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郁书青不想说话。
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满脑子里居然都是, 坏了,冲我来的,要名分来了。
屋里黑乎乎的一片, 天气凉了, 晚上就把窗户打开通风, 郁书青喜欢这种自然风的吹拂, 没有别的装饰,乳白色的柔曼轻纱微微晃动, 透过夜幕, 能看到远处高楼的灯光, 若是向下看去, 则是如银河般绵延的车水马龙。
此时没有人去欣赏美景,窗帘鼓起一点风的形状,又随之消散, 郁书青仰面躺在床上, 柔软的额发向旁边散开, 露出干干净净的一张脸, 玻璃珠似的眼眸也是干净的, 清亮的,明明两颊潮红,但神情并无半丝狎昵。
他就这样看着徐矿。
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徐矿没有反应。
于是,郁书青又眨了一下。
徐矿这才给出反应, 自上而下地看过来:“别装傻。”
郁书青:“……”
“说啊, ”徐矿轻声催促,“我们现在, 到底是什么关系?”
郁书青闭了闭眼。
事已至此,没法儿再胡乱地搪塞过去, 他之前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没有去考虑自己和徐矿会何去何从,不,也考虑过的,在每一餐饭的间隙,在回家路上想到等待自己的灯光时,郁书青偶尔会恍惚一下,觉得要不就这样,真的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虽然连自己也吓一跳,但郁书青必须承认,他现在对徐矿是有那么一点好感。
可堂而皇之地进行讨论,还是会有些令人害臊。
房间里满是暧昧的气息和声音,微甜的芳香,是郁书青喜欢的水蜜桃味,味道仍然氤氲,声音的频率却越来越慢,徐矿把每一次都拉得无比漫长,然后缓缓而坚定地深入,郁书青的脚把床褥蹬得皱了,手也在对方肩膀上挠出了印子,终于无可奈何地拉住徐矿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意思很简单。
我们现在,就是这样负距离的亲密关系。
徐矿的掌心温热,比郁书青的粗糙不少,贴住起伏的小腹时,两人都屏住呼吸,郁书青有些口干舌燥:“我……”
“鼓起来了,”徐矿吞咽了下,抬眸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郁书青的睫毛颤了颤。
他都让徐矿这样那样了。
还能有什么意思,有些话心里彼此明白就好,没必要说的那么清楚,也还没到必要的时候,可徐矿突然怔了下,像是才反应过来,很惊讶的样子:“你……”
他用掌心稍微往下按了按:“里面揣的也不是我的啊,是今晚那碗酒酿小圆子吧?”
郁书青:“……”
徐矿继续:“酒酿小圆子能对你负责吗,我看悬,要不这样吧,你生下来,让孩子认我作父,我也能勉强看在咱两家的交情上,给孩子养大。”
他低低地笑着,拿手在郁书青的腹部揉了会,才开口:“喜欢吗?”
这样被按着肚子,一点点地找对方存在的位置,感觉实在太色-情,不怪徐矿刚才会开那样的玩笑,郁书青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眼眸里意味不明:“……喜欢。”
徐矿轻描淡写:“喜欢我?”
“一点点吧。”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讨论对彼此的感受,没遮掩,很自然地开口,徐矿“哦”了一声,没有插科打诨说我这么帅你早都该爱上我了,而是微微皱着眉头:“那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朋友吗,狗都不会信。
炮-友?都得到彼此家人的祝福,也订过婚,马上就能扯证了。
郁书青垂着睫毛,果断把问题抛回去:“你觉得呢?”
似乎早有预料,徐矿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意外,他只是托着郁书青的腰,给两人换了个姿势,郁书青翻身坐上去,而他则有些懒散地躺着,目光明亮。
“首先,我觉得咱们的友情已经变质了。”
郁书青的手撑在徐矿的胸口,嗯嗯啊啊地点头。
他俩都经常较劲,包括床上也容易打起来,都是很幼稚无聊的斗殴,像两头吃饱了没事做的动物幼崽,也不会给对方咬疼,弄痛,纯粹就是比看谁能压得住谁,谁可以在上面。
郁书青其实挺喜欢这样的位置,但是会累,他体力比不过徐矿,需要自己动,可这个时候对方往往不配合,只在他无力地垂下脖颈,抖得厉害时,会坏心眼地托着他抱起来,双脚离开地面,只能攀附在男人的身体上,郁书青眉梢眼角都是水汽,累坏了,每一下都要到頂了,刚才的质问像是那阵风,轻飘飘地从屋里又溜走。
这天晚上,徐矿到最后也没说出“其次”。
郁书青先是把这件事忘了,第二天出门的路上,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太对劲,但具体哪里出了问题,他也说不上来,徐矿倒是没什么异样,依然是一张拽得二五八万的脸,等红灯时还要趁机过来怼他几句,所以一直到下车后,郁书青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那就是今天早上,徐矿没有逼他给自己打领带。
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郁书青没有过多在意,今天是周末,他要参加一个高中同学的婚礼,请帖上的名字写了他们俩的,郁书青问过徐矿,对方表示可以啊,一块儿去凑个热闹,反正是露天草坪婚礼,比较自在。
婚礼布置没有用花卉,而是采用了现下流行的蔬果元素,环保又可爱,新人是在一次公益活动上认识的,情投意合,甜甜蜜蜜地走到了今天。
甜品台上没有蛋糕,都是各式切好的新鲜水果,胖嘟嘟的南瓜和西红柿装扮着雪松,成串的紫葡萄和气球一起绑在丝带上,还有遍地的玉米和西蓝花,新娘的审美非常好,把各色缤纷的蔬果,都变成了堪比百花争妍的惊艳。
徐矿懒散地跟在郁书青后面,随手抓了几颗草莓,趁郁书青不注意,就往对方嘴里塞一颗,郁书青吃得脸颊鼓起,和他交谈的同学不觉失笑。
“你们什么时候办婚礼,要不要参考下我们的,感觉不错吧?”
郁书青诚实点头:“是的,很棒。”
婚礼还没开始,早着呢,大家都三五成群地聚着聊天,深秋时节气候适宜,不远处还有吃草的牝鹿和羊群,洁白的云散在湛蓝的天空,错落有致的枝桠上,站着不少灰羽毛的鸽子,都侧着脑袋往这里看,滴溜溜地转着眼珠。
同学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被人簇拥着大笑起来,郁书青身边也围着几个高中同学,见到熟悉的人,不免都开始回忆当年,郁书青也跟着多说了些话,而徐矿那边不遑多让,在这里也遇见了几个故友,有人高高地叫着郁书青的名字,说给我们哥们放个假呗,好久不见了。
郁书青抱着胳膊,笑道:“我又没拘着他!”
不知是谁在起哄:“人家眼珠子都快黏你身上了,我们叫不走啊。”
徐矿立马骂了句什么,郁书青没听清楚,前面已经开始玩游戏了,嚷嚷着说人头不够,郁书青扯松了自己的领带:“成,我过去凑一下。”
就这样,两人被挤着分开了。
徐矿是连带过来的,场上的绝大多数都不认得,和朋友聊了几句后,就兴致缺缺地拿了杯酒,调酒师可能加了太多柠檬,入口有些微酸,徐矿拧着眉,刚准备把酒杯放回侍者的托盘里,就听到前方发出哄笑。
游戏真的很幼稚。
就是捏着鼻子学大象转,已经有伴郎晕晕乎乎地跌倒,差点摔到人家姑娘身上,郁书青的衬衫袖子已经解开了,稍微往上捋,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转了十圈站起来,竟脸不红气不喘,连步子都不歪。
“喂,”旁边的朋友递上一杯香槟,“这就是你家那位?”
对方没参加他和郁书青的订婚宴,关系也普通,徐矿不打算多说什么,略微举起酒杯,朝对方示意了一下。
“好家伙,我记得咱上学那会,你俩还闹矛盾,没想到现在要结婚了,真是不可思议。”
徐矿呷了口酒:“嗯。”
朋友笑道:“这叫什么,打是情骂是爱啊,不过——”
他轻飘飘地:“当年你俩那么大阵仗,我真以为老死不相往来,毕竟郁书青都恨死你了吧?”
徐矿略微偏过脸:“恨我,为什么?”
“嗯?”
朋友还在笑:“你不知道吗?”
“你给他伤成那样,拍拍屁股走了,我记得当时郁书青住了好久的院,叫什么……心因性失语,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个小哑巴。”
徐矿把杯子放下了。
“我也是现在才想起来的,”朋友继续道,“正巧嘛,我妈那会儿是医院的主治大夫,说你们班有个小孩,真可怜啊!哎,不提这个,你俩现在有情人终成眷属,我高兴,喝一杯!”
前面似乎有人摔了,很大的起哄声,也有人拿着西红柿互相对着砸,新娘提前说过了,这些食材都是收的助农产品,等到结束后会做成饲料之类的,再利用,不担心浪费,酸涩的柠檬味氤氲在舌尖,青草的气息很重,徐矿把杯子放下了,嘴角噙着笑:“还有吗?”
对方愣了下:“哦,还有就是,后来郁书青回学校,谁都不搭理,听说跟校外的一些人关系不错,就是那群人咋说呢……咳,这种话听听就算了,毕竟谁没有点过去嘛,你肯定比我们清楚!”
徐矿赞许地点头:“然后呢,要不要一口气说完?”
他神态自然,肢体语言也很放松,但对方已经明显地慌了些,讪讪地开口:“你就当我多嘴,哈哈,之后就没啦。”
安静了几秒钟,徐矿把酒杯端起来,给剩下的全部喝完,玻璃杯底落在大理石桌面上,声音稍微有点重,但也没引起旁人的注意,因为徐矿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不管是谁让你来,让你对我说这些话,但你给我记住——”
最后那几个字太轻了,被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对方则脸色煞白,僵硬地站在原地。
徐矿直起身子,随意地拍了下对方的肩膀,然后转身,轻巧地侧入热闹的人群,几只粉色的气球悄悄溜到天空了,游戏那边步入高潮,无人注意到不远处有人仅仅被拍了肩,就吓得脚软,除了大象鼻子原地转圈外,大家还开始玩纸牌,玩国王游戏,摆好的椅子被放倒,空了的啤酒瓶在地上转圈,指到谁,就得喝一杯酒,郁书青今日运气不行,连输几次,已经没法儿蒙混过关,干脆趁着旁人不注意往屋里跑,想喝点清水,稍微醒一下酒。
后劲不大,就是怕吹风,不然容易头晕。
厨师微笑地递给他几颗蓝莓,郁书青接住,刚放进嘴里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像是在叫他的名字,那几森*晚*整*理个人玩疯了,拿酒当成水灌,郁书青当是来捉他,慌不择路往外溜,左看右看,一把掀起角落处的窗帘,躲到后面。
等到婚礼正式开始就好了,今天来的全是亲朋好友,平日里在名利场上人模狗样,穿着西装推杯换盏,见到幼时的同伴不免露了原型,还好这里的窗帘比较厚重,一层是纯白的柔纱,一层则是浅灰色的精纺缎,郁书青站在空隙处,后背贴住墙壁,隔壁是透明的落地玻璃,把那颗蓝莓放进嘴里——
脚步声停下了。
还是被发现了吗?
郁书青倒也愿意认罚,笑着叹了口气:“先说好了,再灌我的话,等会我得横着出去。”
可没有人回答他。
窗帘垂在地面上,看不见外面的景象,郁书青咬下蓝莓,清甜的汁水沁在口腔,就在这个瞬间,窗帘从外面被掀开——
却只掀开了厚重的浅灰色。
徐矿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隔着层薄薄的轻纱,蕾丝缎面,牛乳一样的洁白纯净,他们都没有说话,外面的哄笑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奇怪,吵闹声听得不清楚,却仿佛能明明白白地听到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
他就这样,隔着白纱看郁书青。
“你来了?”
郁书青对他笑,有些醉了,说话时舌头打结,脸蛋也红扑扑的。
徐矿没有回答,在看他。
郁书青眨着眼:“吃蓝莓吗?”
徐矿还是在看他。
都怪窗帘太轻柔,颜色又太纯净,像是隔着美丽而圣洁的头纱,外面是阳光和草地,他千里迢迢,来看自己的新娘。
头纱被掀开。
徐矿在郁书青的嘴里,吃到了一颗很甜的蓝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