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书青记得那株玫瑰。
非常神奇, 他有时候做梦也会梦见这件事,一个红色的粗瓷花盆里,他种下了玫瑰的种子, 抽芽, 生长, 再冒出一朵小小的花。
他不太会伺候这些东西, 郁书青长得漂亮,这张脸很有欺骗性, 得益于他精致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 谁看了都会觉得, 他是那种追求完美, 追求生活品质的性格,其实,郁书青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学习和工作上, 生活中的他, 过得挺糙的。
尤其是一个人住之后。
以前还没搬出来, 家里有阿姨照顾, 他晚上会和大咪一起睡觉, 当夜幕升起,大咪就躺在脚边的位置,发出均匀的呼噜声,郁书青不失眠, 偶尔翻身的时候, 能感觉到被子上沉甸甸的重量。
除了大咪之外,郁书青没有养过别的东西了。
更何况是一株玫瑰花呢?
多娇嫩啊, 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郁书青没有信心能养活, 更何况还要等着开花。
所以,那株玫瑰,就像是奇迹。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后来有老师告诉过他,家养玫瑰很多都是扦插种植,大概两个月就能开花,而用种子播种的话,会相对来说慢一点,可能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
郁书青很肯定地摇头,说没有,他只用了短短的一个月,就亲眼看到种子萌出芽,最终开了一朵红色的玫瑰花。
他用相机拍照,记录了下来。
郁书青准备了一个笔记本,把照片贴在上面,他在艺术方面审美一般,手也挺笨的,要是照片曝光过度,或者找的角度不好,拍出来不怎么好看的话,就干脆用铅笔画下来。
从秋天到冬天,玫瑰真的慢慢长大了。
做梦一样。
那天清晨,郁书青揉着眼睛起床,看到窗台上的那株玫瑰,擎着小小的花苞。
他立马睁大眼睛,心跳得很快。
太好了,赶上了。
郁书青从学期初就听说,徐矿要出国走的,最开始他还想恶心一下对方,叫了几次哥哥,没想到徐矿不仅没有一脸嫌弃,反而耳朵尖都冒着红。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郁书青有点懵。
他抱着恶作剧的心态,仰着脸叫徐矿,故意撒娇。
“哥哥,中午我想吃学校外面的米线。”
“我作业写不完了。”
“你要和他们打游戏吗,真可惜,最近有一部电影……”
曾经和自己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就干架的徐矿,像是变了个人,明明都高兴又臭屁到翘尾巴了,还要故意压着嗓子:“真麻烦,我勉强听你的吧——”
郁书青觉得,有趣极了。
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甚至某些安静的时刻,郁书青会恍惚觉得,彼此真的像很好的朋友,他爷爷奶奶都欢迎徐矿的到来,说去楼上和小咪玩吧,让他多出来晒晒太阳,别老是蹲在屋子里。
徐矿就说好。
但徐矿不催他晒太阳。
他会陪着他,做手工,用弯曲的铁丝做成各式的动物,鸽子,小猫,有一次做的时候还笑起来,说郁小咪,你看这个像不像你,一头小野猪。
郁书青后知后觉地发现,徐矿的手,真的很巧。
闹腾累了,徐矿才推着郁书青的肩,带着人往外走,说来吧,陪大咪出去晒晒太阳,外头暖和,你也一块啊。
回来后,他在书桌旁做作业,徐矿自个儿画画玩,寥寥几笔,就能描摹出惟妙惟肖的神态,尤其是画猫,徐矿那个时候画了很多的大咪,睡着的,打滚的,很慢地吃罐头的,大咪太老了,胡子都掉了好多,郁书青偶尔在床上捡到,就收集进自己的小铁盒里,别的内容,徐矿画完就随手揉吧一团扔掉,只有大咪,他会认真地送给郁书青。
都知道,大咪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而郁书青也知道,徐矿很快就要走了,可能是冬天,可能就在徐矿生日后的几天。
他决定看在两人相处不错的份上,送徐矿一份礼物。
“你想要什么?”
深秋午后,郁书青揉着眼睛坐起来,他俩聊天呢,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随口问了句,看徐矿最近喜欢什么,他好提前做准备。
“要自由!”
“有病吧你,”郁书青吐槽,“你还不够自由吗,你就差把天都给捅出窟窿了。”
在郁书青心目中,徐矿就像一阵无拘无束的风,什么都无法阻拦他的踪迹,因为没有人能禁锢他,即使是父母,也是微笑地站在身后,想要给他托举更高,而不是用网来试图捕捉。
徐矿也刚醒来,睡眼惺忪的模样:“那,你想要什么?”
“我?”
郁书青愣了下:“我没想好。”
“是不是在给我想生日礼物呢,哎呀,早着呢,不用这么早就准备的,不然多不好意思呀!”
“自恋!谁给你准备礼物!”
郁书青气鼓鼓地扯过被子:“我就随口问一句……不说拉倒。”
徐矿拽着被子不给他,两人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徐矿才笑着来一句:“我想要花。”
“花?”
“嗯。”
“简单,”郁书青随口道,“我去院子里给你摘两朵。”
徐矿坐起来:“不是的,我想要那种……就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一朵花。”
他垂着睫毛,把枕头抱进怀里,表情认真。
“我想要自己的一朵花。”
剩下的,郁书青再问,徐矿已经不肯回答了,这人虽然外表嘻嘻哈哈,一副体育生的模样,整日里嚣张又跋扈,但这些天的相处,郁书青已经发现,徐矿的内心其实很细腻。
并且喜欢艺术类的东西。
什么想要一朵花,郁书青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想出来,只觉得非主流。
但人家都要走啦。
有次回家路上,郁书青在路边遇到了个卖花的老奶奶,一个铁皮桶里装满了鲜花,全是红色的玫瑰,灼了郁书青的眼睛,他“哇”了一声,蹲下,满心都被玫瑰所占据。
实在太美了,也很适合徐矿。
郁书青没有买花,他买来了花的种子。
很认真地栽下,浇水,看玫瑰一点点发芽。
他和徐矿的关系也越来越好,甚至下雨的时候,徐矿会背着他穿过冰凉的水洼,他举着伞,艰难地阻挡着呼啸的风,徐矿就在下面嗷嗷叫,说你要戳着我的眼睛了!
嘴上这样说,双手却还要把他往上托一托。
十五岁的郁书青,还没来得及喜欢自己,就喜欢上了和徐矿相处的日常。
他很少这样平和过。
那盆玫瑰放在卧室里,徐矿来的时候,郁书青还要赶紧搬出去,怕被对方发现。
后来想想也可笑,他养花的技巧太一般了,又不肯假手他人,叶子稀稀拉拉,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谁都认不出来这是株玫瑰。
秋天悄然离开,冬天来得好快,郁书青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重,出门前,他要系上围巾,有时候也要戴帽子,司机只能给他放在学校门口,走到教学楼,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徐矿会突然从后面出现,用手捂他的耳朵。
“这么凉!”
郁书青笑着躲开:“你手也很凉。”
“谁说的,”徐矿不乐意,“我可是搓热了才摸你的!”
他俩的教室在楼上楼下,从校门口走进去到班级,大概需要四五分钟的时间。
四五分钟够干什么呢?
够徐矿把买好的早饭给郁书青。
牛奶瓶是热的,包子是牛肉粉条馅的,豆沙饼是甜的。
郁书青爱睡懒觉,起的晚,以前都是随便拿个面包垫吧了,家里的阿姨给他做过早饭,也整理过便当,但是嫌麻烦,觉得没必要。
徐矿却觉得,早饭很有必要。
除了早饭的交接之外,还够徐矿和他小小地拌嘴——虽然关系缓和了,但俩人还是忍不住地你来我往,互相呛几句,呛到最后都笑了,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挥手,说再见。
郁书青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第二天早上,玫瑰开花了。
郁书青用相机拍了下来,认真地贴在笔记本上,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日期,他决定把本子连同那株玫瑰一起,送给徐矿。
虽然徐矿很快就要走了,不过没关系。
他春天就会回来。
郁书青和徐矿约定过,要一起去北欧看极光,看这究竟是不是滤镜调出来的颜色,能否真的可以躺在雪地上,用眼睛看到漫天绚烂。
可能是太开心了,走的时候,他把笔记本忘在了徐矿家里。
没关系,郁书青发现的时候没多想,那个本来就是要给徐矿的。
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想,徐矿会喜欢吗,他会发现上面的贴画和照片的含义吗?
那是自己种出来的,完全属于徐矿的一朵花。
不知为什么,郁书青有点脸热。
都到了凌晨,他蹭地一下坐起来,怀里抱着枕头,小动物似的呜咽了一声——
“呜……”
后悔,干嘛要送玫瑰呢?
怎么感觉,有点暧昧。
十五岁的年龄,班里已经有早恋的苗头了,有同学脸红心跳地跑回来,说在小树林看到两个高二的在接吻,他们簇到一堆,又很快散开,像是分享了一个令人害臊的秘密。
有人的喉结还不明显,刚进入变声期,有的身形已经接近成人,每天早上都要刮胡子,他们迫不及待地长大,对于恋爱充满好奇,不仅是异性之间,也有传言说校长那天开会的时候发火,是因为看到了一对亲嘴的情侣。
是两个男孩子。
黑夜中,郁书青把脸埋在枕头上,心跳得很快。
他突然想起有次,一节生物课后,旁边同学的对话。
“喂,你什么时候那个的?”
“哪个?”
“就是……做那种梦,然后爬起来洗床单呗。”
“靠,讲这个干什么?”
“哈哈,你不会还没有吧!”
郁书青在班里比较冷淡,能聊得来的朋友不多,旁人也不太会问他这些问题,但是可能太兴奋了,两人声音大,对话清晰地传来。
“当然有,我还有片儿呢。”
“真恶心,不和大家一块分享!”
“喂,你们做梦的时候,会梦见谁呢?”
当时的郁书青,站起来走了。
旁边的同学很懊悔,低声埋怨:“算了,别在班里说这个,不太合适。”
其实,郁书青也做过这种梦,还是不久之前。
和大部分少年从夜里惊醒不同,他是在午后。
在徐矿旁边。
两人别着劲儿在床上闹腾,你压着我的腿,我别住你的胳膊,谁也不服谁,徐矿不跟他动手,就是压制住不让他乱动,郁书青挣扎不出来,只得愤然低头。
“我错了,你快放开!”
徐矿反剪着他的双手,居高临下:“叫哥。”
“……哥。”
“叫哥哥。”
“不要,有点恶心。”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怎么恶心了,我挺喜欢的。”
毫不夸张,当时的郁书青瞬间头皮发麻,本能地瑟缩了下。
……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徐矿倒是没再继续欺负他,已经到了睡午觉的时间了,他大喇喇地往床上一躺,就扯过被子:“困死了。”
和有着良好作息的郁书青相比,徐矿有时候爱熬夜,这会儿更是呵欠连连。
“去客房睡,”郁书青踢他,“别占我的床。”
徐矿翻了个身:“不要。”
男孩子困的时候,躺一张床上睡觉没啥,更何况他俩从小就认识,说不定彼此襁褓时,就被放在过一张婴儿床上,供父母在旁边拍照,这段时间关系缓和,徐矿偶尔也会留宿。
郁书青懒得再搭理,跟着躺下了。
很奇怪,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睡在花丛里,周围全是美到失语的玫瑰,红的,花瓣柔和得像丝绒,有小蜜蜂和蜻蜓围着他,微风拂来,郁书青幸福到想要打滚。
可是,花枝有刺。
扎痛了他的手腕,传来细密的疼。
是徐矿握过的地方。
他不舒服地哼了几声,在床上翻来覆去,旁边的徐矿似乎也被吵醒,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拍他的背,可郁书青更难受了,额上浮了薄薄的汗,不由自主地蹭着被子——
惊醒后,郁书青喘了好一会,才意识刚才发生了什么。
想死。
还好,徐矿没有醒来,睡得那叫一个香,胳膊还搭在他的腿上。
郁书青小心翼翼地给徐矿挪开,用湿巾擦拭后,又拿棉柔巾使劲儿搓,徐矿还在睡着呢,没法儿拿去洗,更没法儿让人家知道。
要是被徐矿发现了,郁书青一定会杀人灭口。
……太丢脸了。
所以现在,深夜里突兀地想起这件事,郁书青的脸都要烫红了,不仅是脸,还有耳朵,他拿微凉的手背去贴,自言自语:“我在干什么啊……”
徐矿会多想吗?
如果别人知道,郁书青为徐矿种了一株玫瑰,会怎么想?
都怪徐矿!
好好的,干嘛说自己想要一朵花。
神经病,非主流!
郁书青嘟嘟囔囔地骂了会,枕头早就丢到一边了,他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有些小小的伤心。
说不上来,可真的好难过。
心脏仿佛被灌上了胶水,黏糊糊的,这种感觉太陌生,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去问谁。
在爷爷奶奶面前,郁书青习惯当一个省事的小孩了。
他不愿意给他们添任何麻烦。
甚至家里的阿姨还开玩笑,说小咪这么听话,将来要是急着抱孙子,你是不是立马就去娶媳妇了呀?
夜色很深,可能都到凌晨两点钟了,郁书青还是抱着双膝,看着窗外发呆。
满腔的少年心事,似乎只能去问徐矿了。
偏偏这些心事,全都因他而起。
“唔……”
郁书青又把脸埋在膝盖上了。
徐矿的年龄比他大,长得比他高,很有力气,做事的时候完全不怕失败,总能成功,他仿佛生来就是人群中的聚焦点,天性如此,洒脱张扬,小时候的郁书青,是真的很讨厌徐矿,讨厌幸福这个词。
可现在的他,已经不讨厌徐矿了。
他发现,徐矿也有缺点,会睡懒觉,走路不注意就撞到腿,痛得嗷嗷叫,徐矿的肌肉已经很漂亮了,能单手给他扛起来,徐矿背着他的时候脚步很稳,徐矿——
郁书青猛地抬头,惊出一身冷汗。
天,他在干什么?
他在想徐矿!
第二天早上,郁书青不出意料地睡过头,睁眼的时候给徐矿发信息,说不用给自己带早饭了。
发完后,他就烫手似的把手机丢到旁边。
一直捱到十点多钟,他才鼓起勇气,磨磨蹭蹭地准备上学。
爷爷奶奶对他的学业没有任何要求,快乐就好,最近家里的公司也很忙碌,爷爷经常早出晚归,几乎说不上几句话。
车辆在学校门口停下,郁书青下车,搓了搓自己的脸。
不行,还是很冷。
要下雪了。
他很慢地朝教学楼走去,穿过松柏,穿过上体育课的班级,一步步地走上台阶,走进一道阴影里。
有人站在转角处,挡住了他的去路。
郁书青抬头,是个高大的男生,他认得,和徐矿关系还可以,叫高元,还开过他俩的玩笑。
“喂!”
高元笑呵呵的,突兀开口:“你喜欢徐矿的事,他知道吗?”
阳光在台阶上折射出形状,一半明亮到能显出空气中的尘埃,另一半则无比黯淡,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郁书青没有回答,继续向上走去。
“怎么,”高元单手靠在栏杆上,“徐矿都要走了,你才表白啊。”
郁书青站住了,平静地看着他:“滚。”
“我说哥们,”
高元丝毫不让:“你都给人送玫瑰花了,心思藏都藏不住,干嘛还装得这么冰清玉洁……不过这样吧,我有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郁书青把书包往上提了下,扭头就走。
“喂,这就跑了?”
高元几步跳下台阶:“郁书青,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他一把扯住郁书青的胳膊,几乎就在瞬间,高元痛苦地叫了一声,后退半步,捂住自己的肚子。
“靠,你打我!”
他们在侧面的楼道这里,平日里经过的人也少,又是上课期间,郁书青刚抬腿踹了人,这会不想多废话,可是高元仍然追了上来。
“你难道不想知道,徐矿喜欢谁吗?”
他的声音黏糊糊的。
“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郁书青恶心坏了,想也不想地把书包甩了过去,这下,高元早有准备地躲过,重新挡在他的面前。
“你慌什么,在笔记本上画玫瑰花的时候,怎么不慌了?”
郁书青的心突突直跳,想起扉页的字——“送给徐矿,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开心。”
他凶狠地瞪过去,咬牙道:“那就是个生日礼物!”
高元耸肩:“我知道啊,但我可没听说过,男生之间送玫瑰花的……喂,你确定,不想知道徐矿喜欢谁吗?”
他再次凑近,声音压得很低。
“你是真的不想知道,他是怎么一边叫着你的名字,一边打-飞机吗?”
“还是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把东西,抹到你的照片里……你的脸上吗?”
郁书青僵在原地。
高元的视线落在他唇上,又下移。
“徐矿可是告诉过我们,不仅仅是这里,你的腰上,也有一颗痣。”
“他说,早晚有一天把你追到手,让你哭着求他草-你。”
说完,高元就直起身子,满意地看着郁书青苍白的脸。
真漂亮。
“没关系,”高元吞咽了下,努力隐藏自己声音里的恶意,“这些话你早晚会知道,我不过是……”
“你脑子没问题吗?”
郁书青突然笑了:“你觉得说这些,我就会信吗?”
“我们从小就认识,一块儿长大,一张床上睡过觉,我不管你脑子里的念头有多龌龊,你这些谣言又是从哪儿来的,但我告诉你,休想用这几句话就让我相信。”
他眼睛眯着,语速很快:“嘴皮子一张,谁不会说?我还说前几天看见你在吃屎,别不信啊!”
高元愣了,表情很难看:“你在说什么,放屁!粗俗!”
郁书青突然笑了:“这还粗俗啊,有你这张脸粗俗吗,真恶心。”
他厌恶地转身——
“傻逼,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