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 高元的笑还粘在脸上。
车辆呼啸前进,不是节假日高峰期,国道一路畅行无阻, 有拉货的卡车从旁边经过, 偶尔鸣笛, 发出沉闷的声音。
高元这才惊醒似的, 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什么啊,我都没明白你意思。”
徐矿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没动, 琥珀般的眼眸里一片冰冷:“别让我说第二遍。”
“不是, ”高元抬高音量, “你神经啊,我录音干嘛……你别瞎说。”
他两只手在自己膝盖上放着,拳头攥得很紧, 一副不忿的样子。
“不是, 咱这么多年没见, 你居然怀疑我录音?这有什么好录的, 搞笑, 我从头到尾就没把手机拿出来,别冤枉人!”
徐矿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跟你开玩笑呢,紧张什么?”
高元张了张嘴, 闭上, 不知是不是被影响到,剩下的时间都很沉默, 只是偶尔飞快地瞥徐矿一眼,又快速收回目光。
突兀的对话结束后, 徐矿的心情像是不错,神色轻松,车辆经过隧道的时候还自如地哼着歌,但不知道这人是故意的还是怎么,唱得都极为难听。
难听到让高元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敲打自己。
今年是寒冬,头顶乌云翻滚,朔风呼啸着席卷而来,怕封路,为了躲开即将到来的暴风雪,所以就没有在沿途留宿,只是一路换着驾驶,遇见服务区就再休息一会儿,行程倒是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徐矿有个臭毛病,那就是旅途的时候不太吃东西,哪怕是私人飞机或者商务舱,都不行,他最多喝点热乎的饮品,所以,当高元把刚买到的汉堡递过去时,徐矿也只是摆摆手,说不用了。
“怎么,”高元舌头顶了下上颚,“怕我给你下毒?”
这会儿在服务区,两个司机都跑到风口抽烟了,徐矿懒懒地靠在路边,手里拿着一瓶牛奶,从便利店买的,还热着,摸着就舒服。
“吃不下去,”徐矿拧开瓶子,“你们吃吧。”
高元和他并肩站着:“不够意思啊。”
“晕车,容易吐。”
“哈?”
高元把包装纸打开,狠狠咬了口汉堡:“我怎么就不知道,你还有晕车的毛病呢?”
徐矿不以为意:“好多年没见,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高元“哼”了一声:“说来听听?”
徐矿没接这个话题,先是灌了好几口牛奶,才转眸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对方:“你看,我也不知道你很多事啊……这些年怎么样?”
那些具体的糟心事他没问。
这个身价的人,其实对于限制消费,停卡,或者破产都不陌生,甚至某种情况下,申请破产反而还是保护财产的手段,虽然不能正常乘坐公众交通工具,但是不影响人家开私人飞机。
都心照不宣。
高元把嘴里的东西咽进去,含含糊糊地说:“挺好的。”
他说的时候,一直在观察徐矿,心里其实挺没底儿的,不仅仅是真的很多年没有见过,摸不准对方现在的脾性,更重要的是,从最初认识的时候,他俩之间的关系就不对等。
不管对方怎么想,高元就是这样认为的。
凭什么呢?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了?
为什么自己需要付出大量金钱才能维持的友情,你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
若仅仅是因为有钱,高元还真的不会嫉妒,徐矿的家境虽然属于佼佼者的行列,但他家也不差,从小到大身边围着不少捧着他的,宠着哄着,无论去哪儿,都会被恭维赞美。
说外形的话,高元觉得自己很有男人味,走的路线和徐矿也不一样。
所以他为什么要嫉妒徐矿呢?
哦,是因为有一天放学,见到了徐矿的父母来接他。
那天下雨了,门口停着各种车辆,他早早就在司机的伞下了,从容地往自家的豪车走去,并暗喜于周围艳羡的目光,不管家里龃龉有多少,高家人似乎都能达成一种共识,那就是在外人面前决不能丢份,因此无论是恩爱的表象,还是开最昂贵的限量版跑车,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徐家的车也在停着,司机举着伞在门外等待,高元刚坐上后座,就看到徐矿从校门跑出来,没有打伞,而是把书包举在头顶,快步地跑向自家的车,一把拉开车门。
他看到徐矿低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带着雨水的脸庞上全是笑意,虽然浑身都湿透了,但眸光很亮,晶莹的水珠顺着少年人英俊的眉眼滑下。
紧接着,高元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一幕。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跟着下了车,极为绅士地伸手,牵起车内另一位女士,高元认出来了,那就是徐矿的父母,两人都是生意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像是最触不可及,高高在上的——
然后,他们拉着手跑进了雨中。
徐矿把书包往车里一扔,跟着跑了过去,现在想来,那天的雨似乎算不上特别大,也有不少路人没有打伞,靠着浓密的树荫来避雨。
可他没有想到,徐矿的父母,居然和孩子一块儿不打伞,任凭雨水淋湿自己精致的西装,裤腿上溅的都是泥点,可笑声又那么大,哪怕高元都到家了,依然能够听到。
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
之后他问过徐矿,对方笑着说,哦,是因为那会突然很想踩泥坑,就叫着爸爸妈妈一起了。
可能在那个瞬间,高元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妒意。
徐矿完全没察觉,还兴致勃勃地邀请自己,晚上要一块打球吗?
不要。
高元要回去参加聚会,要练琴,他狠狠地踹在厕所的墙壁上,无法排解内心的陌生情绪。
包括现在,也是一样。
旁边的青年神色轻松,大概是坐车的时间久,散在后颈的狼尾稍微乱了,显得有点卷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眯起眼睛,气质仿佛洒脱的流浪艺术家,走哪儿画哪儿的那种,像没有脚的鸟。
不。
徐矿并不是没有脚的鸟,他之所以愉快而轻盈,灵魂不必背负重量,那是因为他家庭环境好幸福,他的父母爱他,信任他,愿意让他去飞,即使摔倒也会鼓励重新爬起,不像自己,只是偶然被发觉了真正的性取向,就遭到了辱骂,殴打,银行卡全部停了,甚至被威胁要断绝关系。
凭什么呢。
“……还在发呆?”
思绪被突兀地打断,高元怔怔地看着前方,徐矿把空了的牛奶瓶扔进垃圾桶,朝他打了个响指:“走了。”
重新坐回车上,徐矿第一件事就是喝了口纯净水,然后往嘴里放了两粒薄荷糖。
爆珠的。
他记得郁书青挺喜欢这个味道,有次午睡醒来,迷迷糊糊地凑上来闻他的嘴角,说味道不错。
距离目的地不过两个小时了,徐矿心情相当不错,以至于能主动地和高元聊上几句。
“那你接下来去哪儿,还回兴安岭么?”
“……回。”
高元不大自在地转过身子:“我准备做点药材生意。”
“挺好的,”徐矿随口道,“有了目标,肯定会顺顺利利。”
没想到,高元听了这句话后,像是被踩中尾巴似的炸毛:“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现在没目标吗,咱们这么多年不见,你就看不起我?”
徐矿:“……”
他俩初中是在一块玩过,那会的高元人气不错,去哪儿都呼朋唤友的,为人也豪爽大方,但是升入高中后不在一个地方,联系就少了许多,徐矿不是那种喜欢背后说人的,对于某些传言也不会去听,但为什么对高元产生了本能的厌恶呢?
大概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更清晰地看出一个人的本质,不需要多深入的接触,谁也不是傻子,自从昨天晚上他笑嘻嘻地晃着手电筒,往人家农场的工作人员眼睛上照时,徐矿就皱起了眉,意识到,高元可能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不完美,但很真实的少年了。
更何况,今天刚上车的时候,就被他发现,偷偷打开了手机的录音。
高元还在激动:“都是老同学,你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徐矿注视着他:“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高元被噎了下,嘴唇抖着:“因为……因为我现在债务有点问题。”
徐矿坐姿随意,手指轻轻点在膝盖上:“哦。”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一直没有睡觉,他这会有些倦意,不打算继续废话。
刚才在外面吹风时,他已经不动声色地交代过了。
必须要安排人去查,徐矿敏锐地察觉高元有问题,不然,干嘛要故意套话录音?
外面真的要下雪了,云层沉甸甸地往下压,高元的手攥得很紧,都能看到脖颈上绷起的青筋,但是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又笑了。
“哥们,”他拍拍徐矿的肩,“我这几天没睡好,有点暴躁,别介意。”
徐矿点头:“成,我知道。”
凌晨四点半,黑色的车辆终于下了高速。
而卧室里的郁书青,则打着呵欠醒来。
徐矿提前说过了,大概是清晨的时候到,让他休息好,不用等,郁书青说谁等你了,今天是周日,我可要好好睡个懒觉。
事实上,昨天晚上九点多钟,他就睡着了。
可能因为知道了徐矿快要回来,距离逐渐拉进,郁书青居然很快就睡着,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没亮,夜幕浓得像墨水一般,什么都看不清,连颗星星都瞧不到,郁书青简单地洗了个澡出来,决定去书房工作一会。
闲着也是闲着。
电脑屏幕打开,熟悉的数字和条例出现,但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却并没有专注的神色,而是种微微的茫然,过了会儿,郁书青叹了口气,把捏扁的面包随手放在书桌上,认命般的回到卧室。
他关上灯,带上眼罩,强迫自己大脑放空——
徐矿走后,郁书青睡不好还有个原因。
就是他试图想起来。
无论是去医院,看心理医生,抑或是冥想,郁书青都努力去寻找那段丢失的记忆。
不应该忘了的。
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建议他冥想,放空所有的思绪,想象自己漂浮在无垠的宇宙里,周围什么都没有,忽略所有的触觉,感知本心,说这样对他的精神有帮助。
郁书青照做了。
依然没有想起来。
但在这个过程中,倒的确获得了精神上的宁静于平和。
以至于,连熟悉的脚步声都差点忽略。
等察觉到时,声音已经在卧室门口停下。
郁书青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徐矿回来了。
好神奇,可能由于这会儿大脑太过放空,以至于别的感官特别敏锐,甚至都能嗅到淡淡的薄荷香味。
他吞咽了下,决定假装没有发现,不然要是徐矿知道自己很早就醒来,又因为胡思乱想,连工作都静不下心,肯定会唰地一下直接开屏。
黑暗的卧室里,郁书青安静地躺在床上,墨绿色森*晚*整*理的真丝眼罩挡住了微颤的睫毛。
但门没有被打开。
声音停下了。
不进来吗?
等了好一会儿,郁书青才从床上坐了起来,疑惑地摘下眼罩,都过去十来分钟了,难道是他听错了,不然,为什么没有动静?
他试探着开口:“徐矿?”
没有回应。
郁书青打开床头灯,赤着脚下床,朝门口走去。
门推不开,像是有东西挡着,很重。
他稍微加了点力气,暖黄色的光晕也终于顺着门缝溜出去,温柔地洒在徐矿的头发上——
郁书青睁大眼睛,惊呼了一声。
徐矿躺在他的门口,蜷曲着身体,已经睡着了,连被门往外推了一点都被注意,满身的风尘仆仆,没有脱鞋子,只脱了外套,胡乱地盖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了,”郁书青握着门把手,“怎么睡着了?”
徐矿这才醒来。
他慢吞吞地坐直身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抬眸看郁书青:“嗯……几点了?”
“五点钟。”
有了空隙,郁书青连忙走出卧室,蹲下来看徐矿:“你为什么不进去?”
“怕把你吵醒。”
徐矿看起来困极了,声音好哑:“又舍不得去睡沙发,想离你近一点。”
郁书青张了张嘴:“……你是笨蛋吗?”
“唔……”
徐矿睡眼惺忪:“我是不是在做梦,你骂得好温柔啊,喜欢。”
郁书青没说话,因为他这会儿稍微有点生气,觉得怎么能因为这样,就不进来卧室呢,要是他真的睡懒觉赖床,就在门口地板上睡一晚?起码躺沙发也行呀!
可徐矿凑近,亲吻了他。
“骂的凶也喜欢。”
郁书青没躲,耳尖发烫:“你有病吗,傻成这样!”
徐矿笑了起来,眼眸里满是倦意和温柔。
“看来不是做梦,甜的。”
他伸手按住郁书青的后脑勺,拉进彼此。
“怎么样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