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矿压根没时间解释, 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忙了。
他拿纸巾给郁书青擦脸,擦手,浑身脏兮兮的, 全是血和污泥, 徐矿的手在抖, 因为判断不出这血是郁书青的, 还是郁锋的,他眼睛红得吓人, 死死地盯着郁书青的伤, 郁书青这会儿知道痛了, 痛得受不了, 一个个的伤口都要指给徐矿看。
徐矿啥话都不会说了,就说我知道。
“手背,”掌心擦干净了, 郁书青把手翻过来, “擦伤了。”
徐矿就凑过去, 很认真地看:“疼吗?”
“疼。”
郁书青又指自己的脸:“这里也是, 我用衣服包着脑袋, 还是刮到,玻璃划得我好痛。”
徐矿避开伤口,摸了摸他的额头:“看见了。”
除了受伤之外,郁书青身上也滚得全是泥, 徐矿早就把自己的外套给人换上了, 但是鞋子不行,他就半跪下去, 用湿巾给郁书青擦鞋上的泥巴,警笛声远远传来, 带着闪烁的灯光,徐矿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看,”他打开掌心,“刚才挂在你裤子上了。”
一枚干燥的苍耳子躺在上面,毛茸茸的,很扎手的样子。
郁书青接过,看了眼:“挺可爱。”
“是啊,”徐矿也说,“很可爱的。”
他还半跪在地上,一手抓着脏污的纸巾,另只手给郁书青摘苍耳子,也不知道这人刚才在灌木丛里怎么打滚的,沾了好几颗枯萎的苍耳子,埋汰得不行,徐矿动作不紧不慢:“没关系,摘下来就好。”
郁书青跟着说:“嗯,摘下来就好了。”
徐矿站起来,看着郁书青的眼睛,对视的时候都笑了起来。
今天怎么搞的,俩人全变成了小鹦鹉,跟人学舌。
坐进警车后,郁书青昏睡了过去,窝在徐矿的怀里。
车辆颠簸,徐矿用自己的衣服裹着他,已经喂过水,也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但郁书青说想吐,就没敢继续让他吃,前面的白可心几次三番地扭头,眼圈红红的,徐矿声音很轻,说放心吧,见面的时候我都摸过了,没骨折,也没有大出血的现象,应该问题不大。
他表现得很淡定,保护现场,配合警方,和医务人员给郁书青进行简单的包扎。
白可心嗓子也哑了,说知道了。
但还是扭头过来,抽了下鼻子:“那你呢?”
“我?”
徐矿的神情很轻松:“我也没问题,你别担心了。”
话是这样说,但徐矿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脸色煞白,他现在后怕得要死,完全不敢想自己要是晚来一步,或者中间出什么岔子,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他低下头,不错眼珠地看郁书青熟睡的脸,把人搂得更紧,不愿松开。
白可心没敢再说什么,头扭了回去,祈祷能快点到医院,她实在慌得厉害。
深夜,道路畅通无阻。
医院灯火通明。
所有的检查做完,缝合也全部结束,医生认真地讲解目前的情况:“没有脑震荡和骨折,除了锐器划伤之外,就是脱水现象比较严重……你还好吗?”
徐矿笑笑:“还好,您继续。”
医生把单子放下:“别的没有了,住院观察两天就好。”
徐矿点头:“行,麻烦您了。”
他从谈话室出来,没有直接去病房见郁书青,而是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在淡淡的消毒水味儿中,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行,心跳得太快了。
看到浑身是血的郁书青,徐矿差点没疯。
还好他回来了。
还好……一切都赶得及。
徐矿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站起来,往病房那边走,郁书青还没醒,正在挂水,贴着纱布的脑袋埋在枕头里,眼皮儿阖着,睡得很安稳。
就是脸色很白,嘴唇也干。
徐矿坐在旁边,不说话,就是看,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有的杂事现在都不用担心,郁雪玲那边有人陪着,警方也在有条不紊地调查,现在的郁书青只需要睡觉就好,天塌下来,都不干他的事。
可郁书青还是醒了。
他眼眸和旁人有些不太一样,瞳仁黑,眼白清澈而亮,小时候甚至泛着淡淡的蛋壳青,这会儿里面也没什么血丝,很安静的样子。
徐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不睡了吗?”
“睡不着。”
郁书青声音还是哑,说话也费力:“你给我讲故事吧。”
徐矿说:“好,你想听什么?”
郁书青说:“都好。”
天边已经慢慢亮起来了,病房内笼着晨曦的柔光,徐矿握着郁书青的手:“我给你讲讲,笨蛋是怎么喜欢上一个人的,好吗?”
郁书青故意“嘶”了一声:“好矫情哦。”
“我早就喜欢了,”徐矿喉结滚动,“我很早就喜欢他了,但是我太笨,你说的对……我真的很蠢,我甚至以为自己是为了和他竞争……那个时候的他好孤独,我却没有发现,让他一个人走了那么久,我该死。”
徐矿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我该去抱抱他的,”徐矿哑着嗓子,“我为什么没有去呢,我真的无可救药,还差点失去了他。”
郁书青手背缠着纱布,行动就没那么灵敏,但也努力去摸徐矿的脸:“没关系,你喜欢的人也是笨蛋。”
徐矿鼻子一酸。
“你做的很好了,”郁书青柔声道,“帮了他很多,可是他也很笨,以至于最开始意识到心意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没有人教他怎么去爱,所以,原谅他好不好?”
他摸着徐矿湿润的睫毛:“你看,两个笨蛋在世界上相遇,还互相喜欢,多巧呀。”
郁书青很少有这样说情话的时刻,徐矿愣住,呆呆地看着对方。
“更巧的是,”
郁书青笑了起来:“笨蛋也很早就喜欢你了。”
“看,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
郁书青没在医院住太久。
家里乱成一锅粥,亲戚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郁锋的被捕无异于一颗炸-弹,吵得所有人鸡飞狗跳,更牵扯出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臜。
“都不用管,”白可心目光冷漠,“全部交给我处理。”
她每天晚上都会把情况汇总,挑最要紧的发送给郁书青过目,原本徐矿还不想让郁书青操心,但犹豫了下,还是放手了。
包括安抚郁雪玲,也由白可心负责安排。
郁锋的子女是想过来的,被拦在了外面,其实郁书青对那几个孩子没意见,不过现在兵荒马乱,人人自危,他怕老太太情绪激动,再出点什么问题,还好郁为民这几天状态不错,和老友一起陪着郁雪玲,虽然不理解发生什么事,但看到小妹在哭,郁为民还是绞尽脑汁地哄她开心,而郁雪玲呢,再怎么崩溃,只要在丈夫身边,就能止住眼泪。
徐矿把郁书青接回自己家,任务下达,郁书青不许再劳神费心,安心修养就好。
也行,郁书青没反对。
因为出院后的郁书青,矫情得厉害。
徒手砸玻璃的霸气劲儿没了,喝的水稍微烫了点就不愿意,徐矿乐意惯着他,几乎给他拿小孩看,可能姗姗来迟的叛逆期结束,郁书青倒退回了不懂事的童年森*晚*整*理,理直气壮地闹人撒泼。
“五年级的时候,你把我家的秋千弄坏了!”
徐矿从后面抱着他:“我再给你扎一个秋千架。”
“还有,你借我作业抄,结果把我不小心写错的数字也照着抄上去,害得老师连我都骂!”
徐矿嘟嘟囔囔:“谁知道那个老师变态,居然查作业查到了别的班……”
郁书青揪他的脸:“不管,你给我赔……”
“赔,当然赔!”
边说,边啄木鸟似的去亲郁书青。
郁书青捂徐矿的嘴:“你别叨我了,脑袋疼……”
徐矿就立刻停下,很紧张地看着他。
自从头部再次受伤后,郁书青怀疑,徐矿可能以为自己撞傻了,总是没事就盯着他的后脑勺看,每天早上也都要煮核桃豆浆,尽管他一再表示,放心吧我聪明着呢,对方还是不相信,大晚上都睡着了,还要偷偷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
算了吧,郁书青睡得迷迷糊糊,懒得搭理。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已经可以把童年的玩闹,拿来跟徐矿对着吵,表明自己恢复记忆,你以前对我做的缺德事,可别想赖掉。
徐矿没问,原因是害怕,怕一旦过度刺激,会让郁书青受不了,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别说什么恢复记忆,或者坏人绳之以法了,徐矿现在就一个愿望,郁书青能好好的就行。
拆线那天,家庭医生走后,郁书青不爽地照了半天镜子,回头看过来:“会留疤吗?”
徐矿仔细端详了下:“不会。”
郁书青立马接话:“那咱出去转转?”
说是受伤不让见风,这几天他一直憋在屋里,虽说别墅带前后花园,但总归有点郁闷。
何况郁锋,高元和李昂都已经被羁押,相关人员全部被控制,郁书青满脸的憧憬:“我想出去玩!”
徐矿犹豫了下——
这几天,自己居然产生了种阴暗而卑劣的想法,想给郁书青锁在屋里,外面谁都别想见到,所有的风雨都休想碰他,甚至恨不得穿越回过去,给小小的郁书青偷来自己养,让他快快乐乐地在锦绣堆里长大,该不懂事就不懂事,该叛逆就叛逆,做一朵温室里,娇滴滴的花。
可温室的花,哪有有外面的坚韧漂亮?
“行了,”郁书青笑了,“别琢磨了,我有事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徐矿拉过对方的手:“哪儿?”
“还记得生日礼物吗,”郁书青神神秘秘的,“除了那个记录的笔记本之外,我还要送你一株玫瑰,我现在才想起来,把它放在哪里了。”
这次前往郊外,徐矿坚决不同意郁书青骑摩托,郁书青简单挣扎了下,就放弃,骂骂咧咧地坐在副驾驶上。
“等你完全恢复,想怎么跑山我都陪你。”
“呵,你就是嫌我脸上的疤。”
徐矿转动方向盘:“这和疤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就额头上一点,都快看不见了……”
郁书青面无表情:“你说的完全恢复,不就是指疤痕吗?”
到地点了,徐矿一脚踩下刹车:“简直危言耸听!”
“疤怎么了,男人就要有疤,这是荣誉和勇气的象征,”他解开郁书青的安全带,“我手上也有疤啊,多帅气!再说小咪你拿玻璃片划人的时候,真的好性感看得我春心萌动好想嫁给你……”
郁书青表情复杂,转身去拉车门。
“等一下!”
徐矿严肃道:“我还没说完!”
郁书青:“……不用说了。”
“那怎么可以呢,我必须纠正你对于外表的看法,首先,对于艺术审美而言,不是完美精致的就一定是好的,缺憾也是一种美,并且能放大本身的灵气,因此疤痕不属于遗憾,没有必要用‘嫌’这个字来形容它。”
郁书青:“我就随口一提……”
徐矿一把捏着他的下巴,挑起眉梢:“更何况,我也不是因为这张脸才爱上你的,虽然你长得还可以啦但我不是颜控,根本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你看我从小就喜欢你了,但那个时候你也没现在这么漂亮……草啊你怎么长得这么可爱呜呜呜让我亲亲……”
郁书青努力给徐矿的脸往外推,但没挣开,还是被捧着亲了下。
也只有一下。
因为徐矿很快就直起身子,抚平郁书青衬衫的一点点褶皱,笑得很温柔:“走吧?”
郁书青喉头发紧:“好。”
他们下车,怀里抱着从后座拿下的花。
是粉玫瑰和洋桔梗。
“我妈妈喜欢这个,”郁书青边走边说,“所以爸爸每次都只买这两种花……我以前比较敷衍,没爸爸那么用心,来看他们的时候,都是看到什么,就买什么,也经常什么都不带,两手空空就来了。”
他们在一处墓碑前停下。
郁书青把怀里的花放在地上,蹲下,用袖子擦了擦照片,转头过来:“你看,我长得像谁?”
徐矿先鞠了个躬,再跟着放下花,认真看了看:“像妈妈。”
“嗯,”郁书青很得意的样子,“我妈妈比较漂亮。”
说完,他就转回去,重新看向照片上的笑脸:“妈,你看我找的对象,长得不错吧,你也认识的。”
风吹起额前的发,露出清晰的眉眼,郁书青一直在笑,在讲,说他们俩是怎么重逢的,又怎么天天吵吵闹闹的,说你放心,徐矿做饭还挺好吃,比爸爸强。
徐矿安静地听着。
他们一直待到了暮色四合。
“……奇怪,我记得在这里呀,”郁书青直起身,满脸无奈,“看来,是真的没活下来。”
徐矿站在后面,喉结滚动:“你……真的都想起来了?”
郁书青淡定地点头:“嗯。”
所有的,全部,一切,自己怎么因为误会而咬了徐矿的肩,两人不欢而散,接下来又被高元骚扰纠缠,一场意外的车祸,他通通都想了起来。
以及那株玫瑰的结果。
青春期的别扭和羞赧,无可言说的痛苦和不安,郁书青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只好一个人抱着盆玫瑰,来到爸爸妈妈的墓前。
特别伤心,还哭了呢。
那个年纪,把喜欢看成一件天大的事。
也因为茫然,将所有的问题都归于自己的错。
那株瘦条的玫瑰,被种在了墓园的角落,耷拉着叶,一朵红花静静地开。
如今哪儿还有玫瑰的影子,根据记忆找来找去,也只寻得一大片的野草。
徐矿从后面抱着他,把脸埋在郁书青的肩膀上:“没关系,等到春天来了,这里会长出很多的狗尾巴草和蒲公英,和玫瑰一样好看。”
郁书青垂着睫毛:“好。”
“喜欢玫瑰的话,”徐矿声音很闷,“我就给你种满山坡的玫瑰,喜欢什么,我们都可以种,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家,小倒霉蛋的劫也过去了,以后都顺顺利利。”
郁书青笑了起来,换的却是另一个话题:“那天,你为什么没有上飞机?”
还能有为什么。
因为在机场,徐矿就后悔了。
他越想越难受。
按照之前的打算,是好好追求人家,按部就班地谈恋爱,求婚,再共同设计一场浪漫的婚礼,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徐矿的心跳得有些快,很慌。
候机室里有个阿姨,大概是第一次坐飞机,一直紧张地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地祷告:“菩萨保佑,千万要平平安安啊。”
徐矿从来不信这个的。
但很突兀的,他想起了所谓的大师,说郁书青命里有劫,不结婚的话,劫就很难过去。
他俩没领证,没摆正式的席,按理说不算真正的结婚。
徐矿陷入思考。
大概是表情太凝重,被旁边的阿姨发现,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小伙子别介意,我胆小,就图个心安。
徐矿明白的,他就想图郁书青平安。
没有登上飞机,而是掉头离开机场,去了另一个地方。
也是用手机搜到的,离自己最近的寺庙。
佛音庄严,金刚怒目,徐矿这辈子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面对威严的千年古刹。
远方有僧人在撞钟,青烟缭绕,檐下的金铃一齐晃动,徐矿突然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他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大大方方站着,任凭风把脸上的湿凉吹干,隔着香坛,和眉目微垂的菩萨相望。
空灵的诵经声传来。
徐矿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他向菩萨磕头。
“希望郁书青的劫能过去,无病无灾,这辈子都平平安安。”