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威胁,放在徐矿耳朵里,可太熟悉了。
“等着,我要告诉我妈妈!”“我要告诉老师!”
小时候的郁书青就是个讨厌鬼。
永远在第一排坐得端端正正,为了幼儿园的一朵大红花,盯着所有小朋友的碗,仔细地检查别人有没有剩下饭。
要是看到有人偷偷扔掉胡萝卜,郁书青第一个跑去找老师,胳膊举得特别高:“他浪费食物!”
说话还有点奶声奶气,把“食物”发音成“斯乌”。
只有表情特严肃。
小孩子都不跟郁书青玩。
毕竟,大家不喜欢这种爱告状的朋友。
郁书青似乎也不稀罕跟大家玩,休息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垂着睫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要是在操场自由活动,别的小朋友都玩推车或者滑滑梯,只有郁书青,单独坐在最角落的秋千上。
徐矿不一样,他是天生的孩子王。
长得高,力气大,书包里装了好多巧克力,还会在兜里揣漂亮的玻璃珠。
其实能上那家幼儿园的,家里基本非富即贵,可徐矿当属其中的佼佼者,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太有钱了,有钱到出名的地步,甚至老师开玩笑问,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因为家里有矿?
徐矿就点点头。
其实说的也没错,因为他们家是开金店的。
往上数几代,徐家人就和金融银行这些词汇分不开关系了,并且家族里面特团结,哪些小孩走政界,哪些搞学术,还有谁适合跟三教九流打交道,都安排得特清晰。
仿佛一颗笔直的树,没有任何多余的分叉。
挺拔,漂亮,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枝繁叶茂。
到了徐矿这一辈,他家的珠宝公司早已敲钟上市,无论线上线下,庞大的市场占有率都堪称恐怖。
而父亲很谦虚,说,只是卖点金子玩。
同时对儿子的期许就是,老老实实上学,该花钱花钱,该买车买车,没事别搞啥投资就好,当然,那会儿的徐矿年龄还小,就已经敏锐地从父母的态度中发觉,自己哪怕给天捅个篓子都没关系——
因为无论他做什么,父母都会爱他。
也不需要任何报答。
所以徐矿的童年,过得特别幸福。
自然不理解那个别扭古怪的郁书青。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虽然经常和郁书青吵架,但徐矿也有自己的原则,就是别人不许欺负郁书青。
因为郁书青很厉害的。
他拿大红花最多,字写得最好看,只要有庆典,那么上台表演的肯定有郁书青的一份,无论是钢琴还是小提琴,他全都会,灯光自男孩的头顶打下,远远看去,像只骄傲的小天鹅。
徐矿也觉得自个儿欠得慌。
他什么都想和郁书青比,输了,就不忿地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嚷嚷,赢了,就嘚瑟地跑过去使劲儿显摆,他能够在心里讨厌郁书青,可是要有别人也这样说——
不行,徐矿不允许。
他和一群男孩子踢足球,大呼小叫,吓跑了蹲在墙角打盹的小猫;互相推搡,大笑着穿过了小学长长的走廊;你追我赶,班主任在后面拿着戒尺怒目叫喊,窗外的白云变换,昨天还是暴雨瓢泼,今天已然阳光刺眼,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那只足球在空中划过了八年的时间,慢悠悠地落在了郁书青的脚边。
少年时的郁书青,还是有点讨厌。
还是喜欢荡秋千。
个子比同龄人都要矮一点,瘦削,皮肤又过于的白,站起来的时候,校服裤子都显得有些晃,裤脚卷了两道,露出一点袜边。
上了初中,男孩子们已经开始有了装比的意识,不少人都不穿袜子,特意要露出一截脚脖子,这个时间段里,彼此的身体差距特别大,有些已经开始变声,唇边冒出软软的绒毛,喉结也跟着明显,有些则还是像小孩,一开口,甚至还带着点青涩稚气。
郁书青无疑是后者。
他抓着秋千,没有动,看着那只足球缓缓停下。
有人远远地冲他喊:“喂,踢过来!”
可郁书青没有反应。
“第一,他不叫喂,”
徐矿拍了下对方的肩,撩起衣服擦汗:“我去捡。”
天气热,再加上运动的时间太长,徐矿跑到郁书青身边的时候,居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记得郁书青不喜欢汗味。
而这微妙的动作,也全然落在对方眼里。
下一秒,就只剩下了秋千架的微微晃动。
郁书青离开了。
“干嘛呢,”徐矿的脚点在足球上,笑起来,“这么嫌弃我?”
虽说小时候针尖对麦芒,见面就互掐,但毕竟也是吵吵闹闹一块长大的,郁书青回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嗯。”
哦豁。
徐矿用膝盖顶了几下足球,搞了点花活,可对方还是扭头走了,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带着球离开。
那天晚上,他又遇见了郁书青。
班里闹了矛盾,几个男生嚷嚷着要和隔壁班打架,主要是对方太不是东西,迎接卫生检查时,居然偷摸着给垃圾倒进别班的垃圾桶,甚至还有几个体育生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没事就欺负他们班的同学。
徐矿第一个忍不了。
当天晚上就约在学校后面的小道里了。
还没说啥呢,已经开始互相吵起来,你骂你一句,你推我一把,眼看着气氛焦灼,即将动起手来,不知有谁突然叫一句。
“那不是郁书青吗?”
徐矿正拽着个男生的领子,闻言往外看,小而窄的巷道尽头,一个少年逆着光站在那里,看不到脸上什么表情。
“操,他肯定会去给老师告状的……”
“怎么办,连他一块收拾得了,最烦这种娘炮!”
徐矿皱了下眉,一把给那个男生推墙上:“说谁呢你,嘴给我放干净点!”
男生被砸得懵了下,还没反应过来,而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像是火星子落上引线,滋啦一声,所有人立马打成一团。
初中生,净是三脚猫功夫。
掰着胳膊踹小腿,嗷嗷叫着泰山压顶,甚至还有急眼了下嘴咬的,场面一时间还挺热火朝天。
直到郁书青一步步走来。
“砰!”
刚还在叫嚣的男生,被轮圆的书包打得摔到一边。
“砰!砰砰!”
郁书青毫不恋战,下手又快又准又狠,拎着书包加入战场,成为了里面唯一携带冷兵器的人——后来徐矿才知道,那天郁书青的书包里,装了厚厚的几大本英语字典。
这就叫知识的力量!
徐矿至今都记得,郁书青砸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骂他娘炮的男生——很奇怪,这个词在他们这个年龄群里,仿佛是个很难听的词汇,好多男孩随着身体发育,争先恐后地证明自己是个青春期的男人,而粉红色的衣服芭比娃娃,甚至包括偏秀气的白净脸蛋,是软弱的象征。
郁书青丢了书包,拎着那个男生的衣领:“你不娘,你掀人家女孩裙子是吧?”
就他那小身板,却几乎以一人之力扭转了整个战场的形式,这会儿喘得厉害,额头全是亮晶晶的汗,眼神很冷:“真有意思,真爷们。”
说完,他就轻蔑地松了手。
没有打,也没有骂,似乎连多看一眼都是恩赐,而那个男生的脸立刻变得涨红,强撑着骂道:“你、你之前经常给老师告状……有本事跟我打一架,不然就是娘!”
“哦,”
郁书青拍了拍手:“谢谢你夸我。”
说这些话的时候,徐矿一直在后面站着,他盯着郁书青的后背看,那会儿起了风,给少年的校服衣角吹得晃动,铁制的拉链头在阳光下,有那么点闪。
甚至有些刺眼。
那天,郁书青并没有和以前一样,选择去找老师“告状”。
他只是捡起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掉。
徐矿跟了好久,才鼓足勇气把手搭人家肩膀上——后来他也纳闷,他紧张个屁啊,搞得跟郁书青刚才揍的人是他一样。
“喂,你不怕他报复你?”
“不怕,”郁书青拍开对方的手,“他敢来,我弄死他。”
——似乎从那天开始,郁书青不再选择告状,或者向老师求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他开始自己扛,轻描淡写地拎着书包,跟人打架。
也会放狠话了。
……因此突兀听到这句威胁,徐矿甚至产生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并且,有点爽。
好爽。
居高临下地用手背拍脸,其实是个挺侮辱人的姿势,郁书青嘴角还上扬着,眼眸冷静地盯着对方的表情,却突然发现,怎么这人笑得有些荡漾。
他迟疑了下,视线跟着变幻。
屋内有些沉默。
片刻后,郁书青毫不犹豫地抬腿,一脚踩了下去。
他光着脚,没穿鞋,踩上去的瞬间还狠狠地碾了两下,可男人短促地叫了一声后,居然瞬间伸手,反握住了他的脚踝。
郁书青受制于人:“松手!”
“来啊,”徐矿往后仰着身子,明明痛得脸色发白,眼里却满是笑意,“我看你怎么弄死我。”
“我还给你踩舒服了?”
郁书青冷笑:“变态。”
徐矿:“……”
这种微妙的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以前也不这样啊!
怎么说呢,现在抓着郁书青的脚,上面还有点没消的指痕,这个时候,徐矿就很想再炒点什么东西……
但对方已经不给他机会了。
郁书青随手捞起个枕头,劈头盖脸地朝对方砸去,同时快速收回腿,穿好鞋袜就要离开。
至于这混账到底叫什么名字,没关系,他早晚知道,因为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赶紧回家洗澡。
流出来的感觉……太难受了。
刚才再怎么装得镇定,往外跑的时候还是狼狈,郁书青浑身酸得厉害,进电梯的瞬间就弯下腰,痛苦地揉了下自己的肚子。
昨晚弄得太深了,对方天赋不错,活儿一般,就知道按着他使劲儿怼,哪怕多换几个姿势,郁书青也不至于难受成这样。
他站在路边,伸手招了辆出租车。
还好,男人没有跟上来。
郁书青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司机:“师傅您好,能借我打个电话吗?”
对方爽快地答应了,给手机递了过来。
“谢谢。”
郁书青拨出去个电话:“喂……”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郁书青毫不犹豫地打断:“别问,我现在还在外面,马上到家。”
窗外的树影快速后退,今天阳光明媚,炽热的光线照着出租车流畅的线条,折射出一点的反光,而后座上的乘客脸色有些发白,身形动作不大自然。
“然后给我联系一家医院,我需要做些……检查。”
他醉得厉害,跟一个陌生人滚了床单,稀里糊涂地发生关系,连清理都没做到位,想想还真是……
算了。
那人的确是他的审美,也不算吃亏,先做完基础的检查再说。
郁书青叹了口气,挂掉电话,还给前面的司机师傅。
视线相对的时候,他突然愣了下,低头,心虚地看了眼自己皱巴巴的衬衫。
昨天晚上他被吃肿,穿衣服的时候,摩擦得郁书青吃痛地“嘶”了一声,这会儿欲盖弥彰,生怕被人看见,只好微微往下伏着身体,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来遮挡那点暧昧。
唯一庆幸的事,自己的一夜情对象挺讲良心,没在外人能看到的地方留下痕迹。
都是锁骨,胸前,腰侧,大腿-根儿……
算了,有点良心,但不多。
郁书青有些懊恼地垂下脑袋,埋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啊”了一声。
车水马龙的高架桥上,一辆再普通不过的出租车正缓慢前行,不远处有脾气暴躁的司机按响喇叭,顿时,大家不甘示弱地纷纷拍下方向盘。
乱糟糟的一团。
无人注意后座上有位乘客,几乎把自己变成了角落里的蘑菇,后知后觉才暴漏出点羞涩,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悄悄地红了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