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凌晨六点, 鹿禾三中的起床铃声带着不由分说的霸道准时响彻整栋宿舍楼,像是一阵催命号角,刺耳而恼人。
下一秒,天花板的照明灯自动通电亮起, 隔着眼皮都觉得刺目。
好梦被打搅了的潘哲帅此时意识尚未彻底清晰, 他闭着眼想翻个身, 却憋闷地发现身遭挤得慌,动也不动了的。
他皱眉嘟囔道:“......这是哪儿?天堂还是地狱?”
被他一只腿架在身上的陶明照先一步清醒过来, 骂骂咧咧地推他:“靠,潘哲帅你重死了!给老子滚开!”
“唔——”
要不是潘哲帅原本就睡在地板上,此时一定被陶明照这一掌给推到地上去了。
宋星允被他俩挤下地铺,在夹缝中睁开眼, 看到身旁生龙活虎的两位损友,大失所望地打了个哈欠:“搞什么, 原来今天不是世界末日啊, 玛雅人乱造什么谣......”
尹煦也被吵醒,他迷瞪着眼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身体里还残留着些许宿醉的眩晕感,只好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等待大脑慢慢开机。
昨晚什么情况来着?
哦对, 大家到宿舍给他庆祝生日都喝多了, 然后睡死过去。
房间里的空调开了一晚上, 嗓子好干。
正这么想着,一杯水递到了他眼前。
尹煦下意识伸手去接, 却在抬眼看清递水的人是沈确后动作一顿, 昨夜记忆里最后的那个额头吻一下子涌进脑海,令他面上一烫。
沈确见他盯着自己发愣, 有些不解:“怎么了?”
尹煦回神,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没怎么。”
他接过水杯默默喝着水,心里却不由地泛起一阵嘀咕。
昨晚那个吻八成是他喝醉后产生的错觉吧?或者只是一个荒唐的梦?
不然沈确莫名其妙亲他一下干嘛,他有病?
还是别问了吧,要是他弄错了多尴尬......
正发着呆,潘哲帅朝他扑过来:“生日快乐啊老尹!恭喜你的十八岁生日没有悲催到沦为世界末日!”
“呵呵,我谢谢你啊。”
尹煦一笑而过,但他心里很清楚,今天恐怕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
他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屋顶与树梢,寒风凛凛,白雾茫茫,一切都与多年前记忆中那个被他定性为“人生末日”的时刻悄然重迭。
刺骨的,苍白的,无解的。
他忽然发现,人的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就早已注定,就像鹿禾市2012年的这场初雪一样,该来的总归会来的。
-
今天上午的第一节课是英语课。
教室里的暖气沉闷,再配合着催眠般的讲课背景音,直叫人昏昏欲睡。
忽然,教室门被人敲响,打断了讲台上唐笑桐的话,不少打盹的学生也跟着惊醒。
唐笑桐疑惑着走上前把门打开,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位身穿警服的人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警、警察同志?”
为首的女警朝她敬了个礼:“您好,打扰一下,请问尹煦同学是在这个班吗?”
唐笑桐如实点头:“对,在的,他就坐那儿。”
女警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看过来:“你就是尹煦同学?”
尹煦愣了一下,站起身:“我是。”
女警颔首致意:“请你跟我们出来一下。”
教室里立马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在一众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尹煦淡定地放下手中的笔,走出了教室。
两位警察走到他跟前,略微打量他一下,开门见山道:“你父亲是尹昌建吧?”
尹煦:“是。”
女警:“你父亲涉嫌从事某些不法活动,麻烦你跟我们去警局录个口供,配合调查。”
尹煦故作惊讶地张了张嘴,明知故问道:“方便问问他犯了什么事吗?”
女警公事公办:“这个等你到了警局再说吧。”
尹煦乖乖点头:“好。”
他想了想,又说:“我可以先去上个厕所吗?五分钟就好。”
女警看他一眼,没意见:“去吧,我们在这等你。”
-
尹煦来到男厕所,掏出口袋的手机一看,果然有好几通未接来电,全是何月香打来的。
他上课手机开静音了,没听到。
尹煦回拨过去。
电话立马被接通,何月香难得焦急的声音从那边传来:“阿煦,你爸出事了,他——”
“我知道了。”尹煦平静打断她,“警察已经来找我了,他们要带我去录口供。”
“他们去找你了?”何月香一惊,“我不是都跟他们解释过了,这事你完全不知情吗?”
“不用担心,他们应该只是例行流程。”尹煦安抚道。
何月香也已经被找去录过口供了,大概清楚是个怎样一个流程,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她顺了顺气,冷静下来:
“好,你一会儿去了警局实话实话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的。等你从警局回来,就赶紧收拾好东西,我去学校接你,再找你班主任,给你请几天假,你最近先别去学校了。”
尹煦却说:“我不请假。”
何月香微顿,深深叹口气,无奈解释:“阿煦,你听我说,这不是小事。我问过你周叔叔了,他是你爸这次的辩护律师,他说这事挺严重的,家里的公司怕是保不住了......你爸是三中的校董,你再在学校待着,会被人说闲话的。”
尹煦冷冷道:“随他们说去好了,我只想留下来上课。”
何月香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的态度会这么坚决,只好作罢:“算了,先这样吧,你在学校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尹煦松了口气:“嗯,我知道了。”
-
尹煦被带到了警局,警方并没有为难他这个对案情毫不知情的学生,只是例行公事简单问了他几个问题,就放他走了。
尹煦从警局出来,打了个车回到三中,此时学校正在进行上午第三节课。
他径直走回高三七班的教室,敲门:“报告。”
物理老师开了门,看到他有些意外:“进来。”
霎时间,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朝他投来,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朵花来。
尹煦视若无睹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拿出课本,听老师讲课。
沈确看着他,轻声问:“没事吧?”
尹煦摇了摇头。
忽然,一张小纸条被潘哲帅鬼鬼祟祟扔到他书上:[出什么事了?]
尹煦低头写了行字,扔回去。
潘哲帅收到纸条后展开一看:[没什么,家里破产了而已。]
他瞪大眼睛,震惊地脱口而出:“卧槽——”
下一秒,物理老师的粉笔精准地飞砸到他脑门上:“潘哲帅!你再讲话就站上来讲!”
潘哲帅只能讪讪闭了嘴。
他憋了半节课,坐立难安,直至下课铃一响,潘哲帅立马扭身凑到尹煦桌前大喊一声:“老尹,你家真破产了啊!”
此话一出,原本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扭头朝他看来,满眼震惊。
尹煦:“......”
得,这下全世界都知道了。
-
潘哲帅和宋星允原本还以为尹煦只是在跟他们开玩笑,毕竟他家大业大的,哪有那么容易就破产。
结果隔天他们就在电视上看到了关于鹿禾市首富尹昌建事件的报道,说他涉嫌参与多起经济犯罪活动,影响恶劣,正在警方接受调查。
仅仅半天,这事便沸沸扬扬地传遍全市,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纷纷。
三中的学生们对此事的关注也不小,毕竟当事人的儿子就在他们学校,八卦起来更是如鱼得水。
最近两天,尹煦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有人在热议这一话题。
就连在食堂排队打饭时,他都能听到身后两人明目张胆地议论他。
A:“哎,看到没,前面那个红头发的就是七班的尹煦!他爸贪了那么多钱,都被抓起来了,他居然还有脸来上课!”
B:“真的假的啊?”
A:“肯定是真的啊,你没看到咱学校荣誉墙杰出贡献者里挂着的他爸的照片都被连夜撤下来了吗?”
B:“靠,难怪我说那儿怎么突然空了一块呢,看来我们学校是要跟这种犯罪分子撇清关系啊......”
潘哲帅越听越气,本想上去让他们都闭嘴,却被尹煦拦下了。
他心里很清楚,这事没得争,只能立正挨骂。
这种程度算不上什么,毕竟一样的场景和言论他十多年前就已经经历过一遭了,后来成了他的梦魇,总在午夜梦回时搅得他不得安宁。
但他现在已经学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鼓起勇气继续朝前走,不回头。
-
这天晚上放学后,尹煦背着书包和沈确一起准备回宿舍,却在走到一楼楼梯口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小煦。”
尹煦回头一看,走廊柱子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招着手,是周海川。
这人是周济琳的父亲,也是尹昌建这次的辩护律师。
尹煦一怔,对沈确说:“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沈确看他一眼,没说什么,默默离开了。
尹煦朝周海川走过来,跟他打招呼:“周叔叔。”
周海川微笑着打量尹煦,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你长高了,也瘦了。”
尹煦半开玩笑道:“可能是因为学校食堂饭有点难吃。”
周海川笑意更深:“最近学习压力大吗?”
“有点,不过高三都这样,已经习惯了。”尹煦说。
周海川了然,没再多问。
等两人身旁的学生都走远了,他才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两天你爸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尹煦垂眸点头,闷闷“嗯”了一声。
周海川看着他落寞的神色,不禁心头发涩:“小煦,你现在的心情我理解,我跟你一样,我也很震惊,很难过。”
“我跟你爸认识快三十年了,我自认为我很了解他,可没想到他也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青年时期他就是一个很有理想抱负的人,聪明,热情,野心勃勃,当时我就觉得他这样的人以后一定能获得成功,后来果真如此。我以为他取得的成就都是靠天赋和运气,没想到这背后还有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周海川的语气渐渐沉重下去,他顿了顿,看向尹煦,继续温和地宽慰他:
“小煦,你还年轻,可能不太明白,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复杂奇怪,有好上天的一面,也有坏透了的一面。在我看来,你爸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从法律角度来说,他罪无可恕。这些年他做的这些事时间跨度广,涉及的金额也实在巨大,还跟境外势力有勾连,所以保守估计二十年起步,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我先跟你交个底,你也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太难过了。”
尹煦静静听完,不自觉攥紧了衣角,尽量平静地应了声:“嗯,我明白,谢谢周叔叔。”
“好孩子。”
周海川深深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神色有些动容:“你爸让我来跟你说声对不起,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让你失望了。”
尹煦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把泪意憋回去:“......周叔叔,我能去看看我爸吗?”
周海川摇了摇头:“你爸现在是嫌疑人,拘留期间家属不能去探望,只能见辩护律师。”
尹煦抿起嘴角,有些失望。
他想起上一世尹昌建入狱后没多久,就畏罪自杀的事,他怕他来不及再去见他最后一面。
尹煦思忖两秒后,又问:“那你可以帮我带句话吗?”
周海川:“你说。”
尹煦缓慢而坚定地开口:“你告诉他,不管最后判决结果是什么,他永远都是我爸。我还想给他看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所以,请他一定一定要等我。”
周海川深深看他一眼,然后点头:“好,我会转告他的。”
-
十分钟后,尹煦轻轻推开了宿舍门。
沈确正在看书,抬眼看到他进来,便跟他打招呼:“回来了?”
“嗯。”
尹煦淡淡应了声后,就坐到自己床边,垂眸盯着地板某处,一动不动地发愣。
沈确不知道刚刚那个位不认识的大叔跟尹煦聊了什么,但见他情绪低落的样子,估计不是什么多好的消息,怕自己多问又让他伤心。
这种时候,可能他需要自己静一静。
于是沈确默默收拾好东西,去浴室洗澡,把空间留给尹煦一个人。
等他洗完澡回来,尹煦莫名其妙坐到地上去了,手里捧着个啤酒罐子,脚边还有三个空的。
沈确眉头一皱:“你哪儿来的酒?”
“啊?”
尹煦茫然地抬眼看他,看起来反应略微有些迟钝,顿了两秒后他才答。
“我在床底下发现的,好像是上次潘哲帅他们带过来没喝完的。”
沈确无语,他都忘了这回事了。
尹煦又开了一罐,扬起脸笑着递给沈确:“你可以陪我喝一杯吗?”
沈确迟疑了一下,接过,走到他身旁坐下。
“来,干杯。”
尹煦挺高兴地跟他碰了下杯后,就仰头给自己灌酒,沈确看他这架势有些吓人,刚想让他少喝点,却看到一滴泪顺着尹煦的脸庞悄然滑落。
沈确怔住,一时间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喉间说不出口,只默默陪着他喝了口酒。
尹煦眼角的泪不住地往下流,流到嘴里混着酒精吞进胃,他却浑然不觉似的,自顾自说起话来:
“沈确,你知道吗,今天之前,我一直在想,我爸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发现我好像真的很不了解他。”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爸是个好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就像电视里演的超人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我现在才明白,他只是对我很好,给了我很多爱和保护,但对别人却不一定。所以我不会恨他,却能理解别人为什么恨他。”
“你知道我们市旺渊街那儿有座昌建大桥吗,那座桥就是我爸捐款修建的。小时候我每次路过那里,大家都会一个劲地夸我说,尹煦,你爸爸真厉害,有他是我们全市人民的福气,我可真羡慕你......”
尹煦说着,扯着嘴角轻轻笑了一下,沈确却看出他这抹微笑里夹杂着深深的苦涩。
尹煦又喝了口夹着泪水的啤酒,哽咽着继续说: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我,也会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丫不就是会投胎,能有个有钱的老爸吗?你能过得这么好,都是沾了他的光,你他妈算个屁!是啊,我算个屁!我住的房子,吃的大餐,穿的衣服,没有一样该是我的,甚至我到今天才发现,我所仰仗了这么多年的,我所引以为傲的这一切,都是这么......这么的不堪。我过去的十八年人生凭什么过得那么心安理得,快活潇洒啊,我真贱。”
“所以说啊,老天爷还真是公平,施舍我的福气给够了,然后就把我天堂拽下来,按进泥里,最后被车撞死了——对对!我这种人就活该被车撞死!最后连个帮我收尸的人都不配有......”
沈确静静注视着他逐渐泪流满面,骂自己骂到语无伦次的模样,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揪起,又酸又涨。
尹煦的话说到后面就像是在胡言乱语,沈确不跟一个醉鬼纠结逻辑,只是清晰而坚定地告诉他:“会有的。如果你死了,我替你收尸。”
尹煦闻言愣了愣,鼻头更酸了,泪水再度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好像所有的委屈都在瞬间涌上心头,让他失去防备。
他看向沈确,哽咽着问:“......我是不是很烂?”
沈确垂眸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抬手轻柔抹去他眼角的泪,然后抱住他,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你不是烂人,这些都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很好。”
尹煦闭上眼,本能地回抱住了他,把头埋进沈确怀里低声呜咽。
此时此刻,他有些分辩不清,他是想安慰对方,还是想让对方安慰自己。
他只知道,沈确温柔地环抱着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拍他的后背,给他温暖而安定的力量,两颗心脏隔着胸膛紧紧贴在了一起,他落在他颈窝的眼泪很烫,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