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总是过得喜庆又忙碌的。
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次面的各路亲戚不知道从哪儿就冒了出来, 分不清姓甚名，也要一个个去拜访一通。
备的礼今天送去张三家，明天又被张三送往李四家。最后几经转折，还是原封不动地回到了自家。打开一看, 连包装袋都没换。
邻居家的鞭炮噼里啪啦得炸过好几轮了, 一些红色的小碎片飞溅到沈家小院里, 沈晴愿每天傍晚都要重新清扫一遍，然后站在庭院门口注视着邻居家的主人和客人为一份包给小孩的红包来回拉扯八分钟, 吵得路过的狗都直叹气。
邻居们都在为冰箱里放不下吃不完的剩菜着急，可沈晴愿默默羡慕着这样的烦恼。
这个年已经过了十多天了，沈家却只备过一顿除夕夜的年夜饭。
再怎么大张旗鼓，两个人也吃不了多少菜, 早早就解决干净了，倍感冷清。
沈母身体不是很好, 出不了远门, 初二时沈晴愿带着沈确去老家看望他们，顺便在那待了两天。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行程。
直至元宵节这天，沈晴愿一大早就提着满满一篮子鱼肉蔬菜从菜市场回来，心满意足地在厨房忙活了一上午。
临近开饭时她才想起自己忘记买饮料了, 于是来到附近的百货小超市拿了一大瓶可乐。
回去的路上经过隔壁家, 见到刘婶正悠闲地倚在院门口嗑瓜子, 望着自家小孩在一旁逗狗，就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
刘婶瞥见沈晴愿手里提着的大瓶饮料, 乐呵呵地道：“怎么, 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沈晴愿笑了笑：“没什么客人，就是我弟今天过来吃饭, 一起过个节。”
刘姨一听到这，脸上笑容一僵，扯着嘴角“哦”了一声。
然后左右偷摸看一眼，见没人经过她才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出来，将沈晴愿拉近了问：“你弟他还是不愿意跟小姑娘处对象吶？”
沈晴愿微顿，垂着眼苦笑一下：“我不知道。”
“那你问问啊。这男人吧，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有些荒唐的想法也正常，但他现在不都二十好几了么，总该收收心了吧？”
沈晴愿只好说：“他说他不想结婚。”
“哪有人这辈子还能不结婚成家生小孩的吗，这不笑话？”
刘婶磕着瓜子，一副深谙其理的模样，“你多催催，这种事不都是催出来的么！”
“我......”
沈晴愿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招呼：“刘婶过年好哇！”
刘婶见到沈青屏，吓得嘴里的瓜子连皮带壳吞进肚子里去了，她讪讪地笑一下：“......过年好过年好。”
沈晴愿皱眉：“我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
沈青屏扬了扬手里香烟盒：“烟没了，出来买包烟。”
沈晴愿推他：“不抽你会死啊，快回去。”
“急什么，再聊两句啊，我刚刚还听到刘婶记挂着我的事呢。”
沈青屏一偏头，就瞧见旁边一个黑黝黝的小男孩正抬眼好奇地望着他。
他眼睛一亮，惊喜地说：
“哟，你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今年读几年级了？寒假作业写完了没？上次期末考考了几分啊？有没有考到年级第一？”
这一连串冒昧的问题把这小孩问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嘴角一瘪，眼见着就要哭出来，刘婶赶忙把孩子护到身后，干笑两声：“哈哈，我们家孩子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沈青屏巍然不动，笑盈盈地看向刘婶：“我的事还需要您多多费心呢，毕竟我不结婚可都是因为您啊。”
刘婶茫然：“关我什么事？”
“是啊，关你什么事，那你瞎打听个屁。”
沈青屏面上仍是在笑着，嘴里吐的话却变得不客气起来。
“我跟我对象好得很呢，要不是我跟他都是男人，生不了小孩，今年一定抱个大胖小子回来给你看看，一定比你家这小倒霉蛋长得好看。唉，你说可惜不可惜？”
“沈青屏！”沈晴愿气得一巴掌拍他胳膊上，“你胡说什么浑话呢！”
沈青屏一脸无辜：“我跟刘婶聊天呢。”
“哪有你这么聊天的？滚回去！”
沈晴愿尴尬地跟刘婶道歉后，把沈青屏强行拽了回去。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沈晴愿数落道。
沈青屏没好气地嘟囔着：“是她先说我不爱听的，我还不能怼回去了？”
沈晴愿叹口气，无可奈何。
她早已习惯了与别人的对话以这种尴尬的氛围结束。
就像是某种心知肚明的禁忌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细说，说了就会遭天谴，光是想想都觉得晦气。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沈家的小儿子是个同性恋这件事不知是谁最先传出去的，早已邻里皆知。
沈青屏是在七年前的年夜饭桌上跟家里人出的柜，这对沈家来说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沈父当场气得晕厥过去，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吃过最不堪回首的一顿年夜饭。
沈青屏仪表堂堂，名校毕业，工作体面又赚钱，却从此成了叫沈家人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孽障。
身边人一开始还不信邪，变着法想给沈青屏介绍相亲对象，说你就是跟姑娘相处得少了才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但都被他简单粗暴地以一句“我只对男人硬得起来”给堵得哑口无言。
众人一万个不理解，众人大受震撼，众人唯恐避之不及。
好在沈青屏主动跟沈家人断了关系，只有沈晴愿放心不下她这个弟弟，愿意同他往来。
不过平日里沈青屏来得次数少。
一是忙于工作，二是他每次过来都会连累沈晴愿遭人非议一番，就像刚刚那种情况，不欢而散。
-
姐弟俩回到家，沈确已经把备好的饭菜悉数端到了餐桌上，就等着他们入席了。
见沈晴愿和沈青屏之间的气氛貌似有些微妙，沈确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沈晴愿敛下眼底的情绪，重新挂上笑容：“没怎么，吃饭吧。”
姐弟俩默契地没有提及刚刚发生的事，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见气氛正好，沈晴愿端起杯子抿了口饮料，看向沈青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我前几天跟阿确回老家看爸妈了，他们挺好的，还是老样子，就是妈的眼睛开始犯老花了，我给她配了副眼镜。”
沈青屏低头吃菜，语气不咸不淡：“哦，是么。”
沈晴愿见他情绪没什么特别的波动，又说：“那你不打算回去看看他们？”
沈青屏夹了一只虾放到沈晴愿碗里，轻笑一下：“这话你每年要问我八百遍，都问了五年了，腻不腻？”
沈晴愿没管那虾，继续道：“可是今年不一样，马上爸就要过六十岁生日了，你也不回去？”
“我不是把钱给你，让你转交给他了么。”
“他要的不是你的钱，是希望你回家，这么久没见你，他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这有什么可看的，你告诉他，我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胳膊没少腿没断，他自己照照镜子就能知道我大概长什么样了。”
沈青屏的语气毫无波澜。
“而且他不是早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了么？”
沈晴愿哽了一下，叹口气：“爸他那就是一时气话，再怎么说，你都是他唯一的儿子。”
沈青屏喝汤的动作一顿，语气沉了几分：“他当年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时候怎么没想想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一提起这事沈晴愿心头就直泛酸。
她知道沈青屏因此受了不少委屈，这也是他决定跟父母决裂的直接导火索，现在想来，父母的做法确实过激了。
于是她只能说：“爸那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他只是希望你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在这个社会上幸福地生活，不然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青屏打断：“正常人？”
他冷笑一声，眼中满是嘲讽：“在他眼里我就是有病，就是精神不正常，就是活该被抓起来灌药灌到吐是吧？姐，你以为跟所谓的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就能有什么好结果吗？你看看你的那个男人，他——”
“沈青屏！”
沈晴愿忍无可忍的一声怒吼让整个餐桌都静了下来。
“......”
沈确皱眉瞥了沈青屏一眼，沈青屏立马吃瘪，后悔自己刚刚口不择言直踩雷区了。
啧，怎么就扯到那个死渣男头上去了。
沈青屏轻轻放下碗筷，垂着眉眼，语气温和地向沈晴愿道歉：
“对不起姐，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说，我自己的幸福不需要靠别人来评判，这辈子就算不结婚没后代我也能过得很幸福。你看看我现在，不就很好吗？”
沈晴愿眼里微微泛起了泪，哽咽道：“你确定？你连父母都不在意了吗？”
“我在意他们，也在意你，可我更想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你就当我没长大太任性吧。”
沈青屏说得缓慢清晰，但又坚定无比。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幸福，就应该支持我所做的选择，我的人生不是为别人而活，有什么后果我自己会承担。”
沈晴愿久久地注视着他，最后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抹了眼角的泪，叹口气，一副逆来顺受的态度：“好好好，你说的都有道理，我说不过你。”
沈青屏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什么也没再说。
-
饭罢。
沈确把碗洗好从厨房出来，沈晴愿已经回房间午休了，屋里却不见沈青屏的人影。
沈确走到院子看了看，没有人，却隐隐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烟味。
他抬头，瞥见天台围栏边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烟雾。
沈确上了天台，果然发现沈青屏正倚在这里抽烟。
沈青屏见到他，没说什么，只默默掏出口袋里的烟盒递向沈确。
沈确摇了摇头：“我不抽。”
沈青屏嗤笑：“在我面前装什么呢，你忘了是谁教会你抽烟的了？”
“戒了。”沈确说。
沈青屏愣了愣，然后点点头：“也好，省得跟我一样，浑身是病。”
沈确不解：“什么病？”
“同性恋啊，喝中药也治不好的那种哦。”沈青屏语气轻松，半开玩笑道，“你跟我走这么近，就不怕我把这病传染给你？”
沈确顿了顿，淡淡开口：“这又不是空气传播的，是基因决定的，天生的，谁也改变不了。”
“哟，果然是高材生的料，这都知道。”
沈青屏吸了口烟，再缓缓吐出去，指尖一点猩红忽闪忽灭。
“你可比那些大人聪明多了，他们一看到我就像见到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同性恋真是什么靠空气传播的感染病，只要跟我多说两句话，一不留神，就会把他们也给感染上。啧啧，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大能耐呢。”
沈确静静听他说着，眺望着远处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青屏见沈确不说话了，偏头看向他，这才注意到他今天戴着一枚银色耳钉，还挺好看的。
“还真打耳洞了？”
沈确回神，“嗯”了一声：“前几天刚打的。”
“我知道。”沈青屏微微笑起来，“其实上次你去的那家店是你小舅妈开的。”
沈确：“我看到了。”
沈青屏立马眉梢一扬，一脸得意：“怎么样，他帅不帅，我眼光好吧？”
沈确白了他一眼，表示同情：“小舅妈怪倒霉的，被你缠上。”
沈青屏啧了一声：“什么叫被我缠上？我们是两厢情愿双向奔赴比翼双飞！”
沈确冷漠脸：“......”
沈青屏点了点手中的烟，烟灰簌簌落下：“你没跟我姐说吧？”
沈确：“没。”
沈青屏点点头，放心了，想起什么，又道：“我听你小舅妈说，你那天是跟一个红头发的男生一起去的，是尹煦？”
沈确轻轻“嗯”了一声。
沈青屏偏头看他，微微眯起眼睛，带着探究的意味：“确儿啊，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对他有点特殊的想法？”
沈确微微一顿，搭在栏杆上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
他的语气听起来分外平静：“没。”
沈青屏松了口气：“你最好是没有。”
沈确沉默两秒后，看向他：“你为什么不把小舅妈带回家见见我妈，或许，她能接受呢？”
“呵，你也说了是或许。”
沈青屏垂眸苦笑一下。
“我姐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说话，我就谢天谢地了。我知道她这些年对我这件事的态度已经转变很多了，但还是不够，在她能百分百真心接纳我的选择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把你小舅妈带回来见她的，因为我不想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哪怕只是一个不欢迎的眼神。”
“要是我姐一时情绪激动，当着他的面说些什么过分难听的话，我真会心疼死的。这条路不好走，是我把他拉下水的，那我就要尽我所能护着他走下去。我已经辜负了我的家人，我不能再辜负他。”
“唉，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你妈摊上我这么个不省心的弟弟，真是有够倒霉的。”
沈青屏说完，把最后一口香烟吸尽，烟头抵在墙面上碾了碾，连最后一丝火苗都被扼杀殆尽。
“所以确儿，收好你的心，别像我一样，让你妈担心。这世上谁都可以离开她，但你不行，她只有你了。”
沈确垂眸看着他放在围栏上的那支烟头，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