促道。

“不行，我得赶在晚自习前把它写完了，不会的错题我还得再找沈确问呢。”尹煦坚持着，“你们去打吧。”

潘哲帅只觉得扫兴，看了江鹤呈一眼，见他无奈耸肩，意思是没戏，只好默默把篮球塞回网袋里去了。

江鹤呈望着尹煦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圈画的各种标注，问：“你这么听他话？”

“不然呢，是我把他拉入伙请来帮忙的，我答应了他要跟着他好好学习，绝不偷懒，也不会半途而废的。”

尹煦说着，一脸庄严地竖起四根指头。

“我现在对他就四个字：尊师重道。”

江鹤呈：“......”

潘哲帅刚想对此调侃两句，一抬眼，看到沈确拿着两本书迎面走了过来，立马把话给憋了回去。

尹煦也扭头看到了他，刚想打招呼，就见沈确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江鹤呈的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兵相接，只一瞬，彼此都微妙地察觉到了对方不太友好的意味。

沈确上前一步：“让让，这是我的位置。”

江鹤呈坐着没动，挑眉看他：“你就是沈确？”

“是。”

江鹤呈问尹煦：“不对啊，我记得你的同桌是个四眼仔来着？”

尹煦：“哦，今天刚换的，我现在跟沈确是同桌了，方便跟他学习。”

江鹤呈了然，上下打量沈确两眼，最后说：“这位新同桌，你要是敢欺负我家阿煦，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们家？

阿煦？

好刺耳的两个字眼。

“是么。”沈确语气不自觉冷了几分，“那就试试。”

听到这个回答，江鹤呈有些意外。

他站起身，嘴角扯出抹轻笑，眼神中却是火药味十足：“天台还是小树林？”

沈确跟他对视：“随意。”

尹煦左看看右看看，再眨眨眼，有些没搞清楚状况。

不是，等会儿，这两人怎么三句话的功夫就约上架了？

眼看着沈确放下手里的书就要跟江鹤呈出门，尹煦赶忙挤到他们中间，打断施法：

“喂，你俩怎么回事，出门忘吃药打架瘾犯了？我一人给你们一拳信不信？”

正僵持间，胡毅恰好从窗边路过，他一眼就注意到这边站着的几个高个子男生。

再定睛一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一声怒吼响彻整个走廊：

“江鹤呈你哪个班的往这儿跑！怎么跟我保证的，又想回家闭门思过两天是不是？！”

江鹤呈不耐地摸了摸耳朵，没反驳，插兜离开。

走到教室门口时，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朝尹煦投了个飞吻：“阿煦，下次再来找你玩哦。”

尹煦：“......”

这人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再一扭头，沈确正一脸黑线地注视着自己。

可他没说什么，拿着水杯去了茶水间。

尹煦想了想，也拿着杯子跟过去。

茶水间这会儿没人，静悄悄的，只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的水龙头不间断发出的滴答水声。

沈确拧开一个冷水出水口的龙头，垂眼问：“他是谁？”

虽然沈确这问题没头没尾的，但尹煦瞬间就明白他问的是谁。

“哦，他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五班的江鹤呈，我发小。”

尹煦介绍完，见沈确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讪讪地摸了摸鼻头，道：

“我本来还想着把你俩介绍成朋友认识的，没想到你们气场这么不和。”

“不过友情提醒一下，你以后千万别跟他犯冲啊，我怕他真揍你，我江哥打起架来我都压不住。”

沈确闻言，轻哼一声：“我又不怕他。”

尹煦一怔，他不禁想起之前英雄救美那次的乌龙事件，当时沈确以一敌七也不落下风，看起来不像是野路子。

当时他没来得及多问，现在再度提到这个话题，尹煦实在忍不住好奇：“你为什么打架这么厉害？”

沈确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回道：“称不上多厉害，只是会点跆拳道。”

“啊？”

还真是练家子？

尹煦惊讶：“你学这个干嘛？”

“我小舅舅跟朋友合资开了家跆拳道馆，我去那儿学过一阵子。”

“小舅舅？”

“嗯。”

尹煦忍不住发散思维：“你小舅舅不会是什么跆拳道高手吧？然后想把你培养出他的接班人那种？”

沈确看他一眼，有些无语：

“你想多了，他压根不会。他只是单纯对此感兴趣，然后投钱开馆而已。他是个投资人，看哪儿顺眼就往哪儿投，也不管偏不偏门。”

“投资人？”

“嗯，他最近还说要去投什么互联网电商，听都没听过，我妈经常很担心他把钱给败光了。”

沈确的语气听起来略有些无奈，可尹煦却是眼前一亮：

“我去！你这小舅舅是个人才啊！”

电商，那可是时代风口！

用大佬的话来说，站对了位置，猪都能起飞。

沈确见他反应这么大，有些不解：“怎么了？”

“哦，没什么。”

尹煦敛下心头一瞬的激动，自顾自嘀咕着，“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尹煦稍稍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以为你是从小被人欺负，遭遇校园霸凌，所以才不得已学着打架，好自我保护的。”

“......”

沈确的头顶就差直接蹦出来个问号了：“我为什么要被人欺负？”

“因为晴姐啊。”

尹煦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些。

“她脸上不是那啥么，我听她说以前你的小学同学都不怎么待见她。”

沈确似乎是没想到沈晴愿还跟尹煦说过这种事，怔了几秒后，才平静解释：

“确实有过。不过我妈很快就带我转学了，之后她就再也不敢在别人面前说她是我妈，也不敢来参加我的家长会，怕别人对我印象不好，在背后嚼舌根。”

尹煦愕然，一时间不免有些恼火：

“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人都是蠢货。以貌取人算什么本事，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道理，他们不知道？晴姐人这么好，大方能干，勤劳善良，做饭还很好吃，况且她也是好看的啊！”

前面那么一大串沈确都默认了，但是最后这一点让他有些意外：“好看？”

“当然了。”

尹煦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要是不好看，怎么生出你这么好看的儿子？”

如果抛开沈晴愿脸上的伤疤不谈，仔细看的话，沈确和她的五官其实是有七分相似的。

特别是那双眼睛。

其实尹煦一早就发现沈确的眉眼生得极为好看。

浅浅的内双，眸色似点漆，眼睫如羽鸦，纤长而分明。

此时此刻，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然后轻声说了句：“谢谢。”

尹煦愣了愣。

谢他夸了他妈妈，还是夸了他本人？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沈确此刻的心情似乎好多了。

于是尹煦也跟着轻笑起来：“谢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