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书青少年时期, 身体有时候不太好。
容易着凉,生病,动不动就发烧。
所以徐矿会笑他瘦小, 然后盯着人喝牛奶。
但是郁书青很少请假, 哪怕病了, 也是尽可能地戴着口罩来上课, 偶尔咳嗽一两声,给自己灌很多的热水, 徐矿不太理解, 干嘛不在家里休息呢?他生病的时候, 别说请假了, 起码得三四个人一块儿伺候着才行。
郁书青不搭理他。
这人真的死倔。
尤其是初三以前,别扭得要命,只要是他认定的事, 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不找同龄人玩, 经常给自己一个人锁在家里, 说起来, 徐矿勉强算得上和他接触比较多的,但就这,还是经常吃闭门羹。
也就是今年秋天,郁书青才变了点模样。
棱角少了, 摸起来没那么扎人, 徐矿记得很清楚,那天阳光明媚, 他俩在楼梯上偶然遇见,一个往下慢慢走, 一个往上快步奔跑,没留神,撞到了彼此的肩。
徐矿刚上完体育课,正扯着领子散热,没好气地开口:“你瞎啊?”
上下楼梯靠右行不知道吗!
干嘛正好跟他碰个对面。
可郁书青没有如往日一般骂回来,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仰着脸:“你撞疼我了。”
徐矿:“啊?”
郁书青声音很低:“你还是哥哥呢,撞到人都不道歉。”
足足安静了好几秒的时间,徐矿才呆呆地开口:“对不起……”
“原谅你了。”
郁书青这才慢条斯理地下楼,走到最后一阶的时候回眸:“哥哥,你耳朵好红啊。”
讲真,十五岁的徐矿,有点没能顶得住。
挺喜欢郁书青这样的。
所以他完全想不到,一个笔记本,能让两人大吵一架。
“你那天没有去学校啊!”
徐矿急急地解释:“之后我不是找你说……”
他闭上了嘴。
那天,郁书青一整天都没有出现,还是到了晚上,他给对方打了个电话,郁书青的声音稍微有些哑,说没事,就是不太舒服,请了一天的假。
第二天,徐矿拎着书包在后门等,远远就看到郁书青过来了,垂着头,脚步慢吞吞的。
“小咪,”他当时殷切地凑上去,接过对方的书包,“好点了吗?”
郁书青脸色有点白:“嗯。”
徐矿没摸清楚这个“嗯”是什么意思,莫名心虚:“对了,你的笔记本落我这里了。”
高大的梧桐树投下阴影,郁书青抬脸看他,瞳仁清亮:“还给我吧。”
“好,”徐矿从书包里掏出本子,“给你。”
说来也巧,那个丢了的笔记本到了傍晚,突然地出现在了桌面上,旁边同学经过缜密的分析,得出同样结论,那就是小偷怕被发现,干脆给本还了拉倒。
徐矿简单翻了几页,没发现有什么折损或者涂抹的痕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放进书包里,第二天还给郁书青。
郁书青面无表情接了,而徐矿也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
没想到,这个词语却突兀地从对方嘴里出现。
“……你把我的笔记给别人了。”
外面下着雪,屋内的郁书青就穿了件很薄的睡衣,纯棉的,浅米色,虽说有暖气,但徐矿还是莫名觉得郁书青很冷,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那明显发白的脸色,和不自觉颤动的睫毛。
徐矿瞬间软了下来:“对不起。”
他认真道歉:“我没有给别人……我想着你落在我那儿了,所以第二天去学校带给你的。”
“我跟你说过吗,最近我们班经常丢东西,就是些小钱或者零食。”
“我找了很久,想着是谁拿错了,或者别的原因,但是晚上吃饭那会,我刚回班就看见那个笔记本了。”
徐矿低声下气地哄:“是我不好,我给弄丢了,别生气好吗?”
说着,他就拽着郁书青的手腕,轻轻晃了几下:“不是找回来了嘛,我再给你买几本,十本,五十本行不行?”
郁书青把手抽回去了,使劲儿摇头:“我不要!”
“这是怎么了,”徐矿惯会死皮赖脸,干脆上前一把给人抱怀里,“哎呀我们小咪不生气了,等我春天回来,带你去包场打游戏怎么样?或者你去找我——”
他们约定过的,要一起看极光。
收到爷爷的画时,郁书青似乎比他更感兴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美丽而神秘的颜色,说等高中毕业,一定要去亲眼看看。
“一起吧?”
“好!”
郁书青使劲儿推开了他:“滚!”
徐矿愣住了。
“不是,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他皱起眉头,“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十五岁的年龄,身高可能接近成人,但是心智上还依然稚嫩,少年骨骼初成,薄薄的肌肉线条已经很漂亮,眉眼间也有了日后桀骜的影子,森*晚*整*理神情中的郁闷是真实的,也有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焦躁和紧张。
郁书青的喉结快速滚动:“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为什么?”
徐矿的执拗也上来了:“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今天不想说,那就明天再说,大不了我给机票退了!”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郁书青定定地看着他,眼眸里仿佛蒙着层朦胧的雾气,又像是随时都会坠下的眼泪,就在这个刹那,徐矿的心抖了下:“我……”
可郁书青轻飘飘地开口:“你不走,我走。”
说完,他就扭头往门外跑去,一把拉开卧室的门,徐矿立马追出去,郁家长辈休息得早,这个点差不多也该歇下了,郁书青速度很快,飞也似的冲到一楼客厅,直接往后院跑去。
雪已经很大了。
徐矿跑的急,猛地扎进一片洁白,扳着郁书青的肩膀给人往回拉:“你怎么了?”
郁书青崩溃地叫起来:“你能不能不要追我!”
冬天冷,说出口的话都变成白烟,就几秒钟的时间,两人头顶都落了一层的白,徐矿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回屋说!”
“不要!”
郁书青挣扎:“你放开我,不要碰我!”
虽然语气很急,但可能怕吵到爷爷奶奶或者住家阿姨,仍是压着声音,憋得嗓音都在发颤。
徐矿气坏了:“就因为我不小心给本子弄丢了吗,我说了,没有给别人看,并且也找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郁书青仰脸看他:“因为我讨厌你。”
雪花被裹挟着打在脸上,耳边是呜咽的北风,睫毛像是结了一层冰,蛰得眼睛又冷又疼,他们两个就这样站在后院里,仿佛要被雪花吞没。
郁书青鼻头冻得通红:“你不知道吗,我从小就讨厌你。”
“我最不喜欢的人,就是你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讨厌,觉得你很烦人,你也觉得我很烦吧?总是跟你吵架,但是因为长辈之间认识,又一直在同一所学校,所以才相处这么久。”
他突然顿住,鼻子小幅度地皱了下。
对面的徐矿已经开始脱外套了,没什么表情,他来的时候穿了长款羽绒服,那会进房间的时候没来得及脱,这会儿正好,先是给郁书青肩膀上的雪拍掉,然后才把带着自己体温的羽绒服披在对方身上。
郁书青没动,抬头看他。
徐矿里面是件黑色高领毛衣,衬得少年身形修长,骨节漂亮,他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但反而冷静下来,没有刚才在房间里那么剑拔弩张。
“继续说啊。”
徐矿淡淡开口:“全部说完。”
郁书青的鼻子又皱了下,然后,打了一个喷嚏。
再抬头的时候,眼圈红红的:“你之前明明也讨厌我吧,为什么不承认?”
徐矿摇头:“我没有,并且我们现在关系挺好的啊。”
他一边说,还弯下腰,给羽绒服的拉链扯着了,这件本来就是长款,放在郁书青身上格外大,几乎到小腿肚的位置,徐矿突然有种冲动,就是从后面把手伸进郁书青的胳膊下,直接给人抱起来,一定很好玩,或者等到雪更大的时候,让郁书青穿着跑过雪地,像只笨拙的小企鹅。
拉链一直拉到最高点,领子竖起来,给郁书青下半张脸都埋里面了,就露出俩大眼睛,睫毛乌润。
郁书青继续:“那是我故意的。”
“我才不觉得你是什么哥哥,你没发现我是有目的的吗,我为了让你干活而已。”
徐矿:“哦。”
“什么哥哥,”郁书青不管不顾地继续,“你像个傻瓜一样,不,傻狗。”
徐矿伸手,再次拍去他肩膀的雪:“冷吗,要不要回屋再说?”
“不要。”
郁书青瞪他,很凶的样子:“我在骂你!”
“我知道啊,”徐矿很轻松地笑起来,“我这么厉害,能让你气成这个样子,肯定有一大堆的话要骂,在这里带着多冷,要感冒的,回屋你慢慢骂怎么样,我给你倒水,煮点姜茶?”
郁书青像是被噎住,使劲儿伸手推了下徐矿:“讨厌死你了!”
徐矿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挑起眉梢:“哬,小玩意还真有劲,来来来,有本事给我推倒,看我今天碰瓷不碰瓷就完了。”
他俩在后院已经拉扯好几分钟了,雪变得很安静,在徐矿的头发和睫毛上都凝成剔透的冰,后院按照郁为民的喜好,种的全是经冬不凋的松柏和梅花,已经有小小的花骨朵攒在枝头,散着很淡的香。
郁书青使劲往回抽手,没抽动。
“走吧,”徐矿还在笑,“回屋再骂,我听着……你要是想让我陪你吵几句也成,就是别急眼了打人,毕竟你这小嘴笨的,吵不过我,打也打不过我,哎呀我这当哥哥的还是得让着你……”
郁书青浑身都在用力,脸憋得通红:“你没听到吗,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嗯嗯,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那、那你还……”
郁书青话没说完,就凝固住两秒,打了一个喷嚏。
“再待下去真要感冒了,”徐矿松手,转而去摸郁书青的脸,想看看别万一发烧了,“流鼻涕了没,我给你擦……”
指尖还没碰到脸颊,就被打开了。
郁书青气得跺脚:“你是傻瓜吗,不知道我讨厌你?”
“呵,讨厌我的人多了去,那又怎么了?”
徐矿很无所谓的样子:“郁小咪,你今天不行啊,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一句,能不能有点新意,要不要我教你啊?”
他顺手捋了把头发,很洒脱的模样,把上面散着的雪花拍下去:“这鬼天气还真……唔!”
郁书青,突然扑进他的怀里。
徐矿下意识地展开双臂,伸手接了个满怀。
柔软的发丝碰到鼻尖,是淡淡的果香味,爷爷奶奶就带这么一个孙辈,都十五岁了还当成小孩看,买的沐浴露都是儿童水果味,在冰天雪地中格外清晰,像是水蜜桃的味道,很甜。
徐矿心软,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好了,都是我不好……”
下一秒,他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郁书青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膀上,没留一丝情面,仇人见面也不过如此,徐矿实在没脾气了,抓着郁书青的胳膊:“松开!”
可被咬的更狠。
一定破皮了,流血了,薄薄的毛衣隔不开彼此,郁书青几乎下了死命地咬,该是有多大的委屈,他俩之前不是没打过架,最多别着胳膊给人按墙上,十几岁的男生比划都是这几招,最后再逼着对方叫爸爸——徐矿没这样对过郁书青,他知道郁书青脸皮薄,欺负起来不好过火的。
徐矿咬牙切齿,低吼道:“你属狗的吗?”
可郁书青一声不吭。
大半个肩膀疼得都开始发麻,徐矿摆脱不了人,又舍不得真的对郁书青动手,心里怪委屈的,有点想哭。
干嘛这样凶啊。
他都要走了,还不肯给自己好脸色。
居然说之前叫哥哥,都是故意逗他的。
哪怕徐矿自己心里清楚,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口,还是怪难受。
他伸手去推郁书青的脸:“你再这样我就——”
坏了。
徐矿心里一咯噔。
摸了一手的湿凉。
郁书青这才停下,垂着睫毛往后退,满脸都是泪。
徐矿吓得眼泪都憋回去了,完全顾不得自己肩膀的伤:“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你还真的哭了啊?”
他都没哭呢!
郁书青没什么表情,几缕额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眼尾红得要命。
那天晚上,徐矿最后的记忆就是,对方把羽绒服脱了还给他,就掉过头,一步步地走回屋内。
什么话都没说。
肩上,落满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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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忘了吗?”
徐矿还拉着郁书青的手,放在自己心窝的位置:“很小一件事,但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生气。”
他问过很多人,也向郁书青道歉,可一无所获。
“被讨厌了啊。”
徐矿的笑声有些无奈:“我脾气也不好,上头了,就跟着生气,不过讲真,那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觉得你莫名其妙的。”
“后来想想,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你的确讨厌我,也不想忍,不想装了吧。”
身边的好友都知道,他俩闹翻了。
也知道徐矿很烦郁书青。
“矫情,事儿多,”他把玩着郁书青的手指,一根根地数着,“只喜欢我的脸,拿我当暖床的,还不肯说实话……”
郁书青坐在他的怀里,表情怔然:“因为一个笔记本?”
“嗯,”徐矿点头,“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了……你想起来了吗?”
郁书青坐了起来,眼里的困意和疲倦没了:“我记得那个本子。”
他说着就跳下床,去往自己的书房,徐矿也跟在后面,看着对方轻车熟路地从红木书柜下,拿出一个很大的纸箱。
很干净,但是旧了,上面贴着胶带,一看就知道很多年没有打开。
郁书青坐在地上,撕开胶带,在里面找了会,掏出一个浅灰色的笔记本。
徐矿走过去,跟着坐下:“啊,就是这个。”
他小小地抱怨:“是什么啊,也没有字,就是些贴画。”
郁书青突兀开口:“我记得。”
他翻开泛黄的页面,看着上面那幅图,是手工黏贴上去的照片,曝光过度了,时间又太久,已经变色泛旧,都快看不清楚原本的颜色,只能辨认出,是什么植物。
养得不怎么样,叶子稀拉拉的。
“我那时候,种了一株玫瑰。”
“玫瑰应该是春天种的,可那年应该是快冬天的时候?”
“反正我记得,从种子到抽芽……具体时间我忘了,但是浸泡种子,看它慢慢发芽长大,园艺老师告诉我当年就可以开花的,我就用相机把过程拍下了。”
他仰脸,看向徐矿的眼睛。
“我亲手种了一株玫瑰。”
“所以这上面的图,是它在慢慢长大,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